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老何,有你的信!”
“何叔,有你的信哩!又是云县来的——是马大叔一家来信了吗?”
这不是,邮递员才刚下车没有多久,还在点算村里订购的报纸数量,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向田边,充当起了耳报神来,“马大叔他们还回来吗?可回来了也没有地方住了啊!房子都分给别人了!田也是!”
“小孩儿操什么大人心呢?”
何二狗也是好笑,恰好犍牛已经走到了田尽头,接下来该转弯了,他便赤着脚上岸,伸出沾了污泥的手,要去摸孩子们的光头,孩子们惊叫一声,立刻和小鸟似的飞远了,呵斥他的恶作剧,“何叔坏!不和何叔好了!”
“何叔,何叔,你能帮我问问邮差叔叔,我娘写信回来没有呢?”
“还有我爹,还有我爹!”
这群皮猴里,也有些怕生的,别看在村里长辈面前胆大,却不敢和邮差打交道,便藏在人群中,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望着何二狗祈求,“他们走了好久噻,都要开耕了还不回来……”
说到这里,已经有点抽噎了,何二狗心一软,眼看日已西斜,今日这片田是犁不完了,便摘下了套绳,拍了拍水牛的屁股,让它走上田埂,弯腰就着沟渠洗了洗手,“行,那你们看着牛,那里有些干草,喂它吃了,我去给你们问问!”
“瓯!瓯!”
孩子们立刻欢叫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何二狗答应了去帮他们问邮差,也因为他们能喂牛了——在乡下,牛可不是孩子能轻易靠近,一个是怕大牲畜伤着孩子,还有一个,更怕孩子不知轻重,一味好玩,惹得大牲畜不吃食了,那就是罪过了。一个孩子,若是能获得了放牛的许可,那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说明在爹娘的心中,已经算是个大孩子了,能够把家中最贵重的资产托付给他/她,对于祖父母来说,更是颇有成就感,这等于是把放牛的责任,从他们那里接过去了。
“可不要乱来!”
何二狗走了几步,还有些不放心,回头叮嘱了一句,又临时指定了年纪最大的张二妮做领头的,“二妮,你来喂!别让他们碰了屁股!”
“知道啦,何叔,我管事儿出不了差错!”
张二妮是个小官迷,事事爱出头,在扫盲班里也要做第一,又极其热衷为老师收发作业,批改试卷、登分造册,她非常习惯于‘统治’村里的这帮顽童,一得到何二狗的任命,立刻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满脸放光,分派了起来,“张三才,你去打水,黄小妹你来牵牛,你们都远远的,别从牛背后走,牛踢你哩!五发你来铲粪!我去抱草!”
何二狗见一帮孩子被她差使得团团转,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把手往脑后一背,一摇一摇地走去村里的报刊亭——这个地方用处很多,也有叫读报处的,有叫学校的,总之,这就是个村里人公力建起来并维修的大屋子,村里议事、读报、开会、算账、上课,都在这里,本来是从前住户的祠堂,可自从分家之后,不做这个用场了,现在这村里原来的老姓也没几个了,便自然地挪用成了村长、邮差、扫盲老师等形形色色的官面人物在村里落脚的地方。
“何二哥来了!”
邮差小赵和何二狗年岁相当,也都是北方流民,说来也巧,他们是一艘船南下的,也都被分配安顿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因此小赵素日里见了面都是亲近,这会儿见了他来,连忙抽出一封信递过去,“给,马大叔又来信了——自从他去了云县也没回来,怪惦念的,他最近可好那?在农业专门学校可高升了吧?”
“一家人都挺好的,他们家老大入伍了。”
“哦?!”一旁过来拿报纸的村民们也抬起头了,“这老马家不得了啊,还真是蒸蒸日上。”
“聪明的人到哪都容易出头,老马当时上扫盲班就学得快,不然他也去不了专门学校,咋说呢,种田也有比他会种的,可能和他一样写出来的就不多,老马那个笔杆子真是没得说!”
“可不是,真是个秀才,他也是耽误了,若是生在南边,早入了买活军,没准现在也是大官了……”
马正德一家人在村中是很有名的,也算是村里走出去的能人之一了——现在,泉州这边的村落,农户更替的速度是很快的,和从前一旦安顿下来,一辈子都在本地的共识不同,大量流民忍饥挨饿从远方投奔而来,一开始想着的确是老实务农,但很快,随着扫盲和农闲进城打工,这两桩新鲜规矩在买地的普及,这些新农户们或快或慢总能得到一些摆脱农门的机会——
收入未必比做农户要高,很多人最后没能成功在城镇安家,又回来种田,或者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耕作了,但也不乏有些能人确实摆脱了种田的命运,比如小赵,就因为勤快嘴甜、会来事,能认字,考入买地的吏目系统,做起了让人羡慕的邮差,日子至少要比种地多了一丝变化。
如何二狗一般,来到买地,被分配到这里种田之后,就没有挪过窝的年轻人,因此就显得很罕见了,尤其是这会儿,农忙还没开始,那些冬日进城做工的农户都还没有回来,村子里最多的都是四十岁以上,无法适应城市生活,或者体力不如以往,留在家中照看孩子的老人,他这个二十啷当的壮年劳力也就格外的显眼,村长唏嘘道,“小何就是耽误在一个笔杆子上了,要是读书好些,你马叔高低得把你也带去云县,可惜了,可惜了。”
何二狗为人厚道,不轻易和人置气,平时对邻里也是能帮则帮,在村里人缘很好,因为住得久,威望也高,有许多人为他惋惜,认为他这样做农民是有点屈才了,怎么也得和小赵似的,混个邮差来做才是好的。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咧嘴笑道,“没啥可惜的,个人有个人的日子,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俺怕吵,喜清静,要去专门学校,和许多人一个班,我都吃不香睡不好的,还是咱村里自在。”
“哎——不是这个道理,自在能当饭吃吗?你都二十五,能说亲了,咱村里现在还有几个好姑娘?就是说亲,人家也要‘半工半农’,不要扎根在田里的泥腿子哩。”
村长指着小赵,“你看,小赵比你还小,这不是亲家都定下了?就等着满了岁数过礼。你的媳妇呢?二狗,现在村里除了来时就已经成婚的,你看没成亲的小年轻,哪个能在村里讨得到老婆?”
“有那么一两个回乡种田的姑娘,人家自己有田有户,招赘上门都多得是人愿意哩!就俺们村,秋霞、慧颖两个坐地的女户,一家至少都十几个人说亲,招赘上门还倒给彩礼,这行情你听说过没有?”
他说的这是实话,村里的女人荒,在买地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甚至很多农民就是这样慢慢脱离农村的——一开始,他们还是囿于传统观念,放不下到手的田地,比起虚无缥缈的进城务工,更愿意安顿下来老实度日,不去赚那些想不到的钱。
可很快,随着女娘农闲时出门打工,以及对买地这里民情的逐渐领会,丈夫开始担心妻子进城后是否会回来了,但是,进城做工的好处,又是明摆着的,那些经济利益舍不得白白的放弃呀!
于是,现在常见的,折衷的办法,就是夫妻放弃一季作物的收成,只种一季庄稼,剩下的一季庄稼包给别人种,夫妻一起进城做工,只到春季农忙的时候回返——但很快的,他们进城后就不愿返回了,只要在当地能安顿下来,就立刻回来接走留在村里的亲人。
因此,在农村,很少能看见当龄的女性——不是嫁进城里,就是和男人一起进城不回来了,如秋霞和慧颖这样回村定居的年轻女娘极度稀少。村里最常见的就是拖家带口的鳏夫,当然也有离异的,或者便是一家子凑不出一个女人的光棍之家——常见于北方逃荒过来的流民,多是年轻兄弟、乡邻结伙,他们能闯荡,也更敢于冒险,当然食量也大,家里过不下去时,这种年轻的次子、幺子,便别无选择地背井离乡去找生路了。
城里和村里比,收入虽然高,但花销也多,村人的日子则相对更简单质朴,要说哪种更好,其实是各有千秋——种田累吧?但现在多了不少农械,还有人手把手教着种田,要比从前在敏地好得多了,进城若是做苦工那可也不轻松的!有些苦力工一天下来能把人累抽筋——而且不像是种田,总有农闲的时候,这种下力活日复一日也很消耗人。
城里的繁华享受,其实也和老百姓关系不大,要说城里什么一定比农村好,现在看来就是城里娶亲容易,虽然不是个个汉子都能成亲,但至少希望要比在村里大得多,这也成了村里男丁进城闯荡的一大动力。
尤其是何二狗这样的情况,在村长和小赵看来,他想娶亲非得进城不可——他又不是当地人,单身汉,没个父母照应,有了孩子也不能帮衬,要说家境,平平无奇,眼见着的有限,在老家也没有亲人了,不像是那些结伴出来闯荡的兄弟伙,还能回乡接父母亲眷过来,顺便在老家说门好亲……说白了,就何二狗这样,就是想给秋霞她们做赘婿都排不上哩,要是不改变,那就等着打光棍到老吧!
可一个农民,老了干不了农活了,又没有后代,谁来管他的吃食?这都不说什么后事,什么带着看病,孙儿孙女承欢膝下了……就说最简单的一点,五十岁往后,田里的活就逐渐地干不动了,实际上二十五岁成亲生子,时间都有点紧张,要是稍微耽搁了,父子两代的力气就有点衔接不上。很多人都说,农户二十岁就该成亲了,否则,到了五十岁还得下苦力在田里拉犁割稻,那就是熬命,活不久的。
没有力气种田,那就是没有饭吃,就只能活生生的饿死,要不然,沦为乞丐,吃村里的百家饭,可到了那时候,村里的老光棍汉就太多了……谁家有这么多富裕的粮食给他们吃?
没有叔伯兄弟的光棍汉,晚景就是极度凄凉!和不能生的女人一样,在农村都是饿死冻死的下场!若说在敏朝,运气好还能指望宗族的庇佑,在买地鼓励分家的大环境下,他们就只是行尸走肉,每活一日都是在捡着自己的脚印,为注定凄惨的晚景做着挽歌……
这里的道理,是非常直白,无人可以反驳的,在老于世故的村中长辈看来,婚姻唯一的目的就是繁衍子嗣,任何到了年纪不想着成亲,成了亲不想着生孩子的人,都不够格做农户,得想别的活路去,因此,村长对何二狗的劝诫是非常真诚的,“你喜欢在村里过活那也行啊,那句话叫什么,人各有志!但至少年轻的时候得进城两年,娶个亲,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到时候带了媳妇孩子回村来住,你也就有了后了,等你种不动田,好歹有个后能投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何,听叔一句劝,正好你马大叔不也来信了?你们情分深,你给他好好写一封信,说一说村里现在的情况,让他想想办法,把你借调进城混几年也行——”
“是啊,二哥,真不是闹着玩的,你先人在天上也看着哩,你们家就你一支香火了,难道还能在你这一辈灭了不成?白山黑水,千里路都走出来了,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心气……”
何二狗拿封信,也要听人轮流唠叨——虽然这纯粹是出于好心,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谢过了小赵和村长的关心,“成,我也好好想想,晚上回家写封回信,明早带给你啊。”
小赵沿路送信,也能帮人带信去邮局,他额外多收一块钱的路费,这也是邮差的油水所在,这笔钱局里只收走两成,余下八成都是他的。当然,何二狗这样的朋友请他捎带,他就不另收钱了。而村长更是罕见的强硬,“回信别封口,我先看看,你得和你马叔开口才行,不然我就给他写信提了!”
“张叔……”何二狗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感动,看着村长面上那几道执拗的纹路,他终于还是笑了,“劳您费心了,我知道您是好意——不过,马叔写信来,本来也就是让我去云县,那边有个工作机会,正好需要我们这样的北方人,他已经帮我说好了,估计我忙完这一茬春耕就得出发……”
“啥?!”
村长顿时一瞪眼,“工作机会?需要北方人?”
他一下激动起来了,小赵也立刻变得机警,双眼灼灼地看着何二狗,“啥样的北方人?北方农户都行呗?只要一个吗?”
他们抱着不一样的心思,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二狗/何二哥,你看我们村里/我小弟——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去吗?!”
第781章 二狗的拼搏 泉州.何二狗 生活没有给……
“这……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去呢!”
“怎么不愿意呢?只要是能进城, 哪有不愿意的?这又不是去修路队——”
修路队虽然也是吸纳农闲劳力的重要渠道,报酬也不低,但说实话相当的吃苦, 不比干农活轻松多少, 很多体力跟不上的村民,宁可在家做点手工活, 也不敢去修路队。
其中也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是因为修路队去的都是城外荒僻的地方, 远离城市,赚的钱无处花不说, 也没有接触到适婚女子,或者其余岗位的可能, 哪怕是收入低一些, 但大多数年轻人都更愿意进城, 而不是去修路队。而去农业专门学校, 为他们干活, 更是比所有岗位都好,在农户来看,这是进退两便的事情——去帮着农业专门学校干活, 表现得好, 马正德就是例子, 可以从普通农民变成田师傅(农业技术员),也有从田师傅变成农业老师, 专门培训田师傅的可能。
就算是笔头、嘴上的功夫不好,不能和马正德一样,完成从流民到农业老师的三级跳,但干活时接受的指点和培训也是不亏的——田师傅在移民村落受到非常普遍的敬重和欢迎, 农民们半点没有食古不化、盲目自信,对他们的教导不但非常信任,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饥渴!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虽然祖祖辈辈也都是务农的,但却不是在这个地方务农,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对于土壤、水文、气候都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有个人能出来手把手地教大家,该怎么种田、怎么杀虫、怎么施肥,乃至怎么收获一种新作物,怎么处理保存……就算这些知识说穿了都不难,可要是没人教的话,自己得撞多少次南墙,损失多少次收成,才能总结出经验来呢?
接受田师傅的教导,并且把他们的教导通过笔头记忆下来,这也成了绝大多数成年农户的识字动力,比起这最迫切的需求,识字之后,在娱乐和眼界上的扩张,反而都是细枝末节了
很多农户不羡慕一度在村中生活,后来考上吏目、改做生意、做匠人的同乡,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他们最羡慕的是马正德,在村中迄今仍然时不时有人谈起他来,认为马正德过的可说是农民最羡慕的生活了。
——做吏目的也有被送去挖矿的风险,而且在买地无疑要比在敏廷大得多,那份心思就不是一般人能支应得了的,做生意也是,起起伏伏,容易赔本,还要交各种各样的税费!就是马正德这样,有一门手艺,有儿有女的人家,那福气是真大,不论怎么样,就算他家里人都没了,老马光靠这种田的本事都不怕没人送终的,各村都愿意把他荣养起来,就为了老人家每年指点排布着,随手能让田里丰产个一两成的本领。
这会儿,马正德写信来,叫何二狗去给农业专门学校做事,这样的邀约,倘若何二狗居然拒绝了,那全村人只怕都要认为他是不知好歹,甚至村长还会强制把他赶去云县都不好说——除了为何二狗考虑之外,还有更直接的利益关系,一般来说,农业学校要人没有只要一个的,就算是去培训新技术,一个村也得出两三个人。
这是为了保险的缘故,一只鸭子是赶,一群鸭子也是赶,一个村若是两三人都会了新技术,回去也好散播。何二狗不去,村长怎么让他再带人?毕竟,他是马正德的徒弟,别人可不是,马正德有理由提携何二狗,但对只相处过几年的老乡,也就是些面子情了,力度肯定不会那么大。
这些过去的农民,哪怕是不给钱,节衣缩食地学技术,都是愿意的,倘若能在城市里说到亲事,那就更是大赚了,不管怎么说,总比在村里说上亲的希望要大,村长眨眼间门已经想到了好几个青年——都是在这里有家口的,留在云县的可能不大,长得也比较体面,说亲的希望高……若是能说个亲回村,至少村里成亲人口又多了几对,这就算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往上一汇报,加的可是他的政审分……
至于小赵,他是跳出农门了,可他弟弟还没个着落呢,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目前就是在另一个村子里务农,也是迫切希望能有个机会出门看一看,他和何二狗关系好,更是对跟着去云县的名额势在必得,有他们两人在,何二狗如何能走得了?当下只好苦笑着解释了起来,“这次去云县培训,固然是有名额,而且名额还很多,马叔也说了,有愿意来的都可以带来听——但学到的本领却不是在买地用的,是要去辽东垦荒啊!好不容易从辽东跑出来了,这还要回去,你说吧,这事能有多少人愿意干?”
“啊?去辽东垦荒?辽东那不打仗了吗?”
“对啊!对啊!虽说敏朝好像是收复了盛京,但这和我们买活军有什么关系?怎么我们反而组织人手上课,像是要把田师傅派到辽东去了?”
从这番对话,就可以看出信息灵通不灵通的重要性了,云县那里,哪怕是走街串巷专门送信的跑腿都能说出两三个小道消息来,和街坊讨论着场外交易所、盛京谈判、科尔沁归属,卫拉特、通古斯的迁徙,延绥边市的变动,可在泉州下头,县里边郊的小村里,充其量也就是个把爱看报,爱侃大山的村民,记得住敏廷出兵盛京的消息,这还是因为村里零星有几户迁徙来的辽东边民,要是别处迁徙来的农户,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何二狗还不知道从何说起呢!
当然了,也是因为这两人都是可信任的旧交,而且信息传播的速度很慢,也不担心乱传出去,给自己带来麻烦,再加上信中也提到了还要进一步招募人手,何二狗也就不存什么忌讳了,解释了一下辽东局势的变化,“……这么着,自然就需要大量人手去和当地合作了,不说别的,田师傅肯定是要出的,这是买地的招牌……”
“别的还缺什么人也不知道,马叔叫我去,是因为我们都有种林下参的经验,能帮着他一起讲课什么的,我们去不去辽东,是否久住,这不好说,但马叔也说了,能在祖籍辽州的百姓里招募人手,跟着学些技术,送过去指导当地的百姓垦荒种参,这一去,就不说在辽东安家吧,至少也要出个五六年的外差才能回来……”
其实更大的可能,就是直接留在辽东工作了,毕竟学到的都是北面的技术,除非是善于归纳总结的那种秀才,一般田师傅的农业知识是有很强局限性的,学的是哪里的知识,除非转行,一般都是就在那个气候区干。何二狗等人都听他们村里的田师傅说过,专门学校办地区培训班的时候,挑人就是两个标准,第一,脑子灵活,手上活计也好,善于钻研;第二,喜欢找出身在该地区的流民,比如派去大江沿岸的田师傅,很多都是流民来学了技术回流的,这其中的道理非常简单,这些百姓在老家就种过地,知道老家的情况,会说老家的土话,把他们派回去,事半功倍,是很划算的。
当然了,顺着大江去,和去辽东还不太一样,大江往上走个几百里,都还是比较繁华的,过去干几年,安家在当地的不多,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出外差的田师傅,政审分比较高,想要回来参加更多的培训班也比较方便,始终都有回到买地境内的可能,真不想干了,攒点钱回来种田也很容易。
辽东那就不同了,几千里地,路上的风浪就够喝一壶的了,气候又冷,而且刚刚经过多年的战事,可以说是百废待兴,甚至他们要种林下参的区域,多少年来都是老林子,和南面这里人烟稠密,少听闻猛兽消息不同,辽州的豺狼虎豹,吃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至少何二狗自己,根本就没想着回去,他已经在辽州呆得够够的了,冬日里那份刻骨的严寒,在猪圈牛圈里和大牲口一起取暖过冬,每天每时每刻都笼罩在极致饥饿的感受……
说实话,现在再回想起来,当时的痛苦似乎已经有些淡忘了,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情绪,但何二狗仍然认为,对买地的农民来说,去辽东实在不是什么有诱惑力的选择,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吗?在买地,便是普通的农户,做到这四个字也实在不难,光是劳有所得、平安喜乐这四个字,便是辽东怎么都赶不上的了!
他并不觉得在村子里能招募到多少农户,这和下南洋还不太一样,南洋至少只是热,热能躲,大不了不干活,泡在池子里呗,到了晚上总能出去活动吧?冷这可怎么躲?大雪封门,柴火有限,吃食也有限的时候,时间就像是催命的滴漏,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果然,一听说是要去辽东,刚才还感叹着云县消息灵通,最近又出了这么多大事,甚至还因为辽东要整个回到汉人手中而激动的两人,这会都沉吟起来了,没了方才的热情,哪怕是小赵刚才因为老家被送给买活军而欢欣鼓舞,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回老家的意思。
何二狗也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想带一帮人上路,这大概是在来买一路上坐下的毛病,在东江岛住的地方就逼仄,来买一路,坐的船舱拥挤,乘客还多,他还晕船,一路上呕吐、发烧,折腾到买地,命都去了半条,打那以后,何二狗就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合,一闻到别人身上的汗味,就好像回到了船舱里,在风浪中摇摇晃晃,坐都坐不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反胃想呕,就是这会儿,都得特意站在上风处,不然早就有点儿失态了。
他多年为奴,很善于掩饰,这点小毛病除了马正德一家之外,别人都丝毫没有察觉,村长和小赵也是一无所觉,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半晌,村长才是拍板道,“去!我觉得还是要去——我看他们也还是会去!”
他的表情十分坚定,并且立刻就付诸行动,走出屋子叫过一个小娃子,“你去把和老四家、张老五家、刘老六家的当家人都叫来,若有后生也都让他们过来,就说村长有事找——”
屋里,小赵也很快有了结论,“确实,还是要去,回老家历练一番也好,若是能找到老亲,那就更好了,俺们一家是南下了,可三亲六戚还有多少都留在老家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原籍住……”
不但他们的立场极为坚定,就是被叫来的几户辽东流民,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稍作犹豫也都立刻答应了下来,他们的理由非常的简单,“回老家去,别的不说,就你们的身份,媳妇是挺好娶的,哪怕娶上媳妇之后,不干田师傅了,辞职回来继续种田也行啊!”
这倒是实话,在买地这里是普通的农民,经过培训去辽东带人种林下参,那就是田师傅了,又是买地人,额外高人一等,别的不说,娶亲肯定不算难的,毕竟辽东几百万人是有的,这几年间能南下的有多少?
船是有限的,运量也是有限的,肯定有许多人只能留在当地,买地这里的小伙子过去,不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教育水平,都是出色的,完全可以任凭挑选。别看就赶了这几年的早,在择偶上那可差太多了。何二狗作为一个适婚的大小伙子,这几年也是逐渐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结婚这种事情就是在赛跑,真不需要跑得多快,只需要跑到女人数目对应的名次就行了,一百五十个男人对一百个女人的时候,只要跑到第一百名,基本就能找到媳妇儿,这和自身到底优秀不优秀其实关系还真不大……
对应到去辽东,这帮小伙子占的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优势,还有跑了几千里的地理优势,可就是这两个优势,真也就足够了,让他们一下就从找不到媳妇的娶亲困难户,变成了可以从容挑选的富裕户。而有了娶亲的刺激,这些前辽东流民,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在老家的生活有多困苦,一眨眼间门,几乎个个都应承了下来,甚至还争抢着想要第一批过去……
“二哥,俺跟你去,俺干活下力!”
“干活下力有什么用?要脑子好使,二哥,我会写三百多个汉字呢——不是拼音,是汉字!脑子可好使了,我跟你去,保证不给你丢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一帮大小伙子几乎要打起来!最后还是村长拍板:一家一个,先都跟着去云县,谁被挑中了谁没挑中,都看上头的意思,不得互相埋怨,到了云县、辽州都要互相帮助,如果站住脚了,可以往回写信,再设法接弟弟们过去娶亲。——至于小赵这里,乘着大家争抢的功夫,早已把何二狗拉到一边,请他给个准话,不管最后带多少人走,都有自己小弟的一个名额……
这还不算完,好容易这边散了,回家之后,这几户人家又轮流拎着腊肉、白糖过来拜访,又有别处迁徙来的邻居,听到了风声也过来打探的,何二狗这一晚搞到月上柳梢头了才能洗漱歇下,却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枕着手臂,望着地上的窗月出神——今夜这热火的场面,这完全出乎了何二狗的意料,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安乐窝里不安乐,只要有所欲求,就还是得拼啊……从辽东来买地的时候,不顾一切求的是一线生机,可好不容易在买地站住脚了,现在又要出去,为的也还是传承后代那点本能的需求……
本来,他偶尔也还在好奇,买地这里,流民源源不绝,就现有的地盘,不论如何开发耕地,也总有用完的时候,百姓们到了村落安居,怎么会愿意离开呢?到那时候,他们准备如何安顿新来的百姓?可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地方上动员百姓们向外开拓,就是现有的娶亲困难这一点,就成了在买地接受过教育的大小伙子,走出安乐的买地,往艰苦的边疆开拓的最大动力!
确实,不走出去的话,怎么可能娶得上亲呢?最近一次买地公布的临城县人口比例,适婚年纪的男女比例,哪怕是在女性比较充裕的城关,也是1.5:1,这也就是说,这一代的男人如果不往外走,就在城市里也有三分之一是找不到媳妇的……当然这不考虑一女多嫁的情况,但那也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何二狗对于他这一代的择偶难度有充分的认识——城市里有三分之一找不到媳妇,农村里能有三分之一找到媳妇就不错了,甚至一村一村的绝后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绝后,不想死得凄惨潦倒,那就只能是向外去拼命的闯荡——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安乐乡,原来永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逼着老百姓去拼,去出死力,费尽所有力气,才能用血肉,在世上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点印记!才能向这世道证明,自己有资格,让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
凄苦、破碎、无奈,才是人生的常态,‘正常地’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买地,也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的认识,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当然是十分残酷的,对何二狗来说,也挺叫人丧气的,可不知为什么,这种熟悉的无奈、懊丧,却反而也让他安下了心。自从他一咬牙,跟着马正德一家离开白山开始,他的生活似乎就充满了跌宕、变化,就如同在激流中反复冲荡的小舟,几度险死还生几乎散架,何二狗真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在山林间面对山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大野猪时;在狮子口外,趴在沟子里,藏身于烂泥之下,屏息轻声,听着卡伦额真的马蹄声从头顶几次掠过,甚至还狐疑地在藏身上方放慢脚步时;在去买地的船上吐出胆汁,喘不上气,恨不得下一刻纵身入海求个解脱再不醒来时……
这些深刻的记忆,就像是他迈过的一道道沟坎,度过的一次次劫数,终于,他到了买地了,他安顿下来了,他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换得三餐饱腹、四时衣裳的生活了!何二狗只觉得自己毕生所求,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已经不想再拼,自觉已经残破。
不像是马正德,经过无数苦难却依旧坚韧,以一个野人女金的身份,从未停止学习,学会了汉话、汉字,现在甚至去做了种田师父……何二狗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拼的力气了,他就想要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可是,今日他终于意识到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苦难就还在继续,拼搏是永远都不能结束的,不论你有多么的无力,只要你还想活下去,那你就永远都要勉强自己,永远都要克服疲倦,强打精神,永远都要为了在这世间站住脚、直起腰而拼搏……
不拼怎么办呢?他想,我还能干多少年?我现在还年轻,可我得为老了考虑,我不想饿死,到那时候就得有人养我,不娶妻,不生孩子,到时候谁来给我一口吃的?我倒是想清心寡欲,出家算了,可买活军这里不许出家,佛道荒废……这是把最后的出路都给堵死了,为了活下去,我不拼,能行吗?
何二狗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好像他有许多魂儿——许多魂儿的碎片,都留在了那些个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再也不能完整了,可他能怎么办?他已经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劳作是如此的艰苦,但是,最后、最终,还是要面对,还是得去面对。你要活着,你就没法不去面对。
在昏黄的灯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散落在岁月中的碎片给吸取回来似的,何二狗凝望着信纸,慢慢伸手去取他的文具,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又是抗拒,却又觉得熟悉和踏实,好像这样不情愿的挣扎、受苦,才是他应有的归宿,好像在长久的休息过后,他终于又一次睁开眼,真正地在这片乐土上清醒过来了。
“休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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