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59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第984章 献礼号障碍重重

  “怎么样, 小钱,今早没出什么事吧!没事?没事就好, 昨天真是吓死人了!好不容易,都临出发了,忽然锅炉直冒白烟——这还好是锅炉的问题,要是船身出裂缝,那就全完了!咱们那,也别想着表彰什么的, 趁早各寻出路去吧!”

  “可不是,返航那会儿,我连出路都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厂子里烧锅炉, 别的不说,我老张烧锅炉还是有点本事的!”

  “哈哈哈!”

  在大海上, 日出诚然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初升的朝阳, 洒落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新鲜的桐油反着熠熠的光辉,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笑的船员,手里都拿着大粽子, 端着豆浆,光是这早餐就可以看出船组的不凡了:这是嘉兴人来武林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下了实料,婴儿手臂长大, 里头的糯米油光水润,浸透了酱油和猪油的芬芳,稍微咬开一角就可以看到里头的火腿、鲜肉和咸蛋黄。甚至于料太多了, 糯米只能算是配角,处处都是透了油出来,米粒是透明的,和市面上那些洁白如雪的粽子,完全是两种食物了。

  这样一个粽子,在武林码头可以卖到二三十文一个,足够一家人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了,却被船厂买来作为献礼号的早餐供应,可见献礼号对武林船厂的意义——但这样的饮食安排也并非是纯粹为了款待船员的胃口,主要是因为,在这一次远距离试航中,一旦船身出事,献礼号的船员要做好跳船逃生的准备。当然,船厂也派了快船跟随,但他们至少要在海里坚持一段时间,可不能轻易被水流卷走了去。

  因此,献礼号的船组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实年轻人,多有军旅经验,水性也是极佳,还要尽量地给他们吃饱,随时维持在体力充沛的状态下,以应付一切意外。用天界的语言来说,就是‘每顿热量都要打出富裕量’,说白了就是要顶饿。船上身手比较一般的也就是几个技术员,他们身边都是随时有水手跟着,逃生的时候可以帮把手——这种有过主持实验型船只试航经验的技术人员,都是船厂最宝贵的资产,就算船出了问题,那还可以再造,以买地如今人才紧缺的情况来说,人要出事了,下回还能招到人才来负责这一摊子事的可能性却几乎没有呢!

  被众人叫做小钱的技术员,很显然就是这样的宝贵人才,她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刚是二十岁的样子,生得很清瘦,手臂纤细,体型也小,一看就是个上好的修理工材料。面容也十分冷峻,面对其余船组成员的说笑,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也早习惯了她的性子,把热粽子递给小钱,彼此还在谈论着昨晚的航程,“大概半夜两点多,那一阵浪大,我醒了一会,才又睡着的。还好,还平稳,就是不知道航速能达到多少,逆风有浪,还在夜里,风帆船基本就要抛锚下帆了。”

  “过三道湾那一带浪一直大……”

  人们的语气是轻松的,因为这毕竟是近海航行,而且船长也有很丰富的经验,包括船员们,很多都非常熟悉武林去羊城港这一段的近海航路,哪怕是在夜里,只要有星光月光,都能从海岸线的轮廓准确地定位到自己的位置,对于水文情况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可以抛锚,接下来该怎么调□□向。远洋航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遇到逆风大浪,船只只能随波逐流,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天星罗盘来定位,没有经纬度和远洋海图,每一次出海其实都相当于一次豪赌,只要一点意外,就是失落于茫茫大海的结局。

  从欧罗巴到华夏的航线还好,还能沿着大陆海岸线航行,从欧罗巴到他们所谓的新世界,也就是买地这里所说的黄金地,那条航线是真的,一路上全是茫茫大海,没有人烟,要出点什么意外,人就全完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利益诱惑,难以想象有人敢轻易尝试这条航线。哪怕就是现在,买地官方也没有派出船只从这条航路前往黄金地,反而是在探索库页岛去黄金地,这就可见这条航线的恐怖了。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风帆船走新航线,对于未知的风向心中总是存着惧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刮什么风,就像是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走着,既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车子会把自己带去哪里,就算是最大胆的赌徒,面对这样险恶的赌局,也难免掌中沁汗,很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聘请到经验老道的新世界洋番船长做向导,买地是绝不会派出船队的。这样一来,新大陆的东面,恐怕就还是欧罗巴各国的自留地了。

  这就是风动力船的局限性了,别看这蒸汽动力船是完全的新东西,而且理论来说,数十年内很难落地,但买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质疑如今的船长纷纷进行试造实验的现象,机械动力船,或者说‘主动动力船’,本来就像是航行界的高产稻种,航海家怎么痴狂地去追逐都是可以理解的。外行人还会有条有理地分析着机械动力船的利弊,但在行内人看来,这根本都不值得多费唇舌——机械动力船就是好,就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逆风有中级浪,风帆船在晚上不敢走了,不是怕翻船,是怕触礁搁浅,只能抛锚等待,但献礼号呢?锅炉烧着,轮子转着,速度虽然慢,一小时也就两公里左右,而且从烧煤的角度来讲,这两公里的路费还很贵,或许还真不如抛锚,但再慢它也是稳稳当当地走着呀,这不是,后发先至,一晚上的功夫,回船坞修整过的献礼号,重新出发,这不就把比他们先出发了两个时辰左右的客船给抛在后头了?

  当然,这样的领先可能是暂时的,如果今日是顺风,客船或许还会把他们追上,但动力轮船的好处在于,行进和后退,主动权完全在于自己。虽然慢,但很稳当,除非锅炉熄火,或者机械出问题,否则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船组自己的决定,就这种掌控感,都让船组对这艘明轮船相当的喜爱了,并且,比起外人来说,他们也更加看好明轮船在近海短途客、货运的表现,“尤其是那些风力条件复杂的地区,明轮船要比风帆船好!”

  当然,这是不考虑煤价,不去想盈利前景这些事情了。水手只看航行的难易,船工也只管船身的质量。只有总设计师和船厂会去想出厂价、返修率和航行成本这些问题,这也就难怪满船水手尽是欢颜,就连多数技术员都在互相庆祝,庆幸着献礼号在陌生海域平安度过了第一夜,而小钱的面色却依然冷峻了:她肩上的压力的确是最大的,毕竟,虽然‘车轮舸’的船图,来自老底子造船作坊的敬献,而用车轮舸的图样来造机械明轮船,也是厂子里下的决定,看似她也只是奉命行事。但知情人却是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小钱的穿针引线。

  是她查阅武林府志,找到这老作坊如今的传承,又奔走联系,让他们翻阅祖祠,找到了被束之高阁,差点被拿去陪葬的车轮舸图纸,而拍板造机械明轮船的厂长,则是小钱的大伯父,虽然她只是个技术员,只负责一部分设计工作,总设计师还是从鸡笼岛造船一厂调动来的张总,但毫无疑问,献礼号如果能平安抵达羊城港,小钱至少要占五分功劳——理所当然,如果献礼号失败了,在半路搁浅不能前行,在这艘船上压了重本的武林船厂,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到时候,钱厂长的前途蒙上阴影,小钱就算可以幸免,又怎能不有愧于心呢?

  事实上,推动献礼号项目上马,在船厂内部也并非是祥和一片,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很多人认为船厂的管理层有些不自量力——摆明了,造船厂还是以鸡笼岛为主,别的不说,他们那里的船坞条件都比武林湾好得多,武林船厂,在规划时就是以营造小型海船、运河河船为主,就没人指望他们去突破蒸汽船舶的难关。非得要出这个风头,为的是什么?你钱厂长想高升?花了大价钱造了蒸汽船,就算成功了,后续有订单吗?倘若没有订单跟上,不过是些虚热闹,厂长升走了,大家又回去造小船,还没钱造新船坞,无法扩大生产,是不是你好大喜功的责任?

  这还是献礼号成功的说法,倘若没有成功,那和拿钱往水里砸没有任何区别——新船只试造就是如此,非重本,没有国家支持基本无法持久,武林船厂资质有限,甚至无法申请太多造船实验的补贴,就是这么一锤子买卖。厂里有质疑的声音再正常不过,甚至副厂长和钱厂长是拍了好几次桌子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出来的献礼号,昨天准备出门远航去羊城港时,甚至都没敢搞什么启航仪式,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丢脸丢得大了,在有心人的鼓噪之下,厂里的工人先就要闹起来了!

  这也是还好多想了一步,没那么高调,这不是,刚开出去没两个时辰,锅炉直冒白烟,船长是个老成人,吓得立刻返航,重新把船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再排查了锅炉故障,把导致冒白烟的风箱推拉杆重新带了七八个来备用,这才点头重新起身——锅炉冒烟原因很多,也有煤块质量不好,产烟不充分,水汽太多的,也有燃烧不充分的,这一次是风箱推拉杆有点滞涩,空气进的少,燃烧不充分这才出的白烟,还算是小问题,好解决。其实就在海上检修也可以,但船长胆子不大,对锅炉又不熟悉,坚持要回船坞,不知道的百姓们,还以为献礼号只是又一次日常试航归来呢。

  在船坞二次检查的时候,厂里同事的表情,怀疑那是藏都藏不住的,在这样的心情下二次启航,船组成员面对的压力,他们的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能够平安过一夜,并且证明了献礼号在不理想水文条件下的航行能力,直到这一次朝阳升起,船上的气氛方才开始逐渐化冻,别看大家嘻嘻哈哈的,可昨晚不知道有几人夜里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算勉强入睡,有一点动静也就立刻惊醒,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直到肯定一切如常,没有紧急情况,这才缓缓睡去呢。

  “小钱,昨晚你去甲板看了没有,两边叶片转速是否完全一致,有没有产生误差?叶片表现还行吧?”

  这不是,总设计师张主任,估计昨晚都没睡着,脸上也挂了两个大大的眼袋,端着一杯豆浆都顾不得喝,直奔值班室,查看昨夜的航行日志,还有小钱记下的各种参数,又自己下到船舱里,看过了轮机室的情况,这才安心地重新上到甲板来吃早饭——却也已经是弄得灰头土脸,一手暗褐色的机油了,没办法,这也是蒸汽轮船的一个缺点,毕竟是烧煤的东西,船上粉尘大,也比较嘈杂,轮机室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机油润滑,这样在船舱内还要占用一大部分空间造轮机室,如果不造得大一点,和风帆船相比,在载物载人上真没什么优势。毕竟,轮机室周围的舱室,只能拿来运货,肯定是不能住人的。

  “行,虽然一波三折,也算是好的开始。”从小钱这里得到了一切都好的答复,张主任也是显然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看两三天以后了,长时间航行后的机械疲劳表现了,希望别出事吧!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试航,也是时间实在来不及,否则……”

  否则,肯定是要做上两三次模拟航行,才敢把献礼号往羊城港那里去行驶的。但时间的确来不及了,在造船试航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实在是多,船组甚至是做好了时不时抛锚检修,或者是去兄弟船厂大修的准备,否则也不会提前这么久出发。这也是献礼号低调出发的原因,连衙门都没有来人,这都是害怕途中出事,无法到港。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起码明年这时候再做远航,时间上才会更从容一些。

  但,船组成员对于厂里的决策也不意外,大家都明白,这其实就是一次巨大的政治投机,献礼号的诞生就是武林船厂提升自己地位的一次赌博,定都大典,就是最好的表演舞台——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等不到明年了,鸡笼岛一厂堆满了造船的木料,先进的材料和上好的锅炉,他们应有尽有,一旦蒸汽明轮船下水的消息传开,他们有几个月的功夫,完全有可能仿造出一艘更好的明轮船,而从鸡笼岛到羊城港,可比从武林港出发要近得多了!

  虽然都是兄弟单位,但彼此的竞争却仍然是十分激烈的,哪怕没有达到尔虞我诈、互拉后腿的地步,这些小心机却是从来不少,说实话,武林船厂能走到这一步,把船开出船坞往羊城港去走,就已经近乎于奇迹了,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的事业前景都完全压在了这艘船上,而这其中牵扯最深的,当然就是小钱技术员钱芳英了,换作一般人在她这样的情况下,说不准都能焦虑成疾——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艘七拼八凑随时可能抛锚的船上!方案是第一次论证,船是根据该方案修造的第一艘!在建造过程中甚至就发现了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只是不能修改!也就是说,本来就预见了可能会出事,但已经没法造第二艘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出来!

  张主任也是鸡笼岛一厂的尖子,不然,也不会被提拔到武林船厂来当总工,他和钱芳英不同,他是有余裕的,首先,他本身没有推动这个项目,而是被动出图,并且也表达过自己的顾虑和保留意见,其次,他是彬山人,买活军嫡系中的嫡系,而且是彬山人中少见的造船人才,这两点就决定了他的余地很宽绰,就算船出事了,对于个人前景也并非是毁灭性的打击。可即便如此,偌大的一个汉子,早餐也就只吃了一角粽子,喝了半杯豆浆,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见钱芳英胃口很好,小小的人,吃了一个大粽子,还喝了两杯豆浆,好像食欲根本没受到心情的影响,吃完饭便在船上走动着继续做起笔记来,他也不由得问道,“小钱,你难道是没心的人,一点不知道担忧害怕?不瞒你说,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只要一想到轴承老化和两边转速问题,我那个心啊,我就睡不着,胃里和有火在烧一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两点,周围那些故作欢颜的汉子,也不免都破功叫道,“主任别说了!你这一说我们也睡不着了!躺着都要听有没有什么咯吱声!”

  “对啊!都怕轴承断了!”

  眼看众人如此不堪,只有钱芳英还面无表情,大家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正要让她说说诀窍时,却见钱芳英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豆浆,侧耳流露聆听之色,随后脱兔一般窜下了船舱。

  “停!别铲煤了,停机停机!我听到轴承异响了!出故障了,快停机!”

  她隐约的喊声,透过甲板传了上来,众人一下都紧绷了起来,又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张主任,张主任一声不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才刚过了一个平安夜,就又遇到了停机故障,还是众人最怕的轴承问题!

  这献礼号,还能如约到达羊城港吗?

  分散开来各自忙碌的船组成员,心里也不禁浮现出了这样不祥的猜疑:别不会……不会……还真沉没在半道上,把大家的前程也一并沉进大海中吧……

第985章 生产力瓶颈

  “说是赶鸭子上架也有点过了, 材料强度其实已经跟上了,就是现在熟手的工人实在太少, 这不是,焊点看着好好的,其实上手检查一下,光是一个焊接面就有三四处的虚焊,责任工段是要受处罚的……还好钱工耳朵灵,不然, 等连接处受力断开了,那就真得返厂大修才行。”

  “哎,这说得是,也是我们没检查到位。回去我主动做检讨!”

  “倒不必了, 您也是后来接手的,张主任把您从鸡笼岛一厂带来, 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原本的焊工组长姓什么?陈是不是调走了?去哪了?啊?去机床厂了?”

  在做事故登记的文书许佑华, 一只铅笔顿了一下,“这……去哪的机床厂了?川蜀那块,还提升做了车间长?”

  这下有点尴尬了,他一下变得有些踌躇起来:按照管理条例, 这种等级的施工疏漏,算是可大可小,可以要求追究施工组的责任,那就要行文去接收单位, 至少要求整个施工小组都再接受一次检定考试。可想而知,这会让陈组长在新厂颜面扫地,可以说是完全无法开展工作——这是很得罪人的, 更可虑的一点是,本身焊工圈子也不算太大,大家多少都有些香火情,如果做得这么绝的话,恐怕之后武林船厂的焊工都要保守起来,不敢去挑战任何技术难题了,这又是大家所不乐见的,毕竟,实验新船要求的施工技巧往往是超资质的,真要等万事俱备,新船也下不了水了。

  这一摊子烂账,真没法计较,但不登记吧又不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要这样的疏漏都没被追究责任,那谁还对自己的组员高标准严要求?许佑华一下就为难起来了,望着眼前的焊工组长似乎在讨主意,“张大哥,您看……这事儿怎么评定事故水平呢?”

  “只能说,这活儿很糙,不知道他是怎么混成车间长的!如果他这一组都这个水平,他去川蜀怎么能通过入职检定呢?”

  张组长快人快语,似乎完全没看出许佑华的言外之意,这倒也理所当然——他是张主任来到武林船厂后,因为不满焊工水平,主动写信回‘娘家’,从一厂亲自要过来的焊工,接手没多久,所以他没有任何历史包袱,完全就事论事。很多人都说,这个张组长就是性格太直爽,倘若不是因为这点,也早被提拔去做车间长了。他还是彬山流民出身那!不至于要到拐了弯的亲戚张主任上位了,才把他从一个普通焊工提拔过来。

  这不是,许佑华现在就更加尴尬了,这笔仿佛有千钧重,报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也让他在一船忙忙碌碌的水手和船修工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经过了四个时辰的检修,轴承焊接处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排除了八处虚焊点,但好在献礼号的机械结构还算简单,现场拆卸重焊之后,重新组装之后,锅炉再次开始输出功率,钱芳英等人都在轮机室观察轴承转动的情况。

  只有许佑华和张组长在甲板上方休息,张组长一边说话,一边还有一只眼睛望着轮机室,他考虑得没有许佑华那么多,而是心直口快地道,“小许啊,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危险?如果组装出问题,或者还有重要虚焊点没排查出来,轴承脱、断的话,那就不是停机的事情了,那么重的铁棍子,断开了会在应力的作用下到处飞跳,抡在人身上,不死即伤,就和伐木的时候被木头压了是一样的。包括咱们现在坐在这甲板上,也有风险,它那个轴承穿木头就和穿豆腐是一样的,运气不好,一条铁棍子从底下飞上来,咱们都得上天!”

  “这还没完那,船底舱位结构被轴承破坏之后,整艘船都烂了,立刻就会进水,这艘船就算是完啦!轴承事故,是这种明轮船等级最高的事故,按道理对轴承的检查也应该是最严格的,前头那个老陈,连这点都没有做到的话,他去新厂子做车间主任,这不是误事吗!往好了说,出品机床不合格,那还是小事,如果真给他搞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大事故,倒查下来,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看就是上过安全生产课的,许佑华被他说得无话可回,犹豫半晌还是如实写下了张组长的评级,并且请他在表格上签了字,张组长这才满意,严肃地对许佑华道,“你们这些不是老匠人教出来的新学生,尤其是从秀才童生转行过来的,底蕴着实不足!老是瞎讲人情世故,像是我们拜的师傅,也不怕你们读书人笑话,从前都是海狼出身!他们以前在蛇蟠岛专门给族里出海的儿郎造船,听他们讲起来,那是钉子钉错了位置都要砍手指的!”

  “都是族里的亲戚,难道这时候就不讲情面了?但工坊就是如此,你讲一点情面,我讲一点情面,事故就会发生!船在海上就沉!非得丁是丁卯是卯,如此造出来的船才有那么七八成的可信,那些稀松烂账的船坞,他们的船再便宜,大海主也不会买,那都是绝户船,天知道给你用的什么钉子什么胶,开出去到海中央直接沉了,赌的就是你活不下来去找他的后账!”

  他的话里固然是充满了这种嫡传的老工匠,对于买地新式的工人学校所培养出的工人,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但却也的确不无道理,许佑华闷声听着,没有回话,他似乎也又一次认识到了施工方所要求的严谨和细心——绝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干这一行,尤其是干到高工的,性格多少都有点偏执,就是要精益求精到几乎苛刻变态的程度,才能造出买地这里所要求的复杂机器——

  其实或许早在敏朝,就如同张组长所说的一样,这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苛刻标准早已存在了,只是当时工匠太少,水平参差不齐,许佑华也没有入行,因此才没有深刻的感觉。而到了买地这里,随着机器越来越精密,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工匠哪怕是一点儿的粗心,都遮盖不过去了,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以,工厂的管理只能是往严厉、苛刻、死板去走,至少在生产时,是容不得一丝人情味在里头的。

  “唉!”

  但是,这样一想,许佑华却也有点儿灰心了,今天的事故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刺激,可以说自从上船开始,大家好像都躺在了断头台上,就等着刽子手什么时候挥大刀呢,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才意识到,不论是自行车、马车还是发电机、蒸汽机、机器船……所有这些机器要求的工匠水平都是极高的,买地对工人的基本要求,放在敏朝来讲,那都是大工的标准。

  而这也让他感受到了逻辑上的矛盾:“组长,你说真按这个标准的话,如今的高级工人,有几个能不被找后帐的?养一个大工,少说都要十年左右,倒算过去的话,十年前才刚取了福建道,那时候咱们的工人数目有多少?如今的高工数目是多少?就算个顶个都长成大工了,也不够数的哇!这样说的话,市面上生产的那些机器,它们的良品率……”

  买活军的工业生产,绝不是一帆风顺,或许在敏朝人看来,精良的机器眼睛也不眨就变出来了似的,很多东西,一开始看描述都是匪夷所思,而买活军却接连不断地拿出了仿制品,纵然比较粗陋,价格又极为昂贵,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自产品……如果说世上有人还对买活军的工业生产能力有所不满,那他的心也就实在是太高了。

  但上过专门学校的内行人都知道,光光是安全生产事故,本地的案例就足够开一个月安全讲座的,小型事故,什么钢水包破裂、高炉倒塌爆炸,什么工人跌落皮带,什么人手被机器卷入……层出不穷,事故就没有少过,而许佑华如今是可以理解了,工业生产的一系列环节里,只要一个环节出错,那就是大事故,就会带来样品的瓶颈。许佑华也不由得对买地工业的未来感到忧心了,“大工需要时间,数量也始终是有限的,感觉就算咱们这船能去到羊城港,将来的产量也很难上去……而且,之前吏目参考上拟订的工业生产目标,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好高骛远了,觉得不太现实,难以完成呢!”

  他所说的,是之前打下江南之后,《吏目参考》所刊登的,由谢六姐和中枢衙门共同拟订的《江南新土发展纲要》,其中针对工业生产的几点,让人印象深刻的目标有,‘五年内普及计时钟表自产’、‘八年内普及自行车’、‘十年内完成主要州县官道水泥化’等等。

  当时大家看的时候,还觉得时间也未免列得太宽绰了,六姐似乎过于小心,可这会儿,许佑华经验逐渐上来了,才意识到即便是如此的目标,其实对于现实来说也是有点儿太理想了。很多事,尤其是工业上的事情,规模非常重要,真不是想当然拍脑袋能解决的!别看羊城港是如何美轮美奂,甚至出现了钢筋水泥的多层小楼,但很可能川蜀一带要在八年内普及良率合格的自行车都是困难!这其中一个突出的矛盾就在于大工的培育速度,远远跟不上领土的扩张速度,以及因此暴增的工业品需求那。

  “你小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许佑华最终采纳了张组长的评级建议,把这一次的运行事故评为‘极度危险’,并且在叙述中没有把评级责任完全划分给张组长,这是让张组长颇为满意的一点,也让他对这个小文书多了几分亲近,认为他不是那种争功诿过、偷奸耍滑,把这些恶习刻进骨子里的读书人,他言语间比之前要真心了不少,失笑道,“其实这倒真还行……你从前家里是上私塾,后来见风色转了,才让你学新学的罢?”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的确是许佑华的发展轨迹,他家里是武林的小地主,从小上私塾学四书五经,这是人人都做的事情,后来武林和买地联系紧密,许佑华家里受到风气熏陶,就让他也多读新学,后来甚至设法去买地进修,许佑华虽然没有数理的突出天赋,但毕竟熟悉买地的风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会填写买地的表格,这样,船厂成立时,他便考进来担任了文书一职。

  张组长笑道,“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是不晓得的,做工匠需要的天赋,和读书人需要的未必重合,那些心灵手巧的人,往往都有一点数学上的天分,要说多会做题,那不至于,但很多焊、车、刨、削的技巧,一学就会,民间工匠,真有进了专门学校,得到真传之后,三五年内成为大工的!要不然,你说这电焊技术才普及多久,怎么就出现这么多焊工了,我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对于大工的供应前景还比较乐观,但要说别的,张组长就有点儿摇头了,一边聆听着甲板下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便是这蒸汽明轮船,有过这一次试航,后期出良品也是有信心的。只是……要再进一步,达到六姐的设想的话……”

  许佑华微微一惊,“您认为很难么?”

  张组长努了努嘴,没有说话,但表情是显然的。许佑华还想再追问究竟时,梯子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钱芳英手脚麻利地爬上甲板,大家被这一打岔,立刻就忘记了这无意义的闲谈。“确认没问题了?”

  “就算有,现在也看不出来。只能走着瞧了。”

  钱芳英揉了揉眼睛,“我要去休息了,之后的航程,我和张总要轮流值班,监听轴承异响,你们也得多留心了,那个声音不是很大,要在规律中找出一点不规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

  这很显然是全船都要注意的声响,但钱芳英素乏言语,难以形容,片刻后干脆放弃,直接去打水准备洗漱休息了——她就明显是个大工的料子,性格中那股子执着执拗的劲儿是一目了然的。许佑华对她多少有点发怵,也不敢追着请她形容,但又不得不和她搭话——表格还要钱芳英签字呢,手足无措,追着钱芳英走了几步,看她去打水,又不好跟,站在那里有点儿可怜样子。还是钱芳英洗了手自己回来签字,其实说实话,钱工不算孤僻,只是有点儿古怪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和他们搭话,“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赞成张组长,明轮船只要能跑到羊城港,良品率就不会是问题。”

  这对武林船厂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许佑华精神一振,既然说起这话了,又很快联想到下一个问题,“那照钱姐您看,要达到六姐的设想——”

  钱芳英也没有说话,而是和张组长一样,努了努嘴,一样做出了十分负面的表达,她把铅笔交还给许佑华,有些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一次,如果能平安到达羊城港的话,什么大图书馆、大博物馆、大超市,我没什么兴趣,要我说,我倒是想顺便去一次鸡笼岛,到大工厂里去瞧瞧……”

第986章 钱芳英不担心献礼号

  要说起大工厂, 如今各地的厂子,要能以大来形容的, 就得往南边找了,或者是北面有铁矿的地方,或许也能见到钱芳英所想的大钢铁厂,鸡笼岛、吕宋这些有铁矿的地方,也有不少厂子,其中的员工和矿工不同, 虽然地处偏僻,但待遇很好,基础设施非常完备,围绕着一个或者几个厂子, 往往有一个成型的小镇,什么发电机、灯泡、幻灯片、医院、罐头……总之, 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很齐全,有些东西, 甚至要比一些原本繁华的州县还要来得普及。

  比如幻灯片,在什么州县都要收高额门票,算是奢侈品,但在厂区小镇, 那就是居民福利,厂里会定时发票的,工人按各自定级领票。还有镇上的医院,工人去看也完全不花钱, 药品配额也是充足,这就要比很多地方医院都强多了。说起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那些药材产地, 他们肯定也愿意优先给厂区供货,因为厂区这里也有一些机动名额,可以和他们交换,提供给他们钢材、水泥、发电机这些紧俏的商品,这种程度的交换,也是衙门默许的。

  想要富,靠厂区,在如今的民间,都羡慕进厂做活的人,尤其是衙门官营的大厂,总有福利,武林船厂在武林已经算是热灶头了,但整个武林的工业都还在草创期,武林船厂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许佑华听钱芳英这么说,倒也向往起来,笑道,“那是,我们若能去参观一番,也能跟着开开眼,见识一下大船厂的豪横!”他这是完全把钱芳英说的大工厂当成是鸡笼岛一厂了,“我还能跟着蹭到厂医院去开药!”

  他这说的是大厂让人眼红的又一个福利了,要知道,如今缺药也是民间比较头疼的事情,现在能看得起病的人多了,而药,不论是新式制药折腾出来的青霉素、输液那一套,还是老式的炮制药材,产量都完全跟不上,以至于现在很多医院被戏称是‘甘草医院’,意思是去看病不贵,开药的话,如果只肯在医院配药,那就主要都以甘草为主,因为只有甘草是能大量供应的,搞的现在医院方里大量出现甘草,大大地拔高了这味药材的地位。

  如果想要开一些真正管事的方子呢,那就要自己去外面的药堂买药了,有时甚至还要去黑市找中人寻觅,从中又催生出了不少冲突,当然也催发大量商人进入了药材培育业,他们甚至多方奔走,希望买活大学能增设‘传统药材种植讲座’,不论收费多么高昂,他们都情愿支付——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自古以来,艺不轻传,知识一贯是被严格垄断的东西,像是买活军这样,随随便便在市场上买几本书,就能学到丰富知识,一个流民没有本地老农带领,就能通过本地的农业小册子,基本掌握在本地耕种的天候知识,已经是前所未有了。想让买地衙门免费传授给他们各种药材栽培的知识,商人都不敢起这样的贪心。

  这也不止是药材种植,就说造船好了,倘若钱芳英不是从小家学渊源,出入父兄书房,翻阅过诸多造船图纸,也曾多次到小船坞去送饭,她自己一点底子都没有,那也根本兴不起来做船舶设计师的念头,这种从古至今的师门、家族积累,现在于买地教育的冲击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一方面,老传承不值钱了,买活军这里也不强求老师傅拿出自己的传承,他们自有海量的新知识去培养新式学生;另一方面,在把新知识实用化,落地的过程中,有时又还用得上老智慧,这也就让很多老师傅在这个行当还能维持着自己的地位,并且也容易有新成就。

  一个有老传承,又接受了新教育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时势下是很容易冒出头来的,他们也往往肩负了把传承带入新时代的责任。钱芳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也算是受了谢六姐的恩惠——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崛起,她这样一个少年守寡,回娘家过活的老姑奶奶,是绝不可能接触到钱家的造船心得的,尽管买地的船舶学校,也未必看得上这本名不见经传的《钱氏船书》,但族中长辈却是敝帚自珍,当然不可能随意泄露。

  钱芳英未来的归宿,不是择人再嫁,就是依附父母兄嫂过活,将来由侄儿给口饭吃,也算是照顾到老了。她家里人对她算是疼爱,便从夫家那里,给她找了一个穷族亲的孩子来做养子,这样算是有个自己的孩子,年长以后,不必指望侄儿的良心。但这样的帮助,也已经是极限,就连钱芳英自己都没想过,她会在造船上有什么建树。就算年幼时对造船业有些许了解,这又如何?造船这个行当,多是力工,汉子们在船坞里做活,衣衫不整是常态,成年女性很少出入这样的场所,就算有些人能看账,能出面谈生意,但那也多是继承家业的长子媳妇,家族的生意,传媳不传女,是不会告诉她太多的。

  但是,钱芳英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她的思维颇为简单,认准了什么就是一根筋,很少会前瞻后顾。买活军崛起之后,武林这里得风气之先,便是一般小民也有看《买活周报》的习惯,钱芳英没事也时常看报纸,并且从报纸以及民间的闲谈,武林私港的风声中,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买地对船只需求量极大——这也就意味着钱氏船坊可以试着给买地造船。

  她当即就去寻了大伯,理所当然,这个主意被立刻驳回了,因为钱氏自古以来都是造河船的,造海船在当时被认为是一门很危险的技艺,船坊甚至不敢对外宣扬,倘若被旁人知道的话,那就可能被海狼盯上,这些老海盗可不是什么好主顾,船坊可不愿意和他们产生交集。而买活军,在那时候还是反贼身份那,他们需要的都是海船,钱氏怎么会主动去淌这滩浑水呢?

  不能不说,大伯的考量是有道理的,透着当家人的稳重,钱芳英也无法反驳,但是,她从买活军的报纸中,得到的结论是:不论买活军的将来如何,作为一个有点底子的女人,她在买地的日子,显然要比在武林惬意些。至于家族的得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她便立刻开始准备动身南下了,把她嫁妆的剩余,拿来当了路费,并且借口带她的养子回夫家去探亲,作为出门的借口,这样成功地跑到买活军那里去,应聘进船厂,同时又进学校上课,这样一步步地考到了造船专门学校里去——在此期间,她还做了很多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譬如把她的养子常年寄养在托儿所,一度甚至想要送进孤儿院,早期做船工的时候,经济比较紧张,一缺钱就给家里写信,索要钱财等等。钱芳英自己也知道,在人情上她大概是很欠缺的,对于亲人,颇为辜负了不少,就如同她嫂子私下说的那样,‘这样的人老了合该都没人愿意亲近她,亲人一个个都被害得心寒了’!

  然而,她天生是缺根弦的,大概不容易在感情上感受到什么痛楚,钱芳英知道这个养子,对她心里是存了芥蒂的,以至于一开始工作,便迫不及待地和她断了联系,包括父母兄嫂,大概也都不会因为她在买地做了点成绩出来,便原谅她私自离家出走,并且还不断写信来要钱的事情。但她只要结果最后对她有利就行了——像是她这样的经历,倘若感情丰富,大概心里早就苦出病来了。

  压力,她是难以感觉到的,理所当然,喜悦也因此显得微不足道,钱芳英甚至很少有心潮起伏的时候,对造船她似乎也谈不上喜爱,只是发觉自己还算擅长,便一直做下去了。但凡是要画图纸、搞建造的行当,她都似乎有一定的天赋,可以很容易从复杂的图纸去想象机械造好的样子。钱芳英的世界,一切都很简单,缺钱了就想办法去搞,自己能赚就赚,赚不了就去要。

  同样的,她想要自己出图造船,那就先给鸡笼岛一厂写信,申请调职——其实她认为自己毕业后应该顺理成章进入鸡笼岛一厂的,大概又是人际关系没有搞好,得罪了谁,最后只能回武林船厂来。所以,调职被拒绝之后,立刻着眼于当下,从武林船厂这里开始使劲,当年驳回她的大伯,如今已经成为了船厂的负责人,这其中大概是有她的几番功劳,钱芳英当时想要钱,但也不能总让父兄白给,就从买地搜罗造船资料寄回武林,钱氏能在新造船业里适应得这么好,是有她的力量在里头的。

  利用这一点,她让大伯相信她的眼光,同时又从中多方奔走,打通诸多难关,这才最终造出了献礼号。这个项目的心酸,钱芳英是知道得最多的,只是她本人半点不能共情,不管这上头联系了多少人的仕途前景,在钱芳英看来,其实也就是一次普通的试航,成了以后,皆大欢喜,她就有钱去上马更进一步的尾轮机械船项目,倘若不成,那大不了武林船厂一蹶不振,她就再托关系调走,去别的船厂再搞机械船就行了。

  反正只要方向在,不愁没有地方要她,而船舶设计师的待遇又一直是很好的,完全足够她的生活所需。她可以一直折腾到机械尾轮船搞出来为止,如果是她搞出来的,那最好,如果不是,她也可以去看看成功的设计,再回来自己尝试着修改提升。对钱芳英来说,唯一能让她有些忧虑的,根本和献礼号完全没有关系,哪怕刚定下来,要和张主任轮流在轮机室外值班,她所担心的点,和献礼号这一船人的心思也没有丝毫相同:

  钱芳英唯一害怕的,就是重新回到那种女人不能出门工作的环境里去。只要她还能工作,钱芳英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坏最坏,她众叛亲离,事业跌落谷底,那她也可以改行去当修理工,她总不会活不下去,总不会担心离开家里人之后,她该从哪里赚到自己的口粮吃。在钱芳英的分析中,只要买活军依旧维持着统治,各地能够保证和平,或者仅仅出现局部战争、叛乱,她生活的区域能继续维持买活军这里建设起来的新社会秩序,那么,她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献礼号就算当即炸成两半,她也还有很多余裕可以周旋那!

  可是,买地的将来,能永远如此蒸蒸日上——或者退一步说,能永远维系和平么?钱芳英知道,自己的怀疑和顾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如今一百个人里,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人,他们所争论的都只是买地在什么时候能够一统天下——有些激进派甚至把天下的定义扩充到了‘大华夏’,已经不满足于北海、三宣六慰了,把眼神放到了非洲、黄金地、袋鼠地这些隔海的地方去。

  人们对于买活军的未来,从十多年前的疑虑重重,逐渐上涨到了另一个极端,那便是狂热的追捧,而这一切似乎又随着羊城港的落成、定都大典的举办,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对于买活军的未来,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深信不疑:必然是辉煌连接着辉煌,世界将在买活军的统治之下,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面貌。

  但是,或许是身处其中,或许正是见识到了献礼号的东拼西凑、问题重重,也或许是钱芳英从来都不容易被情绪带动,她从献礼号的制造和试航中,所得到的反而是一种和众人截然相反的结论:献礼号在外人看来有多么的光鲜,是意义多么重大的突破,可它实际上是多么的问题重重,它所展现出的,似乎是买地工业能力到达极限的一种‘吃力’。一直以来,买活军都在追逐着天界的工业品,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和认证,钱芳英得到的是一种直接的,作为工业人一员的感受,她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买地的工业能力已经到达了短期内的极限,透支了这一代人的全部潜力,接连不断的突破,不可能这样永远持续下去。献礼号,或许不是个开始,只是十几年、几十年内能达到的一个顶点了。

  细节上她可以说很多,材料的极限,施工能力的极限,施工人员的极限……这些所有的东西统合成了一种感觉,让这个非常钝感的工程师也少见地有了轻微的焦虑,同样的,这也是一种近乎于动物本能的焦虑,钱芳英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和道道,她只是这么想,这么担心着:买地的征服,底子是六姐的神威不假,但各地的和平,基础却也是不断往前发展的工业能力,一旦这种进步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