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李谦之说到这里,山子也抬搞了声调,“而且,大江疏浚平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几年了!”
“而且——”李谦之开始挠头了,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划拉着脚下的泥地,“你看,这里是播州,这里是我们进的这片石海山,再往西去……是不是有一条河可以去叙州?我在地图上是看了一条河的。”
“符江!”山子一拍大腿,“符江——是符江不假,符江在叙州汇入大江!而且往符江上游,全是夷区,难道说——”
两人交换了好一会眼神,山子透着不可置信,嘴唇翕张了几次,还是重复着‘难道说’,可难道说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李谦之道破了山子的期冀,他喃喃说,“山子,或许……或许你的父母还没死,你的族人们——”
“他们只是跟着夷人一起,顺着这条夷人踏出来的迁徙之路,跟着叙州派来的汉人向导,一起搬到叙州去了——”
山子并没有欢欣鼓舞,他甚至看着说不上有多高兴,而是猛然咬住了下唇,显示出患得患失来,但是,他的眼睛无疑比刚才要亮得多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瞧着就像是眼眶里升起了两颗星星。他摇了摇头,不让李谦之说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先——先不谈这些!”
“嗯!”
李谦之心里的歉疚感总算淡去了些,他咧嘴一笑,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怎么说,咱们——”
要不要顺着这条思路,找一找去符江的夷道,也勘察一下沿路夷区的情况?
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的,如果夷区的村寨没有生出动乱,还是一如既往,那么,抓娃子的风险就始终存在,但山子已经用行动做出了答复,他卸下背包,开始检查储备的粮食物资——足够的,饼子都没吃完,还有快速面那,再说,山子也是个很好的猎人,一路上总能保证他们可以开荤。
“叙州也有对讲机——”李谦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通讯,当然也是到叙州更加方便了,这会儿原路返回,寸功未立,带回去了疑问不说,还要再赶路回到潭州前线才能上报情况。这么看,去叙州简直各方各面都再合适不过,也就是要冒点被抓娃子的风险,但李谦之显然很有义气,不但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而且他提都不会提这个人情。
越是这样,山子就越是感激,他当然知道李谦之提出这个激进计划,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他清点完了物资,把包重新背好了,转身重重地拍了拍李谦之的背,李谦之差点没被他拍到泥地里去——这个瘦猴力道是真大!难道近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好的就天生哪里都好?
“行了,啥也别说了,今晚你来拾柴烧火!我去找过夜的房子。”
没好气地回击了一拳,两人互相咧嘴一笑,暂且分头行事,李谦之背过身之后,脸上的笑意这才逐渐消失,他在掌心划拉着附近的地形图,计算着其中的距离。“符江……符江的流域,大多不都在彩云道境内么,叙州的势力,居然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他们壮大的速度好快呀!”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这种扩张,上报给云县衙门了吗,我们买活军的本部,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连地图都没有及时更新呢……”
第882章 峰回路转
想要在湘西川东贵北的崇山峻岭中游荡, 需要什么技能?一张被倒背如流,记在心底的地形图,一个土制望远镜, 一项经过传授, 能够确定经纬度的牵星术记忆, 以及哪怕在深山中, 不见星月,云山雾罩, 都能透过太阳朦胧的光源来确定东南西北的天赋——
当然了,要知道太阳在这个时候应当处于什么方位, 少不得仙表的帮助, 虽然随着摊子的扩大,买活军的传音法螺早就不可能下发到一线人员手里, 大多都是回收做了州县的通讯节点, 但给执行危险任务的小队配个电子手表,这还是能做到的,尤其是这些进入蛮荒地区的勘探小队,一块仙表能起到的妙用不少, 甚至不无靠着一块表就收服了一整个部落的传奇故事呢。
除此以外, 还需要什么?需要灵活的身手, 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以及足够强韧的身子骨,当然必须常伴身侧的还是好运气, 在山间,意外因素实在是太多了,运气不好,鬼打墙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想在陌生的野山中,在缺乏向导的情况下,从石海山找到通往叙州的道路,没点运气怎么行?李谦之常挂在嘴边安慰两人的话就是,“反正回也回不去的,从栈道上跌下去,不也是个死?”
这话倒也不假,大概是没了退路,两人谁也没有动摇,心志都很坚定,一路追寻着夷人小道的蛛丝马迹,一边走一边凭借纬度测算,确定自己的所处地点,丰富夷人小道图的记载:这些记载,在从前都是最宝贵的图册,有些人光靠献图都能混个大功了。同时每到一个夷寨,他们都打起精神,隐匿行踪,直到确定了寨子已经被荒废,这才进寨去借用留下来的生活设施——至少水源是能保证的,夷寨一般都靠近水源,或者自己打井,清洁的水源能找到,就解决大问题了,他们消耗最快的其实不是吃的,而是用来净水的明矾。
一路走来,的确,通往符江的夷人小路上,几间夷寨的遗址都是人去楼空,而且在附近的树林或者是空地中,都能找到行刑的遗迹,这方面山子不懂,李谦之就是半个行家了,根据他的判断,虽然并非每个寨子都会采取视觉效果震撼的‘人头林’,但很多刑场也都能找到厌胜巫术的痕迹,这说明大部分寨子的反叛行动都有毕摩的支持,李谦之因此推测,叙州肯定是想到办法,和毕摩家族达成了利益上的一致,这才煽动叛乱,让夷人们纷纷下山。
当然,这叛乱是仅限于夷人小道边上的村寨,还是说更深山中居住的生夷也普遍参与,目前仍是未知数,但他认为,前往符江的路上,如果还有没被废弃的村寨,而村寨中还有人生活的话,那就可以壮着胆子去接触一下,打探一下消息。毕竟,这些夷人还能留在原地,就说明寨子里大概是没有黑夷贵族,本身是自由民组成的小村寨,没有叛乱也就不必逃走,而自由民虽然也会抓汉人娃子,但山子倘若能冒充好夷人,他们是不太会抓山子的,能抓夷人去做娃子的,只有黑夷贵族。
不得不说,敢于进山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山子居然也没有反对这个提议,他们在下到符江滩边的时候,还真遇到了一个有人居住的夷寨,从服饰来看果然也都是白夷农户,山子于是便顶着自己的青头,甚至穿的也不是夷人的麻布衣,还蹬着汉人编的麻鞋,就这样跑到寨子里去了!片刻后,还把李谦之给带了过去,“我和他们说,我是被抓到大江边上去干活的白夷孩子,现在回来想找到自己的寨子。”
“那你怎么编排我的?”李谦之很好奇。
“我说你是我抓的汉人娃子。”山子瞟了李谦之一眼,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哑巴。”
……这,哑巴就哑巴吧,再离奇的故事,只要用夷话说出来都不怕夷人们不相信,和黑夷贵族不同,白夷不得任意迁徙,通常见识有限,也比较老实和善,更何况山子可以背诵出他的族谱,白夷老人们也还记得山的那一头的确有一个熊姓的家支,因为隔得太远,和他们没有什么仇怨,于是山子和他的汉人娃子立刻就被接纳了,人们热情地告诉他们这一片夷人的去处,“他们都下山去了,到叙州和万州去了,原来的寨子已经不要啦,那是不吉利的地方——我们也等着,今年秋收之后,就下山去呢!”
为什么不要了呢?这就是个很曲折的故事了,但好在这个白夷寨子的人们知道得是最清楚的,因为他们的寨子就在去符江的渡口要道上,基本上这些人都是从这里经符江去的叙州,“叙州帮的汉人好,不会看不起我们土人,他们的船只敢载我们土人,我们到了叙州,又平安返回,带回了许多好东西,叙州人还给我们分地种,又教我们种田,我们也不想住在大山里头了。山里可没有那么好的烟草,还有魔鬼藏在疫病里,迷惑了那帮黑夷老爷们的心智哩。”
疫病是未曾听说过的关键词,山子的眉毛挑了一下,“疫病?”
“是哩,是从西南骠国传来的病,得病的人浑身都是水泡,从我们这里进山做生意的白夷说,叙州帮有药能治这种疫病,但是,这种药只能治白夷,治不了黑夷的老爷们,因为不想得病,就要先割开手臂,种个汉人的蛊,然后到山下去给汉人干活,说是大山内已经成了疫区,成了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留下来不走,每年到了春夏都会有人得病……”
说话的夷人少年伸了伸舌头,“我们白夷在哪里做活不都是做活吗,就算是做汉人的娃子,为了活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叙州帮的汉人老爷们很仁慈,待佃户很好,这话那些货郎们早就说过了……可黑夷老爷,身份太高了,连头发都不能剪,让他们去种蛊当娃子,他们怎能愿意呢?”
这是实在的道理,故事的脉络也就由此分明了:天花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南洋往上,掀起了一波在当地小规模的流行,其实,如果不是牛痘种植已经推开了,叙州当地人和山中夷寨的接触,说不得都会造成疫情的扩散。但现在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有了牛痘的加持,叙州的货郎在疫病中安然无恙,而他们传说中的‘叙州娃子’,所得到的待遇也让白夷们怦然心动——服劳役、交租子,这些事情白夷也都要做的,而且黑夷的剥削力度显然更重,如果能住在山下,又可以免除天花的阴影,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叙州娃子呢?
理所当然,疾病在白夷的转向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倘若没有疾病的促进,单单只是待遇的不同,并不足以让这么多夷寨都卷入叛乱风波,只有感受到了天花的可怕,又有明确的待遇差距,白夷才会迅速形成统一认识,在毕摩的带领下起来闹事——这种事情,本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因为他们也很清楚,黑夷贵族绝不会接受自己的奴隶跑到山下去,所以,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敌人推倒山崖底下去,再把他们的名字都刮掉,给他们雕刻灵牌,再把灵牌烧成灰,洒到茅厕里去,给他们编造各式各样的不吉利传言,譬如说把疫病和黑夷的反对联系起来,声称疫病是一种魔鬼,一种蛊毒,迷惑了黑夷的心智,让他们不肯让白夷得到治疗,从而更方便疫病来收割人命,他们这得以幸免,这是黑夷和魔鬼的交易。
对于敢和魔鬼做交易的人,如何镇压和厌恶都是不为过的,哪怕把原本的家支概念完全推翻,这似乎也是必须的代价,这也就形成了李谦之和山子看到的酷刑场所,更有一些地方,白夷做得还要过火,他们会把黑夷贵族用在‘呷西’娃子上的酷刑,全都用在了贵族们自己身上,这样他们死的时候都看不出人形了,而且,他们是作为呷西娃子而死的,如此卑微的身份,足可以确保他们再也无法在阳世作祟,彻底地从白夷的生活中消失掉。
“这个地方死了太多的黑夷老爷,就算没有疫病,也实在太不吉利了,大家都不想在山里再呆下去,巴不得立刻下山,就这样,叙州帮来人把我们接走了,我们播州的白夷,现在都成了叙州帮老爷们的好娃子。”
山子翻译给李谦之听的时候,转述的语气也有点怪怪的,“我们是从疫区来的,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也被叙州帮种了好蛊,不怕魔鬼瘟疫,这会儿我们早就被赶走了,或者会被立刻杀掉,免得魔鬼借助我们进入寨子里……吓人不,小道士?就这一句话咱们差点就死了两次。”
死了两次,一次指的自然是两人无知无觉地经过了天花疫区,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但天花病毒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甚至可以附着在旧衣物上,于数年后引起传染,要不是山子和李谦之接种过上好保真的牛痘,这会儿就该担惊受怕了,在这缺医少药的深山里,染了天花,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做什么?死不死完全就是看命了。
至于第二次,则是他们的自大了,实在是小看了土番的战斗能力,白夷固然相对温顺,但为了保护寨子,杀两个外来人还不是和玩儿一样。李谦之勉强笑了笑,“嗐,再吓人比不上你摔下栈道那次,这有什么好后怕的——这么说,这片山林里的夷人,现在大多都摆脱了黑夷的控制,搬到山下去了?”
“差不多,他们的数学概念不好,统计不出具体人数,但几千人是有的。黑夷几乎全死完了,据我总结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是挺好笑的,一个山头的黑夷都是连络有亲的,这个寨子闹叛乱,临近的寨子都会派人出来打探,结果去打探的人就把天花给带回寨子里了,寨子里开始有人生病,就得去外头找药,这时候原本的寨子差不多也把黑夷都处死了,毕摩这边也派人出来和寨子的白夷说,白夷百姓一听,这么一回事,当下就闹着要种蛊……”
他画了个圆圈,“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座山都带进来了,这是好在他们平时没事也不翻山到播州去,不然估计天花还得在播州那里传一波,这下可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别打了,赶紧去找买活军治病吧。”
战争和瘟疫同时发生,在往常这都是要大量死人的节奏,没想到在石海山这块,还成了大量白夷开展新生活的契机,当然,这波天花肯定也收割了不少人命,这是不可否认的,但同时也要看到,尽管付出了这么多人命,但余下来白夷以及他们的后代,至少是不用再担心天花这回事,可以和山子他们一样,大大方方地从疫区走过了。
“这波瘟疫真要是在番族区传开了,那还真是天意。”山子也是想到了这点,不由得感慨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西南地区这边的一大块隐患,等于借着这个瘟疫,是帮我们给解决了,山林里真成无人区,也就不用担心番族下山侵袭捣乱了,而且,川内大量人口迁出,劳动力空缺也有人补上,还真是一举多得!”
“何止这些?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也意味着叙州帮手里多握了数千名对他忠心耿耿的所谓‘种蛊’夷兵。”火光跳跃,李谦之的面色也因此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的语气阴森森的,“番兵能不能打,问过白杆兵就知道了,那可是入京勤王的土司兵……你说,这疫病真就这么巧合吗?就在叙州帮想要扩张的关头,恰到好处地发生?”
“你是说……”
山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敲了敲太阳穴,从怀里掏出了记载地理的小本子,“虽然说是从骠国传来的,但谁也没去过骠国,其实只要是西南方向传来的就行,而且,疫病开始的地方也并不是没有汉人居住……”
他自己就是住在西南方向的汉人,李谦之的手指沿着大江移动,“如果叙州帮派人乘船过三峡,从夷陵进山,只需要再走三天便可以进入夷、汉杂居区,也就是我们走过的路,从那个方向进山,他们散播疫病的嫌疑就可以被最大的洗清,而对他们来说,花费的时间也并不多,不比从符江入山远多少……”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底的猜疑:叙州帮……会做得这么狠吗?这……这如果是在买活军,那真是没人敢触碰的禁忌,这可是直接无差别地对平民下手,便是最终从结果来看立了大功,也会被顶格处理,说不定是要掉脑袋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做,效果好不好?有没有实证呢?无疑,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波和疫病的配合战效果非常好,证据也根本是找不到的,这怎么找?时过境迁,说不定证人都死完了,上哪找去?
“其实……你还记得不,书本上也说了,天花就是起源在南洋身毒,经过西南地区传入我国……”
山子嗫嚅着,似乎有点儿想为叙州帮洗清嫌疑的意思,李谦之却根本懒得听这些,他一把揽住了山子的肩膀。
“听着。”
虽然没什么必要,但李谦之还是压低了音量,附耳低语,“蜀道难行,剩下的栈道没有多少,如果叙州帮要找人入山,那一定走的就是咱们走过的那条路,也就是说,如果真有猫腻,目击证人也就在你老家那几个村子里。这几个村子的村民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在叙州,他们知道多少,现在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山哥,我知道你心急着找家人,但事到如今,你得咬着你夷人娃子的出身不放,你得忍一忍!”
“到了叙州之后,咱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夷陵方向的栈道入山,不能让叙州帮察觉到什么破绽,还得徐徐周旋观察——你想,倘若叙州帮内部有人能做出这样的谋略,此人该多么工于心计,多么可怕?这样的人把持了叙州帮这样的一方诸侯,手里还有几千个忠心耿耿的效死番兵……”
“不用说了。”
山子打断了李谦之的分析,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似乎把对于家人的牵念,对于自己心结的执着,全都割舍了,“你的看法是对的,叙州帮不简单——不说别的,这支番人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及时通告总部?”
“虽然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不再会有被抓娃子的恐惧,但,真正的危机,不在山里,而在这些年来繁花似锦的叙州城中。”
他轻轻地握了握李谦之的手,小道士也重重的捏了捏,“我们的冒险还没有结束,小道士,你我想要平安归去,还要互相照应,彼此小心!”
第883章 渡口见闻
“这烧土豆子, 连皮吃,擦擦上头的灰,再撒点辣椒面, 往酸菜汤里一浸——好吃吧!这都是叙州的汉人给我们的好东西那。”
虽说远来是客, 但对于山子这样不请自来, 也没有带着货物的旅人, 便是再好客的夷寨也不会宰猪杀鸡——除非他们有好礼物馈赠,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 好在他们也没有窥视两个旅人行囊的意思,这多少是他们灰头土脸的外表, 褴褛的衣衫、瘦削的身形起到了作用, 这两个人入山蹿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大部分消耗物资全都用完了, 又因为前几天下了雨, 入寨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去晒帐篷,一把布料取出来,背囊便是空空荡荡、叮铃咣啷的, 白夷们看了都是摇头, 这帐篷倒也引不起他们抢夺的兴趣。
一个穷鬼白夷带着他的娃子, 肉肯定是吃不上了,但好歹是客人,夷人们还是用好饭款待他们:树胡子用水发了, 撒上辣椒面和一点好盐,油当然是没有的了,在山间,油是很贵重的东西。主食则是酸菜汤、烧土豆子, 做法也很简单,酸菜汤是夷人离不开的东西,一年四季都用它来送饭,锅里烧开之后,加水加酸菜,再加一些烧辣椒便是了。
土豆子在炉火里炕熟了,拍掉灰,盛了一大筲箕,放在火塘边上,若是不够还有生的,随时丢到火塘里去再烤。火塘上空,吊锅里是烧滚的酸菜汤,盛一碗汤,或者把土豆泡进去吃,或者土豆沾点辣椒盐,配着吃喝,这已经算是很体面大方的一餐美食了,从夷人的做派来看,他们这里的确并不怎么缺粮食,尤其是不缺土豆,而且对辣椒的接受度也很高,这东西俨然已经成为他们饮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了。
两个啃了一个月饼子,陆续把快速面也吃完了的旅人,能够换换口味也是很好的,汉人娃子没资格在火塘边上占据位置,不过,白夷们也没亏待他,让他在走廊上自己吃,山子给他装了一兜土豆,一大海碗酸菜汤,自己吹着土豆上的灰,和毕摩一家寒暄着进食,“这个东西在山里好种吗?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吃的是苦荞面,苦荞粑粑,要是能蘸点儿山蜜,那就和过节一样了!”
他虽然没在夷寨里生活过,但好在记性强,而且毕竟是山民,新身份真让主人们深信不疑,因为这片山林中适合种水稻的地方并不多,连白米都是十分贵重的,大多人从前的主食的确是苦荞。“那也是好东西那,滋味强,但和土豆子没法比……这东西实在是好,好吃,长得又多,一垄地能养活三家人!去年,疫病和黑夷老爷们一起被赶走以后,叙州的汉人跑来教给我们种的,多亏了它,去年寨子里可没人饿死!”
“今年本来都想种它的,后来我们想,种那么多干嘛呢,吃不完了,秋后搬家也带不走啊,就这样还是种了些苦荞,汉人的使者说,苦荞茶算是药材,带下山倒是能卖钱的,土豆子在山下也不值钱,不用种太多……”
看得出,因为土豆的进入,今年夷寨的日子是很好过的,也就难怪大家都显得这般悠闲自在,对于汉人也早就没有从前的敌意了。同时,新的嗜好也在夷寨中流行了起来,那就是烟草,但这个东西山上是种不了的,因此,能抽上旱烟的人非常少,山子进寨后,看到很多农户嘴巴里都叼着的烟斗,里头其实是空空如也的,或者有时候填塞的是他们自己上山找来晒干的药草,虽然也有点烟,但效果都不如汉人们卖来的旱烟好。
因此,村子往叙州方向搬迁的愿望是很强烈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憧憬,甚至于,百姓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竟比平时勤快了不少,哪怕农活比从前要少,他们也没有在家休息,而是很勤快地晒着苦荞茶、树胡子,打算去换回一些烟草来,哪怕平时舍不得抽,身子骨不舒畅的时候来一管烟,也能消乏治病,怎么都比只能强忍着要好多了。
恰好,这几天刚好有人要下山去卖货,山子、李谦之这‘一主一仆’,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去江边坐船,叙州常年是有客船在符江这里来回摆渡的,船票并不贵,倘若是夷人去投靠他们,当然更不收钱,路上还管吃管住。山子既然是回家寻亲的逃奴,在白夷们看来,他没有理由不投靠去叙州做事,第一,他的亲人们都去了那里,第二,他不去那里在哪里过活?就算夷寨接纳他的加入,到秋后他们也还是要一起去叙州的。
“到了山下,你就不能再养娃子了。”他们告诉山子,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谦之,“你的这个娃子是哑巴——他会写字吗?”
“哑巴怎么会写字呢!他有点儿——”山子比了比太阳穴,“吃得也多,还好他能听懂一点汉话,干活也还挺卖力。”
“那就行,要不然,他最好也别留了,如果他告诉叙州帮的汉人,你把他抓成了娃子,说不定叙州帮要治罪呢。”由于一个心血来潮的哑巴设定,李谦之逃出生天,而毕摩似乎还有些遗憾,“要不然,你把他留在我们这也可以,我们还能用他干上几个月的活。”
几个月之后呢,这个哑巴娃子会被如何处理?这似乎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山子表示,按李谦之的脑袋,他搞不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娃子,“反正他在哪都是干活,我就说他是我的小兄弟吧,叙州的汉老爷们,应当也发现不了什么不对。”
他们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一帮友好的白夷,一般不会强行向过路人索要礼物,而且,(或许这才是重点)他们也马上就要下山了,到时候他们也不被允许拥有娃子,而且,夷人们也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认为如此换来生活质量的改善,也算是合理,再说,这也是天神的旨意,是他们想要夷人改变,不然,他们为什么给这座山降下疫病呢?
“如果这疫病不是人为的,而是叙州帮抓住了这个机会,那我得说,他们的手腕实在是太老辣了。”
“就算是人为的,我也得说一句,反正这套做法,是真的立竿见影,就算是知识教进来传教,效果也不会有叙州帮这么好了,改变得是真彻底——你看,就算是转变得这么好,消化得这么彻底,那点残余,也还是多吓人的,要还想着慢慢的和平演变,死的人真不会比现在这样少。”
山子忍不住对李谦之说,这个哑奴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就被留在村寨里,要迎接干几个月苦活然后被灭口的悲惨命运,而是兀自演得起劲,满心欢喜,‘阿巴阿巴’地跟在他们身后下山呢。他传递给山子一个疑惑的眼神,不过山子也不好细说,他的白夷朋友已经好奇地看过来了,“这个哑巴娃子,能听懂这么一大段话?”
“不能全部听懂。”山子换回了夷人的土话,“就是习惯了,以前两个人走山路,不和他说话和谁说?今天还忘记了,是有兄弟和我一起!哈哈哈——兄弟,你带了什么货下山卖?”
不能说夷人不残忍,但他们同时也的确是真的纯朴,白夷兄弟半点没察觉到山子在转移话题,而是咧嘴一笑,毫无戒心地解下大背篓,给他看自己带下山的货物:树胡子塞满了背篓,这是夷人最喜爱的蔬菜,同时也是叙州那里正在逐渐普及开来的珍品,树胡子泡开了,可以炒也可以拌,汉人叫做树花。
“这个东西,离开家乡的夷人没有不想念的,汉人也很爱吃,认为它对身体好。我们只要采下来晒干就好了,往年不多晒,晒了也吃不完,今年尽量多晒,晒好了就下山卖掉,换烟草回来。叙州人做生意很公道,有信誉,我们夷人也愿意和他们做生意。”
白夷们对叙州人的印象显然非常好——几乎就和对买活军一样了,除了树胡子之外,还有晒干了的苦荞茶,这些东西都是重量轻却又能卖上价格的,苦荞茶就纯粹是给汉人喝的了,夷人吃苦荞还是以吃粑粑为主。另外,还有两罐子野蜂蜜,“这个可以换白糖回来,汉人喜欢吃蜂蜜,觉得这是药,比白糖水更好——我们觉得只要有甜味都一样,还更喜欢上好的白砂糖哩!”
两罐野蜂蜜能换回来五六罐白糖了,这几门生意在白夷看来都是十分划算的,他们期待着换回的烟草、针线和砂糖,脚步都相当的轻快,大家走了大半日,道路也变得宽阔起来,远远的看到了好些其余村寨的夷人,也都是背着背篓来渡口做买卖。而渡口这里,则陡然间繁华了起来,除了夷人、敏人之外,山子也终于又看到了剪了青头的新式男女——让人感动的是,快两个月了,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身形健壮、头发短薄,穿着圆衫、长裤,举止落落大方的新式女娘了,这个形象再一次出现,好像把符江渡口和他们过去一段时间挣扎其中的泥潭一下区分了开来,让他们回到了熟悉的,让人舒适眷恋的买式气氛里。
“洗澡,进城要先洗澡,头发也要好好洗,有虱子的人不剃头不能进城——只能在城外做生意。”
熟悉的铁皮喇叭也出现了,不过,拿着喇叭的女娘,到处喊的是夷人的土话,山子倒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夷人出身,这女娘已经换了买式的打扮,而且,夷人的长相和汉人区别有时候并不大。
“洗澡——唉,又要洗澡了。”
人们对洗澡多少是有些抵触的,但因为城外的价格不好,所以还是乖乖地排队去洗刷,这里的澡堂条件当然没买地那么好,没有淋浴的莲蓬头,也没有澡堂,但有一点好——热水是管够的,因为渡口附近有温泉,而且很滚烫,只需要拿竹管引水过来就行了。男澡堂里烟雾缭绕,大家互相帮忙倒水来洗身子,先用刷子把身上的污垢刮起来,再用肥皂去搓,老垢刷走之后,嫩红的皮肤露出来,在热水下瑟瑟地颤抖着。还有很多人躺在很矮的石板上,头伸出去往下探到药味浓重的盆子里去,这是在祛除头发和头皮上的污垢,同时杀灭跳蚤、虱子。符江这里似乎是不强制剃头的,或许主要是因为夷人很看重自己的顶心发,便做了让步,只是不让头发脏兮兮的人进城而已。
两个臭烘烘的买地使者,终于也得到了洗澡的机会,他们借机和白夷们分开了,在澡堂的角落低声交谈着,李谦之对自己所受的威胁倒有点儿不屑一顾,他倒是很认可叙州的管理水平,“这里距离叙州还有七八天的水路,以前完全是夷人聚居的地方,汉人极少,现在居然有很多汉人,包括新式的汉人进来,大家相处还十分融洽,他们的城镇管理是有水平的。不过目前我还没看到知识教的东西,也没看到六姐,或者不是六姐的东西在市面上出现。”
他的话是有点儿晦涩的,但山子已经逐渐能跟上李谦之的节奏了,李谦之的职位,让他对‘崇拜’这种情绪是非常敏感的,一旦注意到这点,再回想从前居住的城镇,山子也发现,崇拜是无所不在的。比如说在买活军的地盘,就能非常显著地感受到‘六姐崇拜’,即便六姐不喜欢搞神像,并且多次拒绝神化自己,只是以军主自居,但是,百姓言谈间对她的推崇备至,这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更不要说三不五时就能撞到的健壮少女雕像了,就算面部再模糊,看到这种小像被出售、佩戴,以及私下供奉的时候,立刻就能完全会意信仰的指向,这是不可能被误会的事情。
到了知识教的地盘呢,就能感受到量子黑洞神明和番族本土神的结合了,这些崇拜千奇百怪,但指向都是很明确的,也无法混淆。所以,在符江渡口这里,他们理当也能观察到崇拜这种情绪的存在,通过这种情绪的流动,就能非常明确地分辨出叙州帮对买活军到底是什么态度了——夷人们只知叙州帮,不知买活军,不能完全作为叙州帮心怀异志的证据,也有可能是开化不足的表现,但是,宣扬崇拜这是无法作假的事情,让百姓去崇拜谁,谁就是叙州帮真正的实权人物:会是杨将军吗?山子之前对叙州帮就只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还有一个刘三德,但杨将军还跑到云县来进修过,给人以并不恋栈权势的感觉,或者,只是他隐藏得很好呢?
这是只有山子能完成的任务,李谦之听不懂夷话,只能观察汉人官吏和本地夷人的相处,去摸清渡口的权力结构。两人从澡堂出来,换上了一身最不褴褛的旧衣,便在渡口内外分头游荡起来,他们带了有银两,虽不多,但去往叙州的船票应当是够的,不过,山子还是以一个没有积蓄的夷人身份,在渡口寻找着工作机会,并且声称自己会说汉语,这样他很快就被带到了叙州的吏目面前了——如他所料,会两门语言的夷人,在渡口这里肯定是很好找工作的,也是叙州那边急缺的人才。
“你是从三峡外回来的夷人娃子?”
和他对谈的是个叙州的女娘,做的是新式打扮,穿着一双矫正鞋,买地很常见这种女娘,她们的来历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这个姑娘生得很好看,她好奇地瞅着山子,声音清脆地问,“因此会说汉话?”
山子从她身上感到了一股善意,这是让他熟悉的感觉,因为买地的官吏和百姓打交道时也几乎都是如此,买地是不讲究官威的地方,叙州这里的吏目也很好心,这个女娘对他的来历也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告诉他,他可以去渡口的集市做通译,在汉人、夷人之间调节矛盾,收入也不低,大概干上七八日,便可以攒够船票钱,去叙州寻亲了。
看来,不管山里发生了什么,至少她是不知情的,而叙州的工作表面上看是真的干得很不错,有买活军的八成甚至是九成了……山子做出惊喜的样子,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叙州已经是买活军的地盘了吗——我们从原来的地方逃走的时候,就是买活军解救的我们,我们在那里学了汉话,买活军待人可好啦!但我可不知道,买活军已经拿下了老家——从我老家到买活军要走好久好久,难道是我迷路了?这里不是我的老家?”
老百姓对于地理一塌糊涂,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个女吏目也不诧异,笑了笑,“六姐天恩在上,迟早都是一家人,不过,现在我们还自己管自己,所以有些规矩和买活军那里也不同,有空了我给你讲讲吧,你别触犯了这些规矩,那就不好了。”
山子展现出欢悦之色,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奴一般,立刻跪下来给六姐叩头,表达着热烈的崇拜,他在热闹的表演下窥视着女吏目的反应,心底却越是冰凉:买活军的所有吏目,没有不对六姐肃然起敬的,不管是畏惧还是仰慕,烙在心底的是对六姐的绝对尊敬,但是,叙州帮的吏目,对六姐的反应却近乎敷衍……只是淡淡带过一句,便去说正事了,半点没有一起赞颂六姐慈悲神奇的意思。
这样的人,如何能把对六姐的尊崇带给夷人?如何能让夷人真正融入买活军的体系之中?用小道士的话来说,不是这个神,就是那个神……叙州帮吏目内部,必定另有崇慕之人——他们的异志祸心,已经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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