作者:御井烹香
“嘟嘟嘟——嘟嘟哥——”
像是‘三德哥’、‘三德哥’一样,抑扬顿挫的号角声,引发了码头上广泛的欢呼,刘三德流着眼泪,张着嘴,过于激动反而无声地笑着,阴霾的江面上方撒下了一线金光,他面上的欢乐,似乎通过毫毛被萃取成了阳光中飞舞的金色光斑——
王小芸不无羡慕地望着这一幕,她知道刘三德在盼望着谁,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曾经叙州府一个小小的草妹儿,一个雏妓——你看,即便曾经是最低级的表子,谁说她不能拥有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怀着最美好的祝愿,怀着最真诚的希望——王小芸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像是刘三德爱他的情人一样热烈地爱着自己,而现在,她不觉得这是一种妄想了,她再也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虽然她暂时仍在买地之外,或者也要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很难再回到她曾短暂地呆过一小段时间的天堂,但她仍然真诚地、热烈地盼望着一份这样的感情,她想,即便是在遥远的梦里,她也配得上这样一份憧憬。
她以同样的真诚叮咛着对黄景秀。“景秀,你就要去买地了,你有许多心事,许多重负许多冤屈,你也会看到很多,我不会说买地全是光辉没有阴暗……但是,但你也要看到——”
“你也要看到,在阴暗之外,有更多的人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
她注视着这个心事重重,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度微笑起来的女孩儿,轻轻地说,“你能因此绽放出的笑容——”
第526章 冒菜的诞生(上)
“总算是回来了!”
“走, 谁去河里洗澡?我总觉得澡堂子里光冲没冲干净,谁会凫水的,一起来吧?!”
“你敢下河洗澡?怕不是没听过老话哦?俗话说得好, 逢林莫入, 生河不下, 水深水浅,不是当地人谁说得清楚?这会儿正是水涨的时候, 下河洗澡,想得美!被冲走了怎么办?”
“哈哈哈……那就再憋几日, 等到云县了, 我们去海边洗海澡——云县我是呆过好久的, 有几片海滩礁石少,我是清清楚楚!”
考察团一行人,从买地去川蜀, 可谓是一路艰难险阻,行程缓慢——毕竟是逆流而上, 可顺流而下的出川路就不同了, 除了三峡一段难走之外, 一旦出川,便是顺风顺水,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便顺顺当当地到了衢县, 也就是买地在大江中下游的主要关口。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端午过后,南边的天气旋即大热起来,四处都可以看到茂密浓绿的水田,以及在山间地头随处可见的玉米杆子——这是川蜀少见的作物, 虽然都处南方,但福建道的天候和巴蜀又有极大的不同,当然更不必说如今买地的人文了。考察团的吏目们是终于返回家乡,大有身心一爽之感,可像是黄景秀这样,头一回出川的书香小姐,难免也处处都是大开眼界,对于吏目们口中互相打趣的话语,虽然能听懂,却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了。
自然,她在这之前,也已经于澡堂子里领略了一番买地特有的风俗,女人洗澡,女人进澡堂洗澡,女人在澡堂洗澡兼且剃头,这都是川蜀姑娘原本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在买地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我们回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澡堂人少,只是这个澡堂子,是专供入关百姓用的,这会儿才川流不息,你瞧前面那个小门脸,那也是澡堂,冬日时别提多热闹了,大家都来澡堂洗澡。这会儿天热,很多人家晒水在自家洗,就不去澡堂了,到处都闷蒸蒸的,很容易喘不上气。”
确实,现如今,四季中的春秋,仿佛很不分明了,气温总是一下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很少有温和的时候。才过了端午不久,街上的人不论男女便都穿起了短袖,女人们的装束和敏地是完全不同的——敏地天气热的时候,民间女子会把长袖卷起,仕女则穿主腰,外披短袖轻纱做的外衫,不过,那是在家里的装束,所以天气很热的时候,女眷是不爱出门的。
可在买地,根本没这么复杂,女娘们都穿着短袖的单衫,或者是粗布短袖衬衫,或者是短袖圆领衫,圆领衫比较贴身,在鼓胀的,隐约能见到肌肉的胳膊上勒出一条印子,还能看到买地女娘们统一穿着的一种螺纹背心的痕迹,在买地,这种背心取代了主腰,成为女子统一采用的内衣。
有没有不穿内衣的人呢?或许也是有的,如果胸脯较小,而且衣服是深色粗布的话,不穿似乎也会凉快些,当然了,有时这样就不免显示出了乳.首的痕迹,不过这在敏朝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论男女似乎也都不以为不雅,因为主腰搭配纱衫一样也是会这么显露的,黄景秀对于这种景象,只是有一种家居的衣服穿到了外头的感觉,还没有看到袖子勒进手臂里,全身曲线毕露的贴身圆领衫时,来得更奇异。她认为这种圆领衫有一种异样的性.感,似乎是不该在人前展露的。
不过,不论如何,反正买地的女娘们也就这样展现出来了,而且大喇喇地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凡是穿着贴身圆领衫的女子都比较的高而且壮,晒得也很黑,似乎衣服的贴身并不是有意的设计,而是她们的身板过于壮实,穿什么都能撑满。
这些女娘们往往是平头或者光头,戴着斗笠船上船下地忙活,她们也干粗活,但也识文断字,考察团的人说,这些很多都是买地的女兵,或者是接受过女兵训练,现在出来跑船做船长的——“六姐喜欢女水兵,能走水的都赚钱,能走水的女娘,又是最赚钱的,如果能出远洋,走一趟可以在云县买一套房了,你别看她们干粗活,个个都是富婆。买地走水的女子是不能惹的,上到东江岛,下到南洋,谁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也就难怪,她们敢于选择这样的装束了,这些女兵们不论身高的确都是很壮硕的,行动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黄景秀甚至在其中几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危险的感觉,似乎她们手里沾染过人命似的——她生活在万州,码头上的汉子怎么也见过几次的,有些打杀汉就有这样锐利的气质。想来,即便是有人被她们的装束吸引,这些女兵一拳下去也足以让那些轻佻的无赖重新掂量掂量了。
她便是和这帮走水的女兵在一起洗的澡,这些女兵因为是要出买地去跑船的缘故,似乎也很习惯了入关洗澡剃头的流程,满不在乎地把头剃光了,光着身子,打打闹闹地去了更衣处,反而显得黄景秀这样怯生生的姑娘有些特别,受到这些女兵的鼓舞,她剃头时便很平静了——她早知道她是要剃头的,全考察团都要剃,因为他们去了一次川蜀,走南闯北很难不染上跳蚤虱子,所以买地的吏目出门,带的都是旧衣服,若是染虫了就丢弃也不心疼。
“你这个头发,可以卖,也可以付钱给她们,用自己的头发来做义髻。”
吏目谢金娥在她边上剃头,很热心地指点黄景秀,她对于黄景秀是特别关照的,大抵是因为黄景秀是被她的朋友王小芸交代过来的。所以谢金娥一路上对黄景秀颇多指点。黄景秀私心里觉得,谢金娥生得也很好看,不过就是黑了点,而且比较壮实,小腿有些粗——
她的视线往下一飘,不由得就看到了那晒得有些斑驳,看着很奇怪的脚,就像是一个猪蹄一样,只有大脚趾和二脚趾留着——猪蹄的结构正是如此,就连轮廓也像,人的脚踝连接了猪蹄一样的脚,这种感觉非常的怪异,让人不免有种本能的抵触感。
但是,谢金娥并不忌讳这个,还有她的脚臭,黄景秀经常和她同住,她是知道的,折骨缠的女娘,脚往往很臭,就算做了矫正手术,运气不好的话,也不能改善太多,因为她们多有感染,有些人会落下脚气的毛病,不走路还好,如果东奔西走,到处的忙碌出汗,脚就比较有味儿,这是平日再怎么注意卫生也很难避免的问题。
谢金娥和黄景秀谈过这个话题,让黄景秀非常的吃惊,因为折骨缠这个东西,目前还没有流行到川蜀——巴蜀之地毕竟是有些封闭的,甚至于连缠长足都不算是非常兴盛的风气,黄景秀就没有缠足。所以,她听着谢金娥逃离姑苏,去往买地的故事时,不但感到买地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也感到姑苏那种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景象,新奇之余又让人感到非常的恐怖,就仿佛是一张画皮,戳破了之后,繁华闹市变成了鬼哭人泣的乱葬岗,累累全是谢金娥这些姑娘的尸骨。
黄景秀的家里,没有多少积蓄,是真正的书香世代,她对于大富大贵的人家当然是没有共情的,是以她似乎也很容易地理解了,为何叙州帮的义军,以及买活军的吏目,对于万州府的那些体面人家抱有那么深重的敌意,非得收拾了他们不可,如果她是谢金娥,那么她当然也……而且,黄景秀没了父兄,孑然一人,倘若不是因为黄举人之死切合了万州府遗老的需要,不是王小芸把她送来买地,黄景秀知道,自己只要运气不好,很轻易地就会沦落成谢金娥,沦落成王小芸,所以,她很能代入谢金娥的角度去看,去想,和谢金娥的关系也就日益亲密了起来。
她的心情,当然也有了很大的改变,黄景秀心里,对于自家的遭遇当然本来是非常介怀的,但在谢金娥的讲述里,那些偶然被她看到的报纸,其上的故事似乎逐渐变得生动了起来,一个个人物有了面孔,对她诉说着自己和买地的故事——黄景秀毕竟也还年轻,年轻人是很惯于往前看的,她也就逐渐淡忘了不可改变的过去,对于即将到来的全新的世界,有了期待和好奇。她已经有一种预感,自己会见到许许多多和家乡不同的人物了。
“天气这么热,可以穿凉鞋了!”谢金娥先剃完头,去找自己的行囊了,“还好我准备了一双——否则,矫正鞋可不好买,还得再穿一个月的布鞋!”
她似乎对于裸露自己这样畸形的脚,丝毫也没有忌讳,而在谢金娥找行李时,黄景秀鼓足勇气,把头发卖了,因为她没有什么积蓄带在身上——黄家唯独仅剩的就是他们的祖宅和几亩田地了,那田地黄景秀还没有资格卖,因为那是祖产而她是女儿,房子黄景秀则不愿卖。
所以,她走的时候只有几两银子傍身,按照道理来讲,万州府的那些遗老遗少,本来应该照应着她,给她赠一点银子,可那些人一听说她要向买活军靠拢,去买地读书,便立刻变了脸色,好话说了一箩筐,没有一个送程仪的,倒是有些义气的苦力汉子,听说她要离去了,便凑了点铜板上门,表示对黄家的同情,但黄景秀哪能干收他们的钱?为了筹措回礼,反倒把不多的积蓄又折进去一些。
既然钱本不多,而且天气的确也很炎热,戴义髻自讨苦吃,而买地的女子许多都是短发,所以,虽然黄景秀从五岁以后再也没剃过头,但还是没有再花费可怜的积蓄去买自己头发制成的义髻,她在买地读书,买地衙门是给她包食宿的——经过王小芸给她打的报告,吴老八许诺了这个待遇,所以黄景秀目前生计压力不大,可以专心读书,课余时间还能自己找点活做,等到冬天,天气冷了,可以戴义髻了,如果她的头发还没长好,那黄景秀觉得自己到时候随便买顶义髻来戴也是一样。
她的头发生得很好,长、茂密而滑顺,卖了足足二百文的高价。黄景秀立刻就掏出刚到手的钱买了一双凉鞋——这在澡堂里也是有卖的,可见凉鞋是一种买地常见而外头还没有流行开来的东西,因为买地这里,对于脚似乎根本并不当成**看待,这和敏地对于**的判断是截然相反的,买地的背心会在胸口处缝两层,防止乳.晕翘起外露,男子也是如此,似乎把乳.晕当成了羞处,但更为**的脚他们倒是随意地露着到处乱跑。
不过,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千层底的麻编凉鞋,的确要比布鞋凉快多了,又比木屐行走起来要更方便,比较适合跑动。谢金娥自带的矫正凉鞋,还有一个坡度,来适应她特别的脚掌,她们换上了短袖衬衫和吊着脚露小腿的裤子,戴上了斗笠,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走出澡堂,黄景秀在太阳底下一下就又出了一身的细汗——不过刚才那个澡没有白洗,一路奔波下来,众人身上都有厚垢条了,用丝瓜络彼此帮着搓去之后,她感觉浑身轻快,也明白了为什么考察团总是惦记着要洗澡:洗淋浴可真舒服呀!比自己擦洗要舒服太多了!
女水兵们比她们先行一步,已经在街上嘻嘻哈哈地走远了去,她们的声势是很浩大的,似乎完全不受什么娴静典雅之类的规范约束,路上到处走着的女人男人,都穿着短袖、中裤,一眼望去实在分不出阶层,在川蜀,这都是底层苦力的装束,但现在人们几乎全都这样穿着,能区分身价的,只有衣服的料子了——还是有些人的料子,明显要比旁人更鲜亮一些的,他们穿着的裤子,也有闪耀的纽扣和精致的门襟,要比黄景秀、谢金娥的穿着更合体一些。
这样的人,往往还推着一辆木轮自行车,或者甚至有人骑着车从她们两人身边呼啸而过。比黄景秀从前见过的所有街景中都要多的女人,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在画面中出现:骑车的、走路的、叫卖的,奔跑的,很多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这也是在万州非常罕见的东西,但明显地,报纸在买地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印刷物比万州要普遍太多了。
“大运动会还有半个月就开了……你去云县看吗?”
“现在云县所有的客栈听说都已经爆满了,我去了也没地方住啊!你去了上个月的两县选拔会没有?就衢县、江县两县的选拔会,观众就已经多得挤不进去了,大运动会,我看我们就是去了怕也看不着!”
“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人!”
“嗐,不说这个了,打球去吗?”
“走!”
行人们扰攘着,往某个特定的方向汇去了,他们的话题又是黄景秀不能完全明白的——大运动会在船上似乎说过了一两次,但她没有怎么留心,因为黄景秀连什么是运动都不太清楚。她很好奇地踮脚张望了一眼,谢金娥从后头赶上来了。
“我们先去给你办户口。”她对黄景秀说,“然后还得去吃午饭——散伙饭,吃完了可以去看球,我还得练练跑步呢,说不定有替补上场的机会。”
在黄景秀的留心中,她也见到了几个穿着矫正凉鞋的女娘,但更多的小脚女娘穿的还是布鞋——她们刚才经过了缠足权益促进会,看到了不少缠足女,一见到谢金娥的脚,她们就对她露出亲善的笑容,招呼了起来,因此耽搁了谢金娥一点时间。不过,除此以外,路人们对于这些女娘似乎报以司空见惯的漠然态度,并没有产生丝毫的歧视,哪怕是那异样的脚,似乎他们也看得习惯了。
从这些细节里,黄景秀逐渐地体会到了王小芸的话,‘买地的好,不仅仅是好在物质上’,而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加参详,就被谢金娥分心了,黄景秀好奇地问,“跑步?金娥姐你也要上场比赛吗?”
谢金娥说,“我们缠足组的跑步运动员很少,当时我离开时就说好了,有空要尽量锻炼,要出了意外可能我得递补上去——来了来了,我们在这呢!”
她拉着黄景秀汇入了考察团的人流,“人都齐了吧,中午在哪吃饭?我先带她去办户口,一会就来——吃食堂吗?”
“就在食堂开一桌了,不过,今日的食堂是有好饭的,刚把牛油交割过去一批。”
买地吏目,办事的效率的确是很高的,她们洗澡剃头的工夫,货物就已经都报关了,团长吴老八很振奋地说,“这顿散伙饭吃得有意义——今天中午,我们来尝尝我们考察团引入买地的新菜色:冒菜!”
第527章 冒菜的诞生(中)
“什么味儿啊!”
“好香!这香气有点子霸道了!”
买地官府的食堂, 在考察团口中一向是常提起来的,尤其是于船上吃着没滋没味的路菜时,吏目们便常回忆着自己在食堂吃的工作餐, 所公认的说法是——食堂曾经是本地最好的餐馆, 即便是现在,比不过一些高端馆子了,但论到干净、份量, 和外头的街边小摊比,绝对也还是不差的, 甚至于在一些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的山区小县, 食堂迄今仍然代表了本地最高的烹饪水准, 因为买地开有烹饪专门学校, 对于大锅菜的做法,说是如今寰宇第一,应该是不存在什么争议的。
“大锅菜, 要求又要干净, 又要有火候, 滋味又要得当, 这是不容易的。”食堂, 依旧能算得上是中高端的地方, 算是吏目们的一种福利, 而到了年下,食堂给街坊开做年夜饭, 也成为了一种逢年过节,与民同乐的特惠待遇。食堂中发明的新菜,每每也很容易就流传在外,又被民间各种加工细作, 成为了本地小餐馆中的流行。
“有了新菜,往往也都是让食堂先上——所以我们进货才这么大胆,任何新食材都可以趸回来,经过仔细研究试做,一般在本地就可以全卖光了,便是卖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食堂,每一间都分点下去,尝新完了也就都用光了,最多下次不进货了就是。”
像是这样带有推动流行意图的新菜色,在食堂中有时也会另外设价售卖的,这里就又要牵扯到用了食堂的火头、人工会不会给钱了,总之,其中的道道相当的复杂,谢金娥一时很难和黄景秀说明白,唯独能让黄景秀领会到的,就是买地这里,什么事都有相对严明的规矩,凡是和利益有关的事情,一定要把条理分清,要尽量地消灭有利益而无监管的区域。这当然和敏朝习以为常的气氛,又是截然不同了。
买地这里,吏目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虽然等着办身份卡的百姓不少,但也只是略小半个时辰,黄景秀便得到了一张硬纸卡,上头写着她的出生年月、籍贯、姓名,同时还给她赋予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号码,黄景秀可以改名——按照敏人的习惯,改名其实很常见而且也很随意,不过,这个号码是改不了的,谢金娥让她要好好收起这张卡片,“如果丢失了,补办起来非常麻烦,但没有它的话,都很难出关。”
这都是在买地必须要遵守的规矩,黄景秀理解起来也并不费劲——本身地说,流民在敏朝也是违规的,没有路状,按道理百姓随意流动,都可以抓起来服役。川蜀内部相对安定一些,老规矩的遗留也重,不像是江南一带,人口肆意流动,所以,用这种笔触特制的身份卡来取代路状,在买地内部实现自由通行,其实某种程度来说,还算是一种进步。
办完了身份卡,黄景秀就算是买地的活死人了,她因此也有了自己的信用分档案,还有一笔债务——有身份卡的人,要出关的话,有两种情况,第一:去衙门办了通关文书,像是有些来务工、来做生意的敏人,他进来时要先声明自己预订停留的期限,预备做的事情,买地会给身份卡写上备注,符合备注情况,办通关文书之后,就可以缴了身份卡,自由出关去了。当然,若是缴了身份卡后不肯走,那就是黑户,黑户被抓,是要送去做苦役的,因此很少有人敢钻这个空子。
若是买地自己的活死人,要出关去呢,那也要说明自己出关的意图,预计在关外停留的时限,要带走的金银等等。买地的关吏,是有权查验他随身携带的行囊是否符合申报的,倘若符合了,也确实是准备返回的,那允许出关,但要在申报时限内回来,否则,是要被扣政审分的。而且这种情况,关卡会行文去户籍所在地,把户籍所在地的分数扣除,而不是只扣在本地的政审分,规矩可以说是相当的严格了。
第二:若是出关意图没有获得批准,或者要带走的金银太多,衙门并不许可的话,那就是赎身走人了。买地的活死人都欠了谢六姐一笔赎身银子,一般都是三千两,倘若是买地认为有价值的奢遮人物,那价格还要更高,总之,掏得出这笔钱的话,还是可以自行走人的。
不过目前就谢金娥所知,还没人胆量有这么大,因为越是有钱的人,要出的赎身银子就越高,一般的说来,不是倾家荡产似乎很难走出买地的关卡——人是能出得去,但银子怎么出去那就不好说了。而且,目前也没有人有这么强烈的动机。
政审分、身份卡、通关文书、赎身银子,这些对于黄景秀来说,曾经只是游记笑谈,但现在却也成了生活中必须重视的东西了。她对于政审分的重要性还没有强烈的体会,关注的仍旧是自己的赎身银子——“我这样的情况,也是三千两赎身银子吗?”
“你不太一样,你是被我们的吏目安排过来的,毕竟万州也还不算是买地的领土——要等到我们考察团的报告递交上去,给叙州、万州的势力定性了,才能出结果,如果万州被买地承认吞并了,那你应该就是三千两银子的公价。倘若没有的话,或许可能不要赎身银子,或许就是预估中三年食宿的数量,不会太多的。”
二人一路交谈,一路走回了衢县的县衙,沿路上便已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就连县衙外的过路人,也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好奇地指点着县衙东南方的院落——一般说来,食堂和厨房都是设在东南方向阳之处,如此有利于卫生。此时快到饭点,食堂传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股香味是如此的霸道勾魂,层次如此丰富,如此的罕见,也就难怪行人们拼命地抽动着鼻子,一个个都馋涎欲滴起来了。
“这又是从关外淘来了什么新菜啊!”
这里的关外,指的当然是买地的‘海关’外了,虽然衢县没有海,但对外的关卡还是统一叫做海关,似乎是为了管理上的方便——谢金娥对黄景秀说,‘也可能就是六姐习惯了这么叫’,不论如何,谢六姐的痕迹在买地的确是非常深重的,她的喜好和习惯,明确地影响了这片土地上的太多东西。
这些东西里,当然也包括了买地的风气,黄景秀注意到,很多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在万州府,不过是比苦力略高一些的人家,现在也停了担子,对着县衙的院墙指指点点,好奇地说笑了起来,甚至于,还有不少人敢于大声地和进出县衙的吏目攀谈,问着今日食堂的新动作——若是在万州,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小有身家的商户,在县衙面前,也都不敢喧哗,一向只是低着头快速地走过去。
现在,百姓们竟然敢好奇起县衙内部的事情了,吏目们却也并不表达反感,而是高声地回答着,“听说是牛油冒菜——是川蜀来的新东西!”
“冒菜?!哪个ma,戴帽子的帽?是把菜码盖在米饭上头,像是戴了一顶帽子?”已经有人机灵地猜测起来了。对方则含糊其辞,大概是自己也不清楚的缘故,谢金娥领着黄景秀进了大门,随口搭了一句话,“是冒出头的冒,没有那个巾字旁!”
但是,她也不肯再说了,大概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也或者是因为谢金娥已经很饿了,就连黄景秀,忙活了这么一早上,又是下船,又是洗澡,又是办事的,这会儿又热又累,也是难得地胃口大开,很期待起了即将到来的买地第一顿饭——倘若天天都这么忙碌的话,那她的胃口一定也会跟着变大的。
“已经排上队了这就!”
县衙食堂,是单层的水泥墙面、砖瓦房,平顶,顶上一格格的镶嵌了玻璃的天窗,所以采光还是相当好的。这会儿天气比较热了,四面门窗都是大开,穿堂风一阵阵地,把窗口处传来的饭菜香搅动在一起,还可以隐隐听到水台后方,厨房哗啦啦的呛油下锅的声音,水蒸气、油气争先恐后地从厨房冒出来,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个厨役,抬着大菜盆吃力地端上菜台。
这会儿是大家备饭的点,衙门里的公厅都还没下班,只有一些出外差回来的吏目们,赶早了过来吃饭,一字排开的水台上方挂着一个个木牌子,写了今天的菜色,其中一个台子上方悬挂的木牌要更大一些,墨迹也是新的:冒菜。
这个窗口是早排起队伍来了,有考察团的众人,还有些眼生的吏目,大家都很有规矩,排成一列并不插队,只是伸长脖子打量着后厨的动静,就连其余档口的厨师,也都好奇地频频回顾,不少人抽动着鼻子,彼此点头——显然也在议论冒菜的这股浓香。
“冒菜这个东西,是六姐办公室写信给衢县食堂做的指示,”谢金娥和黄景秀虽然是一路从川蜀过来的,但两人在路上并没有吃过牛油锅子,包括奉节兴起的朝天锅——也就是露天的火锅摊子,她们二人也完全没有领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1,黄家清贫,牛油当然是吃不起的,就算有人请客吃牛油锅子,黄景秀也沾不了边;2 黄景秀当时在热孝里,算起来是船行到一半才出孝的,她在白帝城时,当然不会去吃这么香喷喷的荤油锅。
但是,她们也是闻过白帝城码头边朝天锅的味道的,那时的味道,和此刻食堂里传出的香味还有区别,黄景秀抽着鼻子,不由就说了,“感觉这儿的似乎更香一些,多了点……”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的确是多了一丝让人垂涎,层次丰富的豉香味儿,“好像又有点郝嬢嬢辣椒酱的味道——那这锅底可就更贵了。”
红油本身,的确就并不便宜,除了加牛油、辣椒之外,还有川蜀本地的一些草药,香气才如此丰富,郝嬢嬢辣椒酱也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再添加进去的话,黄景秀都想不到一碗要卖多少钱才能回本了——若是从前,她也压根不懂这些生意经,这还都是一路上听谢金娥等吏目谈论才略微有些了解。
“不是辣椒酱,是六姐开清单里的豆瓣酱——六姐还说,川蜀的郫县,产豆瓣酱应该是很合适的,让我们带去川蜀,看看能不能设一个生产基地呢。”
豆瓣酱这东西又叫豉酱,要说历史,当然是非常悠久的,数千年来,各地常用的酱莫过于豉酱了,这是一种比清酱油更常见的调料,不过,各地的风味也有很大的不同,不得不承认,买地这豉酱的香气,是川蜀黄景秀能接触到的平民酱料无法取代的。她狠狠地吸了几口,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已感觉到嘴里的唾液分泌得更快了,食堂里很热,但正因为汗出得多了,似乎感觉更想吃点咸的,喝点凉饮子更带劲些。
“来一份豆芽!一份海带!两个蛋——再来份里脊肉罢!青菜一份,给我一碗米饭!”
前头已经有人在点菜了,人们也都踮着脚看着水台上的行动——厨役随着客人的说法,不断地往一个篓子里倒菜:菜都是一份一份的,倒入篓子里以后,不同颜色的菜碟立刻叠在一起,“豆芽一份一块,海带一份一块,鸡蛋一个三块两个六块,里脊肉贵里脊肉要五块钱,青菜一份一块米饭一份在餐票里打,14块!”
“这个是我给的!”在一旁站着的吴老八立刻开始记账了,毕竟是散伙饭嘛,还用不着大家自个儿掏钱,不过,因为买地是不喜欢剩菜的,大家也没有借此多要,或者光吃肉菜——为了这么点便宜,落了大家的话柄可就不好了。
厨役闷不吭声,转身把带了数字夹子的篓子挂进了翻滚的红油锅里,同时拿了一个马口铁的小盆子,深底,大约海碗口大小,把另一个篓子里已经熟透,开始不断冒头的菜捞出,倾入盆中之后,又舀了一大勺汤浇在盆子里,但并不过多,没有盖过冒尖的蔬菜小山,再从一个小盆子里舀了一勺红油在碗尖儿上。
红油顺着菜山,逐渐往下滑落,没入了一样泛着油花的汤汁里,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顿时冒了出来,一大碗米饭压得实实的,“五号十三块钱!”
五号篓子不是考察团的人,于是立刻付钱取餐——谢金娥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认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毕竟餐饮业容易忙中出错,到此时再来付钱,如此可以免去很多纠纷。
十三文钱,一大碗菜一大碗饭,这个价格,和提供的餐点相比,算不算实惠,黄景秀无法衡量,商家是否亏本她也不知所以然,她只是看着冒尖的菜山感慨了一句,“原来叫冒菜,是因为菜冒尖儿了呀!”
“或许也是因为菜在篓子里冒起来了才算熟呢?”
人们推测着这名字的起因,同时也陆续挑选着自己想要的餐点——里脊肉是最贵的,一碟厚肉片,打了花刀,还腌渍过,四片就要五文钱,黄景秀没有要,按着谢金娥的例,要了两个鸡蛋,豆芽、香菇、海带——香菇和海带在川内是非常名贵的东西,尤其是海带,但在买地却便宜得要命,她有种窃喜的感觉,认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
三个菜已经是满满一大盆了,黄景秀几乎望而生畏不敢再要,不过,谢金娥还是为她加了一份菠菜,“菜是不算什么的!”
菜哪里就不算什么了呢?若是自家没有菜园子的人家,菜颇为算一点什么的,不论是入口的饭,还是陪饭的盐豉,都是很算得了什么。就是在买地,一份冒菜要七八元,也已经算是很昂贵的了,如果一个人一日只有二十文的收入,肯定是舍不得吃这个的。黄景秀心里对于冒菜在买地的前景,不是特别看好,不过,倘若是在衙门的食堂里,作为额外收费的加餐来卖的话……
她们到得算是迟的了,等到黄景秀的冒菜做好了,衙门的吏目们也都前来用饭,当然,进衙门食堂吃饭是要餐票的,所以他们除了自己的冒菜以外,还额外地去拿了一些含在餐票里的菜色,一人面前一个大碗,若干小碗,这菜色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丰富,哪怕是吃喜酒,也就只有这样的排场了。
吴老八一总会钞,端着自己的海碗走了回来,又给大家都来了一杯餐票里的饮子——用薄荷、白糖熬的饮子,现加了白色的小苏打粉末,摇一摇就是一杯气泡薄荷饮子,喝在嘴里直冒泡,甜滋滋又清凉凉的,黄景秀喝了一口,眼睛一下就睁大了,这种冒气泡的奇特感觉,是她从前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但是,这种在嘴里不断发泡的感觉,习惯了之后,又感到十分清凉解暑,是很好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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