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到那时候,和印刷船有关的所有人员都要落网的话,再多一个范老爷子,大家就压根不会觉得奇怪了,只会觉得范家是小报的幕后东家,再结合小报上的期货内容,把大家的心态往东家坐庄、印小报、发文分析、诱导行情的方向一带……在场外交易所亏过钱,又被连累着进了更士署的富商,哪个能和三个东家善罢甘休?
当然,此事的前提,是印刷案大办,印刷案会否大办,决定权在衙门那里,王剑如倒认为未必会这么兴师动众,秉持着一松一紧,恩威并施的原则,六姐在场外交易所案完结之前,应该是不会再兴大狱了,更士署现在的人手已有点不够用,还要再办此案,那就得从外地借调,甚至是调兵来办案,这个影响就有点不好了,有点出兵镇压百姓的味道,不是兴旺之相。
所以,她也并未在任何场合公然大声宣扬此事,沈期颐的文字记录中,也没有留下‘有人向更士署告发印刷案’的半点痕迹,借着印刷案把上头吩咐下来的第一目标完成了即可,余下时间,她都在认真履行一个没有额外任务的讼师应尽的职责:向委托人分析委托案件的法律后果。
按照现有的法条,开交易所这行为本身,因为没有明文规定,应该是不入罪的,但买地很快就会出台办法,所以交易所是不能继续开下去了。较为敏感,争议性很强的操纵羊毛价格这个行为,可以进行细节分析,这种行为算是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吗?
王剑如认为很可能会借鉴现货交易所的管理办法,从账本中复盘当时的情况,如果确实有串通招呼,言明目的,个人在某个交易时段大量吃货等行为,囤积居奇是甩不掉的,因为这种行为在现货交易所也明令禁止,而且现货交易所因此处罚过很多互相打招呼的砸盘、做盘商人。
虽然只是罚款,但也说明了买地是不允许这种行为的——个人完全出于盈利目的,在没有接触生产端的情况下大量收入贸易物品,造成价格上涨的行为,就算是囤积居奇。从这个定义来讲,场外交易所的确发生了囤积居奇行为,而且现货交易所的规定中并没有对物品做出限制,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商品,只要有类似的行为那就都算是囤积居奇。
当她耐心细致地讲解到这里时,范老爷子,包括老阿妈等人,也都真正听进去了王剑如的话,使这次咨询不再是虚有其表的政治行为,王剑如和孙玉梅、沈期颐便开始讲解她们三人初步拟订的文书思路:不做无罪辩护了,承认囤积居奇罪,但去找从轻处理的情节——配合交代,后果轻微(还来不及怎么样就被抓了),法无明文规定,也算是从轻因素。
这一下,范老爷子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已经算是最稳妥的应对了,比起一门心思做无罪辩护要好得多——且敏地和买地的风气,当真是截然不同,用老思想来处理新地方的案子,当真是会误事的。若说敏朝是大家各显神通去送银子走门路,那么买地这里,银子是没有半点用处的,起到决定因素的,第一个是政治,第二个是道理——只有政治能大过道理,政治上摆正态度了,再讲讲自己的道理,那么多数是能争取到一个相对正面的结果的。
“按您这么说,还是要督促老七快些认罪了?”
最后,他竟主动如此表态,可以说是完全进入了王剑如等人的思路里,而王剑如的回答也是意味深长,“有些事的确是快点办完为好,那么多富商,关在监狱里,自家的生意怎么办?想必是越到后来越急于出去的,倘若有人沉不住气,开始彼此揭短,那就大家都出不来了,交代到后面,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那事儿就更大了。”
这话隐藏的意思,要结合前头点到的印刷案来听:印刷案不论是谁做的,知情人现在一定都在监狱里,这才一两天,大家都还沉得住气,肯定不会有人主动交代,那么便要尽快完结了场外交易所案,取保候审,出来之后就好说了,可以收拾首尾,把知情人送走,证据销毁等等。
如果真的大家都联合抗拒衙门,一语不发,那更士署那边查到了印刷案更多的线索,要提审些关键人物,直接来监狱就好了,岂不是更加方便?到那时候……凡是沾边的人,怕是都要重罪十数年呢!远不是痛快认罪,预期中苦役数年的结果可以比较的。
“重罪苦役是要戴镣铐的,一般都很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您还是小看了这种案子的严肃程度,这不是刻几本建版闽刻的事情,私印小报,罪过大约和敏地那边私印妖书相当,我这里给您找《大敏律》的原文,造谶讳、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
王剑如是特意带了《大敏律》的刻本过来的,还整理了一些其余律令,“自然,不是每份小报都能被定为妖书,也有些可以视为是八股文选、亵渎非议之作,这些被查到一般都是毁版、杖责——在买地这里杖责大概会转化为罚款扣分,或者是短期劳役,比如那些用低俗香艳文字作为招徕的小报,亵渎斯文,讲买地读书的小报——八股文选,八股文选这个敏地的处罚就更轻了,大约也就是申饬毁版而已。”
“但是,因为和期货有关的小报,有操纵市场的嫌疑,估计会定位妖言传用惑众,那就是要斩了……买地新立,法律典籍多有借用敏地的,判官也尝以此说理,因此这件事真不可等闲视之,按律去判,秉公办事那都是处斩的结果。”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真不是虚言恫吓,范老爷听得几次色变,随后便完全坚定了要顺从衙门,聘请讼师帮助范培勤尽快认罪,争取定个轻刑的思路。又要对三个讼师以重金相聘,直言她们胜过敏地老讼师不知有多少倍了。
这前倨后恭,转圜极快的模样,也是令人发噱,而王剑如却在心中高看了范老爷一眼:是个聪明人,虽然年纪上去了,难免固执,但总算没有一意孤行到底,一旦发觉买地这里实在和敏朝不同,也就立刻放下架子了。若她估计得不错,这之后,范老爷当会多去城里走动,甚至搬去城中居住,乃至开始上学,亲自了解买地的不同,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接下案子到现在,不过是两日的功夫,便有如此进展,实在是非常可喜,而案子的报酬也让人咋舌,虽说还不足够买下西山的院子,但孙玉梅想翻盖二层小楼的计划,却不再是遥不可及了,这怎能让人不喜出望外?便连一向矜持的沈期颐,也是满面笑容,拉着她们要去大吃一顿,又忙和她们商量,自己要不要先买一套房子出来居住,这笔收入该如何分配,是否要给父母交家用等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期颐从前是很少向同学仔细说起家事的,可见这个案子之后,三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不过,孙玉梅这里却总是有些若有所思,听得沈期颐感慨刑事讼师有多赚钱时,便向王剑如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今日的会面,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印刷案,大家都打哑谜,总觉得有点儿憋闷,依我看,其实范老东家是非常想询问我们细节的,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这里一说,我们按规定就得上报……”
她带了深深地不解,道,“我也不是想要助纣为虐,就是觉得很奇怪,你说这讼师要是都有告发东家的义务的话,那……东家还能信任讼师吗?这刑事讼师还怎么发展?”
“六姐为什么会设计这样一条逻辑上不圆满的规定呢?这是天界的规定,还是六姐的规定,剑如,你说,六姐到底希不希望刑事讼师这一行发展起来呢?”
第765章 论亲亲相隐的倒掉 云县.王剑如 道统……
确实, 作为如今华夏也是独一份儿的刑事讼师,这个行当的太多规矩, 是让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 甚至可以说是透着那么的不友好——刑事讼师不像是民事讼师,必须是经过衙门的许可才能拿到身份文书的。像是王剑如等人,她们之所以不用再做认证, 只是因为考入法律学校时就已经经过了考察,像是身份有问题, 或者到买年份不足,身上带有官司的, 有重大违约记录以至于被扣了政审分的,都不能入读。
就这,其实还只是身份上满足了要求, 按照老师们的话风,之后, 等买地的《新刑法》颁布之后,很可能会推出‘讼师科举’, 没有通过法律考试的讼师,可以作为普通人来帮助雇主处理民商案件,但刑事案件是不能登堂辩护的,这就又是一个敏地从来未曾有过的规定,敏地的讼师有个童生、秀才的功名也就很够混了。这要还特意参加考试,那就有点让人无法理解了——要是擅长考试,还来做这个干嘛?
门槛这么高,收入却是有限,这种种设计确实让人困惑,买地是希望有刑事讼师这个职业吗?要说不希望, 为何法律专门学校里有相应的课程,这要说希望吧,这些规定又感觉是不让人来干这行的意思。尤其是这个报告义务,更是让孙玉梅很疑惑:这讼师不就是为主家平事的吗?接了案子,在这件事上那就是自己人了,这就和媒人说和似的,你要是知道媒人和你不是一条心,那这事儿还怎么办?根本就不能成。
对这一点,沈期颐也十分疑惑,又因此想起大敏律里,‘亲亲相隐’的规定来,因道,“这也是新的刑法还没有出来,一直在沿用《大敏律》,所以还没顾得上改吧,以这个刑事讼师的规定来说,很可能新刑法也会破除‘亲亲相隐’的说法,从此以后,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可能都是要治罪的了,百姓也会肩负上报告的义务——这么说来,对刑事讼师的要求才算是合理。”
“什么!以后亲人犯案也要去官府告发?”
比起对刑事讼师的报告要求,显然沈期颐的这个猜测,更让孙玉梅无法接受——倒不是说她家里就有人恶贯满盈了,只是这种改动,对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观念,肯定是巨大的冲击:在敏地,如果亲人出首,尤其是小辈出首长辈,除非是谋反这样的大逆,否则哪怕是查实了,也得不到褒奖,甚至还要问罪。
如果你家里有人杀人了,你不能去告官,不然,杀人犯倒霉了,你也落不着好!这就是现在通行的观念,出首亲人的百姓,不但要受责罚,而且在本地舆论会完全坍塌,成为远近闻名的吃里扒外之辈,随时会被人指指点点……从小在这样的观念下长起来的,忽然间有人告诉你,家里若有人犯罪了,得赶快去举报,也不能藏匿他,否则可能会被官府以同谋治罪,这叫人如何能接受得了?
但是,买地的更改,理由也是充分的,王剑如一句话就终结了孙玉梅的抗拒,“玉梅姐,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是亲亲相隐的出处,《论语》里的,可买地又不以儒学为道统,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统,法典中,那些基于原道统而生的规定,若有和现用道统冲突的地方,将来都少不得要一一地改过来。”
因又道,“如果立法委员会那边没有揪出来这些规定,那么,不是专业能力太差,就是思想上还有不少儒学的残余,日后要进步就怕是难了。”
当然了,有张天如老师在,王剑如觉得这种情况还是不会发生的,她心中不由浮现出对六姐知人善任的钦佩:张老师虽然不是讼师,现在也不曾接触实务,更不是吏目,但为何立法委员会离不开他?只怕就是取中了他的这一点坚持——张老师和她一样,当然是要把这些烂透了的腐朽规定,全都揪出来修改掉的。
“那是肯定的。”
她话中的暗示,也让孙玉梅立刻有些警醒起来,连忙表达了对这种改动的赞成——不管是做吏目还是做讼师,思想上能否和道统保持一致性当然都是极重要的,王剑如为何能越过她和沈期颐,得到小组组长的位置,不就是因为她的立场最纯粹么?想要进步的人,这些细节都得注意着呢。
“这亲亲相隐若是都不管用了,那确实规定讼师也要举报犯罪,就有点儿道理了。要保持要求的一致性嘛……虽然也说的通,但实际效果我想着也是有点儿怪,如此一来,岂不是人犯和自己的讼师,也不能托之以心腹了?只能就所委托的案件做有限的交流?甚至是这个案件也没法全说实话,只能靠讼师自己猜?”
她这么问,沈期颐也不由笑道,“玉梅姐,那节课你没来上是吧?其实行为规范说得很清楚的,这个报告义务限于委托案件之外,正在发生的重大犯罪——说得通俗点,就是咱们今儿要是为了场外交易所的案子去见范培勤,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主使了一伙打手,正要去杀人,那我们就必须把这事情立刻报告给更士署。正在发生、重大犯罪、委托案件之外,这是三样必备的条件。”
“这要是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从前杀过人,那是不能说的,要是告诉咱们他指使了一伙人去小偷小摸,这个也不能去告诉,就必须得是杀人、叛国、绑架这样的重罪才行,当然,若是私开印刷厂操纵市场,这个定性嘛……就好像剑如说的,得看衙门怎么认定了,要是按‘造妖书传用惑众’来,律当处斩,那也是重罪,还有明知故犯、查禁累犯两种加重情节,肯定是非上报不可了。”
“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了,讼师成什么了?那些恶人身边的白羽扇?接了一个案子,就得为此人的所有非法行为出谋划策,掩盖犯罪,颠倒黑白?”
虽然这就是讼师在敏地的普遍印象,但买地的讼师还是相当不同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是说一个人杀了人,非得让他无罪释放了,才是好讼师,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在合适的刑罚范围之内,尽量达成一个较轻的结果,就算是很出色的讼师了。
孙玉梅一听,的确也是道理,“倒是,这法律专门学校,又不收钱,还给发点津贴,可谓是占着国家的便宜培养出来的,这要是给恶人培养狗腿子,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以前都觉得讼师各有老东家,还真就是有钱人的狗腿子,如今在买地,这个观念可真是要好好改过来了。这要说讼师有东家的话,那东家也是……也是六姐,也是衙门,我们是受衙门委派来帮助人犯的,若是嫌我们无法完全托以腹心,那还正好,只说能说的,大家省事儿!免得我们若是知道了什么,还得去更士署,多费事儿!”
至于说要是因为隐瞒案情,导致人犯被重判……那反正也判不到讼师头上,孙玉梅立刻就开朗得多了,反正她也不想当刑事讼师,现摆着婚姻讼师案源更多,那是财源滚滚的通天大道,只是纯粹好奇而已,反倒是沈期颐,对此事的兴趣还更多些,和王剑如议论道,“不过,这要是真按我们课上的来,讼师和委托人的关系,在法律意义上还比家人更亲密了——旧案、小案都是要对外保密,而且虽然不允许阻碍更士办案,但若手里有本案的不利证据,更士那边没有的话,也不强求一定要告知……这要是之后把亲亲相隐的条文从律法里删除了,这些条件,亲人是不是都要强制举报,否则至少也要扣分的?”
“其实本来讼师和委托人在案件上的关系,就是最牢固的,讼师总不会希望自己的委托人被重判吧,家人可就未必了。”
王剑如嗤笑道,“这不就和大夫一样吗——大夫是绝不会害病人的,可家人会不会,那就真不好说了。”
这话一出,又惹得两个女讼师一阵唏嘘,大家边走边谈,感觉对于买地这种完全新鲜的法律系统,都充满了好奇,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却是很期盼着看见这体系发展之后,初步成熟的模样——大抵是会比敏地的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否真的能做到公平合理呢?大家还真都不敢打包票。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在暮色之中来到山下,汇入了车流之中,便骑上自行车,沿着道边划出的自行车道,躲避着时不时蹿过来几步的马车,东钻西钻,小心翼翼地进了城——进城那里又是大排长龙,主要是云县这个方向是有城墙的,老城墙还没全部拆掉,大家都只能从门洞经过,道路骤然收窄,速度肯定更慢。
“以后还要去西山,决不能这时候进来了,这车比下午出发时多了几倍!”
孙玉梅进得城来,仿佛脱了一层皮,情绪很激动,一抹脸又张罗着吃饭,王剑如却要先去银行兑现支票,两个女讼师一拍脑袋:“也是,都忘了这回事了!”
她们得的,自然是范老爷签出来的背书支票,现在买地这里,几十块一百来块的小钱,大家是现钞付的,但成千上万的买卖,包括交易所那种十万、百万级别的大宗交易,肯定还是走钱庄支票的多。孙玉梅等人毕竟是没有接触过实务,真没想到刑事案件里,委托人给的支票是要尽快兑现了,才算是落袋为安,尤其是范家,现在还牵扯到印刷案里,谁知道第二日起来他们家账户会不会被封掉?到时候,何时能拿到报酬就很不好说了。
范老爷子出手大方,给三人都是开了六位数的大额支票,王剑如的支票开头甚至不是一——见见犯人,做做文书,耍耍嘴皮子,换算下来,这就是几百两银子的收入,可以想见做民商纠纷的讼师,那收入该有多丰厚了。且还不能说范老爷子是乱花钱,就这专业意见能带来的好处,为他规避掉的损失,那都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了,只怕十万都是打不住!给三个讼师几百两银子,能算是多吗?
只能说,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只要是有能力的,毕业就等于是赚钱,尤其是做讼师,这辈子都不用为钱操心了。几个讼师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并以此来自我鼓励,但还是第一次尝到甜头,故而心情都是高涨,忙不迭要赶在钱庄关门之前,去把钱转进自己的账户里,像是王剑如,那还要立刻把钱取出一些来傍身,不然她身上连十元钱都没有,想请师姐们吃顿饭都开不了口。
于是也不提分开,三人一起蹬着自行车去钱街,在钱街路口,毫无意外又被堵住了——这会儿学生放学,工人下课,很多人一天能到钱庄来办事也就这个时候,因此前头排队的人很多,又有不少人要来钱街吃饭,钱街上的商户还有人锁门要回家,这么多人乱糟糟地挤在一条街上,可不就是寸步难行?只能随着人流一点点的蹭啊挪罢了。
“这道路也太狭窄了!钱街这里,过两辆车就要堵一排自行车!”
孙玉梅等得焦躁,便和王剑如抱怨道,“西门那里也是,原以为道路够宽敞了,至少是敏地州县的两倍,可如今看来,完全不够用的!也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拓宽道路!”
要拓道路,这可是大事,因为牵扯到道路两边的民房,很多民房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水泥房,要扒房子谁能愿意?一样被拥堵在此处的人群,对孙玉梅的说法都是深以为然,却也知道其中的难处,也跟着议论起来——这时候民情就是如此,陌生人互相搭话也是家常便饭,虽说百姓彼此已经完全不如敏地老家那样互相熟悉了,但风气却还是被带了过来。
“这事就没法办,也不是钱的事,尤其是西门那里,旁边是土坡,怎么扩嘛!门都不敢拆的,说是结构不能动,怕拆掉了下雨天土坡那里滑石头下来!”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云县这里三面是山,地方真的不够!”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以后啊,大交易所和中央班底都要迁走了!就是因为云县地盘太小,施展不开,包括中央大学也是如此,博物馆什么的,都要迁到新都城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也兴致勃勃地爆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耸动消息,“不是榕城,就是羊城港,都要大拆大建,那车道都是按着八辆马车来定的——反正,不管在哪里,这么一两年间,咱们买地啊,很快就要正式定都啦!”
第766章 定都羊城港! 云县.叶昭齐 七年了,……
“才从壕镜回来没多久, 又要去辽东,甚至还想去草原……你这孩子,现在这心是越来越野, 云县还装不下你了不成?——话都说到这了, 今日去你曼姨姨那里吃午饭,她可和你说了没有,迁都的事情,难道真的定下来了?”
正当钱街前方, 行人们纷纷拥挤着讨论起了迁都的消息时,就在钱街不远处, 城东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区之中,叶仲韶一边端菜,一边也是有些埋怨地和久别方归的女儿念叨着家常话, 他把清炒通菜放到桌上, 连忙将身子一扭,让出地儿来, 让老帮佣张妈, 用白布垫着手, 把一个大砂锅放到桌子中间,“哦,这只母鸡好!鸡油松黄!——菜齐了, 吃饭吧, 昭齐叫人去!”
“哎!”叶昭齐楼上楼下喊了一圈, 几个弟妹还有母亲、祖母都聚拢到了餐厅里, 老张妈看着也是满脸的笑,一边拿白布揩手,一边欣慰地道, “今儿人齐了哉!昭齐一去就是大半年,小娘子们要上学,老爷太太又忙——连老太太都忙,我这里空锅冷灶,一周也开张不了几次!”
叶昭齐忙抱着她的手臂,笑道,“那可是我没回来,我回来了,张妈你还想闲着?我想吃桂花糕——吴兴的丹桂酱有名得很,明儿我去街上买两罐子来,张妈做给我吃。”
对老人来说,不论身份,最怕的反而是不叫她做事,张妈一听,立刻笑成一朵花,“不消买,不消买,我转头啊去翻腾翻腾,柜子里还有——还是老家的桂花糖粉,好过吴兴的许多!”
对姑苏人来讲,老家的风物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不过,这顿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南蛮子的色彩:响油鳝糊、红烧狮子头、火腿鸡汤,这些姑苏的老三样之外,还有红烧青蟹煲、酒煎黄鱼鲞,这都是张妈和邻居学来的本地烧法,毕竟在南面海边,不学着本地人吃海味,在菜市场就难免有点儿不好下手了。
十几个菜,把团圆桌也挤得满满当当的,不过食客也并不少,根本不会浪费——叶仲韶夫妻二人、叶老夫人、沈老夫人,姊妹兄弟九人,这就是十三个个了,还有沈君庸、张华清夫妇——沈曼君一家也是拖家带口的,又有吴家亲戚暂住,都叫过来就不够坐了。
沈、张夫妇这里只有两人,住得又近,而且沈老夫人也住在叶家,他们本就要时常过来问候的,也就几乎都在叶家蹭饭,便预算了他们,抛开年岁还小的幼子,让保姆带着他在小室休憩,正好是十四人,坐在一处团团圆圆,把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两个老夫人都觉得热闹,满脸是笑,不住附和张妈说道,“今晚人齐!”
两层楼的小院,八个常住主人,还有老有小,家里的帮佣自然不止张妈一人,他们在小厨房自己开了有一桌,此时也就都退下去吃了,时不时过来照看即可,桌上众人落座,昭齐因为是远归的关系,和刚刚被允许上桌吃饭的五弟一起,起身为长辈们斟酒,又含笑为弟弟们斟了煮过的热奶茶,四弟开期垂涎欲滴地望着大敞壶里的奶茶,还有那一粒一粒木薯粉煮出来的黑珍珠,低声道,“大姐,给我多多的放珍珠,再多放点儿糖!”
“再吃糖,你牙齿都龋坏了!”
二姐蕙绸颇严厉的样子,大人都含笑看着孩儿们的小官司,张华清忙着给三姐琼章剥螃蟹,叶仲韶又劝了一圈菜,因沈君庸谈起夫妻两人从钱街出来,差点迟到,又听到路人在谈迁都的事情,叶昭齐方才找到机会,点头道,“今日我去编辑部的时候,姨姨的确提起这事儿来,说是最近大事多,还都是戎祀重器,才要派人去接受辽东女金地,经略草原,这里又定了迁都的事情——
虽不是立刻拔脚就走,但应该地点是定了不改,不过多久,建筑队那些就都要过去了——现在建筑专门学校的教授,还在那里出规划图纸呢,说是要吸取云县的教训,作为临时首都,也是将来的陪都,要好好规划,功能区都设计出来,也免得和云县一样,左支右绌的,现在摊子都实在不好往外铺了。”
她说话时,众人都停下了话声,仔细聆听,待她说完了,沈老夫人迫不及待问道,“那到底是迁去榕城还是羊城港,又或者是鸡笼岛,可有说法了没有?还是这依然要保密,曼君也没说?”
叶昭齐笑道,“刚出了羊毛的事情,最近怕是要狠抓一波保密了,姨姨如何敢胡乱开口?不过我听那意思,应当不是熟地,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羊城港了。”
“果然是羊城!”
“不意外!”
“羊城的港口条件确实要比榕城好得多,距离南洋更近——最关键榕城和云县一样,也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就算做陪都地理上都很难铺展开,无非又是一个大号的云县!”
满桌人各有反应,但却都不无感慨——虽然在云县也是客居,但毕竟住了七八年,还是很有感情在,如果都城定在榕城,那云县距离算是接近的,还能借一借势,这一竿子搬到羊城港去,之后云县的发展虽然也不会太差,但和现在的劲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具体计划出来了没有?大学那边是怎么说?先在云县支起摊子,之后搬去羊城港,还是到羊城港再正式挂牌子?”
叶仲韶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众人也都理解,只有远游归来的昭齐还有些纳闷,不由得眨巴眼睛望了过去,叶仲韶却还不明说,还是沈君庸哈哈一笑,揭穿道,“昭齐,你父亲收了衙门的聘书了——想要聘请他做中央大学戏剧系的主任!你说,他能不牵肠挂肚吗?这要是接任了,可不就得背井离乡,夫妻分割两地了吗?大姐被戏社绊住脚,几个孩子也要在云县上学,都不能随他去,他还不知要孤零零地在羊城住多久呢!”
原来如此,昭齐一下明白过来了,见父亲那故作埋怨,实则深深得意的模样,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忙恭维道,“果然六姐知人善用,慧眼识英才,这聘书一出,买地的戏剧第一社,便再无疑义了——不知道卓先生他们的戏社,有没有收到聘书了。”
“也有,包括老龙也收到聘书了,不过是聘他做文学系主任。”
叶仲韶毕竟也是有年纪有身份的人了,得意片刻还好,要诱导一桌人继续吹捧他未免轻浮,因此也迅速收拾心情,如常解释道,“这主任的聘书,其实未必是说戏就写得第一了,话本就写得第一了,而是要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年纪大、人脉广,心胸也要开阔,能把华夏这里各流派的精英秀才都选中取出,过来开课——这也不全是教人写戏,并非是和戏社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你舅舅也接了聘书,问他便可知道了。”
叶、沈两家,不知不觉间,到买地已经七年多了,自然各个和来时相比大有不同,先不说如今已经位高权重、有头有脸的沈曼君,光说今日在的这几位:沈老夫人和叶老夫人,别看已经是‘老夫人’了,但在买地竟还不算太老,有了矫正鞋之后,活动范围比从前在老家扩大了不知多少!
上学之余,也结识了同龄的女朋友,一道出去玩乐,虽然因为年岁限制,不敢出云县玩乐,但云县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什么话本小说、绘本画册、幻灯仙画,全都是有所涉猎,别看年纪大了,她们看起话本来也是不亦乐乎,尤其有了电灯之后,更加不必说了,要不是叶仲韶强行规定,过了十二点便关发电机,真能熬夜看到天亮不可!?就这,在老太太中还不是特例,叶、沈两家的老夫人,本来就是识字的,也看过家中不少藏书犹然如此,别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到老了终于被迫认字,看起话本来那还不是如痴如狂?本身老年人就是觉少,个个看得起早贪黑——说来也是有趣,还有老太太提笔写话本的!讲的就是一个老太太如何理家,怎么调理不省心的儿孙的事情,在坊间还颇为引起了一阵一两年呢。
自家这两个老夫人私下有没有提笔写话本,晚辈们就不知道了,但她们常常往《云县家常事》这样的本地报刊投稿,这个是过了明路的,很多时候,那些何处购物便宜,何处有新货的生活经也好,针对民间堵车、不讲卫生这样情况的抨击也罢,都来自这些老太太老头子的笔下呢。
今日要不是昭齐回来了,她们恐怕就要在茶馆吃晚饭——老人家能吃多少?喝多少?消磨一日,花费省一些也就是十文钱不到,手里扎几个鞋底那就什么都有了,再加上本地的老人,很多都是跟随儿女来此,有人奉养的,家境也并不差。
好比叶、沈两家,现在哪还记得从前在敏地是如何抠搜算计的?就靠着戏社,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虽然不能和千金堂那样的大豪商比身家,但养两个老太太还是轻轻松松,叶仲韶在这一片都买了两个小宅院了,一个待客,一个给大孩子们住——八个孩子,上下两层楼确实有些拥挤了,除了三个女儿和小六子跟着本家住之外,余下五个儿子都去隔壁的小院过夜,这么住大家方才宽敞一些。因此,这两个老太太是最有兴致的,任何人来一请就去,也不吃素了,虽不敢傻吃,但山珍海味也都尝过,来来回回又多是拄着拐杖穷走,这么几年下来,肤色红润、腿脚硬朗,倒似乎比来买时还年轻得多!
至于叶仲韶、沈宛君夫妇,别看服饰依旧是朴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各方面的处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本来在吴江老家,家用紧张,仕途不顺,生活总有艰难之感,可在买地这些年下来,虽然绝了仕宦之念,不知为何生活却越来越好,越来越舒心,也和老夫人似的,隐隐比之前还更年轻些,又觉得虽然少了下人服侍,也谈不上读书人有什么特别的体统,可此时的生活与工作,还是比做官、做主母更让他们快活。
这七年来,他们主要是在做什么呢?主要还是在开戏社、出话本故事,这种东西在敏地大概被视为是玩乐小道,不务正业,但在买地却和所有职业一样并不受到任何歧视,甚至反而还被人高看一眼——做出版的,影响力传播得很远,要比别的行当都更值得重视一些。
除了叶仲韶、沈宛君家学渊源的戏社之外,话本故事,说起来也是他们的传统——他们本家族亲就是做这个的,也过来在买地开了书坊,只要是吴江过来的才子才女,都愿意过来拜山头,已隐隐有了吴江领袖的意思,和另一个吴江人张天如,方向不一样,却都一样出风头:
不说别的,就说本家之中,便是人才济济,亲戚们过来投奔,就都够凑足多少个班底来写戏了,戏写完了,趁热打铁再出个和戏情节一样的话本,也是好卖得很,即便这些亲戚不过是在戏社暂时落脚,后续或许会改行,但后来的人才补充却依旧是源源不绝,让吴江戏社、吴江书房有了一点庞然大物的感觉了。
书坊那里,是族人叶华生负责经营,叶仲韶等人来生产内容,大家会账分红,戏社这里,叶仲韶负责安排新戏上演,搜罗演员,沈宛君来抓台本,夫妻两人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而族亲之中,又有沈大荣、沈伯明、沈倩君、沈智瑶等名家,虽然各有本职,却也对戏社十分关切,不但调弦品律,还撰写戏评褒扬新戏,又点评针砭市面上的其余话本、新戏……总之,沈氏一脉纷纷来买之后,确实撑起了买地文坛、戏坛的架子,他们的发展脉络也都很一致地和文化戏曲有关。
这其中,叶昭齐是继承了姨姨,继续做报纸新闻这一块,也是因此,她常年在壕镜和云县两头跑,且随着壕镜的发展,出差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回云县,还是因为要中转去辽东——辽东现在多了一块新地,且不说按照历史,这片土地的确属于华夏……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懂汉语的极少,这就算是洋番了,按理也该出人加入报纸编辑部,再加上通古斯那面,也要和买地贸易,按规矩都得接触,之后《万国报纸》是否要加入一些相应的内容,都要考察后再定。
除此之外,沈大荣也有意办报纸,正在酝酿,其余人有写戏的,写话本的,写戏评的,不一而足,光是沈家都能撑起一个戏曲学院了,现在叶仲韶最苦恼的,应该是从这些亲戚中做出抉择,挑选几人聘做讲师——都请,那太不像话了,得给别的戏曲名家,譬如临川派、绍兴派留位置,但要请她不请他,就怕在亲戚间落了埋怨,反倒结仇生疏了。
但是,沈君庸接聘书,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因为这会儿系主任还没往外发聘书呢,沈君庸并不是作为讲师教授被聘请的,他接的也是系主任的聘书——金融系主任!不错,沈君庸的确也写了几部脍炙人口的杂剧,但他在买地这里,却是靠另一个身份,在高层圈子里出名的:他是六姐都亲口肯定过,‘要多写几篇金融分析文章’的金融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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