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根据我的判断,彻底清除地主阶级影响力的时机已经失去了,短时期内不会再出现快刀斩乱麻的机会,现在只能抽丝剥茧,徐徐图之,做好长时间斗争的准备,否则,下一个客户大迁徙政策要付出的财政代价和施政成本将过于高昂,反而会拖累买活军扩张的速度……】
给谢六姐的工作报告,他是这样写的,而给毛荷花的私信却要说得更直白更简短一些:
【让你义父尽早在辽东把官僚地主都干死,物理层面上全消灭掉。】
他是这么写的,【有杀错没放过,直截了当,别让他们有机会作妖,否则,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老妹儿,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余下的你自个儿慢慢体会……】
第908章 毛荷花弱不禁风
“尽早在辽东把官僚地主都干死……呵呵, 郝老六啊郝老六,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啊……”
九江渡口,依然是船连着船, 在码头上拥挤一片,形成了在最里头的船只几乎无法动弹,犹如架在水上的房屋一般的‘船驿’,这些楼船根本就不考虑航行, 只是为了方便经过的旅客豪商而已, 因此, 船身都格外的富丽轩昂,买活军进驻之后, 这些楼船上雕花的金漆都没有丝毫损毁, 一切似乎仍然如故,唯独不同的只是渡口前的这条花街——
十几二十年前, 这里是有名的风月地,多少流莺家伎汇聚, 每日那酒肆下方, 莺声燕语、衣香鬓影, 游人如织, 说不出的富贵旖旎,可七八年前起, 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去年来此,只有一些半老徐娘在兜客人去她家的私巢子, 甚至连那略有姿容的少女都拿不出来,到了这会儿,码头边上的房子全都安安稳稳的把门关好, 点起了黄灯笼,别说私巢子,就连点红灯笼的暗门子,都已经完全绝迹,夜间街上也冷清了许多,只有三五成群的客人,时不时从船驿中出来,去岸边的酒楼用饭,便连弹唱的丝竹之声,都再无耳闻了。
这样的静谧,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是陌生而让人惶恐的,但在毛荷花听起来却很享受,她们和一般的买地百姓不同,于军营中生活久了,作息规律,也习惯了比较安静的夜晚,就算在云县,毛荷花也不太去夜市,如果有条件她一定是争取早睡的,这每日的公务都繁忙得要命,哪还有闲心夜中跑出去玩耍?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难兴出这些耍乐的心思,反而自觉不自觉地,逐渐都向六姐看齐——忙于工作的同时,热衷养生,尽可能地维持健康的生活节律,否则,辛劳半生,好容易又有了向上的一个机会,却因为身体不堪重负,被旁人夺取了,到时候心里这口气该如何咽得下去呢?
虽说还不到三十岁,用‘辛劳半生’有些荒唐,但毛荷花来买十年,也的确是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年,她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再算上在毛府服侍的那些年,也几乎可以说是从有记忆以来,都在辛勤劳作,就没有能歇下的时候,到了眼下这个岗位上,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不想休息,而是竞争实在太激烈!
百舸争流,不进则退,周围全都是拼了命撒开脚往前跑的同僚,别说休息了,哪怕脚步慢一点,资质差一点,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甩开。就像是郝大陆,多好的起点?到现在黯然服输,是因为他不够努力吗?运气不够好吗?他只差了一点,那就是差在了政治远见上啊!
当然,要说郝大陆就此沉沦,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终于看明白了,自己将从快车道上退出来而已,至于他这些年的功绩,六姐自然也会给予适当的奖赏。毛荷花心里很清楚,所有争取政治前途的行为,都是他们心甘情愿而为,并非是应得,而是额外的附加值,对于工作本身的报酬,则是通过薪资、待遇来体现的。她和她的竞争者们,都是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逼迫自己,一直在殚精竭虑地工作,发奋图强地学习,为的只是能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六姐刚起家的时候了,有才能的人,犹如百川归流,从世界各地往买地汇聚,虽然走的路不同,但只要人够多,带来的结果都是一致的——机会前所未有的多,竞争也前所未有的激烈,倘若缺少自知之明,没有政治远见,这些额外的投入全都落空,犹如郝大陆一样,骤然失重只能重新再调整定位,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聪明又努力,运气又好的人到处都是,没点看家本领,六姐凭什么要特别重用你呢?
“六哥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中层将领吧……以后最多是听命行事奔走各方,想要统帅全军,或者转业去做布政使级别的高官,没有更多机遇的话,他估计是够不上了……”
看完这封信,毛荷花对郝大陆的前程也下了考语,她倒没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反而有点儿为郝大陆高兴——促进会的事情,如果就这么收场,没把郝大陆彻底带进去,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也还算是郝大陆有点识人之明,刘三德他们一帮兄弟还都是可交之人,这要是促进会也被叙州的残存势力给渗透了,郝大陆说不定都得革职待罪,从此投闲置散,甚至于他家里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都不好说。可见一个人的结果,其实泰半是禀赋、性格决定的,郝大陆的才具有限,走不到更上一步,这是禀赋的问题,可他品行良好,这就让他的下限也有了保证,结果不至于太惨淡。
“也所以说,乡土促进会,不是不能存在,但真不能带有太强烈的个人色彩啊……远在千里之外,你又掌控不了的东西,能得到什么好处?无非是短期内的声势而已,到最后,都是要百倍吐出来的。”
东江岛,乃至整个辽东,在买活军难道就没有促进会吗?肯定是有的,包括毛荷花,也肯定参加了一些地缘为纽带的集合,但当时郝大陆一家掺和叙州促进会,去布局航运,往买地拉人,甚至影响到叙州易帜前后,毛荷花却是看到了隐患,经过深思熟虑,主动和东江岛促进会进行了切割,甚至为此和义父毛振南存下了芥蒂。
毛振南认为毛荷花在买地站稳脚跟,就有些忘本了,毛荷花却宁可被义父误会,也坚决地和东江岛促进会划清了界限,从此以后,东江系在买地这里,声音逐渐被分化开了,不再有统一的代表——主要也是东江岛的百姓来源本就复杂,岛上的土著几乎是没有的,大家各有来历,到东江岛也没安稳几年,一旦没有毛荷花这样有威信的人出面,很快也就分散开来,各找各的来历,东江岛只是成为这群人共同的一个经历,但却不再是把他们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了。
卸下包袱,才好轻装上阵,在这之后,毛荷花是显著能感受到自己的机会要比从前更多一些了,就譬如说这一次西进,先有豫章大捷,说实话这就是从天而降落到碗里的肉,接下来虽然被调离了前线,但又把后勤补给运送交到毛荷花手里——她本也是精通水性航运的女水军,如今叙州促进会坏事了,本来把持大江航运的组织,之后肯定会被分权削弱,毛荷花如果把手里的差使干得好,又能团结郝大陆,让促进会也服她的管的话……
一进一退,就是一辈子难跨过的鸿沟天堑,倘若能坐好大江航运总管的位置,再要往后走,那很可能就会被放出去遥领主要靠水运和本土往来的离岛飞地了。毛荷花也不会把这个就视作是赢得的结果,只当是个奋斗的目标吧,她知道和她竞争这个位置的人还会有很多的。譬如说曹蛟龙、吴素存,或许这也是他们的目标,而他们现在也都在大江沿线,殚精竭虑地完成六姐的吩咐呢。
毛荷花坐镇豫章,总管上下游交通调度,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前线州县的消息都要在她之类过一道手,虽然密文肯定不会拆看,但各地的风声都还是很清楚——目前,从云县到锦官城,这条线上沿江南岸,基本是都被打通了,属于买活军的红色已经彻底染上了这片疆土,再要往南去,两广云贵的山区,则暂时还是暧昧的粉色——普遍流传知识教信仰,但还没有彻底被编入衙门统治的地区,差不多就是这个颜色。
吴素存等人,现在就是扎在这些初红地区的钉子,他们的任务就是配合好衙门的文职,扫荡掉这片地区的不稳定因素,帮助红色逐渐向周围扩大,目前来说,所有人都做得不错,都是办事的干才,既能借鉴前人的成功经验,又能尊重当地的特殊民情,还没有倒行逆施、兵行险招、弄巧成拙的事情,或者说不守规矩,为将来埋下伏笔隐患的事情,也是少有。
当然,这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朝廷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既然是堂堂正正之战,就该有堂堂正正的手段和堂堂正正的结果。毛荷花知道艾狗獾和吴素存是怎么在买地立功起家的,现在见他们二人行事堂皇,心中也是调高了对他们的评分:在广北,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就那么两个人,要出成绩就只能剑走偏锋,现在看,那也不是他们的本性,如此一来,他们的路就走宽了,喜欢走偏路的将领,肯定会被不断派去执行危险任务,却很难得到大用,就犹如一把双刃剑一般,主人也提防着。可正可奇这才是大将之风,这两人……以后的成就会比郝大陆更高的。
在各地来投的名将子弟里,除开已经有很高地位,却还是主动舍弃这些,到买地学习的杨玉梁之外,毛荷花评价最高的就是这两人,其余武宁奇、祖家泽字辈那些人,在毛荷花看来,各有各的毛病,只有这两人让她感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曹、艾二人,天资聪颖,不逊色于她,而且自小还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积累很厚实,毛荷花在他们面前时常感到自己学习得还不够多,不够苦,肚子里东西有限,害怕后劲儿不足,无法和他们相比。
“难怪上次红帅都说了,一天不学点什么,都感到睡不好觉,的确,我们在努力,红帅她们也得努力,抵挡住我们的冲击啊……她们虽然自小在六姐麾下长大,但那时候条件艰苦,民智未开,和现在的买地孩子来说,也算是被耽误了好几年……”
心里犯着嘀咕,她一边摊开信纸,准备给义父写信,一边也是习惯性地给自己打气:“没事儿,个人个人的福分,我虽没有他们的积累,但也不如他们受家里人的连累。促进会的事情,不会是唯一一个例子的,郝老六前车之鉴,倘若不能处理好家里的烂摊子,这些人当时是怎么靠着家里得的重点培养,也会是怎么受到家里的掣肘,连累了职位的上限。”
“现在看来,整条西线,问题都不是很大,消化得还挺顺利的,最哽喉咙的就是叙州了,叙州药火案,六姐办得雷厉风行,处置得再严厉一点,当可威震西南,佐以教化基建,之前拟订的‘平原地区全面买化,偏远山区逐步渗透,以教治夷,用落后打败落后,用先进萃取落后’这五大方针,都可以顺利铺开。别看现在大家都忙着接收,其实,和敏朝达成默契,又没人挑头,那些反抗的地主,因着自己天生的软弱,早在十年间频繁搬迁,正所谓人离乡贱,一旦离开了乡土,乡贤就等于是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脊梁骨……在他们再次生根之前,我们人就到了,几种反抗力都被预先拆解,这一块会出的大波折不多了……”
“反而,如今南北朝野都在关注的,按我来看,应该是叙州的情况……别的不说,辽东、鞑靼边市,包括大江北岸的州县,都是在瞪大眼瞧着呢。促进会遇到的坑,虽然是最大的——谁让他们易帜了呢——但却绝不会是唯一的。”
“就说这个私下囤积药火,辽东的边军,别看如今对云县的尊重甚至还要胜过对京城,哼,可他们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从买地运过去的炮火中抠下一点私藏起来?还有军屯问题,就是个大脓包,只看怎么捅破罢了,现在建贼退去,那些逃离故土的百姓为什么还不愿回辽东?或者在高丽生根发芽,胆大的去东瀛,还有南下来买的,不就是畏惧着又被军屯抓去了吗?在他们看来,这些边军和买地关系好,若是被欺负了,买军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倒宁可来买地发展,不受他们的气……”
“这都不是封建地主残余了,简直是有点儿阀阅的意思,祖家就是锦州附近最大的地主,吴素存倘若不能处理好这件事,将来必定被其带累!”
至于艾狗獾,那不必说了,他身世埋的雷比吴素存还多,毛荷花都看不清他的路该怎么走,相信他自己也都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艾狗獾应该特别希望他四哥在卫拉特站住脚跟,能真个往欧罗巴过去……”
当然,她没有任何提醒这两个人的意思,就像是毛荷花也不可能提醒郝大陆一样,这种事情只有自己参悟,旁人,尤其是同龄同期的朋友,没有点破的义务。不过,相信这两人的政治眼光是要胜过郝大陆良多的,还有无数和他们处境相似,只是不在从军这条赛道上的秀逸人才,也都正关注着叙州案的详情,以及处理结果。
很大程度上,叙州案会决定这些人才的心态、行事,也包括四藩边土对买地的态度——叙州案中,罪无可赦的人是有的,但情有可原的人似乎也有很多,当然,最后的结果来讲,这许多人互相推动,才造成了叙州事实上对抗中央的结果,这也不是一句无知者不罪就可以推诿的小过。叙州私造火药,并试图卖给敌方,虽然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这件事的性质可以非常严重。郝大陆的建议,是中正平和、照章办事,办成铁案,但倘若如此,会不会滋养了如今四藩那些依附者的野心,让他们产生‘只要我把线索隐藏得再好一点……’的侥幸心思呢?
该狠的时候,六姐一向是极狠的,从不惮于付出代价,也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几次狠辣出手,都是打在了敌人的七寸上,一个‘备案令’,搞得人心惶惶,地主不能安居,虽然给底层吏目增加了很大的负担,但也瓦解了乡贤和乡土的联系,好处在这一次西进消化小州县上就能感觉出来了。第二个‘客户迁徙令’,直接打散了地方宗族钻空子抱团,阴阳怪气对抗中央的心气,你敢阳奉阴违,那我就直接掀桌子,全都给我拆开了迁徙。说实话,毛荷花幻想起来都有点腿软,但她相信六姐若是认为有必要,还会下达第三个类似的命令——或许会叫‘皆杀令’,凡是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却还想私下玩招数和中央对抗的,如叙州案这般,‘沾边即杀’!
这样的话,会死多少人?几万人?六姐真能做出这样的决策吗?把皆杀令在全境推广?毛荷花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六姐是下得了这个决心的,几万人再多,怎能和天下人比较,此时的狠辣,只要能吓住四藩边境的那些亲买势力,让他们不敢生出异心,那也都是值得……
如果她是郝大陆,她会上书如此建言吗?还是和如今的郝大陆一样,即使明知自己的提议不中六姐的意,不能为上分忧,也还是坚持己见?毛荷花一时也得不出答案,她只知道,虽然郝大陆坏事了,但她反而对这人多了一丝敬意。
她也由不得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如若有一天,东江岛也适用‘皆杀令’,而毛帅也在皆杀名单上的话,我……我会冒着风险,赌上前程为他求情,还是……还是如我此刻认为郝老六应该做的那样,亲自上书,把义父一家往死路上逼呢……”
黄澄澄的竹丝灯泡,照着毛荷花迷茫的脸,权势养人,这些年来,她没有从前那样丑得突出了,塌鼻与厚唇反而带上了别样的威严,但在这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在远去的船帆下,别过头在烈烈的海风中,竭力抹开被吹在眼前的碎发,回望着故乡的码头,似乎想要用故乡的映像,压抑住心中的惶恐……
突然间,滋啦一声——竹丝灯泡烧了,这种灯泡的确不太耐用,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莹莹月色,照入窗框,映在了毛荷花面上,扭曲着她的表情,恍惚间,十年前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孩,似乎重新在她的身躯里苏醒了,毛荷花恶狠狠地打了几个寒噤,左右张望了一下,伸手抱住了双臂,轻轻地搓了搓。
“好冷啊……”
还不到添衣的时候,但她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低语着,“哪来的大风……”
第909章 通讯菩萨
【经查明, 万州火并案系码头转运商张氏宗族、盐帮首脑张家,两家因同姓关系,在叙州促进会崛起之后, 商议可挑拨局势,从中取利,有意为促进会以及买系势力在川内发展设置阻碍,同时利用买地的资源, 窃取六姐权柄, 迷惑大众, 因此利用血脉存疑的张女子(后用名张翠凤、张小凤等),将其私下认回张家族谱, 由可能的生父收为养女, 同时在幕后出谋划策,栽培她成为叙州的政治新星, 掌握了一定实权之后,由张女子出面, 将张家、黄家、凌家等串联在一起, 形成了‘中兴会、复敏门’等多重称呼, 但班子为一套的会道门组织。】
【该组织存在含糊的行动纲领和松散的组织结构, 以频繁的利益交换为主,在张女子的示意和栽培下, 通过‘萝卜岗’、‘松查证’等手段, 事实上让大量地主宗族家庭的子弟,躲过了衙门下乡清算, 使得当地农村的改造并不彻底,同时叙州衙门大量底层岗位也被这些子弟占据,令乡贤换了一种形式寄存在衙门之中……】
【同时, 组织中的各个家族也利用组织,为自己牟利,因此引发了锦官城药火案。两案的凶嫌都是不同阶段的该会,万州火并案中关键人物,黄景秀的家人,确系被设局陷害,通过请托族亲,买通万州推官许利发(该人后被灭口),将黄景秀未过门的嫂子一家构陷入狱,并令该女在黄家附近的窑子准备接客,同时又叮嘱一名龟奴假做同情她,愿意为她传信斡旋,于是这样掌握了黄景秀大哥的把柄,最终酿成惨剧。该构思由张氏族长张申久在疲劳审讯中交代,因许利发已死,且其余涉案人员中,除黄景秀似乎并无他人存活,一度陷入无实证的僵局。】
【办案人员在万州张贴告示,寻找当年的龟奴,后许利发的一个小厮(现经过改造在万州卖烧饼为生)提供线索,确认当时的确为许利发去东街窑子传信找窑子东家嘱咐办事,记得当时东家当场找了一名机灵龟奴名叫顺子的主办此事。于是又张榜寻找东街窑子的顺子,在夷陵找到改做码头工的顺子,顺子指认确有此事,从东家王福那里收到消息,特意关照过一名被卖进窑子的小‘姑娘’。人证链条至此完整,而知情者有张申久、张翠凤等两张家宗族约七人。】
【万州火并案,后续影响恶劣,如果不是使节团正好在场,力挽狂澜,会直接影响万州百姓对买地的印象,甚至波及白帝城民众,为买地入川造成极大障碍,使叙州更加隔绝川外,拥有自立资本。调查小组认为定性为战争罪更为合适,并非简单的刑事案件,中兴会、复敏门,拥有组织政治阴谋的能力和决心,明知故犯,当予以顶格严惩,涉案人员要从叙州彻底清洗出去。】
【锦官城药火案,定性和万州火并案一致,存在严重的对抗调查,发动军事行动倾向。此案发展相对后期,线索诸多,人证物证齐全,通过各方口供,还原事实如下:黄家入会之后,因为老家身后就有矿脉,心思浮动,有采矿的念头,于是暗地里寻找药火工匠,同时骗聘了药师赖丰德……】
【情报员山子、知识教祭司李谦之以及其余情报小组反应的‘私蓄夷奴,传播天花’案,经查,确有其事,此事由凌家提议,张家主办,通过张女子安插吏目在关口,所得夷人农户,凌家、张家三七分成,但表面由凌家代持,凌家利用自己在士林间的威望,不断为张家寻找智囊、管事,张家通过婚姻关系将他们笼络入伙,又为他们找机会铺路做吏目,表面财产没有太大问题,但实则大宗财产交给姻亲代持,而凌家也借此机会继续扩大自己的土地庄园,采用分家和松散检查的办法来规避对地主的限制政策……】
【根据凌家管事凌黄衣交代,这计策来源于家主读史书,见到鞑靼人传播瘟疫的手法有感,叙州一直困扰于四境番族,并且苦于人员流动之后,叙州农户不再愿意做佃户,家主读书时,曾自言自语地说,‘倘若能一举两得就好了,如今我们叙州都种了牛痘,山上的番族却没有,要是天公开眼,就该让这些夷人都得了天花,又消灭了边患,又可以利用种豆,叫这些人为我们所用’。】
【因为豆苗需要张女子来搞,于是凌黄衣前去张家传话串联,又通过自己在夷陵的关系,找到天花病人(本地因为普及种痘,天花疫情逐渐消失),拿到其用过的衣物,以及沾染豆浆的诸多物件,辗转卖给已种痘的夷人货郎,通过走山货郎,把天花传播进山中。又效仿知识教的手法,制造出伪教,以本来畜养多年的忠心夷奴为凭借,让他们入山帮助夷人治病的同时,散播半真半假的买地道统,挑拨山中居住的大量夷人内乱,下山后投奔凌家、张家,由他们帮助安置。此事知情者仅八人,其余人都自以为尽忠职守,没有产生怀疑。一样是在疲劳审讯中发现。】
“此外,由中兴会策划的零散杀人案目前已查出七十多起,情报小组留有视频影音证据的,能形成证据链的有三十七起左右,足够制作纪录片将所有人定罪……该组织拥有名头七个,在不同的人群中以不同面貌出现,凌家、张家、黄家的家产经盘点,目前已清晰的清单如下——”
谢双瑶翻阅了一下之后那厚厚的财产清单,也是不由失笑起来,“都说我们西进,京城吃饱,光是王至孝运走的蜀王府私藏,就走了多少船,我看我们也不亏啊,我们也有我们的蜀王,是不是?好家伙,就这帮家伙敛财的能力,真不能不佩服,这几年内,川蜀的财政预算都不用发愁了。”
当然,她这话是有开玩笑的味道,因为川蜀本来富庶,财政上的确从来不是太大的问题,就说蜀王府留下的那些东西,包括锦官城中留下的财富,只要如数有序上交入库,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这也是政权和平移交,举城投降的好处,如果真要打,那进城的时候库房肯定是空空如也的,就算逃兵带不走钱,周围的百姓也会去取,拿回家了这就是自己的私蓄,而倘若是举城投降,那能够确保库房交割,这就是原守官的功劳。
按照买地的规矩,都是能给加一笔分的,很多没有显著劣迹的官儿,这一笔分就足够他们低调上岸了,因此他们打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之后,也的确都很有动力去和平移交。在叙州这块也是如此,没打起来,郝大陆直接带人去接收,迅雷不及掩耳,按照情报局提供的名单就把所有人都控制了,这才有家产尽得的结果——在这点来说,郝大陆行事果断,是可以记一功的。
这么一本厚厚的报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出来,虽然也有高度重视的关系,但也可见,至少现在来说,行政组织的效率还是非常可观的,谢双瑶见坐在下首的郝大陆局促地欠了欠身,想要请罪,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开口自责,“叙州的事情,给了我们很多启示,这其中你的过错虽然有,但也很微小,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也没预料到叙州的情况会这么发展。实际上,这件事给我最大的震动,在于这种会道门组织发展速度之快,能力之强,组织之严密——这个案件算是完全水落石出了,大家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这里面没有我们的老朋友白莲教的身影——”
谢双瑶加重了语气,“这是没有这些老造反专家的引导,纯粹由当地的土著接触到我们买地思想和道统之后,自然滋生的反对力量,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的智力,就已经能够做到这样了!”
“几年的时间内,会道门就发展到了左右当地政局,甚至往地方割据武装去发展的地步了,你看看,张家、黄家、凌家,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不过是二等的地主罢了,大地主在叙州第一波闹起来的时候早就被杀绝了!他们的基础也很薄弱,也是边做边学,他们进步的速度也非常快啊!理由呢?就是因为他们发觉在新模式之下,他们的办法能得到的巨大利益,在这种利益的驱使之下,我们的敌人是可以成长得很快,进步得很快的!”
不止郝大陆,就连有份列席会议的众多将官也都露出了深思之色,谢双瑶环视着这些或迟或早,都要被放出去配合文官体系消化地方州县的武将,给问题下了一个很慎重的定性。
“叙州的问题,大家都很重视,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叛国的问题,或者说一个战争的问题,一个处理边番的问题,这些当然都对,但实际上叙州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给我们指明了未来一段时间的真正大敌——从新道统滋生出来的魔头,这些被新道统启智,被先进的生产力滋养而出的必然的阴影,这才是我们的大敌!他们的威胁,远比那些根植于旧体系的顽固派要更大得多!”
“武力上,别说全国,就是全世界也没有敌手,政权上,我们的组织度第二,谁敢说第一?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行政体系来说,如今世界上我们买地老大,老二就是敏朝——别觉得敏朝不堪一击,七零八落,其实就这都已经很难得了!别的地方只会更差!”
“就现在,这个全球老二的敏朝,虽然还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但基本已经可以看成是一个半独立,依附于我们买地的傀儡政权了吧?我们已经是天下最强,还收服了天下第二,是不是就已经纵横捭阖,宇内无敌了呢?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旧世界的这些羸弱的老东西,而是新世界被我们滋养而出的,这些强壮而又狡猾,一样生机勃勃的敌人!他们最让我不悦的一点,还在于超强的生命力和转化能力,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我还是讲了。”
谢双瑶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个参会者,她慢慢地说,“各位,我恐怕,这个敌人,现在已经潜伏在了我们之间,或者将来总有一天,要把你们转化了一两个过去——我也不愿意这么相信,但概率是无情的,我知道,总有一些人不能陪我走到最后,只能说,我希望那些掉队的人,不会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重了,甚至还透了一些虚伪,围绕在军主身边的高官总是越来越多的,她是否对谁都说这话呢?甚至连军主自己好像都没有相信自己,她的话与其说是勉励,不如说是警告,而这警告正让不少出身比郝大陆还要敏感的军官如坐针毡:他们的确和旧势力的联系甚多,这些羸弱的亲故们,也正受着新世界的滋养,老家的亲戚们会成为下一个促进会吗?还是更坏一些,成为下一个中兴会?届时他们又该怎么办?也被转化过去,迎接六姐必然的,狂风骤雨般的冷酷处置,还是断尾求生,把托举自己到如此高度的家族完全舍弃?
这是个极为艰难的问题,所有与会者中,有底气坦然和谢双瑶对视的人,不过寥寥数名而已,谢双瑶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时,也变得温和了几分,她不再往下说了——敲打也够了,接下来就看个人的应对了,很多时候,中高层以上的筛选,根本就不在公事表现上,早在这之前,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开始了……
“话归正题,说一说对叙州的处置吧。”
实际上,说出了这番话之后,对叙州事件的处置也就定调子了,必然是要从严从重的,郝大陆‘严格照章办事’的提议,肯定不会被接受,不过,谢双瑶也没有把矛盾扩大化到叙州的全体民众,“会道门首脑皆斩,所有叙州吏目再经过严格考核,能力不符合者退回民身,迁徙去南洋北海,合格且档案和会道门无关者,迁徙进内陆在边穷地区任用,不愿意去的,可以辞职,终生不许再考任何公职。愿去听用的政审分和档案不给予任何歧视。”
“把万州火并案和锦官城药火案,散碎杀人案的素材,整理成纪录片,在公审大会上播放,带一下节奏,让叙州百姓知道,自己的利益被三家隐形盘剥,随后把罪魁祸首公开处死,这都是惯用的套路。至于说罪魁祸首怎么认定,郝大陆你和调查小组统一一下意见,形成一个名单给我。”
毫无疑问,叙州将迎来暴风骤雨式的大清洗,但谢双瑶只提这两个案子,不说传播瘟疫案,态度也很明显,就是要压住这个案子,不公布到公众处了,这肯定是为了后续消化夷人考虑,否则,夷人可不管汉人内斗,如果宣扬开去,流传时把这一笔账完全算在汉人头上,那叙州的番族工作就没法展开了。
当然对于这件事,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完全没有去点破隐藏的一些信息:天花是烈性传染病,除了已经基本种痘,形成免疫屏障的叙州汉人百姓之外,瘟疫还会继续在夷人山寨中传播的,中兴会的阴谋反而在客观上促使夷人下山,包括带动夷人开化改信,处死黑夷贵族这些事情上……知识教都可以直接捡漏中兴会的布局。这是很荒谬又很现实的事情,形格势禁,种种外因下,知识教只能选择继续去推进的可能性非常大。但这个便宜,好占不好说,又是知识教的事情,大家自然都沉默是金了。
别看平时百姓间传颂得万家生佛,平日行事也多是堂堂正正、大道直行,但该心黑手狠的时候,六姐的手是一次也没软过……这位可不是传说中的活菩萨,就是菩萨也有三十三宝相呢,恩威并施、翻脸无情,也是六姐其中一相。今天,这些将领算是又彻底地领教了一遍,从会议室出去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点腿软——整个会开下来,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两面蒙鼓的那张皮,被翻来覆去的只是敲打,当真是骨头都要被打酥了——
但是,与此同时,一刻也没有为过去的会议停留,立刻赶往下一个会议的谢双瑶,则早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手里拿着调查报告,对另一批吏目循循善诱地说起了完全不同的观点。
“叙州这些所有案件,揭示出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
抛出一个明显是自问自答的问题后,她点着桌子,强调着自己的语气,“答案非常的明显,那就是我们生产力的发展要加速了,问题都是实际的,都是无法避免的,可为什么在仙界就不会出现得这么夸张?因为仙界有先进的仙器啊!敌人固然是强大的,可只要生产力握在我们手中他们也注定失败,我就说一点,叙州这块我们早四五年就意识到不对劲,却一直没有介入,为什么?理由太简单了,就是无线电不通!无线电一通,只要叙州本地佬敢号称叙州衙门是归我们管的,那我们就真的能让它归我们管!”
“叙州的基础条件,和大江两岸其余州县差在哪里?就差在一个地理条件上!夷陵没有顽固地方势力吗?为什么会道门没有发展起来?因为夷陵还可以通无线电!所以我们在夷陵的人虽然少,但影响力却非常的大!”
谢双瑶摊牌了,“今天咱们把话说到这了,现在发电机有了,电线有了,发报机我都可以给你准备起来——你们技术部得给我个准话,从叙州穿越到夷陵的有线电报机,什么时候能给我弄出来?所有一切川蜀的特殊情况,都是因为地理,‘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么!这个问题秦塞解决不了我们来解决,只要通讯好了,人烟通了,天堑不复存,我看川蜀地方还搞什么特殊?!”
“只要生产力在进步,办法总比困难多,无线电通讯条件不好,那就搞有线电报机,有线电报机一落地,我看这些边疆地区,还有什么会道门,什么邪魔外道,敢在我买活军,我通讯菩萨谢双瑶面前作妖!”
“金猴奋起千钧棒,川蜀之地的这股子妖魔邪气,我看也应该好好地清一清了!”
第910章 一个人会死两次
“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狗贼!还我儿的命来!”
“就是!狗贼,你们倒是得了意了!我和你们拼了!”
“我儿, 我儿啊!”
“哎哎哎,别往前挤了,有人晕倒,有人厥过去了!快来人啊, 快找大夫来!”
沿码头再往里走一段, 在原关帝庙的基础上发展出的戏台前方, 今日人头攒动,全城数万名百姓, 至少有一半都想方设法地到戏台前去看公审大会了:到了晚上, 戏台前还会支出白布来,放映审讯中兴会, 以及他们犯罪证据的仙画,就不说内容, 这也是一向以‘川中云县’自诩的叙州, 第一次放映仙画, 众人怎能没有兴趣呢?
这几日, 城中刚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又一次被扰乱了,很多商铺的东家都不开铺子了, 天刚亮就到关帝庙这里来排队占位置, 等着看下午的公审大会,以及晚上的仙画。等到公审大会开始的时候, 一旁的屋顶都能站满人,还闹出了屋顶被踩踏,人们跌落受伤的闹剧。饶是如此, 人还是越来越多,许多百姓都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前些年,叙州官府的老爷们,还有那些大地主,被新衙门的人公审,也是在这,当时在台下的不少人,现在自己也被审了!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的确,这两场公审大会,唯独的不同就是,如今这一场还带了仙画,除此之外,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相似——随着许多案件真相被揭露,惊讶、感叹的民众,当然也有激愤不已的受害者家属。尤其是那些散碎的杀人案,因为家属多数都在叙州,声势要比万州火并案、锦官城药火案更大得多。
审判前两者时,百姓还只是跟着一惊一乍,多数是感慨,可到了散发杀人案,那就不同了,恨不得立刻就处死罪魁祸首,跳上台去咬死他们的人,要比前一天多得多了,尤其是公审第二日起,因为头天晚上看了事发现场偷录下来的画面,可说是罪证确凿,第二日起说到此事时,亲属的愤怒那是丝毫都不带掺假的,也算是把群众的气氛给煽动了起来,令处死中兴会,似乎也成为了民心所向的选择。
这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在叙州要把这些零碎的杀人案,当做重点来宣传,如果只说前两个案子,哪怕包括了他们贪污受贿、利益勾结的那些相对较次要的犯罪事实,百姓必然也不会产生什么憎恶共鸣,自古以来,贪官污吏只要不是明着盘剥百姓,而是倒了两三道手,没有切身体会的百姓,反应就是很迟钝且麻木的,而且,倘若这贪污是在高速发展,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的同时发生的,百姓的容忍度就更高了——毕竟自己的生活是在变好么!
在叙州民间,为张家、凌家等叫屈,认为成王败寇,他们不过是在地方上做得好,引起了买地的忌惮,又被促进会妒忌,买地入城之后,变着法子排除异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的舆论,在公审大会之前,其实是颇有些市场的,尤其是张主任,这在叙州本地也颇有名气,她被网络进了中兴会的框子里,很多人比较不服,因为毕竟她做的那些实事,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之前促进会带兵进城,把叙州军管起来,到处抓人的时候,民间这股子抱不平的声浪就已经酝酿起来了,倘若公审大会开不好,说不定要迎来一股子反扑呢。
所以说,把散碎杀人案仔细地审一审,再把一些平日风评不错的受害者,被人行凶的画面,放到纪录片里,仙画一播,第二日起,就很明显地能感到舆论在转向了,公审大会时,观众也不再是嗡嗡议论,而是义愤填膺地开始要求处死中兴会——等到叙州全体吏目都受中兴会连累,要接受再考核的消息传出,中兴会众家族,这才算是彻底倒台,也成为了百姓们口诛笔伐,要杀之而后快的大反派。
调查小组那里,接到的举报信如雪片一般,很多人都热衷于把中兴会连根拔起,将和他们有联系的所有人等全都挖出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有把中兴会完全清除掉,叙州才能彻底纯洁,迈过眼下这个坎,在促进会的带领下,继续高速发展——别的不说了,现在整个巴蜀都归买活军所有,倘若叙州在六姐心中成了叛逆之地,那么,最现实的一点,以后买地的货不来了怎么办?
虽说叙州也有叙州的优点:叙州的码头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和川西的商路也都打通了,但这些优点,在‘叛逆之地’、‘不知感恩’的大帽子下,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这时候,叙州民众应该要上下一心,和中兴会撇清关系才对,张主任他们,就算是被冤屈得又如何?
为了大家的好日子能继续,也只能牺牲他们了,再说,那些罪过可也都是真真儿的,抛开这些年的情分和关照,真要细说的话,这些事情大家并不是没听到风声,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官场上难免,比起从前敏朝的官吏,他们已经很不错罢了。真要较真查起来的话,问罪不也正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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