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建砖房……花费眼下自然是高昂的,因县里的砖窑还没建起来,等建起来了,倒是还好,按南边的水泥、砖块价格,起一个三间砖瓦房,矮矮小小的,水泥抹面,将够住人的那种,里外里连工钱你准备个一万五是足够的——十五两银子。”
在工地这里,这些事情是很有得谈的,这些走南闯北的建筑工,哪个不是见多识广,光是能和他们攀谈几句,回村都够夸耀了的,王老三等人的官话因此也在飞快的进步,在此之前,扫盲班教的官话,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完全无用的——一村的乡亲,说了一辈子的方言,突然间彼此讲起官话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原本一肚子的风趣幽默,说起官话来还能剩下一成都了不起得很了,更别说大多数人说起官话就恨不得成了结巴,除了一两个必要的字之外,恨不得一句都不说!哪怕是进县城去,县城里说的也是一样的方言,沟通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学官话学来是干嘛的。
可是现在,到工地上来之后,官话就显示出作用了。这些建筑工之间彼此都说官话,因他们天南海北,来自不同的地方,说方言那要乱套了。平时下工了或者是吃午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也摆龙门阵,可以从海岛讲到县城,再从县城往外谈到这些农民心目中世界的边界线——也就是大江沿岸的码头,码头州县,一般就是本地所有改变的最终来源,也是他们想象力的边界,和他们谈大海,谈海岛,谈江北的事情,他们是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真正能感兴趣并且加入谈话,认为最终在若干年后,经过不懈的努力和极大的运气,县城也能跟着学到一点皮毛的,便是沿岸这些码头州县了。
因此,这些建筑工就按码头那边的官价,来估算着本地造房子的花销,“至于说工钱,小工扫过盲的话,我们这里是25文一日,做些苦力活,管吃住,一天自己的零散花销就算是5文吧,净剩个20,一年算做个300天,休息也好,病也好,总归要休息个六十几天的,一年存个六千块,一万五怕不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了。”
这么大的数学题,很多人不会做,扫盲班他们上了也就学个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有一些基本的拼音,光是算个堆肥的配比,都七零八落的,拿个棍子沾了屎在地上能划拉半天,可一听结论,这就让人震惊得不得不自己再算一遍了——三年能盖三间砖瓦房?这别是算错了吧!这砖什么时候就这么便宜了?
可红砖的确就是这样便宜,这也是因为买活军带来了新的砖窑技术,虽然出来的砖块没有以前的青砖、金砖那么耐用,可成本是削减太多了,大家吭哧吭哧,掰着手指这么一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可置信——还真是没算错,就是这个数——紧跟着很多人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如果能去做建筑工,哪怕是苦力,起早贪黑卖命地干一年,就算他结余个五两银子好了,家里人再把红薯一种,粉条一卖,就算别的稻谷那些,不再能剩钱下来,只是应付了平时的吃吃喝喝了,从去年卖红薯粉条的收入来参考,这一年家里是不是能结余个十两银子?这么干两年,那别说矮矮的三间砖瓦屋了,就是再大一点儿,高轩敞亮点儿,又多建几间,怕也不是不能想的!
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百姓们先是能吃饱了,有了红薯,真再不怕饿死人,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吃得好些,这会儿,渐渐发现建房子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从前搞个夯土屋,毕竟也要有梁,有些木打的家具,亲朋好友来帮着摔泥砖也要管饭,算下来,三间茅草屋,里外花费也要个一三两银子的,如果还要再搞床,那花费就更大!而夯土屋和砖房,这如何是好比的?就算是一十两银子,也有许多人愿意去够一够的,更不消说只要十五两银子了,这么算的话,真能建起房子娶媳妇,一步就到位了!甚至,四间房、五间房,都不是不敢想!
“五间房怎么都是要的——堂屋、两口子屋子,这就两间了,这孩子多了还要分男女,老大要在堂屋成亲,至少还要加三间。”
巽山村这里逐渐沉淀下来的共识是五间:堂屋、主人房,这个不消说的,按老王家从前的情况,老大都成亲了,老小还穿开裆裤,中间哩哩啦啦不少孩子,上了十一三岁,就不好再男女混住了,那就必须给余下的孩子们分男女准备房间,人多了,睡上下床、大通铺都可以,但得有个男女之分。这样等孩子们出嫁、分家了,空下的两个房间也不浪费,到时候老大的孩子自然年纪也大了呗!
这已经是把厨房、茅厕都抛在外头,最是精简而又体面的设计了,五间房若是建得比较宽敞,还加上玻璃窗,大概要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也成为了村中贫富的分界线,自建房能建五间的,那就是日子过得富足的人家,建三间是大流,眼下也还过得去,就是日后赚钱了再慢慢加盖,要说谁的新房子还惦记着建夯土房,那就有点惹人笑话了!
“哎,这砖瓦房就是敞亮哈!”
“那可不是?就站着垒砖都觉得气派,土墙可不敢盖这么大,就算上了木夹板也怕塌!”
这是真的,一般来说,几年没住人就塌了的房子,那都是土墙,也不知为什么,似乎少了人住,没有人气和烟火气烘着,这土墙受潮塌陷的速度是不慢的,倒是木板房没这个说法,住个几十年,只要没白蚁都成,所以百年基业一般都至少也是木板房子——倘若是砖房,那就更不必说了,就是十几年没忍住,顶多屋顶瓦片长草,屋子里漏雨,但要说塌掉那真不至于。也只有砖房能建得宽阔高轩,一般要靠大梁支撑的木房子,梁木花费是大头,除了寺庙、衙门以外,规模都是有限,不像是这厂房,拿竹子做格栅,灌的水泥天花板,灌出来一层那样高,还不用梁木支撑!简直就和戏法一般!
难得有机会轮值进工地搬砖的时候,这些农户们也是个顶个的卖力干活,运砖间隙,能停下来擦着汗议论几句,近距离地眺望几眼逐渐成型的厂房,都觉得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以极度的热切盼望着水泥厂尽快建成投产,甚至还自发地叮嘱自己村里来干活的同乡,让他们夜里住宿警醒着守好仓房,别让人进来偷了砖——因为建筑工所说的房价,显然是必须等砖窑、水泥厂都建好了才能实现的,就按这会儿市面上的砖价水泥价,建一间水泥房那都是五十两挂零的银子,什么时候厂房建好了,砖价也下来了,甚至于说他们各村去县城的路修好了,能运砖进村了,他们存下来修房子的钱,这才有意义啊!
这么算的话,至少还要再过两三年那:砖这块且不说,就说水泥厂吧,建好了以后,头一开始的水泥肯定是给各村修路用的,再之后才会卖给个人建房。对于这点,大家倒是心悦诚服没有什么闲话,毕竟没路,水泥粉还能背着走,砖不用车运试试看,能把人累死!
等吧,不就是两三年么?农户的耐心还是很好的,只要叫他们看到了目标,他们便是最能远谋,最善于忍耐的人群。也正好,大多数人手里都没存够钱,这几年大家玩命的攒一点,到建房的时候手里也宽松。今年来巽山村里分家的,除非当时就吵翻了,不能再住在一起,否则大家都是分家不离家,还照旧住在一块,都不愿意浪费钱去建夯土屋,而是卯足了劲儿存钱等建砖房。就连那些没有分家的,也在暗暗存钱——他们也想翻盖自己的屋子那。
“咱们得再想个法子,去和曹主任商量着,把小弟几个换去各村,搞个换户了。”
当水泥厂的厂房已经建了起来,里外粉刷也快收尾的时候,王老三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巽山村隐藏智囊,却是已经看到了巽山村一片祥和,大家攒劲存钱这景象背后的危机,又拉着他那蔫坏的婆娘,两人在屋里低声密谋了起来。“如今村里,人人想建房,可水泥就那么多吧,修完了路也不能一日间就把大家的用量都备齐了,两条路,要么涨价,要么就还是各村分配额——”
老三媳妇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她那微微带了下八字的眉毛抖动着,“当家的,你是说,暗地里和曹主任讲明白,把五弟他们换到外村去,我们这里先分点配额?”
涨价肯定是不会的,买地的作风一向如此,不从价钱上卡人,主要就是用这些好东西来拿捏着你,摆布你按他们的意思去过活——这点精神,王老三两公母是早领会了的,老三媳妇也一直在憋足了劲想怎么弄点功劳,好让曹主任奖赏着先把水泥、砖块的配额分给自己——预算着修路也要一年多,到那时候,他们家的钱肯定是攒够了的,倘若能在村中第一个修起砖瓦房来,那时候自家就是村里的顶级人家,走到哪里,别人不高看一眼?!
只不过,没想到丈夫做得这么绝,居然想把弟弟们撮弄出村,搞那个什么换户去,老三媳妇心中也是欣慰:这要不是分家了呢,分家之后,自家男人的心思就越发往小家这里使了。甚至于绝情到连她都觉得有些过了,因犹豫着道,“行倒是行,就是,能不能和曹主任说一声,他们换户过去,也能先分水泥那些,到时候他们起房子吾们也去帮忙,这样两边无话可说,不然,兄弟伙说起我们做哥嫂的,不中听哩!吾们成了戏文里那个什么,那个什么……”
卖友求荣四个字,就在嘴边,但文化水平毕竟不够,说不出来,王老三也不耐烦猜度她的意思,瞪了媳妇一眼,把她瞪没声了,方沉声道,“只谋个水泥砖瓦的配额,那求得小了!犯不着把弟几个都换户出去,我是想,这些日子,冷眼看去,那砌砖也不难嘛!我私下练过几下子,也挺整齐的,要不就请曹主任介绍一下,去建筑队里当个学徒,宁可头两年不赚分文,那后来赚钱了,三十五文、五十文一日的拿着,一年还不能多一间房出来?”
“就是这建筑队是天南海北的走,不能顾家——再不然,现在水泥厂的厂房要建好,渐渐的用不上那么多苦力,苦力都是帮着建桥去了,这也是一茬的活儿,可我听说,水泥厂要原料,附近的石灰石矿和粘土矿都要开始凿了,必然也缺力工,而且那地儿远僻,就不是这样轮着去了,应该是要招全班的工人,而且工钱给的不低,哪怕力工一日也有三十五文,这肯定是各村分名额去招的,或者,我们瞄准这个位置,在曹主任那里使使劲……”
人口贩子王老三深谋远虑起来,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如此,也才算是把老五他们卖了个好价钱……”
第949章 定都大典即将开始
“小三线建设, 除了解决各地工业品紧缺的燃眉之急以外,更大的意义在于,打开了农村通往工厂, 农业通往工业的一扇窗户, 让千百年来扎根于土地之上,本能抵触迁徙的百姓,见到了新生活的细节, 事实胜于雄辩, 更胜于宣传,这是什么文艺作品都比拟不了的——把工业化的,代表了买地发达地区基本水平的生活, 往新占之地的百姓面前一展览,几乎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民间, 官吏就天然地拥有了极强的民众基础, 这是我们本就该争取到的东西:所有想把日子越过越好的百姓, 不分出身, 本就应该都是我们的同伴。”
“比起批判、问罪、迁徙的威严统治, 毫无疑问更该采取的是教化、争取和宽容,对于一些抵触新政策, 甚至抱团和政策对抗的百姓,要想方设法地瓦解他们的组织,同时也要细心地去了解他们心中抵触情绪的来源, 想方设法地化解,去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 让他们看到更大的利益。
吏目和村民之间本就不存在任何矛盾,都是为了要让日子越过越好,对于百姓, 永远都要想着把他们转化为工作上最坚实的依靠,更要看到这些敢于挑头对抗的百姓所蕴含的潜力,倘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或者说,只要为的是自己合理合法的权利,而产生的对抗情绪,都不应该以此来作为排挤他们的依据,只要思想上转变过来,利益上得到统一,起到带头示范作用,对于这样的百姓要正当地给予褒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给他们一些特别的关照。
因为,不可讳言的是,在如今农村人口的普遍素质对照之下,敢闹事,能抱团,可以和吏目对抗的农民,的确是有一定才干的,经过培养能够成为合格的,可以利用的人才,而这在农村人口中是相当稀缺的人才,至少,本人从工作中得到的认识是,在买地进驻时已经超过二十五岁的农户,成材率就大大降低了,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或许影响到了他们的智力发育,这些农户即便吃了几年的饱饭,面色红润,营养明显补回来了,但反应速度也普遍仍慢,学习效率低下,似乎难以胜任最基础体力劳动之外的工作岗位……仅有少数人能突破这样的限制,并且在艰苦环境、敏朝的惯性之下,依然拥有和吏目对抗的勇气。”
“譬如说,本人工作的巽山村中,农民王老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王老三本来极度抵触分家政策,理由是有普适性的,即是因为分家将严重损害他的利益预期,但在永华县水泥厂筹建之后,王老三见到了更大的预期利益,便当即飞快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改为积极配合政策,主动要求分家,分家后更推动其四个弟弟换户到附近村落中生活,并把自己的户口换到水泥厂配套的石灰石矿场,放弃巽山村的配给村田。这样灵活的改变,在村中是相当少见的,大多数农民难以完成从一个利益目标到另一个利益目标的跳跃,思想较为僵化。”
“对于这样的情况,不妨就把王老三竖为一个典型,并在小事上予以一定的合理范围内的帮助。这样能促使一个地区的农民思想发生转变,因此本人也为王老三争取到了矿场力工班的职务,并且鼓励王老三向力工班班长发展,甚至可以注重发展学历,争取成为管理干部。矿场虽然在草创期,但因为是中枢财政支持,生活条件不差,可住楼房,有澡堂,伙食标准高,同时矿场内部教育条件好于村中,如今王老三已成为巽山村百姓的羡慕对象,同时四个弟弟的婚事也因为他的工作先后得到解决。”
“以王老三为例子进行重点宣传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新政策的宣传,工作的开展,遇到的阻力都变小了,而农民的配合度要较以往更高得多,预计分家换户工作可以提前完成,村中人口组成比例将会更健康,同时女户、女田以及新婚俗、扫盲工作等一系列新的改变,进展速度还会更快。更可喜的是,村民的‘拥新’热情更加高涨,对于修路更加迫切,村中公决愿意在出力之外,各家捐钱购买建材,以期早日修通前往县里和水泥厂的道路……出力不够,居然还自愿出钱吗……这是真的假的,别不是这个——”
视线调向文章底部,信王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别不是这曹小力为了政绩,胡吹的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吏目参考》也好,《买活周报》也好,陌生的名字是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呢,尤其是周报,昔年都是些士林间有名的人物,便是笔名陌生,可那文笔的味儿也还熟悉,如今,《周报》上许多精彩文章,却是买味十足,再一打听,作者年纪轻轻、英才秀发,竟全然是买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了——却是没想到,买地这里虽然重理科,但文采飞扬的年轻一代居然还真不少!古骈文、戏曲、今散文、话本,都有新秀萌发,叫人也赞叹不迭!直说这论风流才子,云县也不输金陵分毫呢!”
在他对面坐着的王肖乾,也是啧啧赞叹了起来,很显然,他这一阵子正为某个买地新秀的作品着迷,信王这一句话,倒是勾动了他的情肠,换出了这么一长串的感慨来,说到这里,犹自不足,拍着报纸叹道,“就说这杨爱小先生,她执笔的《莺儿传》,文笔雅驯、用典精深,却偏偏深入浅出丝毫也不晦涩,情节跌宕,绘画人情有《金瓶词话》白描功力,那山峦起伏、草蛇灰线,文主遇难成祥的手笔,又深得如今坊间那些低俗泛滥话本的三昧,也难怪《周报》破例连载,更收有这样大的反响了,虽说还有生涩之处,不好和《红楼》相比,但此子年岁尚浅,未来不可限量啊!更好在何处?在这买地,便光靠写话本,已经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愁她一曲绝唱,了无踪迹,还能盼着她再出新作呢!”
他说的《莺儿传》,信王自然也看过,写的确实有趣,是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引,又有《牡丹亭还魂记》的影子,写那崔莺莺和张生分离之后,日夜思念张生,一日忽然生魂离体,飘飘荡荡,来到一处琼楼玉宇,充斥着不可方物的仙器的所在,见到此处‘楼高四层,悉做方形,内藏万物,更有书生无数’——似乎描绘的是羊城港的大图书馆,崔莺莺在这里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小薄册子,上书《莺莺传》,便取来翻阅——这里又明显受了《红楼梦》里梦游警幻仙境的影响。
崔莺莺翻阅文章之后,见其中故事竟写的是自己,却偏又和自己的经历大相径庭,一时不由大骇,不知不觉,仿佛进入书中,只见自己虽然仍然是旧时面貌,但身上衣着已经大换,妆容也大为改移,身边仆从的称呼又有诸多不同,似乎回到了《莺莺传》的糖时风貌。
这里有许多介绍糖时称呼、用具、礼仪的笔墨,经作者妙笔描述,趣味盎然,崔莺莺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露出马脚的段落,令王肖乾这些旧式文人津津乐道,更惊叹‘杨爱’知识之广博,在考据经典上深有造诣,譬如对于诗文乃至四书五经,在糖时所用的版本,和敏朝便是不同,最是这种细节上的考据,叫他们如痴如醉的,而对于一般百姓来说,也颇是深入浅出的历史课本,叫他们知道了糖代科举、法规和敏朝乃至买地的不同。
而之后,崔莺莺逐渐发现和她往来的‘张生’,原来是糖代文人元稹,于是详询元稹,《莺莺传》是否以张生自寓,是不是专门写这一个故事来骂自己,乃至女子是否真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等等,由此又引发了出蒲州往洛阳、长安游历,与白居易、李泌等天下俊才相识,又考证杨贵妃生死,去马嵬坡一游,还亲眼所见各地节度使割据,糖代宦官专政等等诸多民生。
虽然信笔由疆,似乎是从自己浏览文献中所得而作,读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但却胜在笔触生动,也免去读者皓首穷经亲自翻阅文献的功夫,因此广受好评,公推文字锦绣,是近年来所有话本中颇为值得注意的一本——须要知道,这个评价是不低的,如今的话本早已不再是民间取乐所用,一味低俗艳情之作,其流传之广,获利之丰,正儿八经是吸引了一批文化大家来写,甚至很多人都谣传南士林领袖钱受之也化名写了一本话本,正是流传的《红楼又梦三生岸》,是这位读了《红楼梦》之后,实在着迷,又看不到结尾,于是品读警幻仙境中所读的十二金钗定场诗词,考证敷衍而成的一篇续作。
此事真假,不得而知,不过《三生岸》在红迷之中是饱受抨击的,因为结局惨烈,到末了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竟无一人有个结果,偏偏文笔又好,读者看了以后,潸然泪下,而半月不能忘怀,思及便心情沉郁,还有人扬言,倘若考据出‘牧斋先生’的真身,要登门把他打一顿才能消气。料想即便真是钱受之所作,他也不敢承认。信王自己倒是挺喜欢这篇续作的,认为比《莺儿传》更适合刊登在《买活周报》上,不过,这牧斋先生明显藏头露尾,不愿被人议论,选择放弃报刊连载,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莺儿传》的作者倒是大大方方的,用的也是真名,文人圈子里很快就流传开来,说此人是一名年少的女学生,正在买活大学法律系就读,考据历史是业余爱好,研读前人笔记有所得,随意敷衍出了一篇文章云云。王肖乾对这杨爱,便更加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个少年天才,也是有幸生在买地,得以脱颖而出,否则,倘在敏朝,便是才华满腹,又能施展出几分来?更谈不上如今的文法双修了!
他在云县住得久了,满脑子都是这些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事情,《吏目参考》都久已不看了,信王就是想和他谈谈曹小力写的这篇《巽山村治理的思考和反刍》,也谈不起来,索性也就把报纸搁到一边,预备一会儿再写信给兄长探讨买地这‘小三线建设’的利弊,从怀中掏出手机,走到船尾窗前,推开了舷窗,笑道,“已经快到码头了?得拍点素材——他们摄录部的人上次还找我,让我来羊城港时多拍一点,他们剪宣传片的时候能用上呢。”
“哎,这也是该当的,您这一手运镜的功夫,如今也是世上少有!”
王肖乾也从对《莺儿传》的狂热中清醒过来,立刻不失时机地拍起了马屁,同时从桌上取过信王刚才在读的《吏目参考》,这位也是状元之才,文思极度敏捷,一目十行,只扫了几眼,便把报告的核心思想给提取了出来,走到信王身后,和他继续闲谈道,“这买地的城建,也的确是没话说的,羊城港是他们的新都,经历五年,终于建成雏形——这巽山村的村民,倘若能来羊城港看一眼,怕不是对军主早已视若神明,再不敢兴起丝毫反抗的念头了!”
信王也不是第一次来羊城港了,他虽然是使节团的成员,也有点人质的味道,但随着买、敏关系的发展变化,以及他本人的意愿,如今在买地这里,他也颇为活跃,经常有离开云县东奔西走的机会,不过,上一次来羊城港,是为了见证下南洋的舰队回归的盛景,那时候羊城港还没有大规模翻建,而这一次再来,却是因为定都在即,大量中书衙门搬迁,使馆也正式搬了过来。作为使节团的一份子,信王自然也是随海船南下,以后就要定居在这天气更为渥热的羊城港了。
虽然才是二月出头,在云县上船时,还要穿着厚袄子,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来抵御湿冷的海风,可仅仅只是七八日的航程,如今在羊城港外,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已经是暖洋洋的气息,透过玻璃窗打在身上的阳光,更是让人穿不住夹袄,甲板上的水手,白天已经有人穿起短袖干活了。信王用镜头记录着这些极富生活气息而又有趣的画面,一边和王肖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虽然这道理也不假,可总不能让所有人都跑到羊城港来见世面,这三线工程虽然耗费巨资,而且当时铺开的时候,我就感觉似乎给工人的生活标准设得太高了些,难免有靡费钱财的顾虑,但今日看了这报道,才知道小三线建设原来还有如此深意,也就难怪要给生活区建设得那样完备,那样花团锦簇了,这是中枢给地方打的样啊,那真是花多少钱都不亏的……”
其实,对于这篇文章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此时船行逐渐放缓,并开始更改航向,很明显是即将到岸的表现,两人也就忙活了起来,顾不得说这些,王肖乾也告辞回了自己的舱室去收拾行囊。他不比信王,杂事自有阉人操心,找角度拍视频就行了。
过不得多久,只见海面上伸出一条长长的廊道,直连到海面之中,下方是水泥柱子打的桥墩儿,远处还能见到大石块拿水泥糊起的防波堤,堤内大小船只攒动着,如游鱼一般随着浪面起伏——这是大港的标配,若是有千里眼,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码头附近的船厂呢,买活军搞城建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布局,只要见到这样的港口,游子就打从心底泛起亲切感来,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地盘到了。
“到了!”
信王也是精神一振,推门走上甲板,双指缩放着寻找好的拍摄角度,不过,想要从这个距离拍清城市,这是不容易的,他很快就放弃地收起了手机,只是默然而期待地望着远方码头上的小点,暗想道:“巽山村还苦于水泥的不易得,整个永华县也没有一座水泥屋,可瞧瞧这羊城港,简直就是一座水泥都市!地区发展之诧异,竟至于此!此处是六姐定下的新都,必然是她钟爱之地,也不知道经过这五年时间,悉心建设,到底是建成什么模样了呢……”
第950章 新京的下马威
“靠港船只乘客请注意, 栈桥危险,摇晃不便通行,不要停留, 不要停留。前方左转是海关, 携带好身份文书前往通关,身份文书掖在怀里,不要丢失, 不要停留, 不要拥挤——”
“货船码头在通关后第一专线第一站,要提货的乘客要把身份文书和提货单一起带好,非本人提货要先去交易所办完代理手续, 具体请前往通关后商贸柜台咨询,可以聘请专人协同办理!”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 羊城港乃买地首府, 卫生要求特高, 本地禁止随地吐痰, 抓到罚款!通关后必须洁身验发!有虱子者将被强制剃发, 否则不得入关!行李有被检视查验跳蚤臭虫的可能!介意者请勿入关!”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买地规矩严厉, 禁制酒醉闹事斗殴,不鼓励饮酒,严禁赌博、票唱、卖身、贩卖收用人口!一经发现将强制苦役五年以上, 有株连可能!请勿以身试法!”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本地雇工最低工资为20文一日, 通过扫盲班考试者25文一日,这是实得收入,这是实得收入!如果有东家以任何借口扣除工资, 欢迎前往劳动福利所举报,举报成功有奖金200文!本地禁止签署无工资的学徒合同!”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
“还真有点吵啊!这‘大声公’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听久了真叫人精神烦躁!”
“谁说不是呢?只是没办法,再怎么也比人一遍遍地喊强些,再说了,若是让人反反复复地这么喊,谁能来监督呢?偷懒也是说不清的,可这电喇叭那就不一样了,只要连上了电线,那就能从早到晚地喊着,半点儿都不懈怠——你瞧着是不间断,但对他们管事来说却又还好了,来船准备下客了再开,等客走了,运行李、起锚扬帆的时候也能歇歇,这又能省了他们的力,他们肯定是不烦了!”
不比信王身份尊贵,行踪比较有政治意义,这王肖乾却是个能钻营的,他现在身份也低——数年前因为期货交易所的事情,王肖乾和当时许多富商巨贾一起栽进去了,足足被关押了半年之久,等到买地的金融规条出来,上完了培训班,考试通过才被放出来,并且从此上了买地的重点关注名单:这个名单的意义就是,以后对他们这批人来说,凡是在金融买卖上有违规之处,那就没有商量余地,直接加重处理,而倘若在那些还没有明确规定的领域呢,他们也不能自行其是,必须积极向金融管理所汇报,倘若因为是法规的空白地带,就擅自行动牟利,之后这方面的行动被管理所判断为恶意牟利的话,他们也要被加重治罪,却是无法以‘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不知者不罪’,来为自己辩解了。
这不知者不罪,正是他们姑且平安从期货案里脱身的缘由,期货交易所真正遭难被送去做苦役的,只有参与到操纵市场的那几人,不过,对其余人来说,免死金牌也只能用这么一次,他们也谈不上抱怨六姐处事不公,都只有感恩戴德的——自古以来,手里有兵的人,有几个是完全和你讲道理的?到底期货交易所是什么性质,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次算是格外开恩了,也是六姐素来心慈,不然,就算把这些人都杀了,家产抄没,又有谁真能和她论理去?
所谓恩威并施,这里的分寸,谢六姐素来是掌握得当的,譬如说王肖乾,在这些人之中,便被格外优待了几分,而且由始至终低调处理,并没有大肆渲染敏朝使馆人员也牵涉其中的事情,这一点,信王包括皇帝都无法不领这个情,否则他们也难免被朝中诟病,这样低调的话,虽然朝中守旧派大臣也收到了一些风声,但王肖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想要查证他们也没这个能力,书信往来,耽搁了一阵子,王肖乾都被放出来了,信王找了个借口,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虽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王肖乾未被严厉处理——也严厉不了,他折腾期货赚来的钱财,背后都是有股东的,罚了他对其他股东的面子也不好交代,不过,他的职位到底还是又降了一格,现在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使馆里还没有实职,倒更方便他去金融交易所炒现货了。
王肖乾胆子也大,丝毫没有因为被罚过而心存余悸金盆洗手,还在现货交易所折腾得起劲,甚至还借助自己在关押期间学习到的金融法规、专业知识,把不少金融措施在商家间推广开来,比如说‘掉期保值’,现在他是掉期保值操作上数一数二的专家,各种远方大宗货品贸易商,全都把王肖乾视为‘乾师’,不但厚礼请他设计掉期交易模型,还定期请他前去讲课,指点自家留在大交易所的心腹,如何进行交易才能降低成本,固定利润呢!
也是因此,他之前对信王说话的态度才会那样随便,说实话,现在王肖乾还留在使馆,这是给使馆的面子,不然他拍拍屁股辞官走人,转头就能在买地混得风生水起。使馆对他也并不怎么约束——面子都是互相的,王肖乾平时自由得很,在买地到处乱窜,这羊城港他都来了好几次了!
上次来就是几个月前,过来考察羊城港大交易所的,定都之后,云县的交易所肯定也要迁过来,他怎能不过来看看呢?甚至上次到访,王肖乾身上还带了不少银行支票——很多使馆的同僚都托他在羊城港买房,连信王都不能免俗,王肖乾自己就更不必说了,上次过来,几乎成了羊城港房产市场的半个专家,这会儿也很自然地以羊城港万事通的身份,陪伴在信王身边,为他介绍了起来,对于长栈桥中部开始,隔了数十米就竖立起来的长杆电喇叭,他也能解释出个道道来,更是指着长杆对信王道,“殿下,只看这喇叭,便可知道这羊城港的电气化,达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连喇叭都是用电的!那些外番野人,下船之后,哪有不吓得五体投地,当场就对六姐敬如神明的道理?”
“便是没有喇叭,见到这些种种异样,难道就不五体投地了?”
现如今,使馆上下也都极为习惯买地的种种神异之处,足以泰然处之了,信王闻言,也是淡淡一笑,随意打量了几眼那长杆,有些好奇地低声道,“这电线是自造的,倒不必说的了,只是不知道这喇叭所有零件,是否都是自产,还是要仙界供应——喇叭不大,那电气的部件必定十分精细,应当是六姐携带的仙界之物,但也不好说,倘若是自产,那买地的工业,就又上一个台阶了。”
“工业、工业,唉,现如今咱们敏朝的邸报,十篇文章也有八篇在谈工业,五篇在谈电气化,科举取士、老八股、治国之道,这些都许久没听人说起了。”作为最后几批经过科举取士选拔出来的老牌进士,王肖乾虽然在某些领域已经极端买化,尤其是金融领域,甚至比买地的人都更买,但说到这里,到底还是有几分酸溜溜,不过,这是一种承认了失败和改变的不甘——没办法,明摆着的事,不谈工业你谈什么?敏朝在买活军面前一败涂地,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几年时间内便从大宗沦为小宗,甚至是买地的附庸,细究根本,不就是因为买地发达的工业么?
这都尚且还不用论到谢六姐的武力呢!任何一种产品,只要是能够进行工业化生产,并且方便运输的,那敏朝疆域上的工匠早晚就都得南下去买地的工厂,因为他们的产品根本就不能和买地的商品对打,从价格到质量,没有能匹敌的,早点南下还能去工厂里混个老师傅干干,留在敏朝,谁能养他们?
这都没谈买地工匠地位高的问题了,摆在眼前的,敏朝想要保住自己的市场,就只能也学着建厂,这是连保守派都承认的道理——经过这些年的改变,保守派的保守,现在也从排斥特科,认为应当全面废除,逐渐变成了要保留正科,保证正科考试仍然是次主流的取士手段,正科进士依然有民生官可做,而对于特科、建厂、扫盲、革新农业,一体收税这些措施,已经不再抨击,嚷着要取消什么的,他们也意识到,皇帝要是不折腾这些东西,现在敏朝的情况会糟糕上万倍。
兄长的名声,如今逐渐有从败家子转为‘挽天倾’的趋势,这些士大夫,在政治上很多时候怀抱了一种文人特有的孩子气,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之前把特科的一切都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却又把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在了皇帝和他推行的特科上,认为特科是朝廷和买地争夺气运的希望所在,凡是买地有的,敏朝只要通过特科,在保守派不掣肘的情况下也能很快拥有。
对此,真正熟悉前线情况的信王等人,也不过只是付诸一笑而已,他们是知道买地的工业进步得有多快的——就算他们不对外保密,尽其所有地任由敏朝学习,敏朝都追不上,这不是,不过几年功夫,大家在谈的就是什么‘电气网络’、‘城市电气化’、‘小型水电厂’……这些都暂且不说了,敏朝肯定是搞不了的,就看这一个电气喇叭,就可知道买地的工业进步速度有多恐怖了,信王和王肖乾都知道,仙界的工业必定是极为先进的,凡是仙界出品的东西,零件都是小到巧夺天工的地步,而功能却异常的强大,这是如今的买地也万万追赶不上的,买地的工业制品,零件都是五大三粗,只是比敏朝的更加规整,参数趋于一致,证明是机器制作出来的机器,就这,已经比敏朝先进了许多了,敏朝的人手打制零件,在买地的水平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
像是喇叭这样的东西,电喇叭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还有那种不带电线的充电喇叭呢,光说这东西,不至于让人惊叹失态,但这种屁股带了电线,五大三粗透着一股买地风格的喇叭,成批地出现在栈桥上,这背后的意义就让人动容了:过了这么多年,大家也不是傻子,很多规律都能总结出来,但凡是仙器,最后都会成为奢侈品,绝不会大量供应一线,很多人背地里都说这是因为六姐的储物仙器空间也是有限的缘故——
《斗破乾坤》面世之后,随身空间这个概念就开始深入人心了,所以大家都深信六姐必定有个储物空间,甚至说是随身的乾坤世界或许都不过分,这也是很多索隐派深信《斗破》乃至许多仙画中的离奇场面绝对都是写实记录片的论据。不管怎么说,随身空间都是有限的,六姐很显然不可能无限给一线供给仙器,这样很快损耗速度就会超过她的供应能力——这电喇叭绝对是治民的大利器,哪村哪镇不需要?都加在一起,会是个恐怖的数字,倘若没有自产的能力,买地就不会在码头上如此大量的部署,他们是一贯不做这种充面子的事情的,毕竟,如今寰宇之中,在工业品上最有底气的也就是买活军了,他们哪里需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这电气喇叭,在码头使用,或许就预示着它将很快量产,被送到拥有产电能力的州县去了,虽然对于那些州县来说,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但信王是可以想得到,这些东西对于曹小力所工作的永华县那样的地方——那些可以用畜力发电机来提供电力,却还是有种种问题的新占之地,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虽然这喇叭传出的人声比较模糊扭曲,还有杂音,远不如手机细腻,但它所代表的意义,也不知道每日里经过栈桥而进入广府道,进入羊城港——不,买地新京的百姓,又有多少能够品味出来呢。
或许新百姓们,在最开始的惊异过后,便会专注于喇叭宣读的内容,并且因此格外战战兢兢起来,但信王等人,对于买地厉行的这些规矩,却是早就习惯了,自然也根本不会去违反,而是谈笑着自如地顺着它的指引,走到了海关关口,并且颇有余裕地眺望着这些规整的水泥建筑,笑道:“不愧是新京啊,果然气派,就连海关都是水泥大厅了,如此也好,免去了风吹日晒之苦!而且这房子颇有点韵味在,倒是和云县的水泥房子有点不同了。”
韵味这两个字,是很难得具体形容出来的,但它的确是云县的许多水泥建筑所缺失的东西,大体来说,建筑到了一定的体量之后,就必须拥有一定的设计思路,否则将会变得丑陋而尴尬,比如说,买地的民居,大概都是三开间、五开间,但对海关这样占地广阔达到数十开间的屋子,就不能只是民居的几倍,那样的话,就算技术上能达到,视觉上仍然是相当怪异的,它必须有一种更高的东西去统合——信王也说不清,不过他知道,兄长对此是相当热心的,他回京探亲时,就注意到,虽然一样是水泥房,但京城的水泥房在形制上就格外显得典雅含蓄,新旧结合,要比云县的很多民居都好看得多。
不过,云县是买活军最老牌的都市了,屋舍有当年因陋就简的痕迹存在也不奇怪,买地的大州县在翻建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思路在其中的,包括羊城港的设计思路,也必然是下了功夫,至少在布局上,从海关这里就要比云县更宽绰也更合理,外观上来说,信王虽然不能品味细节,但也觉得要比之前更加顺眼,显得稳重大气,有了点庙堂之重的感觉。
“好,本该如此,这海关是外藩内民到京之后,所见的第一个衙门,本就该端庄厚重,彰显出朝廷的威严风范。”
和信王一样,王肖乾也对新启用的海关赞不绝口,更认为大厅内的动线设计十分合理,虽然他们走的是贵宾、吏目专用通道,不用排队,但旁观大厅内的设计,都认为比敏朝那种老式的排队验文书合理得多:厅里一共开了十个关口,除了一个吏目通道之外,还有一个是疑难处理窗口,余下八个通道是一起排队的,有疑难的转到疑难窗口,之后就看关口的吏目来招呼。
如此便可避免选择队伍不同造成等待时间不同,信王估算了一下,码头栈桥一共七座,也就是说,本地码头最多可以容纳七艘船同时下客,一艘大客船按乘客百人计算,七百人陆续下船后,走上十几分钟来到海关,差不多排队时间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这远远把京城验路书入城的时间比下去了,就是同样和云县比,等候时间也大大地缩短了,感觉肯定强上不少,不过,也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
“七百人先后去洗澡,澡堂能接待得了吗?”
他倒不是不喜欢洗澡,就是纯粹好奇,因为买地这里,入城是强制要洗澡的,没准还要剃头,这都是消耗人工的事情,倘若入关不需要排队,洗澡却还要大排长龙,这在‘动线设计’上便依然并不合理。王肖乾对此也十分好奇,上回他来的时候,海关还没造好,澡堂也没启用,是在临时关口入关后,自己去找的澡堂,信王一听,便皱眉道,“这不好,那时候羊城港的客栈必定有跳蚤。”
他秉□□洁,又是少年时期到的买地,多年下来,早就对入关必洗澡这一点习以为常了,更深入骨髓地厌恶跳蚤臭虫虱子等等,不以为这是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东西,一听说之前羊城是这般举措,就对整个羊城的床榻都不放心起来,暗下决心,到了使馆之后要把床铺都用热水烫洗了再用。此时他的大伴曹如也赶了过来,信王便一边和王肖乾、曹伴伴闲谈,一边走出海关院子,顺着宽阔大道走向前方的大浴场,笑道,“我倒要问问澡堂的干事,他们这里排队的时候多不多。”
至少在目前来看,澡堂这里排队的人是并不多的,此处的设计,和云县澡堂也有了极大的不同,首先是规格,这澡堂造得几乎比海关还要大,建筑高耸,也是庄重好看,明显经过设计,只是很难形容这种风格,因其并不华丽,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特征。不过就很多细节来说,是显著优秀的,就说一点,这澡堂在高处有镶嵌明瓦的窗户,此时敞开了往外透出腾腾的热气和水汽——窗户很高,倘若不搭楼梯是没人能眺望里面的,四周又都是平地,光说这个细节,就比云县澡堂要好了,云县的澡堂子通气是比较麻烦的,因为窗户低,有人来洗澡就要关上,开开关关的十分麻烦,倘若不开罢,屋内又容易有股子霉味,也不是太卫生。
除此之外,建筑后方能看到高耸的水塔,听到窟窿窟窿烧锅炉的声音,又有达达的马达声,似乎是在抽水上来,但四处环顾,不见云县澡堂四周常见的排水沟渠,曹如找了半日都不见踪影,咋舌道,“看来全通过下水管道排走了,怪不得羊城港要建设五年多,光铺下水管,都不知道要征用多少人工!”
下水管道这东西,近年来逐渐成为话题,信王等人也不是一无所知,尤其是信王,因为兄长喜爱这些,多少也会去了解,知道这下水道管网的设计,是城建极为重要的一部分,闻言也是暗自点头。再看澡堂入口,却分了三个,男女之外,还有个贵宾入口,又树了牌子标明:普通入口,男女各一文浴资,贵宾入口男女各百文,且位置有限,如果房间已满,一样需要排队等候云云。
自信王等人来说,去贵宾洗浴当然毫无问题,而且这个设计,是能让他们满意的,既然强制洗澡,就理当也要有这样的地方来照顾一些不想和众人共浴的人士,收费贵不贵,那是另一回事了。让信王和那些迹近乞丐,一身脓疮的流民一起洗澡,这合适吗?就不信谢六姐入关的时候也会和百姓们在浴场里袒胸露乳的相处,那军主的威严又是何在?
“倒要看看这贵宾洗浴,贵在何处。”
三人也是来了兴致,不等后头的使馆同僚,加快脚步,当先进了贵宾入口,王肖乾还和曹如笑道,“在这里洗个澡,当得那边一百人了,当不会还给我们限制用水吧?——好香!”
一进门,三人异口同声,都发出感慨,深深嗅了一口,露出心旷神怡之色来:在海上呆久了,闻的全是腥味、臭味,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此时乍然闻到这种清凉馨甜的香料味,哪有不喜爱的道理,立刻觉得精神一振,感到了这贵宾席的好处。
“这是什么香味——”话刚出口,王肖乾的神色又是一动,“这——这是什么声音?”
他有些不可思议,侧耳聆听着隐约传来的叮咚乐声,对迎上前的知客笑道,“你们这还养了乐师?!这是洋番的小提琴声么?!这也太——太豪奢了吧,怎么六姐忽然转性了不成?”
这边正说着,信王却是已听出了不对——他觉得这声音不像是现场演奏,有点子仙手机、仙画放出来的意思,但又要比仙手机和仙画的声音多了些质感,当下也是好奇心大炽,问道,“你们澡堂都配了仙手机,六姐如此看重?这是给你们做什么的,专放仙画给客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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