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28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这就是希望盐队能兼任牙人了,但陆大红没提牙钱,只是暗示这可以和私盐的进货价挂钩,楚香主不是没读懂潜台词,但仍很困惑,“若是要人做活,长大成丁后为六姐卖命,不是男娃更好吗?”

  吴老八此时便适时发挥作用,谈起了六姐的布局——这些女娃将来都是买活军治下那些活死人的妻子,六姐志在长远,是要解决娶亲难问题,为治下的男儿养育女娘。楚香主这才释然,不免又露出慎重之色,再次冲远方拱手鞠躬,赞叹六姐的高义。至于说把女童转运到买活军治下,会不会让本地的男子娶亲变得困难,这个似乎不是楚香主该考虑的问题,再说如今的世道,那些女童倘若没有买活军收留,也很难活到成年,根本就不用考虑在本地结亲的事情。

  “六姐既然如此高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口答应,也显示着自己的豪气,慨然道,“这几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了!六姐要的大人也好,小孩也罢,明日起便可搭船往东边去,这一路的船钱都算在我们香坛上头!”

  陆大红怎么可能让楚香主出钱,这船钱如果买活军不出,丰饶县盐贩的积极性一定不高。她也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股势力身上,她问了下楚香主,楚香主的想法果然和她想得一样简单——这年代,什么都少,养活不了的孤儿还少吗?城外的乱葬岗、城隍庙内外,甚至是水沟田间,家破人亡沦落成乞的孩子难道还少了?光是把这些孤儿半孤儿收集起来,丰饶县内外便有数百人了,哪怕里头的女童只有一百,这至少也凑足了第一船,此后盐贩去各村问问,要把养活不了的孩子往外送的人家也是大把,走一遭都能凑个几十人,绝不愁断绝的。

  楚香主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样他只能接触到女童,不过陆大红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使用楚香主——经过实践她已经知道,至少在许县-丰饶县这条路上,靠她自己的行动轨迹,能深谈的多数只是不同形态的娼妓,农妇即便对她没有提防,短期内也很难交流,她需要有社会地位的人从中做保,才能和正经妇女坐下来谈天。这还是因为她也是女性的缘故,倘若她是男人,这项工作根本就难以展开,‘外头’的女人是很难和男人展开合作的,不管买活军的男丁素质多好都没用,障碍出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陆大红请楚香主把城关里的产婆都带来和她认识,楚香主虽然迷惑,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陆大红便转而问起了另一个担心,“转运人口,动静肯定很大,这样喧嚣的行事,会否引起官府的警觉,丰饶县这里对我们买活军是怎么看的呢?”

第62章 军接触三姑六婆

  “买活军的女娘想见我?”

  丰饶县的日子一年更比一年难过, 这一点是从许多地方都可看出来的。章老娘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上门来请了——按说不管太平不太平,孩子总是年年要生的,再吝啬的人家也不至于少了请产婆这么一点儿小钱, 可章老娘这样久都没有开张,甚至要做起村里的活计,那便只能说明女人一年要比一年少,丰饶县里的光棍汉也越来越多了。

  女人少了,有些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 被夫主卖了典了, 有些是被拐卖走了,有些是病死了,总之各有各的缘故, 但活着的人日子也还要过下去。楚老爷家里人找来的时候, 章老娘正坐在院子里翻晒草药——三姑六婆, 所谓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稳婆、虔婆、药婆、师婆, 除了虔婆大多是单辟一条职业线路之外,其余几姑婆很多时候都可以互相串场兼任, 若是在农村, 其家中本身也自有田地, 这些工作不过是兼职而已。

  便是丰饶县这样的小县城, 统共就六七千人口, 连庙庵都不多, 根本就供养不起这么多的职业女性, 这些年来随着世道越乱, 各色人才流离失所, 这些由本地人从业更为方便的岗位, 便越来越多地空缺了出来。原本县城里还有一个药婆,但那药婆前些年染病没了,章老娘因为常年接生,和药婆接触得多了,也略微懂些药理,如今来找她接生的人少了,她便抽空带着男人上山采了些药,预备着炮制了也走街串巷,打起药婆的招牌来。

  “是,章老娘可听说过买活军?”来传话的是巷尾张家的儿媳妇,因为就在这条巷子里,并不用走远路,她才敢一个人出门,此时站在篱笆外头影影绰绰地和章老娘说话,“他们那里实在是有好盐的。”

  但凡是单门独户的院子,总要有院墙才好,但丰饶县和临城县一样,砖块很贵。此时的砖块分青砖、红砖,青砖要用粘土,红砖对土质要求低一些,临城县还好,附近就有上好的沙土,红砖总还算是买得起。丰饶县这里,四面环山,却偏偏连适于烧红砖的土都不多,因此一般人家大多都用篱笆,把砖省下来建房。这种处于山区的县城,外地的货要运进来总是很贵,因此城里偏僻的角落也有不少人住土坯房。

  章老娘因为会接生,也懂得一些药理,家里的光景是不太差的,她男人在县衙里做事,按楚香主的说法,这一年来忙于下乡催科——便是催着农户们交那不知积攒了多久的钱粮税赋,多是不在家的,儿子又送去了学堂。家里便只有她和一个小使女在,没什么忌讳,章老娘请张娘子进来坐,“买活军当然听说过,他们寻我是为了什么?你官人这一向跟着楚老爷做事,可还得脸?倒是和楚老爷看着亲近起来了。我前日听说王老爷家里那位想要几个香囊,那是琐细活,赚得也不多,不知你还有没有空能做呢?”

  三姑六婆便是这般,嘴里总免不得打探消息,这一来是为了从中寻找商机,二来也是基于人类的天性,一座县城里,三姑六婆往往都是最‘有办法’的女眷,上到县令夫人,下到街尾花楼里的表子,都不愿得罪她们。因为她们几乎承载了这时代的女性所有的需求——医药的、精神的、物质的,比如张家,他们家的底细,旁人不知道,章老娘便是一清二楚。

  张家原本攀附着自家的远亲,在衙门里做听差帮办,也就是俗说的‘胥吏’,胥吏是无偿为衙门里的官老爷们奔走办事的,他们的钱银便全在盘剥百姓、包揽官司而来的收入上,大胥吏下头还要养着许多听差、帮办,为之奔走,这些帮办中,有心狠手辣的打手,有出谋划策的白羽扇,也有专门结交上官师爷吃喝嫖赌,官吏合流牟利的‘花孔雀’,也有些便是凭借人情过去混饭吃的。

  张家儿子心也不狠,手也不黑,倒是会算账,但年纪还轻,不得上司的信任,纯粹混日子罢了,先在衙门里混了几年,后来他跟从的那个大胥吏,因犯事惹了上官不喜,这上官偏又是个强横的,直接打了几棍子,受风后高烧死了,张家便丢了这个差使。那几年张家的日子不太好过,章老娘知道张娘子绣工好,便出面撮合了,由张娘子暗地里为花楼表子们做些淫艳的锦囊花帕,供她们赠给恩客,笼络人心。

  这样的活计并不体面,但收入却很丰厚,花楼本是来钱快的地方,表子们自己不耐烦绣,一般的绣庄也不肯接这种活,害怕污了自己的名声——而且丰饶县也已经十几年没有绣庄了,因此非得额外加价不可。虽然一年也不过就这么几次,却帮着张家读过了不少难关。之后张三郎到底是会算账,还是得了老爷们的垂青,楚老爷听说他的来历,再加上当时那县令早已调任,便揽了张三郎去帮他办生意——外人也搞不清楚老爷究竟为何那么有钱,只知道楚老爷家开了不少的铺子,但章老娘却是一清二楚,楚老爷私下是白莲教和罗教的施主,自己手里有一支私盐队,那还能不富裕吗?

  私盐贩子有钱有人,在地方上是平民绝不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张三郎入教之后,张家的日子便眼见得好过起来了,往年是夹着满当当的包袱去当铺,包袱皮瘪瘪地回来,如今则三不五时挎着满满的包袱从当铺回来。张娘子按说已不那样缺钱使唤,但犹豫半日还是悄声说,“让老娘费心了,她要什么花色,我凑手还是给做了——到底是老主顾,说来也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忌讳东西。”

  她羞红了脸,像是怕被章老娘取笑,这种活,家里艰难到过不下去了,那是没有办法,如今日子已好起来,却私下还接这活儿,是有些贪财的。

  章老娘不知处理过多少这样的情势,忙笑道,“这话可是有理了,谁还不是这么一蚌一棍的生出来的呢?已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何苦为了避讳放着银子不挣!”

  这话便说得张家媳妇很好下台,和章老娘自然越发亲密,两人坐在一起叨咕了半日,张家媳妇将买活军、许县所有一切她知道的东西都叨给了章老娘——所谓三姑六婆不得登门,其实就是因为她们极易结交女眷,并且得到极高的信任。如张娘子这般,她只能从章老娘这里接到这样的活儿,也只有章老娘方便传递这样的活计,那么也就由不得她不信赖章老娘了。

  张家有张家的烦恼,难道县令王家就没有王家的烦恼了么?女人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毛病,只能找医婆倾诉,这县城里大部分人家的阴私,其实都掌握在三姑六婆手里,因此一般的三姑六婆,若是做得长久,嘴巴反而极严,善听少言,长于人情世故,绝不会令自己陷入窘境。固然也有不少败类,但往往过几年便闹出事来,或被开革,或被责罚,不能再重操旧业,甚至死于非命,都不是罕事。

  章老娘今年其实也才二十八岁,却已做了十三年的稳婆,她的性子是最油滑沉稳的,任事都要打探清楚才能安心,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讲了近一个时辰,连抱了孩子来寻人喂奶的张家婆婆都跟着坐了下来,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低声诡秘地讲述着山那面的变故,“听说是无生老母托生降世,老母身边有三个口袋,一个是米口袋,口袋一张便……盐口袋……糖口袋……天兵天将,天女侍奉……”

  虽然隔了一座虎山,但到底直线距离也就几十里,许县的消息三不五时还是能传到丰饶县来,而且和丰饶县附近的码头来船的节奏是一致的。这时候外头的消息都是依托着商队传输,是以频率也就是商队来往的频率。丰饶县到许县官道难走,许多人宁可走水路,因此码头便成了消息集散的中心。上一波商船带来的消息,章老娘已全都知道了,但今天听的都是新的,可见的确是买活军来了人,才流传出了这样多的新故事。章老娘若有所思:许县敬奉的谢六姐,听起来就像是道姑、师婆一般,都是装神弄鬼有一套,可叹她不会弄三姑手里那些花活,否则说不准还能多兼一姑……

  因为听说了买活军里的天女也来了,章老娘应邀上门时便不太紧张,她猜天女是跟着许县的盐队翻山过来的,那条路不好走,路上别说洗澡了,连烧水抹身都难,女娘走这样一条路,路途中有些不适很正常。

  说来有些恶心,但若是长期不能洗澡清洁,又要做重活、翻山越岭,又是冬日里不能通风,那汗水污渍混在裆部,不论男女,□□红肿有异味,染上疾病都很正常,若还是第一次骑马骑驴,腿根都能烂出大疮大疤来,男人这般还可以去找大夫查看,女娘可不就只能找医婆了?天女那不也是女娘嘛。

  没料到‘天女’看起来居然还很健康,而且不像是别的乡野天女那般,面黄肌瘦连官话都说不好,一看就知道是被临时拉来充数的家里亲戚,这天女……雄健豪迈,看着和天兵天将假扮似的,而且官话说得很是流利,有点北方口音,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和章老娘谈买卖。

  “若是女娃,买活军一定收养?”

  “嗯,只要养到五岁,我们买活军都能收养,一个女孩五十斤盐,换糖也可,按当时的市价来换。”

  陆天女说话办事都很有说服力,仿佛天然便能让人信服,她红润的面容,健壮的身姿仿佛也证实着买活军有支付得起五十斤盐的能力。“章老娘,你往年接生,女孩儿能养大的,十个里有几个?”

  章老娘欲言又止,陆天女先说,“福建道那里,临城县、许县的女婴,以前十个里能成活的不到三个。”

  因为她自揭自短,章老娘的地域荣誉感便因此减弱了下去,她叹口气说,“我们丰饶县稍好些,但也差不多罢!家里若有一个女儿了,第二个往往是不要的,便是当时没有淹死,将来四处送养的,染病而亡的……十个里也就活了一两个。”

  妇人生产,便是已有了许多经验,也没有不请稳婆的,章老娘说的绝对就是城关这里的实情,陆天女听说,一边点头一边在册子上记着什么——她竟是识字的,章老娘不免挑着眉毛尽量地眺望她的笔触,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羡慕来。她只识得一些很粗浅的文字,这已算是很难得了,但陆天女竟可随意书写大段句子。

  “出产有限,年成又越来越不好,养不活也是没办法的事,便连男孩也有许多没能养活的,”陆天女倒没埋怨什么,只是说道,“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救一下还是救一下的好,到底也是功德——而且我们买活军要这些女娃也有用处,章老娘你看怎么样?你从中取多少好处合适?”

  章老娘有些跟不上了,缓了一会,先不问好处,而是问道,“用处……不知圣女菩萨无生老母——”

  说到这里,她也站起来向远方福了福身表示敬重,按章老娘的想法,这是极能取悦天女的,不过陆天女没什么反应,反而主动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如《石猴传》里说的那样,把童男童女挖了心肝炼药?”

  石猴传是全国上下都在评说的话本子,丰饶县这里,谁没听过几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章老娘听说买活军要买童女,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她心事被陆天女说破,一时很有些慌张,不过陆天女没有动气,反而耐心地解释,“我们要女童,是因为买活军有很多织机,还能从云县码头运来棉花、羊毛,五岁的女童买回去,八岁十岁就能进厂做活,而且长大了还能嫁给本地的男丁,这买卖对我们买活军是很划算的。”

  她又说,“若是家里现在就有女孩子养不活的,我们也要,以五岁为限。——还有些八岁、十岁的女孩子,已定了亲的那些,不愿卖给我们,也能送到我们那里去做活,买活军会把工钱按时托人带回来,到了成亲的年景,到那时……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便再让她们回家来成亲。”

  什么叫‘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难道买活军想要吞并丰饶县么?可到底还有一座虎山夹在两县之间啊!章老娘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她反应算是快的,细思了一番,便觉得此事很可以做成——不过还有些手段可以施展,她脱口而出道,“天爷,六姐真是大慈大悲!老奴不敢说好处,只看在此事不知能救活多少孩儿,那也无有不应的,只有一件事——若是应下来当时便给一斤……不,给半斤盐糖,给他们些看得到的好处,只怕此事更好成就一些呢。”

  陆天女点头笑道,“是,可见章老娘果然见事明白。”——她这样一说,章老娘才知道原本这也在她的考量之中,只是有意掩藏,要试自己一试。

  这件事虽然从未做过,但仔细思量下来,倘若买活军真的遵守诺言,只是买了女童回去做工,而不是弄什么献祭,修什么邪术的话,那么实在是四角俱全的好事。章老娘心底虽然还依旧忐忑,但已有些想应下来,只是她不知该怎么向陆天女开价——这样的好事,哪怕不要钱其实也是愿做的,但章老娘也要穿衣吃饭,也有家小,能得些钱她为什么不要呢?

  陆天女倒也很实在,对章老娘道,“这些事,可以有多种形式来办,我可以按人头和你结钱,也可以给你些别的好处——譬如我一年先给你一些盐糖,到了年底一总关账,便不另外支付报酬了。”

  章老娘脑子虽然好使,但却也想不明白里头的道道,闻言面露茫然,陆天女见了,只一笑,便不再提,而是说道,“这桩生意楚香主也在做,你们不必彼此争抢,他的报酬在进货价里,依我看呢,你不是个做生意的人,那你的报酬便给你算成钱罢,我这样给你算,介绍一个女童,我便给你九斤盐,现在市面上牙婆卖人大概也就是这个盈利。”

  章老娘心里也是有数的,闻言忙点头,陆天女说道,“但这样执行上会很不方便,每有一个女童出生,你还要来找我们的人,过去确认了,签了契书,再来算账。如若你认了我们的字,自己能写契书,或者更垫付了定金,凑足了十个人再来叫我们买活军去确认,那么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十斤盐,这多出来的一斤便是因为你为我们买活军省了事。”

  这都是会做事的人家才会留意到的细节,章老娘听着觉得极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更极是好奇地问道,“认字——我们也能认买活军的字么?该怎么认?”该不会是吃了香灰,喝了符水就能认字罢?真有那么玄?

  没想到陆天女当即说,“自然是来上课认字了!我会在这里先给你们上半个月,过后也会有买活军的女娘来此。任何人都可以来上课,来上课的人若通过了考试,还有鸡蛋吃——楚香主已将这套宅子借给我们买活军住,就在这里上,他们盐队的人上午来,下午我预备开个女班,你若有相熟的女娘,也可以叫她们都来上课。只要是通过考试的女娘,到我们许县做活,一天至少都能挣二十五文,能干些的三十文也不在话下。通过了考试,又愿意自卖自身的,身价能有百斤盐!”

  二十五文?那一个月怕不就是大半两的银子?百斤盐则是十两的高价,章老娘听着一阵阵晕眩,只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般的好事,不由问道,“难道还是只要女娘吗?买活军……缘何就这样看重女娘?”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买活军的举措势必会引来无数猜测,甚至章老娘都能想到街头巷尾的流言,‘心肝炼法’说是一定会有的,因为大敏的皇帝就真的做过这样的事,以童女经血炼丹,是以这样的传闻在民间很流行。如果买活军不能拿出很有利的说法,那么恐怕百姓们在卖女儿之前便会有很强的疑虑。

  “因为女娘灵巧,天生便会纺纱织布,女娘会算,天生算数就比男儿更强。所有细巧的活,女娘都胜过男儿郎,我们六姐不缺钱不缺粮,只缺别人来为她做巧活儿,所以我们只买女娘,不要儿郎。”

  陆天女淡然说,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所有质问你的人,你便这样回答她们:因为有许多工作,天然便不适合儿郎去做,是以,要更倾向于女郎。”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荒唐之论,而章老娘竟默然无语,她似乎有些明白这其中的用意,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陆天女。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三姑六婆吗?那未曾见过面的谢菩萨,究竟本家是三姑六婆中的哪一家?

第63章 黄谢生的存活

  丰饶县最近来了一批盐, 一批糖,和盐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稀罕的东西,极是上等的银丝蜂窝煤, 一块封在炉子里, 一间屋子可暖一夜, 余下的碳灰还能填手炉, 虽然寒冬一过, 逐渐开春, 但还有些富贵人家的女眷对蜂窝煤赞不绝口, “听说都是许县那里来的货,他们那里倒是逐渐恢复过来了。”

  就这还是县老爷家的宠妾呢,对外头的情境依旧一无所知。在三姑六婆眼里,全县的人家都是透明的, 根本没有秘密。章老娘对这姨娘的来历心知肚明——正宗的扬州瘦马, 王老爷选了几任县令,宦囊积蓄颇丰, 他母亲本是扬州人, 家里颇有几个做盐商的亲戚,去扬州探亲时,瘦马人家半卖半送,便将童姨娘嫁给了他。

  王老爷自己的妻室也换了三四个, 几乎都是死于难产, 或是产后的疾病, 孩子生十余名, 倒是有五六个都养大了, 现在成年的两个都随在任上, 最新娶的太太和童姨娘年纪差不多, 都是十五六岁,在老家安稳带孩子过日子,只有去年来探亲过一次,王老爷偶尔回老家和她见上一面,虽然夫妻感情不错,但这么一大家子人不能都带在任上,再说老夫人还康健,王太太要代老爷尽孝,因此后衙便全是童姨娘做主,王老爷按时给老家送钱写信而已。

  凡是扬州瘦马,便没有不知书达礼的,三姑六婆也都爱和瘦马打交道,这童姨娘也是个千伶百俐的,把王老爷照顾得妥妥帖帖,连着两个少爷也念她的好,还和王太太彼此通信,王太太亦很尊重她,私下童姨娘和章老娘说起来,“她倒是安稳了,在家坐着等人送银子来,享那老封君的福罢。任上的事情一发交给我操劳,好在是县官,头顶还没个上司周旋,否则我这如何支应得了?”

  但凡是单身赴任的官员,在本地多少都要抬举个姨娘,否则平时人情往来、洗衣做饭无人看顾。但财物却是不归姨娘支配的,遇到手紧的老爷,后衙的日子也不好过呢,王老爷钱财上倒还大方,只是有两点不好,第一,他这人道学得很,一心只觉得女子该管女子的事,外间的事情童姨娘反倒要来向章老娘探问,第二么便是他们家遗传了的头大,童姨娘私下告诉章老娘,除了那几个正室之外,王家不少姨娘也都死于难产,孩子头太大了,实在下不来,母子一道憋死的也有。

  这个十几岁的王太太为何不愿跟着到任上来,原因便也很了然了,她是正室,天然的有身份在,虽然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但却也因此有了好些儿女,按礼法都该无理由地孝顺她,可以不冒这个风险,还是不冒的好。也因为有这样的恐惧在,童姨娘和三姑六婆的往来一向是频密的,她并不愿怀孕,私下也和章老娘打问过此事,想配些药吃。

  要说避孕的药物,章老娘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来求她的妇人也很多,但那样的虎狼药,却是不敢给官宦人家的女眷乱吃的,怕吃出事情来,经不起查问。因此从前的药婆也不肯给,章老娘手里也没有这样的方子,这一次来倒是心里笃笃定定的,压低声音和童姨娘道,“什么恢复过来了,是越发地乱了——姨娘可曾听过买活军?”

  王县令是最标准的道学老爷,他在什么场合就做什么样的事,譬如他当县令便很积极地催科,这是他做县令该做的事,百姓的日子过不过得下去,他是不管的,他做一家之主便很积极地往家里寄钱,因着这是一家之主该做的事,他做老爷时便很积极地和童姨娘取乐,王老爷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童姨娘在一起,听她吹笛唱曲,和她一道吟诗作画,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自然也少不得床帏间的淫艳糜乐,但外头的事不是个后宅妇人该关心的,因此他一概不谈,童姨娘想知道便只能问章老娘。章老娘也敢于和她谈这些,她知道童姨娘决计不会告诉老爷,否则她自己也讨不了好,虽然彼此的社会地位似乎差距极大,但在她们的来往中,章老娘实际上占据了更多的主动权。

  这两个妇人便靠在板壁边上窃窃私语了许久,买活军的崛起,他们的特异之处,带来的知识——其中尤其有的是那些避孕的知识,让童姨娘如痴如醉,对安全期的计算哪怕限制颇多,也是极大的帮助,因为在此之前童姨娘除了央求王老爷别弄到里面之外,并没有更多的避孕办法,本地的羊很少见,至少跟不上用量,而且王老爷不爱用那些,他不舒服。

  “他们还开了识字班,教人认简化字?”

  若要以群体来论,如今的大敏朝知识水平最高的女性应该就是扬州瘦马,低等表子卖身体,高等的表子卖的就是‘性灵’,扬州瘦马、秦淮艳帜自小都会延请师长教导,而且很多风流翰林也觉得教表子认字可以证明自己的风雅,她们也很以自己读书识字为傲。

  童姨娘识字,通音律,平日里爱看小说话本、游记散文,这一点尤其受到王老爷的喜爱,是他几任半文盲妻子都无法企及的性灵层面。她也对识字这件事很敏感,一听便直起了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弄几本买活军的教材来看看,“连算学都教?还有常识课本?”

  她对认字的课本是有些不屑一顾的,童姨娘认定她只要少加翻阅就能学会所谓的简化字,但对算学课本和常识课本的兴趣很浓,她请章老娘定要给她买上一套,只要是十两银以内的价格,她都能承受。

  一套好书要五六两银子,几乎和一床好棉被一个价格,这在此时是很公道的价格,因为好书需要雕版,纸张和装帧也都很费钱。不过童姨娘既然主持了后宅的中馈,手里便还是松动的。章老娘答应了童姨娘的请求,又告诉她雪花盐和雪花糖的市价——精细的主妇往往会从多个角度来打探市面上新出货物的价格,免得被管家中饱了太多私囊。她是午后来的,觑了王老爷午休的空档,此时估量着王老爷快起了,便起身告辞,三姑六婆来家中多是躲着当家的男人,因为男人们对她们的印象一般都不太好,王老爷这样的道学家自然就更甚了。

  “不妨再坐坐。”童姨娘也知道不好留了,却依旧很不舍。她在丰饶县几乎没有身份见识相当的女眷交际,唯一的社交活动便是章老娘一个月一两次的拜访。

  “还要去城西黄家坞,那里一户人家怕是快发动了,耽搁不得。”章老娘忙忙地要走,偏巧她邻居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子从外间奔来,隔着后门喘息着喊道,“老娘,我二嫂发动了,这里请你快去呢!”——章老娘年纪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是很大,但本地叫产婆都叫老娘,她从十几岁起便被人这么尊称了。

  人命关天,童姨娘不敢再留了,章老娘连忙撇开大脚片子,钻出去在青石板路上撒开了一阵疾跑,回屋取了一应用具,带了她那小使女,吩咐学堂回来的儿子好生看家,和黄家来接的汉子一起,急急出城往黄家坞去。这黄家坞是附郭村,就在城门外角楼处再走半里路,傍水而居,此处田薄,十几户人家多数都靠渔猎为生,地种了几亩而已,大多都沾亲带故,此时已有十几个人聚在一处土屋之外,里头也传来了女子的呻.吟.声。

  章老娘一到,立刻朗声发号施令,指挥产妇家人烧水,入内后见产妇已有痛楚之色,先不忙顾着她,而是带着小使女将被褥卷起放到一边,抱来了一团团的干草堆在床板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厚厚的黄草纸,做成被褥状,此时热水已经烧好,她先仔细洗了手,又取出一壶陆天女赐给的烈酒额外擦洗——这多出来的烈酒擦拭还是陆天女教导的知识,此前她都只是洗手而已——这时方去查看产妇,伸手一探,见骨盆已开,便道,“快上来站好,你手洗好了?去,去扶着她。”

  后世的影视剧中表现的难产景象,往往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产妇躺在床上,周围人们焦急地忙活……实际上此时的产妇很少躺着分娩,身子健壮的产妇许多是站着生的——站着生更好生,那些小脚女人不能久站,也不能蹲,只能坐着生,这也是更容易难产的原因。黄家二嫂是经产妇,发动得快,而且也有了经验,闻言忙配合两个稳婆,被半扶半拉,站上床板,双腿分开微蹲,手死死抓着床梁,章老娘的小使女在她背后,从腋下抱住她,膝盖顶着背给她借力,章老娘则跪到产妇身下,抓住她的膝盖,托住大腿。

  头刚一伸过去,一股经年累月无法洗澡的浓郁体味混合着羊水等分泌物的异味顿时袭来,还能见到体毛根部白花花的虱子卵,章老娘早已惯了——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冬日也不会时时抹身,农户家这样已算是讲究卫生的了,至少双腿皮肤不至于起黑黢,她神色不变,时不时探头望一眼那处,见那处逐渐扩大张合,产妇的喊声也渐渐痛楚,便指导她按节奏用力。这一胎产程算是顺的,不到半个时辰,胎儿头部便被娩出,章老娘忙伸手托住,引导那浑身雪白的小孩儿慢慢落到草纸上。

  这草纸是特别鞣制过的,格外柔软,血水粘液一经渗入当即吸走,外间几个女眷也用热水烈酒擦洗过了剪刀,章老娘在孩儿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婴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听着中气十足,不过是章老娘小臂长,此时双目紧闭,大声嚎哭,章老娘一边笑着说些吉祥话,“剪短邪祟,孩儿命久”,一边将脐带剪断,此时眼一撩腿部,将孩儿裹入烂棉袄将就做成的襁褓,递给候在一旁的亲眷,笑道,“喜获千金!”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便是一沉,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除了痛得回不过神,在小使女的帮助下逐渐滑坐下来的产妇之外,其余女眷面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有几人更是毫不遮掩地就望向了墙角的子孙桶——江西道这里,要溺毙婴儿,多是直接溺在便桶里,胎儿脆弱,倒提着浸进去,几息便难活了,随后悄悄埋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处,有些人家还要埋在大路上,被千人践万人踏,意思便是令女胎生出警觉,“再勿托生我家”。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立刻就做,多少也是要等外人都走了干净再说,其实稳婆心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再穷困的人家,也要请稳婆来洗三的,这都是等生了孩子后和稳婆商议,多少人家请了稳婆接生,却不提洗三的事,这打算便是一清二楚了。做稳婆的早已司空见惯,不过心底一声叹息而已——这黄家实在也没有办法,他们家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原一个儿子,养到五岁上,得百日咳死了,再养一个女儿,日子该如何过得下去?

  每年结余的粮食,只够再多养活一个孩子,他们家下一胎成人的无论如何必须是个儿子,十几年后才能帮着家里做农活,香火才有人能够继承。也不止女婴被溺,多少人家只要有了两个儿子,再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子孙桶里一装,往河边一倒!生多少养多少,这不是发梦?连地主家都未必有这般的豪气!

  章老娘一边张罗着让黄二嫂娩胎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太多太多,她去上了几期识字班,倒还没有入白莲教,和买活军依旧是若即若离,也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做这人口的生意,往反贼那里贩卖人口,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里通敌军,那是要被砍头的——固然或许不会这么终局,但这样的险或许也还是不冒的为好。

  那襁褓被众人传了一圈,又抱到门口给父亲看过了,嫂子脸上挂着勉强的喜意,将襁褓放到产床角落,黄二嫂神智依旧还不清楚,只是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面上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她还不知道这是个女儿,此时只是被母性的本能催发出了欣快与亲近,章老娘的眼神跟着落到了孩子身上。

  白生生的、胖乎乎的孩子,在襁褓里惬意地挣动着,小手乱舞,眼睛半睁着向四周扭着头,仿佛是在张望着这陌生的世界,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吧嗒着那无牙的嘴,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产妇很快就娩出了胎盘,稳婆捶着腰走出了那气味不佳的土屋,黄家人连忙遵循礼数送上热水和喜包——孩子不养,但喜包却不能少,否则下回便请不来了。

  但章老娘并没接礼包,而是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掏出了一个半斤的陶瓶,她想见一见当家人——这里有半斤的白糖,可以立刻就送给黄家当做定礼,这个孩子,如果养活到了五岁,白莲教便会用五十斤雪花盐的价格将她买走,只要她还活着,到五岁为止,每年黄家都能得到一斤盐的定金。

  这是让当家人很诧异的消息,好在丰饶县新来的这批盐已经在各处都贩卖了开来,村民们多少也都听说过了这雪花盐的价格,五十斤雪花盐,至少六七两银子,这价格实在不便宜。——但对平民百姓来说,和白莲教打交道,到底也有这么一层顾虑。

  当家人要仔细考虑,稳婆便带着喜包和小使女先回了城里,这一夜,黑暗中的黄家传来了产妇的哭声,还有沉闷的咚咚声——那是头用力地磕在床沿上的声音,人们的谈话声低低地响了一夜,还有新生儿那不时的啼哭声。

  章老娘这一夜也没有睡好,她总在想着这些事,买活军、识字班,那个白生生的黄家女孩子。她并不知道黄家人会怎么安排她的命运,那是五十斤上好的雪花盐——只是养大一个小女娘到五岁,实在不费什么花销,按说他们该会答应的,但谁又说得准呢?

  第二日一早起来,章老娘披了衣裳,打着哈欠要去厨房舀热水,口里还喊着让小使女去倒官房,刚一出房门,便在篱笆外望见了深浓的人影,黄二郎站在晨曦里,满口里呵的白气,见到章老娘,他便快步走到院门前,和她商量起明日做洗三的事——昨日没有说好,今日便必须早早地来打招呼,否则章老娘便来不及去买红布、选大葱了。

  这么说,这买卖便成了。

  章老娘这一日都忙,早起和黄二郎商议定了洗三的做法,转过午又要去识字班,从识字班出来,炮制了草药,还要去另几家走动走动。但这一日,她总是在想着这件事:因着买活军,因着她章老娘,丰饶县里,多了一个女孩的啼哭声,她活下来了。

  那个白生生的,手臂和细藕节一样的女孩儿,她沾着浑身的血污来到世上,躺着的干草里爬着虱子和跳蚤、曱甴,她的母亲半饥半饱,买活军的白糖水化成乳汁,哺育着她,她曾离满是污秽脏浊的尿桶那样的近,因为买活军的盐,她活下来了。

  章老娘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令她几乎坐立难安,在这险恶的世道里,她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也绝不愿做个好人,因善心的人,往往死得很早,谨慎的人才能活下来。但现在,她体会到了这种沉重的感觉,坠在心尖里,令她少一触及便难忍颤抖。

  洗三会上,章老娘给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她现在已经不那样白净了,浑身皱皱巴巴,红彤彤地像个小猴子,她在热水里稍微泡了一会儿便被抱了出来,依旧很是精神,扎手扎脚地嚎哭着,章老娘能很轻易地想到她奔跑在田埂上,又脏又臭又调皮的样子。

  这女娃活下来了,因为买活军的缘故,这世上又多了一条生灵,又多了一个女娃,她注定是父母卖给买活军的商品,她将是叛军的奴隶,她的将来令人忧心忡忡,太多危险在等待着她,但此刻,她是活的,她活下来了。

  章老娘给这女孩起了个小名,叫做谢生,物得名有灵,从此黄谢生便和这世上建筑起了联系,她算是活下来了。

  陆大红在她的工作日记里也提到了此事,她慎重地写下自己的感想,“这就是一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