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黑娃儿或许是没有听懂,或许是没有介意汉人朋友们话里隐藏着的优越感,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他憨憨地说,“下午要上学去。”
“上学?!”
“黑娃儿,你要去上学?!”
这些数字汉子们,立刻惊呼了起来,有些人连觉也不睡了,一骨碌翻身从吊床上坐起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黑娃儿,“你咋舍得去上学了嗦?不挣钱了?”
“我们怎么劝你去上学你也不去的!你们这些土人,总是不喜欢上学,要上全工——和你们说这样不划算,你们也听不懂——”
“就是嘛,现在怎么就去了?”
“信教了!”
黑娃儿还是那么言简意赅,挠挠头,“族长说我不虔诚……就我不学习,要把我吊起来打,下午不敢干活了。”
信的当然是知识教了,在美尼勒城这里,不会有什么别的可能的,不说移鼠会了,现在吕宋这边其余教派,除了各大部落根深蒂固的祖先崇拜和自然神崇拜之外,别的都是被打得抱头鼠窜,力工们倒是不觉得信教出奇,而是纷纷感慨于黑娃儿的转变,“我们千般劝,你也不听,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去领每天平白多的五文钱!现在一入教,就去上学了!神仙说话就是好使!”
“你那些族人们以后也没法偷懒了,以前啊,他们上半日工,有了吃喝的钱就去玩耍,去钻椰树林,现在有了知识教,那半日就得去上学了!”
“是啊。”黑娃儿抖了一下,“要是不学习,不修行,祖先一发怒,田地就不丰产,那我们就是罪人了。”
谁也不想当罪人,因此,看来学习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了,哪怕是人去了,心不在,也得做出虔诚的样子来,否则就得被族人排挤。力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三十五块把最后一块米饭投入嘴巴里,又咕咚咕咚地灌完了椰子水,嘟囔道,“为啥不让汉人入教呢,俺倒想让俺小妹入一个,看她还敢淘不,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习呢?”
“嗐,就是不入教,你不去上课吗?不说了不说了,都睡吧,下午还上学去呢!一会互相叫一下!”
“晓得哈,你娃儿睡吧!”
顷刻间,吊床上横七竖八已经躺满了人,都在微风中摇晃起来,上头逐渐散发出雷鸣般的阵阵鼾声。美尼勒城这里现在通行的时间表:早上五点到六点开始干活,干到十一点,开始长午休,在热季,要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开始下半场的活,可以一直干到晚上八点钟,场地才会完全休息下来,但码头这里,货物多的话,那也有晚场,会通宵卸货,换人不歇场,其他学校、衙门和商铺,则大多数遵循的这样的生活节奏。所以大部分美尼勒城的居民,都适应两段式的睡眠,这一觉汉子们可以直接睡到下午三点多呢。
【这样的作息时间,无疑极大地提高了南洋地区的工作效率,在此之前,南洋的土著奴隶,根据记载,即使怎么鞭打,一天也只干五小时的活,这样的安排让劳动时间几乎翻倍,能做的事会多很多。】
力工们没有留意到的是,在摊档深处,有一张角落里的吊床,也在微微的晃动着,一个洋番正靠在吊床里,架着腿充当垫板,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笔记,【这一切改变的原因实际上是棕榈油榨取技术的大进步,吕宋的油料很廉价,提供了照明能力……生产力的提升……这种说法真是太有意思了。】
如果黑娃儿眼神好的话,他会发现这个洋番正是知识教派遣到他们土著村落的新祭司:坚信.张伯伦,汉名张坚信,不过,张坚信目前没有出去和他相认的打算,而是饶有兴致地在隐蔽处观察着码头这边的一切动静:远处的换钱仔们已经跑回来了,把钱盒交回给了店主,自己抱着一大袋子筹码和一个空钱盒,又跑去兑换筹码。张坚信计算着他们的收入——一根筹子一文钱的话,换钱仔一次只要能找到20个主顾,他就赚了一十文钱。而且,由于他在排队时会不断的把筹码按照十根一捆扎好,免去了兑换处工作人员的闲工夫,似乎在兑换处那里也受到了欢迎。
【有趣而轻松的生意,最原始的金融服务业。】张坚信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条闲篇,【在这样的混居地带,民俗的冲突和融合……人类学……离开羊城最大的遗憾,是离开了充足的知识宝库,社会学、人类学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很渴望回到图书馆去继续学习,在美尼勒城的田野调查可以写出好几篇论文……】
和绝大多数来华的洋番不同,张坚信对文科的兴趣极为浓厚,反而不擅长理科,如果可以,他学者的一面想要永远留在羊城上课,但,张坚信毕竟是个富有斗争精神的加尔文宗教士,他正是让莫祈平十分讨厌的那种狂热派——张坚信是有野心的,他的野心就是让他所见识到的一切苦难都消失,所有受苦的人都能得到救赎。曾经,他认为加尔文宗是答案,于是出身贫寒的张坚信,便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拥有了登上来华船只的资格,而一旦来到买活军这里,见识到了买活军的理论和科学,张坚信便又立刻抛弃了加尔文宗,以及他出生以来几乎成为本能的,对主的信仰——张坚信在心底丢弃旧神的时候,甚至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秒哩。
当然了,没有必要对外完全表露自己,张坚信对外的说辞,依然是为了更了解敌对教派而打入内部,他虽然拥有一个纯善的理想,但同时也非常务实,甚至可以说很有谋略,譬如说此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上位成为知识教的大祭司,这其中很可能牵扯到一些人事倾轧,但张坚信也有足够的智慧来应付这些。
“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莫祈平大祭司、马丽雅大祭司,他们的能力实在有限,缺乏长远独到的眼光。如果他们足够听话,也不过只能充任副手而已。”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在笔下记叙着美尼勒城——在总坛眼皮子底下存在的工作疏漏,知识教如果好好地把土著全都渗透,而不是急于扩张,很多社会问题根本就不会出现。
还有知识教的资金问题,他们也无疑缺乏设计解决方案的创造力,这一点张坚信也有思路,只等着他拥有相应的地位就能提出,张坚信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下来,【真奇怪,只要一冠上神灵的名义,人们可以变得多么的主动……】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拥有相应的地位’,这就包含了对敌人的打压,以及增加自身筹码的努力,张坚信在找的工作疏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即便莫祈平祭司逐渐失势,但以现在的情况来说,上位的也可能是马丽雅祭司而不是我……马丽雅主教拥有性别优势,这是我们这批人的匮乏。”
“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被红圈配额局限了思路——我似乎已经有主意了。”
“知识教完全可以在我的运营之下,变得更好、更完善,更能发挥作用。”这个前任清教徒自信地想,“真正的天才要登上舞台了,前人迟早都要让道,莫祭司和马祭司最终也只能接受这一点——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想办法从老家弄点女人来……”
“女人,的确,我们老家可最不缺女人了,尤其是我们加尔文宗的信徒中,少不了的那些,受到平等思潮影响,桀骜不驯的,制造麻烦的,多口多舌,喋喋不休地争取权益,让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烦恼无比的女人……”
第865章 私藏配额
“开辟一条新航路,把那些娇弱的,病病歪歪的金丝雀,从甜蜜的老家运到吕宋来?”
“怎么样,老杰克,你觉得我的这个念头如何?”
“恕我直言,”老船长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老米酒,打了个醉醺醺的酒嗝,他揉搓着红彤彤的酒糟鼻,把木腿卸了下来,将残肢放到了搁脚凳上,惬意地扭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不咋地,几乎和学者航线一样糟糕——哈!女人航线,巫婆航线,亏你们想得出来!好牧师,现如今有哪个好女人愿意登上海盗船呢!”
“这么说,你认为那些巫婆是好女人喽?”张坚信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破绽,倒是把杰克船长抓了正着,让他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张坚信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继续问道,“这些好女人——或许有点儿聒噪,有点儿不讨喜,有点儿烦人,总是在喋喋不休着女人也该平等,说着什么女人也能管家,也该继承财产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终究还算是得体的好女人,甚至连海盗船都不愿登上的好女人,在我们的老家正在不断地被定为女巫,被架在火上烧死,对此,你是怎么看的,杰克,你认为这是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吗?”
尽管杰克船长屡次发出了烦躁的叹息声,用蠕动、喝酒、咳嗽、擤鼻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张坚信还是把话给说完了,他颇具有魄力的压低身子,盯着老海盗不放,以自己的威望促使他只能选择直面问题。“这个么……好牧师,我可不是那帮昏头昏脑的旧教徒,我得说,有时候人们真是和疯了没有两样,这也是我喜欢大海的原因,在大海上,至少你疯得有道理,大海本身就够阴晴不定的了,可在陆地上,人们的疯狂就显得有点儿显眼了,是不是,有时候的确叫人触目惊心……”
他叹了口气,“有一次,我看到他们烧死过一个女巫,仅仅只是因为她有一双少见的紫眼睛……他们先把她沉进水里,她浮了起来,可怜的女孩儿,受了两遍罪,倒不如就溺死为好,还能作为虔诚的信徒死去……是的,这事儿不好,不该这么干……好牧师,您是个慈悲人,总想着搭救苦命人一把,这我没什么说的,可您得知道,我只是个老海盗,这话说来惭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好牧师,我得为我那一大家子小兔崽子们考虑,如果跑船不赚钱,他们拿什么吃,拿什么喝呢?”
说到这里,他的真实意图终于露出了一角,从酒杯上方狡黠地瞟着张坚信,似乎在掂量着他能给出什么样的报价,张坚信心中也是雪亮:这些海盗们,虽然个个都是虔诚的清教徒,但这份虔诚只是让他们坐下来谈交易的先决条件,他们可不会因此在利润上让步半点,如他自己所说,海盗船长全都是唯利是图的好商人,否则,他们怎么拿的出足够的利益,把一艘船捏合在一起呢。
没什么好失望的,他早料到了这点,也从没打算让海盗们白干,白干的事情不可能长久,想要建立起一条航线,必定要让双方都看到可持续的利益——学者航线的建立就是如此,承运方从中可以得到可观的配额利益,如果他们带来了红圈人才,这一趟贸易配额,足够他们回到家乡,为自己买下一片土地,从此做起地主,再也不用出海了!
张坚信想搞的女巫航线,如果没有类似的利益刺激,响应者必然寥寥无几,张坚信也并不着急,对于这件事,他心中已有一个计划正在缓缓成型,不过还没有成熟,并不急于和盘托出,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于杰克船长的说法也有几分认可,似乎很同情他的处境似的,“手下的船员们只适合运货,不适合运人,是吗?学者航线让你们吃了苦头吧。”
“这你可说得太对了!”
老船长立刻激动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残腿,对张坚信大加诉苦,“我说伙计们,咱们这可是经过民主投票决定的,来远东看一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得配合,配合,对这些学者们尊敬一些。他们怎么说的?他们说老爹,我们在波罗的海漂着的时候,可没想到这趟航程这么远这么艰苦!”
“沿途我们至少遇到了两次风暴,我们没吃没喝,淡水生虫了,朗姆酒喝得也快,我们马上就要饿死啦,大家都在啃着生虫的面包,谁也没有大吃大喝,可那些读书人呢,他们和没长眼似的,还在问,为什么没有牛排,为什么没有嫩嫩的小羊排,为什么不给吃白面包,他们想喝葡萄酒——我们宁可运货呢!有些人讨厌得活该被扔到海里去喂鱼——”
张坚信很注意地听着他的唠叨,虽然没什么逻辑性,但其中仍然蕴含了不少宝贵的信息:所谓的学者航线,起源当然是买政府实施的贸易配额制。这个制度已经随着第一批商船的返航,通过不少途径被传达到了王廷之中,并且让杰克船长这批新到来的船只,带来了王廷的回应:英吉利王国乐意签订通航互保条约,并且派出正式的使臣和买活军接触,同时还有不少英吉利商船,抢在皇室船队出发之前,就开始接受他们背后的赞助人指示,搜罗一些素有天才之名的学者们往买活军这里送了。
毫无疑问,买活军的奢侈品起到了很强的作用,望远镜、香水、能治愈一切的万能退烧药、自行车……这些数量极其稀少的东西,每一件都能让大贵族为之痴狂,洒出大笔大笔的银行券,从买地平安回去的商船发了财,船员们也把东方的见闻到处传递,让投资商为之疯狂:仅仅是区区一些学者而已,就能换来一船一船的好东西,火砲当然是最被王廷看重的,但是,投资商们更喜欢能够随意到处贩卖的香水,当他们听说了香精在东方的廉价,以及在东方的上流洋番们是怎么浪费地使用止汗剂时,便不由得又为医用酒精疯狂起来了。
人们当然知道学者的重要,可和立刻就能到手的利润相比,对时代的远见就显得——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儿可以商榷了。把自家的学者送到远方去学习知识,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或许有些人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但只要有人还能回来,他们的行为就不算完全丧失了道德正当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一时间,英吉利各处的教会大学遭到了一番洗劫,也闹出了不少笑话,越是平时富有盛名的学生,就越要担心自己的安全,有些不想背井离乡的学生到处逃窜,偷偷摸摸地躲回家中,却发现领主的骑士队早已等待多时——总之,这些本来拥有大好前途的孩子们,倒成了被贩卖的‘白奴’,被半强迫地送上船只,为他们所属的贵族换取香水和酒精配额了。
这一现象,让王廷大为恼怒,当然,这和公民的人身自由啦,领主的嚣张完全无关,完全是出于对自身的考虑,人都被他们抓完了,皇家船队该用什么人来换配额?!听杰克船长说,国王因此抱怨连连,给坎特伯雷大主教写信,嫌弃王廷办事效率缓慢,缺少能臣,又痛斥各地诸侯的桀骜不驯。
然而,此举收效不彰,此时的贵族们依然保持了很强的独立性,再说,此任国王不得人心,因此,最终居然出现了这样荒谬的结果:由于英吉利境内较有希望的红圈人才都被搜刮殆尽,皇家船队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去欧陆搜刮人才——虽然身为皇家船队,却搭载了很多外国学者,而且为了保持名声,船队给他们的待遇相当优越,此事在港口传扬到私掠海盗船上之后,就更加剧了本地学者们的不满,因此也更加剧了杰克船长所说的,船员和学者的不和。
“但你们还是赚了不少,你们拿到的贸易配额。”张坚信听了一大堆抱怨,整理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指出,“你们很幸运,得到了一个红圈——这足够为你们换来大量高纯度医用酒精了。”
“不不不,好牧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虽然海盗船长们个个虔诚,但很显然,他们的社会地位不算太高,像是张坚信这种身份的教士,对他们或多或少有点儿轻视,能像是张坚信这样,从不摆架子,对他们真正关心的牧师极少,因此,别看张坚信在第一批来华的船队中似乎不太起眼,但他和中下层百姓的关系却非常好,不论是水手还是船长都愿意对他推心置腹,透露一些行业机密。杰克船长压低了声音,“这事可不能让东家们知道——你看,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私底下搞了个协议,红圈配额分成了平均几份,在谁的船上,谁就多拿一份,但其他几艘船也都能分享,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们就不会总想着去抢人了,能减少内讧。”
这是为了船员考虑,当然,投资人或许不以为然,不过,船出海之后,船长说了算。张坚信略加思忖就明白了过来:这些船长们应该是为自己也私藏了一份,把红圈配额进行再度分割,能有效地结成联盟,统一私藏数量,避免投资人彼此刺探时发现破绽……
他没有指出船长们的小心思,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才打算用配额来买酒——酒是最好分的。”
“说得对!酒是最好分的,自行车——谁知道是五架还是六架呢?又容易锈蚀。酒精又能做药消毒,又能做止汗剂,甚至在海上,如果实在没有朗姆酒了,山穷水尽时,还能兑上淡水发给那群酒鬼!”
老杰克开心地一拍大腿,露出了一嘴白得发光的假牙——这是他在买活军这里新做的,吕宋这里的牙医诊所生意非常好,因为在洋番之中,到吕宋看病成为了一种时尚,人们一到吕宋,立刻就去买止汗剂、去排队看牙,这是在身毒就被人议论的‘必做名单’。海盗们对止汗剂倒无所谓,但他们太需要一口耐用的假牙了。“看在主的份上,这些华夏人——他们可真会酿酒啊!这种米酒——就是劲儿太大了,说实话可比朗姆酒中喝。很可惜,喝了酒的人就不能进城了,否则我一天也离不开它。”
“这里的确拥有全世界最浪漫的酒吧。”
张坚信也表示同意,他和老杰克一起,环视着周围的环境:海滩边,夜风徐徐,伙计们卖力地踩着人力发电机,单调的马达声中,几盏神奇的电灯散发着光亮,还有一台电扇,不疾不徐地转动着,引来了清凉潮湿的夜风。树桩削成的桌椅疏疏落落,前方的沙滩上燃着篝火,熏着药草,驱赶着蚊虫。柜台方向还传来了炸物的方向:吕宋产棕榈油、稻米、矿产和橡胶、甘蔗,这就导致了这些原料制成的东西在本地都很便宜,炸物、米酒、橡胶电线和甜食,虽然定价和本地裹腹食品比,不低,但和欧罗巴的价格比的话,那简直就是不要钱!
考虑到两地距离的遥远,船队不会携带这些大宗商品,还是更愿意做奢侈品买卖,但这边不妨碍水手们在本地尽情享受这些便宜的土产。他们甚至不愿进城去——有些人连船都不下,因为他们有些脏病,美尼勒城是不许他们进入的,但在城外开了一个就诊点,用很贵的价格给他们打针来治脏病,还不一定保好。不过大多数人不进城,主要是因为进城不许饮酒,而且规矩很多,反而是城外的海滩边上,有很多摊档,城里买到的,城外一样不缺,只是价格稍微高点,城里买不到的东西城外也有,比如说——那些神秘的小树林——
在体面人中,愿意出城到这些下等地方来的人很少,张坚信牧师算是一个,他还非常积极地上船为船员们讲道,告诉他们,有脏病的人如果不及时治疗,会是怎样的后果,鼓励水手们去打针治病,同时也仔细地教给那些想去看牙齿的水手们怎么去诊所,去了该怎么做,要等待多久。老杰克的新假肢也是经他指点、翻译而打造出来的。
因此,他的话在水手中非常的有威信,水手们非常乐意向他告解倾诉,对于水手的想法,甚至比船长还要更清楚,张坚信知道,很多水手看到买地的富庶之后,都有点不想离开了,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们登船的话,那只能是更高的利润——必须是钱,只能是钱,着落到远洋船只身上,那就是更高的船员分红,也就是更多的奢侈品配额。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张坚信就有点找错人了,他应该从源头去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通过上司莫祈平去建言,让买活军把女巫也和配额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船长们必然会去搜罗女巫,但是——这可行吗?张坚信认为这样做成功的机会并不大,远洋航行的每一个名额都是宝贵的,张坚信知道买活军很注重女性,但他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必要越过能立刻派上用场的学者,付出一样的成本去换回一些洋番女人,他认为买活军倾向于先提高本地的腐女待遇,再去考虑其他——这么想,当然也没什么错的。
再说,还有莫祭司对清教徒的忌惮,这件事但凡有一点可能做起来,他必定不会上报,倘若他同意上报,那这计划必定被否,他只会是为了看清教徒们的笑话。不,上层路线走不通,张坚信心想,“美尼勒城应该是我的发家地,我要找一个办法,把城外的这些不法之地、票唱现象、清教女性匮乏的所有这些问题全都囊括进来,一起解决……”
“我要给你三个建议,老杰克。”
今天的会面已经到尾声了,张坚信对老船长说,他的态度郑重起来,不再是那样笑嘻嘻的了,老船长也立刻做出了回应,他不再称赞酒吧的洁净和舒适,而是把酒杯放到一边,慌慌张张地坐直了身子,听着张坚信的钧示。“第一,别再喝了,下船之后你不该喝酒,你有严重的酒精肝,再喝下去,你活不了几年了,你也听到了,这是医生对你说的话,我会建议你在淡水舱里养鱼,你们应该改掉喝酒的习惯,尽量以引用淡水为主,只要鱼还活着,水就可以喝,这是华夏人的好办法。”
老船长局促起来,摩擦着鼻子,像是个小学生一样听着他的训诫,张坚信板着脸继续说,“第二,我建议你们不要只贩卖香精和酒精,因为这两样东西都会挥发,尤其是酒精,它没有被选做第一批兑换物是有原因的。他的挥发率相当的高,你们抢先出发,赶在皇家船队之前慌慌张张地来到这里,的确抢得了先机,但也错过了皇家船队掌握的宝贵经验。兑换酒精,你们会亏掉底裤。”
这个知识太宝贵了,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整一趟航行,老船长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酒精好像一下从他的身体里被驱逐出去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坚信,很明显有很多问题要问,张坚信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第三——第三,我知道,想要你们送女人过来,唯独的筹码就是为你们争取到红圈配额,这个是我办不到的,买活军政府不会给没有名气的女巫颁发红圈配额——”
“但是,如果知识教也能给你们提供一些配额商品呢?”张坚信慢慢地说,“一些——我说得再明白一些——一些不在红圈配额内,在它之外,不需要上报给投资人知道的,完全由你们船长联盟私下分配的,嗯,我们就叫它女巫配额的商品呢?你觉得,这些配额能打动你,能让你良心发现,突然决定做个好人,拯救这些可怜的,不该被这样处死的妇女吗?”
在多心的人听来,他的话或许有一点儿讽刺味道,但老杰克压根没有注意,他的对话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张坚信的话上了。
“知识教给配额?这——这当然好——”
私藏配额,这是每一个船长都不可能拒绝的提议,老杰克当然也不例外,但他也不会简简单单地就相信张坚信,因为——“但是,知识教和我们的教会不同,知识教没有教产呀!”
这句话实际上透露了老杰克对知识教的浓郁兴趣——如果他不想皈依,怎么会去打探这些呢。不过,张坚信并没有点明这点,他只是微笑着说,“知识教的确不持有土地、商铺,但是,我们也并非完全没有教产,我们唯独只拥有一处教产,目前来说它还毫不起眼,但在我看来,它潜能无限,完全有资格生产出让你心动的配额——”
第866章 知识印刷厂的大单
“你真亲眼看到了?满脸都发了杨梅疮?”
“真真的!全都是大泡,瞧着可怕人了,也不像是出水痘,出花子,那不是杨梅疮是什么——还真别说,还好我们都种了牛痘,不然看到别人满脸发起花,那不是真要吓死了!还不得赶紧出城去‘跑花’!”
“真要这么说,南洋这里天气这么热,要发花了,人死了烂得又快,那真没法看了!该走,是该走。”
“就是呀,所以我说么,是杨梅疮也好的,去打一针就行了,反正也死不了人——就是倒霉,以后要成亲是难了,那家人哭得厉害呢,都说他们家一直规规矩矩的,绝不会钻小树林,一口咬定就不是去票唱染上的。”
哐啷哐啷,这是近在眼前的机器运转的声音,远方还不断传来了发电机运转那低沉的马达声,油墨味熏蒸在空气之中,散发着一股异样的臭气,随处可见油墨和纸屑粉尘在空气中飞舞着缓缓落地,天气虽然炎热,但工人们却都还是严严实实地佩戴着口罩,还在口罩下头大声谈天,“这话谁相信?不是都说了吗,这东西除非是母亲传染给婴儿,或者是双方的伤口碰在一起,否则,多半都是干那事儿来传播!”
“就是啊,这一户人家以后可不都不好找对象了?那家人的女儿眼睛都哭红了,听说第二天就走了!”
“走了,去哪啊?”
“这就不知道了,儿子出海去了,还说要老子也出海——出海还行,出海就不太讲究这一套了,海上烂鼻子的水手也不是没有,不能说不许他们活啊!”
“是这个理,但是好像老子也没去,说是年纪大了,不敢去,反正他们家现在就老两口守着,还是和以往一样过日子。”
“他老婆子也不跑?”
“跑啥啊,从来没工作过的,年纪又大了,生不了孩子,跑走了还找谁过日子呢?也就这么一起过了,反正他老头子是做账房的,又不碰什么吃食,治好了还是照样上工。就是街坊都说,最好是让他们搬走,我们那一片大家都是安生过日子的,没得住个行为不检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啧啧啧啧!”
不但脸上带着口罩,头顶也带了帽子,把头发丝儿都藏得严严实实的,身上反穿着棉布罩衣,虽然天色微亮,天气还不算太热,但大家也都是汗流浃背,时不时就有人从外头提进一桶水来泼洒,把凉井水洒在水泥地面上降温,同时也让飞舞的粉尘能被吸附到地面上。
师傅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手上却仍是稳定,推动着拉杆,把沉重的机器转盘通过皮带转动了起来,一张张洁白的巨大纸张,也随着被送入了机器深处,再吐出来时,上头已经印刷上了清晰精致的图像,栩栩如生,甚至要超过了绝大多数手工孤本中自配的插画。一张没有裁剪过的‘原纸’上,印了大约能有二十张以上的插图,也就是说,拉杆的每一次转动都能生产出多份书页,可以很容易地猜想到,经过一天的劳作,如果不算换版的时间,这么一台机器制造出数百本书,这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当然了,换版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所以印刷厂是个很讲究规模效应的地方,可以很容易地想到,如果同时拥有数台机器、十数台甚至是数百台机器的话,那么就减少了不必要的换版损耗,除了给机器冷却、上油和灌墨的时间之外,工人可以通过班倒的方式,夜以继日地不断生产书籍。一个印刷厂日产上万本书恐怕都不是问题——到了这个规模上,卡住印刷厂产量的,已经不是机器的性能或者是工人的数量了,而是纸张的数量,可以这样讲,现在多数印刷厂的产能都没有达到极限,就是因为纸张的产量还没有完全提升上来呢。
随着工人们的劳作,印刷后待裁剪的原稿,很快就在洋铁皮盘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沓,这时候,伴随着钟声,工人们纷纷从机器边离开了,给已经在发热的机器一些冷却的时间,他们熟练地把巨大的洋铁盘送上推车,一个推、一个拉,逐渐汇成一队,把原稿运往装订车间,而维修工也过来检查机器的情况,有些师傅只出一人去运原稿,另一人站在机器边上,对维修工反馈着机器今天的问题,“有点卡,加墨不顺畅,废了两张大纸才调整过来,好像是加墨口有点堵!”
维修工一般是两人一组,其中女维修工的身材尤其娇小,手腕甚至能直接怼进加墨口里去检查,当然,这么做是不提倡的,但只看矮个子女维修工的数量,就知道这种不规范的操作依然很普遍。他们在机器中巡逻着,脸色严肃地查看着情况,而清洁工抓紧机会,拎着水桶和拖把冲了进来,洗刷着地面上的污水,把粉尘凝成的泥点儿及时的清走。他们一上午基本都在各车间轮流清扫,因此,各印刷车间的休息时间也是彼此错开的。
“热水来了!”茶歇处,已经有人又运了一桶桶的热水过来,往里头倾倒着一整袋的白糖,“薄荷叶呢?薄荷叶捣了没有?”
“来了来了!”
被捣得烂碎,散发着苦涩芬芳的植物汁液被倒入了温水之中,印刷工们纷纷打开自己的水杯,让师傅们给他们倒糖茶,同时拍拍手去拿米糕吃,食堂的师傅们也没有片刻的休息,他们从太阳还没升起就一直忙到了现在,分做两班:第一班来烧水、蒸米糕,供应一上午的茶歇,第二班则是煮椰浆饭、炸小鱼、花生米,调和鱼露来做拌饭酱,同时清洗西红柿和黄瓜,这会儿,小工已经抱来了成捆的,清洗过的棕榈叶,戴上口罩、抄起饭勺,开始分饭扎包了,一个椰浆饭包,一根洗好的黄瓜或者是西红柿,这就是印刷厂给工人们供应的午饭。
一整个上午,从天还没亮到长午休之前,厂子里每个人都不会闲着,都有自己的事做,这些车间绝非全部,除此外还有采购部、运输部,也都在忙忙碌碌各尽其职,没有人能够偷懒——谁一偷懒,他的环节卡住了,整个生产就都立刻会觉得滞涩起来。张坚信每次走进印刷厂,都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美感:人和人可以用这样的形式‘组装’在一起,再配合上一两样不算太超前的机器,生产效率居然就有如此大的增加,把书本的产量从一天数百本,一下就提高到了万本的级别。
“之前您来问过的图画版教科书,现在正在下机,估计再有个五天就能完全交货了。”
在他身边走着的,是印刷厂的常务主任,同时也是知识教的教内干部——知识教的确不得拥有教产,这是莫祈平一开始就定下的限制,包括现在他们的教堂所在,也都是‘限制用途租赁’,也就是说,官府用一文钱一年的象征价格,把这片土地租给知识教,但知识教只可以在上头从事符合基本教义的行为,不得依托这片土地进行盈利。
这就使得知识教的教堂,无法和其他教派一样,拥有大片的附属田庄来供给教士们的生活,知识教教士的报酬,有且仅有宗教委员会拨下的那些,这也是限制知识教扩张的一大原因,教派扩张对知识教来说,在人事上反而是负担,经济上也没什么好处,教士扩编从报上去到批下来,有漫长的过程,反而是很多知识教徒,他们自己学会了一些本领之后,返回家乡去传教,通过教导知识和布置苦行,收取乡亲们的一点供奉,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也不用给知识教上供——知识教又不接受教徒的捐献,因此,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呢,有时候比知识教的教士收入都高。
不得拥有固定资产,当然也就没有港口商铺收租的事情了,知识教可谓是两袖清风,他们唯一的教产就是一间印刷厂,土地也还是租来的——印刷厂是一定要有的,原因也很简单,知识教要印刷的教材实在是太多了,目前来说,各族语言的教材就属他们接触得最繁多,比如一本《语文一》,华夏内部能用几个版本啊?不管说的是什么土话,正所谓,书同文,车同轨,华夏这里通用的文字都是汉语,这样华夏内陆印刷得最多的教材肯定是汉语教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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