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3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也就是说,现在黄大人的手如若不能紧抓着他的中裤,那么他起身的瞬间,中裤和亵裤便会脱落下来,堆在足部阻碍行动不说,还会将一切不雅之处呈现人前,甚至于即便他能逃脱,也得光着屁股跳水。黄大人此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社会性死亡’,但已诚然感受到了这份威胁。

  “凡是人犯,抽掉裤腰带都是很必要的,人没了裤腰带,第一个本能就是要紧紧抓着裤子,没有一个人能例外。”陆大姐还这般给手下传授着心得,众人都嗯嗯地应着,这帮江湖汉看来已完全被她收服了,对她的任何见解都没有丝毫怀疑。

  黄大人,自然喽,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此番落入敌手,虽然尚不能完全肯定买活军的意图,但在他来说是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他要抓人,且那人已是深入敌区,既然留不下人质,那便只能设法跟去敌境。而且过去的形式还是以众人见证下的胁迫为佳,否则落到纸上便是‘结交匪类’,这陆大姐身手的确奇佳,但若没有黄大人有意无意的配合,也不能将他绑得如此顺利。

  这里的默契最好不要说破,总之这陆大姐对他并不过于防备,船队的行程也并未因此受到干扰,前头那些运童的船只甚至不知道后头的变故,只是用土话喊着问了几句情况——陆大红和衢县的税丁喊话是说的是官话,而这些船夫几乎都是听不懂官话的。

  这就是北方人在南方办差常见的障碍,黄大人在浙江道呆了两年,勉强能听懂浙江道那些五花八门的土话,对江西道、福建道的土话就完全抓瞎了。但好在陆大姐同私盐贩子们说的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且他们也半点没有避讳黄大人的意思。船只走出了几射之地,肯定后头的大船没有赶上前接战的意思之后,陆大姐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粉白色的物事,开始张罗着给私盐贩子们上课,“该上算学课了。”

  让黄大人极为诧异的是,这帮按说应该大字不识,只知好勇斗狠的武夫竟也没有丝毫抵触之色,便在舱内都扭过身子,望着陆大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小板子,挂到蓬下,开始在上头写一些古怪的字,“我们今天来上个四则运算吧,200X280=?”

  她瞟了黄大人一眼,“闲着也是闲着,你也跟着一起上好了,我们用的是一种简便数字,我现在给你抄一下对应的意思。”

  她又从怀里拿出了一支新的笔,似乎是炭笔,在随身带的小册子上写了两行,递给黄大人,黄大人因为一手要抓裤头的关系,只能很吃力地拿着纸张,佝偻着看,他一旦弄明白了数字和符号的对应关系,便轻易地算了出来,“五万六——这不是很简单吗?”

  这样的数学题他原本就会做,黄大人似乎因此也产生了一些优越感,他望着那些正吭哧吭哧地埋头写画的私盐贩子——人和人之间,毕竟是有差别的,有些人生来便比旁人要更优异,因此才会有不同的成就,譬如此时,便是彼此的天分显露.出来时,一个很好的对照例子。

  陆大姐也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答得很好,那你再来算这个,623X8172等于多少?”

  这种复杂的大数计算,想要用心算来解决便有困难了,黄大人哽了半日,不服气地说,“若有算盘,我能算得出来。”他不信这些私盐贩子也能算出这么难的乘式。

  “有算盘当然是很好的,但有时也有找不到算盘的时候。”陆大姐倒是十分心平气和,并不和他争吵。“而且算盘算得出四则运算,却算不出代数方程,所以还是从竖式计算开始学好些。”

  她转头对众人说,“今天我们就来复习一下竖式运算的方法吧。”

  作为一个女子,陆大姐说是学富五车也不为过,她武能绑架锦衣卫百户,文能为私盐贩子上课,黄大人现在丝毫不敢小视陆大姐了,他甚至对谢六姐也高看了不少,能让陆大姐这样的巾帼英雄忠心侍奉,必定有过人之处。

  他很认真地跟着学了竖式运算的知识,陆大姐也给他一支炭笔,一本小册子,黄大人做题做得很入神,并没有考虑如何把炭笔变成杀人的利器,乘势逃脱出去。

  在打水声中,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们的课程告一段落,陆大姐把黑板和粉笔都收了起来,盐贩子们甚至把乌篷船靠到岸边去——这里的村民早就望见了船队,他们有些乘着扁舟,有些就坐在大脚盆里,划着浆过来卖酒菜、鲜果和清洁的饮水。这些村民大约还不知道乌篷船里装了衢县的大官,便是知道,也阻碍不了他们和买活军做生意。

  “收什么?筹子还是铜钱?”

  私盐贩子们便和他们攀谈了起来,这里的村子还属于衢县,他们说的是衢县的土话,黄大人是可以听懂的,只是不知道筹子是什么,他来衢县一个月,并未听说过这东西。“还是收铜钱!筹子这些东西,我们外人去许县花,怕你们买活军不认呢!”

  一囊清洁的井水三文钱,新采的鸡毛菜、鸡蛋、煤块、河里刚打的鱼,还有菱角干,多是七八文一斤,倒也不贵,贩子们便都买了一些,又吩咐道,“把剩下的水都送到前头去,那些载了孩子的船都要水。”

  因为在水上行走的缘故,一路还算方便,乘客们便溺都不必停下,马桶满了随时就倒进河里。所以走船的人多数都不喝河水,饮用水都要另买,而且因为天气还不算完全转暖的缘故,陆大红还做主要买炭火,给孩子们喝热水。深浓的暮色里,一艘艘篷船上都亮起了暗红色的炉火,烛火暗淡的灯笼也点了起来,便是晚上船也不停,借着风势继续前行。

  热水很快就烧好了,陆大红给黄大人也披了一件袄子,这袄子没有黄大人原本穿的光鲜,但更挡风保暖,大家传着喝了热水,又喝了草草料理出的青菜鱼块汤,说不上美味,但有油有盐,比完全没得吃要好一些。至于鱼和菜是怎么洗的,这个不能细想,主食是自己带的光饼,放在热汤里泡软了吃。

  汤的咸味后又有了饼身的甜味、芝麻的香味,浑身都热腾起来。再加上乌篷船内空间狭小,大家都挤着坐在一处,虽然气味不太好闻,但却很暖和,少了受寒的危险。前头的船里隐约传来了啜泣声,还有盐贩子不耐烦的呵斥,这是孩子们到了夜晚,想家想妈妈了。

  黄大人本是很能吃得了苦的,甚至曾在辽东一线活跃,今日的经历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太折磨的地方,但此时听了那些细碎的哭声,心头逐渐焦躁了起来,他本来沉默地坐在众人之中,此时却忍不住开口问,“陆姑娘,买活军要这些女孩子……当真是去做活的吗?”

  或许是他话中的疑惑惹怒了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盐贩子,陆大姐还没说话,她身旁的汉子已经不悦地道,“笑话!难道还会是为了别的事吗?这些女孩子不过是年幼无知,想家啼哭而已,她们要是长大一点,便知道有多侥幸了,笑都来不及呢——这几日她们吃的都是白面饼子,那些小女娘们在家哪里吃得到这些!”

  从他的语气里便可听得出来,这不是假话,黄大人默然无语,反而陆大姐反应要平静得多,她笑着说,“好了,其实就正因为吃得好,黄大人才担心呢——就是乡下杀猪以前,都给吃几顿饱饭不是?”

  这句话就把黄大人的心事给说透了,不怕打骂教管,反而怕好吃好喝、百般纵容,不论是雇佣还是教养,都是一个道理。吃得这么好,只能说明这样的吃食不会太过持久,到了地儿说不定有更残酷的命运还在等待。

  “黄大人不必担心,到了许县之后,你要追查那个逃犯,总是还要日子,走之前我会带你去看看那些女孩子们过得如何,到时你就知道我们买活军要她们来做什么,又为什么给她们吃得这样好了。”

  陆大红大方的谈吐暂且缓解了他的担心,此时众人也逐渐吃完了晚饭,两个船夫此时换了班,白日里两个船夫一起撑船,在夜间,船行速度会更慢,若是夜间逆风,便系舟休息,如今因为是顺风,夜间船便顺着河岸慢慢地行驶——小船吃水浅,所以夜里就可以这般走,由于春汛的关系,大船夜里要往前开,除非有很熟悉水文的船夫,否则是很危险的。夜里船夫们也并不撑船加速,而是轮班休息,醒着的把控着方向,防止船只打转,或是撞上了岸边的礁石。

  船行得很慢,空间也很是逼仄,并无别事可做,要说躺平了睡觉,以如今的载客量来说也很困难,大家只能靠着船壁,交错地伸着腿,垂首打盹儿休息,这也是如今平民百姓出行的常态,‘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样的航程,只能是熬罢了,睡也睡不好,醒着又不知做什么,昏暗的灯笼挂在船前,辨别着水道,天边的月儿只有一弯牙,时不时藏到云后,一群人在船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说些掌故轶闻,这便是一部《夜航船》了。

  这部文人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如今尚且还未撰写出来,但夜航船里的清谈黄大人却不陌生,他本以为这些私盐贩子会说些各处贩盐时所听说的,或香艳或灵异的奇谈怪事,却不料待众人都坐定了,各自休憩了一会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陆大姐,今日可还有功课做么?”

  这可正是千古奇谭了,居然还有学生主动请发功课的,黄大人心中暗自纳罕,陆大红已是笑道,“我看你们就是想听故事吧?”

  她也并不拖延,想了一下,便道,“好,今日的题目是,9、8、7、6,这四个数字,如何能算出24点的结果,若是你们能做得出来,那便有传奇故事听,如何?”

  黄大人这里还好,对传奇故事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陆大红所出的题目,却是闻所未闻,由于眼前无纸,只能在心中划算着如何凑足24,越想越觉得不可能,钻进了牛角尖里,竟喃喃念诵了起来——他倒不是唯一一个算出声的,一时间满船里全是加减乘除之声,哪里还是私盐贩子和锦衣卫,竟仿佛是一群一心向学的小学生!

  “小人这里倒得了一个答案。”

  谁知道到了最后,竟然是那斜卧在船尾休憩的船夫,用口音极其浓重的官话怯生生地道,“9减7为2,6乘8为48,48除2,便是24点,陆娘子,小人答得可对?”

  黄百户本来还正在一心埋头运算,此时偶然听到这个答案,如遭雷击,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一个船夫竟比自己灵巧的事实,但在心中来回算了几遍,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不由暗叫稀奇,就连陆大红也有些诧异,笑道,“无错,这是一种解法——那我再单独考你一题,你听好,1 2 3 4……一直加到100,总和是多少呢?”

  这一题私盐贩子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的,黄百户隐约觉得有更省力的办法,但还要细加琢磨——可那船夫却是毫无犹豫,陆大红话音刚落,他便接口笑道,“是五千零五十吧?”

  若说刚才还是碰巧,此刻便连盐贩子都瞠目结舌起来,陆大红道,“不错,正是5050,你是捉对相乘,是么?”

  被她这么一解释,大多数人也都转过弯来,都是连连称赞那船夫灵巧,还有几个没能明白的,身旁众人便只能口说手比,大费周章地解释清楚。黄大人从未想过算学还有这些让人大感趣味的题目,心中不觉便琢磨起来,而陆大红已笑问,“小佘,你赢了,想听什么故事,我说给你听,你是个舟子,我说个舟子捕鱼的故事如何?”

  大多数人做题,还是为了听之后陆大红说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简短隽永,令人耳目一新,远比狐仙怪谈有趣。那船夫小佘摸了摸头,笑得却很腼腆,吃吃艾艾地道,“陆、陆东家,若是许可的话,我……我还想再做几道题呢,我觉得这比故事要有意思得多。”

  竟把做题本身,当做了一种奖励!

  黄大人不过是跟着黑板学了小半个时辰,便学会了竖式运算,在他心里,这自然是他和那些私盐贩子不同之处的表示,但想到这舟子,操舟之余偷学了那么几日,竟已灵巧至此……

  人还没到许县,黄大人仿佛便已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但买活军和所有叛军都俨然并不一样,便是百姓们,一旦接触了买活军,也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这和他们此刻的职业无关,当所有人平等地接触到新知识的时候,便只能说一声……

  啊,这,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啊……

第67章 黄大人好奇起来了

  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 若是逆风的话,大约需要五天,顺风行驶, 又是日夜兼程, 那么两天一夜也就到了,黄大人在船上昏昏沉沉地捱了一夜——这些盐贩子和他也是一样, 大家都只能蜷缩在船沿边上迷糊着,早上起来, 把秽物倒在岸边,船开到江心打水, 烧热了擦擦头脸, 便算是清洁过了,唯有陆大红带了牙粉和牙刷在身上, 到底是女子好洁, 就连黄大人以往出生入死时也没有这样的讲究。

  在船上又葳蕤了一日,闲来无事,陆大红给他们上了一日的课,因为有黄大人在,便从拼音开始上起, 对其余盐贩子算是复习了。那船夫小佘要和父亲轮流撑船, 只能偶然探头看一眼黑板,他口中不断念念有词,显然是对学习很有几分兴趣的样子。黄大人也在心底暗自比较两人的进度——虽然他们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 但不知为何, 他心里的确十分在意这个小佘, 算学上脑子的确不如小佘灵活, 这拼音二人姑且可以认为是一个起点, 应该不至于被比下去了罢?

  要学习拼音,比学算学还是难了一些的,算学无非只是记忆一些新式的码子而已,这就譬如是翻阅一些暗语账册,总是有些对应的暗号要记牢的,这个是黄大人很熟悉的领域,所以他上手算是快的。而小佘呢,他本不识字,一开始学会的数字就是123这样的形式,也就不存在什么障碍。但拼音中的新字母便比较多了,且没什么规律,只能死记硬背,好在黄大人是识字的,可以从文字倒推拼音,帮助记忆,而小佘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

  一日下来,学得头昏脑胀,也不知学进去了多少,身后倒一直没有追兵,陆大红刚说要给他们出几道题来做时,船行前方已经见到了许县的码头,刘老大连忙站起来要去张罗,口中还念叨着,“不知今晚是否还要在船上过夜,这些小女娘可要照管好了。”

  从码头往城里的路一向是最难走的,别看只有十几里,但商路越茂盛的地方,官道便越是泥泞难行,这是众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且此时大多数人夜里都不能视物,走夜路是无稽之谈,码头处的驿馆,就有也很难接待这么多人客,因此很可能今晚大多数人都还要在船上将就,但又因为船已经靠岸了,码头上说不准会有些心怀不轨的泼皮盯上了这些孩童,因此虽然眼见着靠了岸,但今夜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甚至还要比昨夜更提起心来。

  便连黄大人,也觉得这个刘老大虽然其貌不扬,但的确是江湖走老了的汉子,处事有几分稳重。这时便听小佘笑道,“刘老爷,这倒应该不必,你们许县的码头现在可好了呢,连我们都羡慕。”

  他姓佘,无疑是衢县人,衢县辖下佘族乃是大姓,也只有在本地有家有户的百姓才能经营一艘这样的小船——一来,船也是很贵重的,二来不管是运货或者运客,若不是本地的乡亲,而是不知何处来的外姓人,客人也不敢照顾这样的生意,生怕到了河心被喂了水鬼去。衢县对许县,历来是有些瞧不起的,因为许县虽然是三省通衢,但衢县却是四省通衢,要多了一省,甚至还以通衢的‘衢’字命名,可见比许县就是要强些,从小佘口中听到的羡慕,便由不得黄大人不往心里去了。

  一个县的码头,能修得怎样好?京杭大运河码头、天津卫码头、广州港码头黄大人几乎都是去过的,正所谓千舟争渡,太平年间那是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虽然久闻买活军灵异,来了衢县之后,一个月间也从心腹口中听到了不少轶闻,但黄大人仍是有些不以为然,眼见前方乌压压一片桅杆,在心底估量道,“大约也就三十多艘船在这里停泊着。”

  其实一个县的码头,能随时有三十多艘船,其实已相当了不得了,不过看形制多数都是乌篷船,大些的货船很少见,这也在情理之中,大船要造也没那样快,衢江这里一向也就是这些乌篷船,运货运人都足够了,根本就没有造大船的厂子。黄大人因此又高看了买活军一眼,他仗着陆大红对他十分客气,便问小佘,“从前码头上没这些船吧?”

  小佘的父亲是个极老实的汉子,虽是船夫却一句多的话没有,他自己便要灵活多了,四肢瘦长,如猴一般,蹲在船尾解绳子,闻言只是笑嘻嘻地摇头不语。刘老大暗赞他谨慎,看了陆大红一眼,见陆大红点了头,方接口笑道,“这要看从前是多久以前了?买活军起来以后,逐渐就多了,都是运盐的,不过今日这船也算是多的了,往日都没这样多的。”

  几人一面说着,一面便超过了前方的船只,先进了泊位——这倒不是出于尊卑的考虑,而是主事人几乎都在这里,要提前下船以便安顿众童。黄大人下船后只微微一晃,便习惯了陆地上行走的感觉,他暗中窥视,见那群私盐贩子前几步倒都有些东倒西歪,唯独陆大红脚步依旧轻快,心下不禁有些凛然,暗道,“买活军内定有高人,这陆大姐功夫很好。”

  从码头往上,便见到一种全新的材料,台阶都是深灰色的,坚硬无比,不像是青石台阶,沾了水汽便觉湿滑,黄大人跟在陆大红身后拾阶而上,游目四顾,只见码头几乎全被翻新了,想来便是衢县这里传说的‘水泥’。身后还听到刘老大的惊呼,“不过一个月,这就全造好了?那路——”

  “不就十几里吗,又是交通要道,当然已经修好干透了。”远处有人边说边走了过来,一样是陆大姐式的买活军女娘——高、壮,嘴皮子利索,话声又快又清晰,透着精明强干的劲儿,“总算到了,车房都已经备好,走,快上车了,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刀也磨快了,就等着你们来下锅呢!”

  这自然是在开玩笑,但黄大人听说,心中还是不由一抖,眺望那女娘来处,果然见到十余辆马车在远处等候,若是挤一挤,一辆够坐十几个女童的了。

  天快黑了,众人也顾不上说什么客套话,陆大红掏出名册递给来人,买活军这里来接应的男女各半,几乎个个识字,而且视力也很好,接过册子快步走到码头上,按名字点到,一船的女童都勾销了,这边便上车送走,那马车在水泥路上奔驰起来,风驰电掣,便如在修葺得极好的官道上一般,甚至只有更快。黄大人眺望了许久,不由说出口道,“十几里路,怕不是半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

  “差也差不多。”他身旁不知谁应了句,“路好了,货就运得快,船就要得多,这些天全衢江的船几乎都来了。”

  果然,原是因此,黄大人心中一个疑惑便解开了,刚才他还在想着,船多了,人货过不来也是无用。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个买活军正和小佘说话,小佘不断挠头,仿佛有些犹豫似的,他父亲也走了过来参与谈话,过了一会,小佘欢欢喜喜也跟着走到岸边,汇入他们的队伍中。

  “陆大姐,我爹答应了,此后我便跟着你们干!”他开心地说,“至于那船,我爹回村找我二堂弟来撑也是一样。”

  陆大姐笑着说了句,“说不准你二堂弟也到我们这里来扛活了呢——”

  她又宽慰小佘,“无妨的,不论如何,撑船的人总是能找到,你在我们这里上学又不是没钱赚,以后找份好工作,赚得决计比撑船要多。”

  小佘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一样都是赚钱,在此处还能上学,他便更是快乐得多了,竟对黄大人笑道,“黄老爷,说不准我们还是同学呢!”

  黄大人对买活军的扫盲班也是有所耳闻,他并不排斥上课——锦衣卫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情报喽,买活军若肯让他去上课,他是一定会去的。而且内心深处,他也很有几分雀跃:若小佘不能和他同学,那么他和小佘谁强便永远也得不出结论了。

  不过,他大部分心思还都在计算着别的,从刘盐贩的话来看,他们一月前离去时,这条路还是烂泥塘,一个月修十几里的路……这速度、这速度……

  黄大人很快便登上了马车,这马车倒是没什么不同的,是这一带流行的样式,在水泥路上跑着,比官道上要少了些许颠簸,但一旦速度提起来依旧算不上舒适。——如今京城中都还有人使用牛车,便是因为牛速度虽慢,但却要更稳当得多。

  速度倒是真快,从风声听来,比修葺得最好最牢固的官道,跑得还要更快几分,不消一刻钟,便眼见着前方灯火朦胧,许县的城墙隐约可见,城墙前还围了一圈,造着院子——显然是新造的,因为用的一样是水泥。

  黄大人一开始以为是防御工事,下车了才发觉并非如此,此时这院子内外都有人高高举着火把,为女童们照明,让她们鱼贯进入道左边的院子里,左边的院子建筑得较大,而黄大人他们一干男丁被带到了道右的院子里,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处浴池。

  果然热水快刀都备下了,这些私盐贩子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义髻,分开了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发根,给买活军的人检查着,到底还有人染上了虱子,因此全身的毛发都要剃光了,他们也很习惯这些事,嘻嘻哈哈地剃了头发,先去了浴室,只留下刘老大为小佘和黄大人讲解。

  买活军的习俗,经过一两个月的交道,衢县人已很了解了,知道这完全是出于防虫的考虑,小佘二话不说,当下便痛快地剃光了全身的毛发。而黄大人便有些冤枉了——他个人十分好洁,原本倒是不用剃的,但虱子这东西,是会传染的,两个人只要隔得近了,有时便可见到虱子从一人的头上奋力地跳到另一人头上去。

  就比如说私盐贩子和陆大红,他们出发以前自然是洁净的,但几个月走下来,各村各店的住着,没有也染上了,那乌篷船上自不必说,黄大人被俘虏之后,一日夜的功夫,头发里也有了些小生物,因此受到牵累,浑身须发都被剃光了,只留下眉毛,又被发了两片硫磺皂——“这几日洗浴都用这个,除虫去湿,治皮肤病是最好的!治股藓也有用!”

  有股藓的却是小佘,他们在水上行走的,吃在船上,住在船上,湿气过重,冬春多雨,衣物又不能充分晾干,股藓、足藓很常见,连着那些私盐贩子,一个多月奔波下来,腿、臀、足也都受了不浅的磨损,还有些被虫子叮在身上,多日未能痊愈的,现在得了所谓‘硫磺皂’的奇物,洗浴一番,各自都露出了舒爽的表情来,还有些多花筹子,加了两桶水、两片硫磺皂,在浑身上下肆意地冲洗出泡沫来,旅途中的疲倦全然消散一空,来到休息区用了一碗茶,不其然便都昏昏欲睡,靠着躺椅打起了呼噜。

  在船上那一夜其实谁都没休息好,黄大人虽也疲倦,但还能掌得住,他对洗浴后的变化相当的满意,原本船上的异味已是消散一空。买活军的人又拿了新衣服来给他们换,私盐贩子的衣服是家里人早准备好了,打过招呼寄存在柜上的,黄大人则受到格外的关照,除了中衣中裤之外,又拿了一身橙红色的仙衣给他穿,他不由又翻来翻去研究了很久——这仙衣有一样是很好的,那便是无须汗巾也自然服帖肚皮,他终于不用抓着裤头了。

  等到盐贩子们都收拾好了,买活军的人也来接黄大人,他被安置在新客栈里,买活军倒是十分客气,看来陆大姐说得不错,他们的确对黄大人是很友好的。

  从澡堂出去的时候,黄大人正好也撞见了陆大姐一行,陆大姐也剃了光头,她身后跟着一群小鸡仔似的光头女童,有些还在啼哭,场面乱哄哄的十分吵闹,若是落在不明分教的人眼中,恐怕便要以为买活军要对这些女孩不利了。——但黄大人是有眼力的人,他不但看到了这些女童有些在啼哭,也看到了她们脸上的血色,旅途这样辛苦,但这些孩子却要比在衢县码头所见要康健了一些,这证明了她们在途中的确吃饱了。而且几个瘌痢头的孩子,头顶藓处也抹了药,有浓重的硫磺味传来。

  买活军对任何事情显然都是有准备的,一批新的车子又到了门口,把女孩们撮弄了上去,往新的处所驶去,陆大姐来回地在车辆中走着,大声地用江西土话和那些女孩们闲聊着,有效地安抚着她们的情绪——黄大人其实很想知道她都和女童们说了什么,他对于买活军的好奇逐渐高企,现在连这样的细节都不愿放过了。

  但第二天陆大红就去临城县了,此后两人久久未曾碰面,直到多年以后,已是同事的陆大红才告诉黄大人,当时她不过是告诉孩子们,明早有精米饭和咸菜吃而已——黄大人当然可以想得到,那些女童中绝大多数,从生下来也没痛快吃过咸菜,就更不必说精米饭了。

第68章 黄大人看吃早饭

  买活军做什么事都很快, 这是黄大人摸索出的第一个认识——买活军里,所有人做所有事都相当地快,‘快’在这里是一种常态, 颟顸愚钝的人在外间实在是过于常见,但在买活军治下似乎并不多。

  当夜他睡的新客栈, 便可见到买活军建房是快的,他们拿下许县不过两个月, 周围新添的水泥屋子水泥路很多, 黄大人至此对谢六姑的仙术也终于有些将信将疑了, 他原本以为是白莲教常见的招数,但现下不得不相信世上或许真有神鬼之事,此女或许真正生来不凡,否则, 该如何解释这水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物, 比之前所见的三合土不知要高明到了何处去。

  再说陆大姐在一路上教授的知识, 只听口气,便知道只是冰山一角, 绝非闭门造车能钻研出来的, 黄大人能文能武,因此他的好奇心比一般人也要强得多,他又想得到买活军的知识课本, 把拼音和算数学完了, 又想去买活军的练兵处看看——他对陆大姐的一身功夫也是又惊又疑, 那陆大姐风吹日晒, 辨不出真实年龄, 但看着最多也就二十许, 能有这样的身手, 非得是童子功不可,但那时谢六姑才多大?而且买活军内有功夫在的吏目绝不算少,他辨认中,只要是身材高大健壮,神色傲慢,一看就知道是谢六姑手下老人的那些买活军,几乎个个都是中气十足,哪怕是在朝廷大将的亲兵中,这样的体格都是少见,会被当做心腹来培养!

  在此地,却被随意任用,甚至很多军士从事的是文职……对,买活军手下,各个还都能文能武,这是连大帅亲兵都比不了的,那些将军们能把字认囫囵就不错了,哪像是陆大姐,一个小小的反贼军士,谈吐却很文雅……

  买活军这个传说,远听根本不当回事,接近了稍一咂摸,却是处处神异,很多常理不好解释的地方。黄大人劳累了两三日,这一夜在客栈里倒是得了好眠,客栈的被褥显然是新洗晒的,干爽清洁,透着淡淡的硫磺皂味道,不能说香,但这味道让人很感到安全,至少感到床榻上多数是没有臭虫的——这在天下的客栈里已经十分难得了,就是京城,也只有那么一两间客栈有这样的条件。

  少了臭虫的困扰,身上的毛发都被剃得光溜溜的,也就没了那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让人大起疑心的瘙痒,连日来受了水汽的皮肤洗过了那所谓硫磺皂——又一个从前没接触过的新东西——之后,便显得格外的干爽,令人舒适极了。黄大人有心多整理些今日的见闻,但不知不觉合上眼睛便睡了过去,醒来已是一大早,有人敲门来送水,“客人该起了,在我们这处用早饭,用完便该去上学了。”

  若说睡够,那是没有的,主要是旅途实在磨人,不过三四个时辰的休憩也足够让黄大人恢复精神了,他看了天色一眼,来叫他的买活军道,“现在六点,七点就要开始上课了,最好抓紧些。”

  黄大人也没想到买活军竟是用西洋人的计时,他曾在宫中见过一次摆钟,据说这东西每一座都是千辛万苦从海外运来的珍货,一座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朝廷的工匠都难有能仿制的,那摆钟也有一人多高,极重,而且总是走不准,那买活军的吏目随手便从手腕上读了时间出来——陆大姐倒是没戴这东西!自然了,此物若在外间现世,怕不是一下就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便是此刻,黄大人虽然眼馋,却也绝不敢带出买活军的地盘,否则便是里通外贼的铁证。

  初来乍到,几个较熟稔的人物都不在身边,黄大人默不作声,跟随买活军的人来到客栈大堂,里头已坐了不少客人,客栈外便是一条热闹的街市,卖早餐的摊贩少说也有十来家,招呼吆喝的乡音,也非止许县本地人——至少黄大人便听到了衢县土话,还有许多人用着不熟练的官话大声招揽顾客:此地一定已有许多外来人,商贩才有说官话的原因,若都是本地的人客,自然是说土话的。

  “热腾腾香喷喷的卤粉——”

  “衢县的好鸭头好炸果来——”

  “鸭汤米粉出锅喽!”

  “烤饼、柞面、水晶糕,我这里还送好醋!”

  街头上人头攒动,许多年轻的汉子聚在摊边吃食,稀里呼噜好不痛快,偶尔也能见到女娘的身影,手里多数是挎了个篮子,这是本地人来为全家人买早餐了。各样美食混杂出复合的香气,飘入客栈中,只看这条街,便知道许县的日子过得不差,一条街能支持这么多摊贩,便说明有这么多的百姓有工做,唯独有工做,才有钱吃这些花色丰富的早饭。甚至从很多人的举止衣着来看,他们这些年轻汉很多都是进城来找活做的农户——黄大人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头: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光,这些农户进城做工,难道自家的田不要了?

  买活军的人待黄大人算是满客气的,问他要吃什么,黄大人随口点了一碗卤粉,客栈伙计自然去为他们跑腿,端了一碟卤粉、一碗绉纱馄饨,馄饨馅只比筷子头略大,皮也极薄,汤鲜极了,上头甚至还飘着一片海带,黄大人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浙江道的海带干跌价得很厉害,难道也是因为买活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