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31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多犀利,又是一篇锐利社评的材料有了,不过这种文章不能干写,少不得也要走访衙门,向吏目们了解情况,这里只能暂且搁下,听张县尉继续说道,“要说夫妻同心呢,真是这个道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要不是庄将军,换了天王老子来,只怕都要栽在这些备案的坑里了。谁知道,那庄将军面对我们的询问,也是不慌不忙,反手就拿出了他主船上的一个木箱子——那里头竟是满满一箱庄夫人的黑材料!”

  “这庄将军,大概是从庄夫人卷款携逃那一日,便想到了会有今日的情景,竟是从那一刻便开始收集证据,撰写文书了。他不但提供了历年来的将军府账册,还取了姑苏各地的证人证言,还有这些人如今的下落、职司,都是一清二楚,有来有去,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出身都有,这是百业证人——诸位道友一听这话,就知道谁的证言更有力度了。”

  此时,参会成员已经逐渐到齐,其中有男有女——因为讼师这一行,在买地才刚刚发展起来,因此多是绍兴迁移过来的男子之缘故,委员会在从法治口吏目选人时,就会有意识的多选女子参加委员会,达成性别上的平衡,因此,促进会的会员结构也相差不远,所以张县尉就不再用兄弟这个词了,而是改口称‘道友’——促进会的会员彼此经常是这样称呼的,同道中人自然可以算是道友了。

  诸位道友,听了他的话也都是点头,尤其是法制口的女吏目,都有赞同之色,这也是一个小技巧了——现如今买地的法治还没有完全脱离吏目审案制,很多争执是不开堂审理,让双方直接对质的,往往是对立双方都提交文书,由吏目查看文书,梳理事实后再进行补充性审问,此时常见的商业纠纷,尤以这种形式为多。讼师主要就是帮人写合规文书的,这和他们在婚书上的作用相差无几。

  既然是要看文书,梳理观点,那么双方论点对立的时候,吏目就要看证人证言了,虽然衙门的诉讼业务才刚刚发展起来没几年,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不少心得,这其中就有证言采信度的问题,衙门对于百业证人的信任度要远远高过单一信源——在这一案里尤其是如此,庄夫人的证人全都是她的雇工,这是一个非常不利的点,因为有很直接的利益联系。

  庄将军这里呢,他的证言集是根据供述案情逻辑逐一采集的,有送钱的商人也有被坑害的苦主——其实很多苦主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困难,是水师将军府造成的,知道黄师爷找上门才恍然大悟,对前任姨夫人也就更切齿痛恨了,倒是那些送钱行贿的商人,都提到了圈内人对水师将军府的看法:将军府的好事情,十成里九成都是姨太太做主,只要有人能引荐到姨太太跟前,事情就好办了,任是再伤天害理的事情,姨太太收钱办事毫不啰嗦,是绝对不夹缠的。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证人,是姑苏城很有名的事媒子——所谓媒子,居中撮合如媒人的意思,有饭媒子、酒媒子也有事媒子,这个事媒子的名字叫做石奇,恰好能和买地这里已有的情报对上:这石奇的确不是水师将军府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事媒子了,便是现在也依然活跃,和买活军的关系不错。

  而石奇能证明他屡屡直接和庄夫人沟通,并盖了手印,买活军通过传音法螺让姑苏那里的人,和石奇也确认过了,石奇表示了对口供的认可,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和庄夫人几次见面的情景——庄夫人主意极大,是个女中英豪,石奇好几件难办的事情,求到夫人这里,送了重礼,夫人立刻便想出了对策来,随后发号施令,下人们遵行如仪,便是给庄将军掌书房的小厮,都是庄夫人的干儿子,石奇还求过她,偷了庄将军的私印盖了空白通关文书,仿造出通关手令来,在苏松一带不交税银走水运生意。

  这就是相互印证了,而且是独立

  证人的供述,也让庄将军证言的可信度被拔高了许多,虽然其实拔高不拔高的,对他本人的结局没什么影响,因为庄将军是否被治罪不取决于他是否被蒙蔽,而取决于有没有真正的苦主或苦主亲友来备案——如果有真正被水师将军府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来备案了,那么,即使这件事是庄夫人瞒着他做的,庄将军作为将军府的第一负责人也得坐罪,区别只在于,如果买地认定庄夫人也涉案,那她也得跟着栽进来而已。

  如果当时水师将军府的手段再狠辣一点,斩草除根,真没有苦主来呢?这么说或许很让人不快,但——除了初始政审分会很低之外,他们还不会有什么事,仍旧可以怡然度日,而张县尉现在要讨论的,也不是这个结果是否公平,而是另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倘若庄夫人真的虚假备案,虚假作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吗?若需要,该给庄夫人治什么罪?若不需要,备案制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吗?其存在的价值究竟是让敏地的达官贵人感到惧怕,还是让沉冤昭雪?从设置初衷来说,备案制是否也和仙界的其余法律一样,因生产力不足而完全失去了立足的根基?”

  “换言之,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以如今天下的普遍生产力水平,我们真的有能力追求断案所依凭的真实吗?庄将军和庄夫人必有一人说谎,但——我们真的能找出是谁吗?”

第640章 张天如神功大成?

  真相, 是否也是生产力所带来的奢侈品呢?

  张县尉的话,让张天如一时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而在其余会员之中, 所引发的反响也因职业不同而分了强弱。众位讼师听到‘真实’两个字,纷纷流露不屑,甚至有些人可说是嗤之以鼻, 反而是衙门法制口吏目的代表,则大有同感, 认为张县尉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吏目们的工作内容, 其实就是追逐案件的真实,同时以合适的条例去判决。

  可讼师们则完全相反,他们的工作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反,即便不是弄虚作假, 误导、混淆甚至是伪造‘真实’, 至少也是呈现出部分真实, 让案件往对自己雇主有利的方向去发展。对他们来说, 真实就只是个笑话, 事物本就多面,按需呈现的部分,都可以称为是真实,对真实的追求完全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 是一种人性特有的悲哀。

  法律工作者,因职位的不同, 对‘真实’的看法也是不一,张天如这里想到这个问题时, 却是首先想到了仙界和当世的不同, 因为他最近刚学了《刑事诉讼法》, 并且对仙界破案的思路大感惊奇——在仙界,口供居然是可信度较低的证据,作为‘主观证据’,有时候连列入证据链的资格都没有!

  在仙界,要给一个人定罪,首先就要形成客观证据链,否则,‘疑罪从无’,即便此人嫌疑很高,仍然不能逮捕问罪,而这一点和敏地,甚至是现在买地通行的概念,简直可以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了——在敏朝,口供即便不能说是破案最重要的证据吧,也可以说是破案最普遍的证据了。

  发生命案之后,按照众人的供词,对嫌犯进行拷打,以便取得口供,就此宣告破案,这是敏朝最常见的处置手段,即便完全没有证据,只要有口供在,这案也可以算是破了,倘若有个把沾染了血迹的东西,可以看做是凶器的,那就简直可以算是铁案了。

  至于说仵作能否把凶器和受害人身上的伤痕对应起来——这种事情是这样的,天下这么多仵作,总有工作做得好的,不排除在这些州县,这些仵作活跃的一段时期内,该处的刑侦水平有很大的进步,但与此同时,天下绝大多数地方,仵作能给出个差不多的死因就很不错了。

  比如水中发现的尸体,只要无外伤,那就是溺死,只要有外伤,那就是受伤死后落水——有没有可能是先死后溺水,或者虽受伤,但溺水时还活着——不好意思,这样的要求有些过了,仵作又不是神仙。甚至很多州县连仵作都没有呢——在五成以上的命案是私了的时代,不是大州县,实在没有必要单设一个仵作——这是个密室杀人很可能会被真的当成闹鬼的年代,命案侦破率低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事情,一个人出门没有回来,在很多地方第一考虑的可不是被人杀害,而是耕作时被狼被虎叼走了,被山匪劫掠去了,凶杀可不算是名列前茅的失踪原因。

  在买地这里,刑事案件的侦破,自然是要比敏朝更先进得多了,张天如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买地更士破案的风采,但他交友广阔,却是曾听说过一些买地陈年旧案的破案思路——怎么从脚印确定凶犯的身高,怎么模拟杀人的过程,从血迹还原现场……虽然碍于保密原则,不便登上报纸大肆宣扬,但买地破案思路的新奇,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当时,张天如一度有些惊叹的以为,买地这里,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但是,那点想当然的印象,现在却在庄氏夫妻案上完全破灭了,他发现,以买地现在的能力,或许可通过侦查能力破新鲜案件,也可通过组织能力、教育能力,给百姓赋予智识,还原一些陈年旧案的真相,但,那也只是一些而已,大部分旧案仍无法得到还原真实的结果——备案制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筛选出新领地中要被打压甚至是清除掉的对象而已。

  就像是庄氏夫妻案

  ,就算把庄将军和庄夫人都处死好了,对于那些曾受欺压的苦主来说,他们是满足了,但‘真实’依旧是混沌不清的,究竟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庄夫人是推波助澜,背地里操纵将军府的主谋,还是听命行事的小卒子?就现在的条件来说,真相将永远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不可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另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则是,即便是新鲜案件,有时买活军的更士破案的过程,包括县尉这些法制口吏目的断案过程,也不能满足《刑事诉讼法》的要求,更士拿不出客观证据链,县尉也习惯地以口供作为断案的充分证据,更谈不上疑罪从无了——如果按无法形成客观证据链就只能疑罪从无的原则的话,张天如相信,绝大多数的凶手都将逍遥法外,因为有时候证据灭失了就是灭失了——他甚至想不到仙界有什么手段把这些证据留下来。

  “就譬如说,某甲某乙在家中斗殴,某丙是见证者,三日后,某甲因斗殴受伤而死,某丙首告某乙,但此时某乙已经把家中场地清洗过一遍了——那除了某乙、某丙的口供之外,还有什么客观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即便是仙界,除非能回溯时间,如那些仙侠小说一般,施展什么水镜术,否则我看也很难取到客观证据吧!”

  张天如的问题激发了另一阵激烈的讨论,即是‘仙界到底是否存在回溯时间的术法’,有些人坚定的认为是有的——证据是仙侠小说中有详细的记叙,而他们是坚信仙侠小说为仙界纪实小说的人群,认为仙侠小说都和《我在南洋做驸马》一样,不是改写于自身经历,就是脱胎于对某人的采访。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仙侠小说只是小说——《西游记》虽然作者无考,但未必就是斗战胜佛写的,就是现在,买地不也有许多人在仿《蜀山》、《斗破乾坤》在写仙侠小说吗?并不能因为小说里有回溯时间的术法,就认为仙界可以通过回溯时间来寻求案件真实——若是如此,又何必提倡‘疑罪从无’呢?都能回溯时间了,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点在?

  “六姐既然没有回溯过时间,可见这仙法,便是在仙界也极不普遍。”第三派人则是坚定的以六姐为准,“但张君子,你的脑子是还没转过弯来——就说甲乙斗殴案吧,未必一定要回溯时间,才能取到客观证据吧?倘若某乙有一台仙手机,把这画面拍下来留影了,这岂不就是极好的客观证据了吗?”

  一句话好似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张天如豁然开朗,连连称是之余,又有人道,“还有黑天使呢,即便是某丙没有仙手机,倘若天空中随时有无量黑天使,能记录下百姓的一举一动,拍到了某甲前往某乙家中后,受伤走出,且记录下了甲乙争辩伤势的言语,不也可以作为指向性很强的间接证据吗?”

  “天空之中,无量黑天使!”

  这幅画面就不禁令人有些战栗了——无穷无尽的无人机,漂浮在半空中,几乎要遮蔽了日光,把行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都记录下来,衙门随时可以翻查……这样的情景不但难以想象,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恐怖了,会员们想象着其中的场面,不禁发起抖来,嚷道,“这也太肉麻了!那么多大怪鸟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光想着就起鸡皮疙瘩!”

  “就是啊!”有些人不但认为这副景象令人反感,也很不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仙界绝无可能是这样的吧?那怎么还能叫仙界,简直——简直可以说是十八层地狱了!一句无心之言,都能被万万人观览,那以后谁还敢在外头说话啊?!”

  “便是仙界,也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的——那黑天使在仙界也是贵价的东西!”张县尉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黑天使的设想,认为仙界中的摄录行为也并不普遍,论据也很简单:“倘若黑天使足够便宜,和手表一样,六姐便会用它来奖励下属,便是稍微昂贵些,如挂钟、血压计,也总有一二

  功臣能得到一些,暂放在家中使用,虽然政审分的价格将会是天价。但六姐从未把黑天使分发,可见‘摄录’不比‘时间’,在仙界只怕也是昂贵无比,即使是六姐的身份,也不过就只有那么数百扈从,故而才不肯向下分派!”

  “此言有理!”

  这个论点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虽然在破案时,大家渴望能随时获取任何人的任何言论,但一旦自己的举动或许会被捕捉时,大家便都对这种设想反感抵触了起来。张天如倒是没有吭气——黑天使贵不贵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张县尉的推理是有漏洞的,因为仙手机能摄像,而六姐派发仙手机的数量不少,所以按照张县尉的逻辑,可知道摄录和时间,在仙界都并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而且,哪怕张天如都能在眨眼间想到,该如何于城镇上空布设‘摄录’点,其实只需要在路灯上,每隔几个就布设一个仙手机就行了——甚至连手机都不用,只需要取下手机背面的镜头,那么小的东西,贴在路灯上,谁会在意呢?远远不像是什么黑天使遍布天空一样瘆人,众人无知无觉之间,就能收到摄录全城的效果,这种设想让他也不禁想到了一个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种遍布摄录的城市上空,岂不也仿佛张了一张恢恢天网,在众人无知无觉间,追踪着无数的罪孽?

  且不论是否喜欢,是否接受,但仅从追寻‘真实’的角度来说,这种无所不在的摄录天网,的确极有利于追寻案件的真实。张天如不禁忖道:“难怪仙界可以说疑罪从无,可以说客观证据链,有这样无所不在的摄录的话,确实客观证据太好获取了——倘若有一日,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随身摄录点,如黑天使一般,悬在头顶,走到哪里记载到哪里,而衙门可随时查阅所有人的摄录点的话……且不论别的,单单只说破案,那以后,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案子,还有追寻不了的真实吗?”

  “从这个角度来想,真实,根本不是镜花水月,不是注定握不到手心无法追寻的悖论——真实是随着生产力而逐渐靠近的终点——在敏朝如今的刑侦规矩中,无法靠近真实,并非因为真实本身过于遥远,而是因为生产力不足,科学技术水平有限,故此只能暂且接受如今以口供为主的刑讯方式,但是即便因此必须调整刑事诉讼法,也不意味着仙界的学说无用,至少其已为将来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若说有人追求绝对的真实和公平,那么,其实最有效的方法反而是倾尽所有,绝对专注的发展生产力,因为……”

  “绝对的生产力,就意味着绝对的真实!”

  他倏尔又是一惊:“我怎么如此积极主动地就用这套学说,来解释破案的事情了——而且居然自己还觉得很有道理……难道,我真的已经完全浸淫在六姐的道统之中,得了其中三昧……”

  “我的神功,即将大成?!”

第641章 羊城港的天命

  “什么?水师全军覆没了?”

  “眼见着的!就在南澳岛那里, 遗迹都还在呢,庄将军的船队才到南澳岛,就见得前方乌压压一片, 全是买活军的战船, 失惊无神般, 从一处红树林背后绕出,惊得庄将军叫了一声‘哇呀呀, 吾命休矣’,斜刺里,又窜出一员大将, 手里使丈二红缨枪,身下骑赤兔马——”

  “哎, 什么红缨枪, 赤兔马, 这是海战啊!”

  “噢噢……和今日听的《说岳全传》混在一起了,重来重来——斜刺里又窜出了两艘船来,上头遍布着买活军的红衣小炮, 怕不是要有一百多门……”

  “不是,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岳全传》哪来的赤兔马啊!再者说一百多门小炮,那船还怎么开啊,不成刺猬了吗,四面八方的开口伸炮门——没有的事,说的比眼见的还真!”

  “切!”

  街头巷尾,围观着的百姓们, 本来紧张的情绪, 也因为这消息一再被认为不靠谱, 而逐渐松弛下来,发出了鄙视的‘切’声,让这胡言乱语的街坊赶紧退位让贤,换下一个来发言,“阿财你正不知所谓!都是阿健你来说啦!水师都究竟去哪里了,百几艘船,不可能全都被击沉了吧!”

  “就是没击沉嚄,根本没有这个事情的,水师全都去鸡笼岛了,投奔谢六姐去了!他【哔——————】的,这个庄某人,正宗衰人!仆街仔!【哔——哔哔哔——哔】!说是要抵抗买活军入侵,其实是为了多搜罗一些船,为他投靠去买地多换一点政审分!”

  “政审分又係乜嘢啊?”

  “不是吧,咁都得?真係杀人放火金腰带啦!他还带走了好多民船嚄!那个买活军,能不能把民船发还回来给我们的?”

  “是嚄!征用去的船有我们商行一份的,要是拿不回来,我们生意都好受影响的!”

  “受影响?怎么不想下买活军入城以后,个商铺还能不能开下去先!买活军看你不顺眼,把你征用了!”

  “不会吧……”

  “那不是比强盗还强盗?”

  “咪系咯!强盗只要你的钱,买活军说不定是要你的命!”

  水师当真叛逃了!

  这消息虽然在城中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好几日,但得到了消息一向灵通的阿健的背书,却依然在街坊这里激起了一阵议论,人们或者是对买活军的制度完全陌生,或者是关心被带走的民船,或者担忧着城破后,原本的生活节奏该如何继续,一时间七嘴八舌,各有态度。

  有消极的,认为已经不能再等,现在最好赶快回乡下老家去,等到羊城港的局势完全平稳下来之后,再做回归的计较。也有愤慨的,认为羊城港的吏目实在是太渎职了,眼下情况已经如此危急,为何还不组织城中百姓修筑公事,抵抗买活军的船队——甚至有人想要自告奋勇去组织街坊互助队,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在买活军的入侵中利益预期受损的百姓,并且他们也很勇于表现自己的态度:羊城港的南蛮子,可不会在乎是不是以卵击石,广府佬都有一股蛮劲的,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没什么不能商量的,可真到了动命根子的时候,那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当真是可以拼命的!

  互助队是有的,各街坊中没有逃走的人家,也都派出男丁互相联络着,还有附近的里坊彼此联系,想要弄‘里坊互保’,目的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保住里坊的屋舍不被穷凶极恶的买活军突入抢掠,当然了,倘若买活军想要对妇孺不利,那他们也是要出头的——里坊互助倒是没有阻止买活军入城的野心,是否把保护的范围延伸到众人的商铺中,不允许买活军对各家的生意指手画脚甚至于收保护费——这个是相对模糊的,因为很明显,一个里坊互助队中,总有些人是没有商铺的,这些人未必会愿意管得这样细致。

  由保护街坊为目的组织起的互助队,在街坊内部尽心尽力,但要说离开街坊,却会在顷刻间完全失去动力,因此,尽管这几日里坊互助队,在城中也算是轰轰烈烈了,但投效在衙门这里,想要为守城出力的百姓数量却是极少——水师将军的叛离,也让百姓们对这些官员的信赖降到了最低点,他们也怕自己投效水师,填补兵丁的缺额,一腔热血要为守城出力,但最终却化为了将军们向买地投降时的政审分!

  民间的风头是如此,官场上自然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了,新上任没多久的官老爷们,也是一出各怀鬼胎上窜下跳,活生生的众生相,有急于接过防务,想要维持羊城港局面,却又碍于督抚重病,知府新履任,无人管事而无从下手的;也有告病不出,不在人前露面,众人都怀疑他已经私下偷偷弃城逃跑的;还有默默写自白书,已经准备向买地投降,却被来访的同僚翻出了自白书,闹得满城风雨,恼羞成怒,叫嚣着‘买活军是不可战胜的!’之类的大逆言论,被知府给关进大牢的……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主心骨一病,流官们当真是大出洋相,而多由本地殷实人家世代出任的吏目,则是接二连三举家逃亡,还有卷走库里钱款的——他们是真的不走不行,这么几代人的吏目做下来,哪个没有些罪过在手里的?

  于本地也不是没有仇家,又都是消息灵通的,知道买活军入城之后总要收拾一批人,自知很可能就要被杀鸡儆猴了,因此一听说局势变化,就丝毫不敢停留,立刻下了决心,彼此默契串联起来,卷款、烧库、风紧、扯呼!半个月之间,城里多处库房走水,码头上船也少了不少,人心更加散乱,此时羊城港内,水师加上陆军守卫,怎么也有个两三千人,可库房一烧,大家更是混乱不堪,水师连日来也有人逃兵,或者是夺船要去投靠买活军的。城中上上下下,逐渐已经形成一种共识:羊城港是不可能守住的了,甚至整个广府道的沦陷,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还真别说,最后这点共识,倒是有效地阻止了很多百姓逃跑的脚步,因为他们的老家也在广府道范围之内,既然逃去老家也难免被买地收编,那还不如不逃了,听天由命——于是,随着买活军大军出动的消息传遍城内,城中又出现了一股购买扫盲教材的热潮,除了还有极少数人主张要守一守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平静而沮丧地为下一步做准备了。一时间,城中全是官话声,原来的白话现在暂时不说了,羊城港百姓已经在计算起了扫盲班毕业后,一日可多得的那五文钱。

  “难道少了那几十艘船,就真的连打一场仗的人手都凑不起来了吗?人心何时丧乱至此了!”

  主战派既然无法联络城中的各方势力,形成一致,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地方了:第一,长须仙老,第二,重病的总督。长须仙老的下落,很快有了线索——有人说他被庄将军藏在自家府邸里,可众人搜索府邸时,只在将军府柴房抓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其余下人悉数逃散——这个年轻人自述,他是偷了庄将军的姨太,被绑在这里要处置的,众人听了,一时不在意,转头不知何时又被他给跑了!再要去搜索,却是一无所获,便又有一种说法,说长须仙老是显圣而去了。

  这条路断了,那就只有指望总督府了——抵抗舆论的高峰也出在此刻,但很快又有了一个荒唐之余不无悲凉的结果:这一日总督府里几艘马车驶出,直奔码头,众人还以为总督终于痊愈要出面视事了,或是大喜过望,或是大惊失色,都是赶往码头时,却见一顶小轿直上官船,总督府的心腹家人,监视着船丁们扬帆起锚——

  总督太太,五十多岁年纪了,泪流满面,从马车里出来,亲自下拜,向赶来的众人致歉,说这是自己的意思:总督已经烧得断续昏迷了两日,始终不能止泻,再这样下去,已经渐渐是有下世的光景了。这就是典型的间歇疟,老病根了,但这次发作得实在太凶,羊城港的大夫是无能为力了,只说,这样的病,只有买活军处能治,固然这么做非常不该,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吧?不得不送到汕州去,看看该处的买活军,能不能提供一点仙药了。

  这……

  虽然说也知道得的是疟疾,但是……

  王总督的病情,城中知道的人不少,的确是真病,大家也都知道买地是有仙药可以治疟疾,但是……怎么说呢……买地治病也是有规矩的啊,不只是要钱,还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为他们做事,这王总督就算是治好了,按买地的规矩……他还能回来率领城中百姓抗击买活军吗?买活军治好敌人,再放他回来和买活军作对?

  很显然,买活军并不傻,至于要抵抗买活军的人就更不傻了,码头前的人群顿时做了鸟兽散,只留下总督太太再三福身谢罪,说是认打认杀——但众人是连打杀的兴趣都没有了,一个老太婆,本也活不了几年了,把家里年轻人和总督一起都送去买活军那里,她留下来任凭处置,你还能拿她怎么办?真要把她怎么样了,她家里人万一得了买活军的重用,摇身一变,以买地使者的身份又回来了呢?

  主战派的最后努力,随着王总督在昏迷中投奔买活军,至此彻底结束,甚至很多人在羊城港现如今的情况中,不免都兴起了一种丧气却又很客观的看法——这羊城港数年前,虽不说将士用命,但也绝非文恬武嬉,可这几年内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呢?武将首领率船主动叛变,文官特意留下的定海神针也发了急病昏迷不醒,导致城里根本就没有人能成功阻止起抵抗,眼看就要开门揖盗,把买活军让进来了!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心生疑虑——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

  不论如何,出奔投靠,已经成为了新的潮流,当买地的大军走到南澳岛时,不少羊城港的船只已经先一步来迎接,要和他们一起接收胜利果实了。而等买地的船队到达羊城港时,所见到的则是有史以来最潦草的城防了——城门都没有关严,还留了一丝小缝给百姓进出。

  至于城头上,更是一个脑袋没有,至于码头处,不知谁在木头廊桥尽头放了一尊弥勒佛像,似乎就是全部的抵抗了——这弥勒佛像是什么意思,也没说明白。

  “啊……这就是全部了?”

  虽然再三确认,但领军的郑福气还是有点儿不可置信,他甚至亲自询问了被买活军请上前来的路过百姓。“城里难道丝毫都没有埋伏?我们就这样走进去,就能接收羊城港?”

  那百姓白了他一眼,脸上有一种老练的广府佬常有的桀骜不驯。

  “咪系咯。”他说。“你行入去,咁冇人理你嘅话,咁咪係接收咗羊城港咯?”

  这句话居然还是白话,可见他的胆大,但郑福气并没有斥责这个人,而是真的依言派人走进了城门——真的没人理他,大家都忙着各做各的事,对于入城的新主,只是报以无奈、排斥却又认命而因此显得稍微有些厌烦的一瞥——

  就这样,买活军攻克羊城港,至此,福建、广府两道的重要城市,尽入买地,从地理来看,事实上敏朝也失去了琼州岛的控制权,东南一隅,再无敏朝说话的余地——这件事,当然也很快就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642章 半壁江山全数代管

  “一一如一, 一二如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底, 京城的天气早晚已经很凉了, 体弱的人家多要穿起薄薄的夹袄,便连街头巷尾, 夹着小木棍来上特科班的顽童们,也不再只穿一件肚兜, 甚至是干脆打着赤膊了, 各量家境贫富,或者是穿着百衲衣,或者是穿着整洁的短衫长裤,脚上也踩了千层底的布鞋, 一早上就大声地唱着‘一一如一、一二如二’的童谣, 蹦跳着赶往教室去了。

  “娘,我也想去!”

  不乏就有孩子羡慕地看着这些同龄人们,转头或是低声央求, 或是理直气壮地喊叫了起来——酷暑已过,前些时日在京城流行的瘟疫,逐渐地也到了尾声, 之前一段时日里, 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学的孩子们, 这会儿也重新感到了学堂的诱惑, 甚至还有些孩子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说服家长。

  “就让我去吧, 娘, 现在特科扫盲班毕业, 便是去扛包都多赚几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