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基本上,他接收到的消息最清楚的就是这一点了,接下来便开始模糊,海伢子只是大致地说了一下他听说的消息:外来的大户很畏惧天兵天将,想要投降,而县令是个胆小鬼,似乎也是投降派,本地的大户呢,好像又有谁家里犯事了要抄家,还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什么消息,知道自己要被抄家了,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和流民说好了,起义后大家共享富贵,就这样,抢了先手,带着庄丁、族人、流民一起,先攻打了‘过江龙’众人的新庄园,把他们的土地粮食都据为己有了,赚了好大的一笔。
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他们打的是乡下的庄园,可大户未必都住在里面啊,县城里的一帮人带着县令和守军逃走了,过了没多久,从州里点兵下来,要灭了这帮做反的地头蛇——这还有什么好?官兵都出来了,必定是一路烧杀抢掠,勒索个不停,他们附近的张家村,也正是在官兵的扫荡中被拉走了壮丁,同时还承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只是拉了人,抢了钱,没有杀人,就都还算是好的了……众人听了,也都只是唏嘘,又忙问道,“那官兵来了,那些反贼——”
海伢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若是这样,还乱这么久?就是没有拿下,那些反贼不都是地头蛇吗,亲戚太多了,也都是唇亡齿寒的,又跟着抢钱得了好处,索性也就跟着闹起来了,听说,现在不仅仅是我们县里,就连州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打我,我打你,都不是说有人作乱了,而是个个都想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连无愁无怨的两个村子也会突然打起来,就是因为彼此都没有粮食了,怕熬不到春水稻收割,要抢了别家的粮食才能度日!”
他所说的这些,哪里是这些山民能想像得出来的,都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大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到听了海伢子最后一句话,族长一伯才突然一惊,想到了自家,“坏了,你这么一说,咱们岂不是也得提防着张家村——张四姑是不是就是张家村嫁过来的?!”
实际上,村子和张家村世代有亲,关系肯定是比较好的,大家听了这话,多是不以为意,还在说说笑笑的,却见海伢子背回来的四姑女婿,身子动了一下,一下抓住了海伢子的手用力捏了捏,只低声道,“快逃!”
说完这句话,他再支撑不住,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倘若只是张家村要来打群架,他们肯定是打不过的,山民哪有山下的百姓那么多铁——可刚才海伢子说了这么多山下的乱像,仿佛把他们也带入了那个混乱的世界中,再加上这个消息,这会儿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好半晌,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夺门而出,扛着自家最值钱的农具,顷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口粮早已所剩无几了,大多都给女人孩子们带进山里吃喝,这会儿真是什么都不用收拾,扛着锄头就能进山去逃生,至于种粮,他们一时也难得想得到。可这会儿,还没等他们奔入山林几步呢,忽又有人大呼道,“那个缠头巾,那个缠头巾——是洞蛮,洞蛮下山来了!”
果然,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山间小路上,洞蛮特色的包头巾形状时隐时现,看人数至少也有数十,明显正冲着村子而来,回头看看山下,是图谋不轨的张家村,再看山上,是渐渐逼近的洞蛮,一时间,这个小小村落中的所有人,不论是族长还是哨探海伢子,都是绝望地长大了嘴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清苦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忽然间变作了炼狱,这会儿,他们实在已经无处可去了!
第871章 迎接恩神
“当真要插手到汉人的纷争里吗,寨老?这当真是萨六姐的指示?我怎么觉得……看不出什么对我们洞人的好处,反而有点在给自己找麻烦的味道呢!”
看着山坳里陆续有人丁,往左右方向逃入山林里,李千细不由得低声嘀咕了起来,他的眉头微微地皱着,很明显,对眼前的事情他感到很棘手,还有些不情愿,“这些汉人如此害怕我们,还四处逃窜,想要把他们重新聚起来可不容易,如果他们惊慌起来,反而攻击我们的话,说不定我们款里的兄弟,反而会受伤呢。要不,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回去傻等着,等到商路完全被断掉,我们没有盐吃,布也运不出去,铁器都买不到了,再来抱怨着,‘寨老,我们没盐巴吃了,我们身上没力气了,汉人的商队也不来了,我们的铁锨坏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修,想到隔山的款里去探望亲戚,买点桐油,可是路都断了,没有油我们连油布都做不了,下雨天该怎么遮盖种粮,种粮发芽了,明年我们种什么?’”
在李千细身侧,寨老很有几分威严地双手拄着一根树枝,气喘吁吁地呵斥着年轻的后生,他的年纪的确是很大了,今年已经五十岁后半了,可是,众多洞人对他都是面露敬畏之色,仔细地听着寨老的指示,并且非常的心悦诚服,“寨老说的对,老人的话,我们照着做就是了。”
“是啊,老细,不说啦,老人的话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萨六叫我们做的,肯定都是对洞蛮有好处的事情!”
“老细,你的汉话说得最好,走吧,一会你走到前头去,你来喊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着,李千细因此也不能再反驳寨老了,他郁闷地走到人群最前头,向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等着他们争吵出一个结果的‘登萨’,还有些桀骜不驯地行了一礼,寨老瞪了她一眼,立刻对登萨赔罪,“登萨,不要和他计较,老细还太小了,很少出款,他连合款的事情都不知道,就更别说汉人的事情了!”
老登萨——来自合款中另一个小款的老妇人,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要寨老明白事理,寨子的日子就差不了。走吧,我们要加快脚步了,这些村民都很胆小,对我们洞人一向和气,我们快把他们找回来,还能多几个帮手。”
所谓的‘合款’,基础当然是小款了,小款一般是附近几个寨子的联合,这几个寨子合在一起,定下严厉的规矩,寨子里的洞人都要遵守,这就是‘款约’,同时,小款联合在一起,组成的合款,基本上就是洞人在一个地区的最高组织形式了,这种大款一般只会定下比较宽泛的规矩,同时定期议事,从寨老和款首一起,商量大事,当然同时也欢庆节日,主持大规模的祭祀,如果遇到战争,也会组织款军来保护合款的利益。
这李千细从小到大,都只在自己的小款范围内移动,也就是说,他基本没出过附近的村寨,虽然偶尔也会和山脚下的汉人打交道,并且因为天资聪颖,汉话说的不错,但对于汉人和洞蛮的关系,他确实不像是长辈们看得那么透彻,反而是比较讨厌汉人的——因为他听得懂汉语,所以和汉人做买卖的时候,大概也很清楚,汉人是怎么骂他的,因此他反而特别讨厌汉人。
不过,李千细也没胆量同时违背寨老和‘登萨’的话,寨老顾名思义,就是寨子里的年长者,洞人比汉人还要更尊老,老人治寨这是传统,几个寨子联合在一起是款,寨子内部呢,按照血缘和友好关系,还会细分成几个‘卜拉’,每个卜拉一般都是一个家族,以及他们的亲戚,卜拉中有威望的老人联合在一起,选拔出来的就是寨老。寨老在寨子中基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大家都认为老人的话有智慧,而寨老就是本寨中最有智慧的男性。
至于登萨,那就更不用说了,洞人的神灵都叫做萨——而且以女性神居多,因此,能和神明沟通的人多数也都是年老的女性,她们被叫做登萨。有威望,大神跳得好,能住持大祭祀的登萨,在款里都是有名望的,而眼前的老登萨更是深得大家的敬重,理由也非常的简单:这几年,老登萨给大家带来了不少的好处,其中就有一尊很强劲的新神,萨慧,也有人叫她萨六的,听说山外的人叫他们为知识教,不过,洞人肯定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的,他们还是叫萨六,因为洞人是很喜欢用数字来起名的,不论是给神明还是为自己都是如此。
萨六的本领非常大,能够计算出日月运行的轨迹,老登萨带来了新的历法,比原来洞人从汉人们那里拿到的历法准确了很多,起码二十四节气是准——二十四节气对洞人也很重要,对于每个种田的民族都很重要,所以他们也会问汉人买万年历,但是,汉人的节气历不准已经很久了。直到老登萨带来了新的历书,下种、插秧的时间才变得稳定起来,在此之前,每年大家都担惊受怕,算着日子,感受着天气,生怕错过了农时。
除此之外,老登萨出去走了一趟亲戚回来之后,还带了不少新的规矩,开始教导给她的寨子学习,甚至扩大到小款,形成了款约,其中就有关于学习的约定,从此之后,洞人这里,对于萨六的信仰开始为人所了解了,登萨从亲戚那里学了很多好东西回来,有教人种玉米,并且酿玉米酒的宝贵知识,同时也有对萨六故事的传颂,据说,萨六居住在星空中心见不到的一个地方,只要用书本堆成的阶梯,爬到星空中央,就可以见到萨六的真身,萨六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从生前到死后,每一个疑惑,萨六都能给出答案。
对萨六的信仰,很快地就蔓延开来了,洞人因此和喵族的关系更亲近了一点,如果他们知道濮越族的人也信仰了知识教,估计也会燃起亲近感的。在两湖道大山深处的番族中,萨六-六姐信仰,就像是流水一样,无孔不入自发地迅速蔓延开来,就和玉米一样,遍布山头的速度简直让人吃惊!洞人们喝了两年玉米酒之后,更加认为,如果一个款不学着信一下萨六,那这个款的脑子实在是很不好用的——洞人又不是只能信仰一个神,就多信一个呗,既然要种玉米,那么不信仰一下带来玉米的萨六,实在很不好意思,说不定玉米也会种不好呢——你猜怎么着,只买了玉米种子,没有信萨六的寨子,玉米的收成真的不怎么样,苞谷烧也没有别的山寨酿出来的好喝!
——不错,玉米在两湖有了个新名字,叫苞谷,人们认为这个名字也很形象,苞谷烧因为很烈,分外受到番族们狂热的喜欢——一般来说洞人的传统是喝糯米烧,但糯米的产量和苞谷实在无法相比,也没那么烈,从价钱上来说,人们很快做出了选择,现在糯米烧几乎只有小孩和一些不胜酒力的老人还喜欢喝了。
李千细其实也是信仰萨六的,因为他家也种了不少玉米,而且他认为玉米是很好吃的,但是,这种信仰是很浅淡的,远远不能让他翻越心中的樊篱,因为洞人的信仰不算是太狂热的,凡是世俗规矩严密的族群,对宗教的信仰都比较淡,而洞人的款约,可严格可复杂了,信仰也就是每年祭祀一下祖先,乐呵一下而已,谈不上为了萨六义无反顾的冒险。知道山下山外的汉人闹起来的时候,李千细根本不想掺和进去,只想着一如既往,在洞人自己的地盘过日子,除非有人不长眼,想要到洞人村落抓壮丁——那款军就要动起来了,就要让贪婪好战的汉人尝尝洞人的厉害了。
但是,他没法阻止其他人的行动,村子里来了外客,是喵人的朋友,很快,又来了濮越族的邻居,这些人都是他们各自部落的登萨,他们问着路,去了登萨那里,没有多久,登萨就把寨老和款首们叫到一起,和他们商议起来,很快宣布了结论:他们要下山去,听从知识教祭司的指示,去把那些正在打架的汉人给制止了,让大家都停下来别再打架,都等着买活军的士兵,处理好前头的州县,再到他们这里来,接收这里的衙门!
听起来,这实在是有点可笑,起码李千细就很想不通,这些汉人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呀,就算他们死光了,洞人的生活又能受到什么影响呢,说不定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呢,汉人死了,他们留下来的熟田,洞人可以下山去耕啊——他们总不是因为自己情愿才在山上生活的,主要还是因为打不过汉人,尤其是州县里那些汉人的士兵,现在汉人自己把士兵打死了,洞人不是正好换个好地方耕种吗,就算这些田地只能耕种几年,那多出来的收成不也是赚的?
这笔帐,是李千细算不明白的,因为他也想不出商路怎么会断绝,商人——总是会有的,汉人的商队死光了,那不还有喵人的弟兄们吗,洞人这里也和喵人做买卖的,带来玉米种子的,就是信仰萨六的喵人兄弟,这些人只要不牵扯到汉人的战争里去,买卖最多是迟几个月,但绝不至于到做不了的地步吧?
像他这样想法的年轻洞人,说实话不在少数,然而,寨老们的看法却和他们并不一样,他们和小孩子们耐心地讲着道理,李千细他们听进去了却不太能记住,只好委屈地服从了寨老的指令,拿着木质的喇叭(模仿登萨从外界看到的铁皮喇叭造的,但是洞人比较缺铁,更不用说铁皮了,所以只能做一个木质的),到处在山林间用生疏的汉话喊了起来,“不要逃了,我们不是来抢的——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我们是买活军的弟兄!”
——这句话更让年轻人们感到委屈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买活军是什么,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人呢?他们很多人甚至是搞不明白知识教和萨六之间的关系的,而且也很怀疑这些村里人会对这话有什么反应,据他们所知,这个小村里的汉人,也算是过得比较差的那种,也就比他们洞人好一点儿有限,长年累月的不和外界往来,如果什么东西对洞人来说是新鲜的,村子里的人大概也没有听说过。
“青头人,盐军,听说过没有?”
李千细不由分说地追着一个腿脚蹒跚的汉人,在他背后嚷着,其实他觉得,对方的脚步缓慢下来,唯一的理由只是李千细的确没表现出什么恶意,其实双方已经很接近了,李千细紧着赶几步完全可以攻击到他,但是他也动,只是跟在这个男人身后,有气无力地喊着自己听说的其余称呼。“那个……那个卖盐的,卖白盐的,记得吗?”
对方的脚步彻底停下来了,他将信将疑地盯着李千细,面上浮现了一种类似于狂喜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盐——卖盐的——买、买活军?”
原来还真的知道!看来他们也吃过上好的梨花盐啊!
李千细突然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汉人之间多了一些联系,知识教——萨六——买活军,还有眼前这个无名的汉人,突然间和李千细具体地联系到了一起,通过喵人商队卖的那种便宜而又非常上好的盐。那种盐绝对不是随便都有的东西,不可能有别家也能产,那么白,那么咸,一点儿也不苦,做菜只要放一小撮就足够了……洞人叫它梨花盐,觉得它和梨花一样,洁白、轻盈,美得不得了,他们那里是不怎么下雪的,一时间想不到雪这个词上。而他们接触到梨花盐的第二年,山里下了雪,大家本来都很惶恐,但有人一说,这雪和梨花盐很像,大家又都纷纷转怒为喜,认为这是很吉祥的东西。
“买活军!”
从这汉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看,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洞人也吃到了这种盐,李千细指了指自己,“萨六!”
又做出一个放盐的动作来,“买活军!”
之后,他把两只手托在一起,互相放平,又上下换了一下,示意这是两种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一样的!”
“萨六!”汉人更是惊讶了,“你们的萨六就是买活军啊!天啊!原来那个叫谢六姐的女菩萨就是买活军——海伢子说的是她的天兵天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下,他的戒备完全放下来了,立刻就不逃了,甚至笑嘻嘻地主动走到了李千细身边,很快便顺着李千细的指示,开始到处用喇叭召唤着自己的同村人,让他们回村子里去,李千细因此松一口气,总算不用追人了。
“你们怎么知道萨六?”他也很好奇,那个中年人告诉他,“我们见过你们祭萨六——我们要去找你们换酒喝的呀!”
这就说得通了,洞人很擅长酿酒,汉人的确也喜欢买他们的洞烧喝,总的说来,洞汉关系还算是比较和睦的,毕竟洞人用的基本都是汉姓,这说明他们基本都是熟番。虽然说汉番语言不通,但实际上共居一地不可能毫无往来,交流还是非常频繁的,双方对彼此的事情都了解得能叫人吃惊,就像是现在,汉人也觉得很奇怪,这些居住在老林子里的洞人,怎么忽然就信仰起对汉人来说都很遥远的买活军萨六了,而洞人也觉得很离奇,他们洞人每年合款的时候,有些人要走数百里路赶来,别看好像都藏在山林里,其实和外界的交流挺频繁的,反而是这些深山里的汉人村落,感觉一年都很少有人出门,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买活军的?
“我们赶集的时候买了盐,还有也种了玉米和土豆啊!”
汉人们说,指着田间地头的植株告诉他们,“这两样东西可好了,虽然难吃,产量却高,这几年气候越来越不稳,历书也不管用了,赶集的时候有亲戚说起来,我们赶快跑去买种子,又派人去和田师傅学种地,田师傅就是买活军的人,是我们本乡的,但到州里去跟着买活军那边的祖师学过怎么种这两种庄稼!”
难怪,难怪他们会知道买活军了,这些洞人们有些已经和他们嘻嘻哈哈起来了,用蹩脚的汉语,告诉他们,自己也种了玉米——还有土豆是什么?
这两种新鲜的作物,似乎和对买活军的认识一样,成为了链接两族的桥梁,大家居住在同一座山上,曾经几辈子都没有往来,但现在却感觉比从前几百年都要亲近得多。有些人还用拼音来向汉人们展示着自己名字的读法,其实他们知道村民是看不懂的,只是在炫耀自己学会的萨六拼音,从而获得一些优越感——虽然他们是番族,但和萨六的距离可比这些汉人要亲近那。
“大家都是萨六的子民,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很快,人被聚齐了,汉人村落中的男子们聚集在一起,洞人们站在他们另一边,大家互相整顿了一下,老登萨也出面接管了局势,她拉上最会说汉话的李千细来为她当第二个嘴巴,补充一下她说不出来的话,对汉人的族老解释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萨六现在要把我们的土地全面接过来了,这对我们这些苦命的,住在山里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萨六有很多很多的盐,还有很多好的作物,她早一天来,洞人和喵人,濮越人,就早一天有好日子过,我们在南面的亲戚很多都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得了病,不用靠巫医,用蛊虫,萨六的使者教他们做这个做那个,把他们看得和亲生儿女一样,什么都教给他们!他们不收税,不要我们做奴隶,不来打我们,一心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老登萨也有几分激动,李千细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因为他知道这确实是真的,萨六就是这样的善神,他用力点着头,佐证老登萨斩钉截铁的表态,“我们六洞款,九十九公的洞人,誓死跟从萨六!谁和萨六做对,谁就是我们洞款的敌人!”
村长有些惊吓起来了,因为他们提到的数字很大——六洞款,九十九公,这是两个不同的单位,六洞款大概是一州之地几个大款的集合,九十九公那就更厉害了,说明附近的九十九个洞人寨子,寨公已经完全联合起来,达成了共识,要比这个形式更大的,那就只有‘头在古州,尾在柳州’的特大款了,这个款基本把所有洞人都囊括进去了,李千细有记忆以来还没有以特大款的名义参加过一次活动呢。就是现在这六洞款,已经足够让州县都为之震动了。
“那,那是谁在和萨六做对呢?”他结结巴巴地问,很显然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无辜,反正他们村子和洞人一向是互相为善的,没有过什么纠纷。
“就是山下那些打来打去的坏人!”
登萨给出了明确的解答,“他们都是害怕萨六接管土地的人,现在想要把局面扰乱,延缓萨六接管这片好土地。他们自己打来打去还不够,还要把无辜的好老百姓,好黔首也牵扯进来,本来好好种田的人,突然被拉了壮丁,家也没有了,粮食也没有了!都是因为他们想打仗,想要捞到钱跑得远远,打起来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他们好不了了,也不想让旁人好!”
村里人们,大张着嘴巴听着登萨的回答(有些部分由李千细翻译),他们脸上浮现出新的情绪:愤怒,了悟,以及更深的迷惑。汉人们终于知道山下为什么打起来了,但这不能解决他们面临的困难,因为,不管怎么说山下毕竟是打起来了,他们就算知道为什么,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能办到!”
登萨又给出了她的回答,“我们洞人、喵人、濮越人,你们汉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人,只要萨六来了,就有好日子过,萨六现在就在六百里外!她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这些想过好日子的人,只要团结在一起,联合起来,把所有想干坏事的人都打倒,萨六就能立刻动身!”
“我们铁器不多,我们钱财很少,可是,汉人的朋友们,我们有我们的血和肉,我们的人多!我们的命多!”
“萨六就在你们汉人的潭州等着,她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到我们身边来,可我们这些想过好日子的人,我们都是萨六的腊侬(儿女兄妹),我们不能只是等着,我们既然盼着他们快点来,就要行动起来!”
“你们这些汉人的儿女,和我们番族一样,我们要尽快去找那些还没被坏人骚扰的村落,我们要把那里的人,不论是汉喵都像兄弟姐妹一样抱在一起,我们要去找我们的好日子,我们不要让萨六来到我们身边,我们要主动地向着她奔跑过去!”
“如果你们愿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上路,为我们指路!方圆百里,所有信仰萨六的番族都在下山,我们尽快出发,和他们一起,去找我们的恩神,用我们的血肉,把她迎到我们身边来!”
登萨的话声,在村口的小坪上空回荡着,李千细左右地看着这些疏疏落落的汉人们,他心中有点儿说不出的感受,他从这些汉人脸上看到了茫然——他们怎么会明白这些呢,登萨说的话连李千细自己都不是很信——
但是,就和他看到了无知一样,李千细也看到了汉人们脸上如梦初醒的愤怒,这样的愤怒,仿佛在汉人和洞人之间建造起了一条彩虹桥,让他们忽然间联系到了一起,共享起了同一种情绪,得到了同一个认识——虽然他们彼此陌生,语言不通,虽然他们甚至还彼此轻视,存在着深深的隔阂,但在这一刻,他们站在了一起,一个异族老神婆的话,被汉人们完全听进了心底,并促使他们从心底发出了呐喊。
“原来是这样!”
“她说得对呀!”
汉人们神色激动地喊叫了起来,“我们没招谁,没惹谁,勤勤恳恳,日子却还不过不下去!这错的难道还是我们吗!”
“谁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让他活不下去!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烂命一条!”
“谁能让我们过得好,我们命都不要了,也跟他们走!”
“洞人的兄弟们说得对!那个买活军,如果能让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跟着他们干!”
李千细没有想到,这件事还真的被老登萨办成了,一时间,他有点儿傻眼,只能干瞪着眼,傻乎乎地望着鼓噪的人群,过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润着嘴唇,为洞人翻译着汉人们的话语。”
“他们说,他们说……兄弟们,反正也没有活路了,我们和洞人一起,去找更多人来——”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有些激动起来,加强了语气。“我们就打到那个什么潭州去!”
“去把谢六姐,迎到我们鹤洲县,迎到我们百里洞来!”
第872章 蛟龙忧心 潭州曹蛟龙
“报——前方有百姓自称知识教的祭司,前来报信,鹤洲方向,番族下山,组织汉人农户等群众,开始自发维护乡镇秩序,并且倒逼县城,鹤洲之乱暂时已经止住,目前还没有听说鹤洲县内爆发新的大规模骚乱,番族也没有入城,而是在城外驻扎,祭司求援,需要粮草、医药,他们没有什么马,主要都是靠一双脚,现在还在吃存粮,还有附近村庄的汉人储蓄,但是再过五六天就该断粮了,他们希望我们能给供上一些口粮,足够他们撑到自己寨子里的补给送上来!”
“还真又来了啊!”
中军大帐内,主帅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抱怨,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感慨了,而是转向更务实的问题,“这个人身份如何,可以确定吧?——不是那些地方大族派来的骗子吧?”
说到这里,曹蛟龙自己也笑了,虽然问是要这样问的,但的确,他也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那些地方上的大族,很多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土人,更别说了解到知识教内部的事情了,只要把人带到知识教祭司那里去辨别一二,就能初步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再说,现在地方上的局势,等于是已经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如果报信的人没有虚报的话,那鹤洲一带最大的势力就是这一支‘百姓兵’,也只有他们需要这么多粮草,至于其余人,拿到粮食也没啥用的,局势这么乱,又不是钱能带着走,带着一些军粮移动也不方便,骗到手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有了这批军粮,就能和买活军对着干了?
因此,虽然还是这么追问了一句,但曹蛟龙其实已经是打算拨出一笔军粮给他们带走了,对买活军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支出——别的军队扣扣索索的,被骗走军粮是很大的损失,买活军可不在乎,只要大江水系畅通,补给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被骗了也无关痛痒,只要能保证运粮的军队突围逃出就行了,不过,考量到运粮兵的素质和装备,就算真有人打劫,那怕不也是来送军功的,买活军的全副武装,对上杀伤性铁器都凑不出多少的地方武装,以一当十那都是基本的,直接把对方杀胆寒了,就地投降,跟着他们一起掉头对付老东家的例子都有得是!
“先把他带到张道平那里去吧,让他辨认一下,那个野祭司会说汉话吗?对了,道平身边的小徒弟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们这边搞两个通译过去,交流得细一点,态度和蔼些!”
张道平正是知识教祭司之一,虽然还没混上轮值大祭司,但他和如今轮值大祭司中占了四席的汉人大祭司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一点关系——这位是江阴龙虎山张家的旁系,自幼饱读诗书,先去云县读书,之后才加入知识教的,听说论文写得特别好,连谢六姐都读过,认为他是‘传统宗教界人士中融合新学最好的道士’。
当然,这评价也只对知识教有意义,不过,根据曹蛟龙所打探到的,张道平属于刚入教就被重点培养的那批人,这次随军出征点了他,也是有给他积累资历的意思,因此,他对张道平还算是比较客气,顺水人情不妨多做,不会把所有和知识教有关的公事都甩给张道平,自己就一概不管了,双方也是合作愉快,这不是,都开始亲密地叫上‘道平’了吗。
“禀告长官!张祭司说他最近也学了一些本地常见的土话,应该是够用的,不过我先也把通译带去好了,用不用得上再说。”
他身边的传令小兵也是机灵,三言两语便处置得当,曹蛟龙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依言行事,自己转身回到地图边,沉吟着开始往地图上插小旗,“鹤洲……如果拿下来,那湘南湘西的通道就打开了,这一片也相当于是开了个好头……”
他扶着边框,俯首审视着这片带了地形高度,起伏连绵的立体地图,眉头似锁非锁——局面其实还行,不算太悲观,或者说,其实已经非常顺利了,曹蛟龙就没打过这么好打的仗,基本从出兵开始,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在辽东与建州对垒时,双方都小心翼翼的情况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曹蛟龙是体会过建州兵的悍勇狡诈的,对比下来,他无法对内陆敏兵的素质表示什么赞扬,甚至用土鸡瓦狗来形容,感觉都是过誉,因为土鸡瓦狗至少还是‘徒具其形’——也就是说多少还有个形在那里喽,而内陆敏兵,不论是卫所兵还是水兵,简直就是一帮乞丐,连形都没有,比土鸡瓦狗还不如多了。
从丰饶县出兵到现在,他们遇到最成规模的抵抗就是在豫章附近,冲垮了水军都督咬着牙差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才凑齐的三千水师,就这,也就是一轮齐射的事情,说实话,派谁上前线,现在对主帅都是个老大难问题,不是说没人敢上前,而是说现在的态势基本上就是谁上去都是白领功劳的,那我该派谁?这就是个人情世故的问题了,军中的派系也多着呢,主帅该怎么分这口猪肉,这才是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
彬山老派系,陆大红为代表人物的嫡系将领;毛荷花为代表,东江系的领头兵,也是最早跟随六姐的水军底子之一;善于陆战、练兵,军纪严明,个人素质过硬的辽军系,代表人物他曹蛟龙、吴素存——不要忘了还有归化建州系的带头人,艾狗獾是最出挑的,还有鞑靼边境上各部的年轻勇士,小山丹夫都进来做传令兵了,还有刚入伍的满珠习礼,科尔沁三女的兄弟子侄……就这还没算明显着力在海航上,对于内陆这块没有太大染指兴趣,完全依托于海疆的十八芝老底子了,郑家所受的恩宠,可是让诸多武将都跟着眼馋的——那个郑大木,这才几岁,就被当成是未来的海军统帅在培养了,他叔叔郑地虎每次出海,他必然陪伴左右,这累积的可都是海战的见识!
这么多骄兵悍将,各路的英雄豪杰,云集到六姐麾下,岂不是个个都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却偏偏在买活军这里,打仗的机会那是真的少,不要说什么恶战了,军事上能形成有效抵御的都不多,没就算有,基本没什么是一轮齐射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那就两轮——如果还不能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将军砲,目前为止,在将军砲面前还能高高抬头的敌人那是一个都没有。更多时候,敌人根本不用齐射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买活军炮制敌人那神出鬼没的一百零八般手段,就没有一种是要出兵的,而且还非常的管用,强如建州,不也还是在这些手段面前败下阵来?要说他们是输给大砲,建州兵自己都不服气。
都是能打仗的,却都是没仗打!想要上前线,还得托关系,这就是现在买地将领共同的尴尬了,唯独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军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海军,海军还是很多小规模接触战能练兵的,而且也很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除此之外,陆军将领、内陆水师,平时训练也一样刻苦,但除了打磨军纪和士兵个人素质之外,主要都在抓什么呢:怎么组织民众恢复生产秩序,怎么临时设立行政机构,怎么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怎么搭班子搞扫盲,怎么临时协调搞修路建桥队……
这当兵的,主业都不是杀敌,是配合衙门治理地方了,这谁能想得到啊?但这就是买活军的士兵需要去面对的情况,不是说没有敌人,他们的公务就不辛苦,平时就无事可做的。他们也很忙,出兵时任务更是繁重,拿下一个地方,立刻就要分人去配合衙门梳理当地人口,配合着抓紧时间维护秩序,把买活军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种田、教育、修路。这老三板斧,经过十几年的检验,到现在依然是好用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再经过一年光景,这个地方基本就被消化掉了,之后可能会出一些乱子,但是,买活军在大地区的统治基本上就算是牢不可破,民众的认同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这一次出兵,采用的逻辑基本也是一样,从丰饶县出发,经过信江,到豫章入大江,这一路上都是在留人分兵,完成三套体系的建设,而不是和一般的乱军一样,只顾着往前席卷,打下来的城市也不治理,大军一过境就又降而复叛……买活军做事一向是非常到位的,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完全吞进肚子里,大江线这里的分兵完全按照预计,到入江的时候,已经有数千官兵分出去了:
其实从丰饶县到豫章的信江线,这些年来早就归顺得差不多了,很多工作都做在前头了,消化起来一点阻力没有,比如说以往最大的障碍,分田地,现在根本不是障碍了,就没有什么地主还傻得在买活军卧榻之畔酣睡,这里的村子大多数农户都是自耕农,持有的土地没有超标的,而且他们也早就不向官府交农税了,完全接受买活军的征粮模式,甚至很多村子里自己有了田师傅——甚至很多村子里的百姓全都会说官话了,也对拼音有了认识,扫盲班稍微教一下就能毕业的,立刻就拿着25文钱一天的报酬,快乐的投入到修路队里去了,根本都不需要任何人劝说的,反而有种‘你们怎么才来’的感觉。
水到渠成,曹蛟龙只能如此形容,基本上大军在信江沿岸就是这样的感觉,从州县到村里,都非常的顺畅,感觉就是变了个名分而已,这么多年来大家好像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阻力,预计往沿岸再深入的州县去推,才会遇到一些问题——留在当地的官兵到那时候才会派上大用场,才会有建功的机会,在规划中,他们完成对沿岸州县的消化后,就要继续往偏远地区去攻陷,而且,有了闽南魔教之路的前车之鉴,开展工作时必然会更加小心细致,要注意的点肯定也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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