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不论如何,只要是个正经的村子,一定都是有社树的,一般都在村口,而村口也会有一块空地供大家商议正事儿,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这空地征用的次数便比以往要多了不少,到得夏日,甚至很多人会端了饭来这儿,边吃边谈闲篇,张大乙因为是外地来的,见识要比泉村本地人广阔一些,也被拱上来说过外头是如何种田的。不过今日是村长的主场,因为各户今日都插完秧了,插秧机便要统一验机收回,他一边登记牛册,一边登记插秧机的回收,验证村里的插秧情况,一支炭笔飞舞着,忙得不可开交。
“小七,来说些书吧!”夏日天长,看沙漏都已经近晚上七点了,天还亮着,便有人在暮色中笑道,“你瞧她们妇女那里都聚起来了!”
村长没言语,也让开了半边屁股,一日的劳作确实已经结束了,现在村里登记了意向的人家还不多,和他预料的也没什么出入,还有几户村长觉得可以买牛的人家,一会要是遇见了就问一问,若是没遇见也只能明日再说,他们虽然吃得好了,村里大多人都不夜盲了,但还是留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晚上不太喜欢出门。
“那就来读几回!”小七欣然地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来。本村的租书铺子就设在村庙里——那庙里本来供奉着土地公,现在土地公的神像边多了两排书架,各有一套蜀山剑侠传和斗破乾坤,由老庙祝来管。不过最近农忙,不论男女压根没有时间自己租来看,便公推了由小七来读,一日多给他五文钱,因他嗓门最大,而且官话说得最好。
若是农闲时分,也并不是人人都爱听故事,日暮时分也有些人会去河边打水漂,或是试着抓鱼,甚至是拿个碗来丢骰子耍乐,不过近来农忙,壮劳力都是累得连话也不想说的,有些人搬了自家的竹榻来,现在已靠在上头半睡过去了。小七清清嗓子,大声地读了起来,“算你还有点良心,皱了皱……”
他顿了一下,辨认了一会才读道,“俏鼻——”
“啥叫俏鼻?”
“长得好看的鼻子。”
“哦——”底下有人恍然大悟,“那嘴便是俏嘴,手便是俏手了?”
似乎并未有这样的形容,不过别的听众也都半懂不懂的,议论一番便也罢了,自有不少听众聚精会神地听着,还有些汉子搁了碗彼此低声地计较着:养牛是农户们一致的夙愿,但因为吴兴县这里牛很稀少,也不是人人都会养的,这些汉子们已很习惯了什么都有书能学习,因此他们想若是能买了牛来,还是要合伙买一本《养牛须知》是正经。
“若是上手就能做活的成牛,十两一头是要的,听张大乙说,他们丰饶县的牛便是那个价——到底是邻着大江,上游的蜀地又是产牛的!他们那里的上户家中多数都是有牛的。”
“只要十两也比咱们这要便宜了,咱们这的牛若是赶到村里来,起码都是十五两,比人可贵得多了。”
十两的牛,在以前自然是不敢去想,但今年却可以想一想了,倘若牛犊卖个五两六两的,百姓们也愿意买,因现在他们不再自己织布,而是更愿意去买,便省下了和织布有关的许多时间。
农闲时去县城里找活做也能赚得到钱,每年卖了家里的稻谷之后,是可以积蓄一笔钱的,既然又买不了多的地,那么便不如买些牛。现在不织布,家里的女眷有了闲空,便可以在家照应牛儿猪儿的吃食,若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从书上找答案来学习。
人一旦开始识字了,胆子也就跟着大起来,甚至很多人都想到了低息贷款——吴兴县是去年归到买活军手里的,当时这些农户们都很慌张了一下子,一年多下来,他们跟着祭拜谢六姐的步调是一点也不比邻县要慢,但钱囊却还没邻县的乡亲们那么鼓。
去年是个丰收,种了一季水稻,一季冬小麦,还套种了大豆等等,又有一些荒田,山地种了土豆,算下来大多人家手中都剩了有七千多斤的粮食。这么多的粮食,吃是足够吃的,还很可以卖掉一些,因为农户没有那样多的仓库来囤粮,而且大多农户都有把茅草土屋改换为砖房的朴素愿望,个别心大的还想建水泥房。大多数人会留下够一年吃的粮食,把余下的卖了,甚至是抢着来卖。
因为买活军不论是收购粮食,还是收粮食税都不‘淋尖踢斛’——从前乡间的小吏来收税时,都会把装满的箩筐踹一踹,飞出去的粮食便不算重量了,这是他们几乎公开的收入,因为小吏按说是不领朝廷的银钱的,他们的钱就非得从这些地儿来。
而买活军是给吏目们发钱的,发的还不少,惯使这些手段的吏目,倘若还敢再犯,都被送去了彬山挖矿——彬山也迅速地成为了吴兴县民口中类似‘十八层地狱’的所在,因此他们的秤很公平,粮食的卖价和买价也都相当的稳定,而且农户们也渐渐地有了卖粮食的信任和勇气。
一般说来,各类米粮的收购价匀下来是一斤八文左右——吴兴县因为是粮仓,粮价比外头要便宜了少许,那么光是卖粮食,倘若卖了四千斤,那这里就是三十二两银子。
三十二两银子,买一头牛无论如何都是够了的,但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三十二两里来,盐要买,而且要买得很多,譬如五口之家,一年最少也要二十斤的盐,若汉子们要做重活,那都是喜咸口的,日子富裕了,不能不由着他们吃盐,还要做腌菜,一年五十斤盐随便去,这里就是400文的开销。
还有布,一匹一百五十文,这和农户们自己织的花销是差不多的,甚至还要便宜一些,五口之家,一人一年做两套新衣那就要五匹布,这里一两银子便没有了。而四季衣裳,四季衣裳,下地干活的人,一年四季总要洗坏件把衣裳的,五匹布远远不够用,预备个二两才差不多。
除此以外,铁制的犁铧、锄头,锅碗瓢盆,床上的棉被,冬日要另外添置的棉袄,这些都是钱,犁铧还很贵,而且还要预备着攒钱修屋子。去年因为种了两季的粮食,农闲时间特别少,但吴兴县这里几乎是所有农户家中,不分男女都出动了去给买活军干活,在他们村口修路,如此一家又攒了四五两,很多农家东拼西凑的,又问亲戚挪借了,买了砖头回来,请了师傅来家里修好了半新半旧的水泥砖房——还是木质的梁和顶,只是用了砖墙,抹了水泥,这样算下来一年积蓄都清空了,屋子里连家什都没有,正等着今年收成了以后再来添置呢,这会儿又闹了这出买牛的事儿。
牛是大家都想要的,但钱便要筹了,这对因建房而欠债的农户来说是很沉重的负担,因为他们的债主或许有些想要提前收回银子去买牛,而如果他们拿不出来,让几家人都错过了买牛的机会,那就相当的过意不去了。
“从预定到给牛付钱,怎么也得大几个月吧?再说未必都能买上——也要有这么多牛卖呀!”
有些人是乐观的,而有些心事重的人家便有些愁眉不展了,“怕就怕人家来催,你也不好这么回呗。”
那能怎么办呢?插秧之后,等了秧苗返青,还要追肥、除草,套种的大豆也要播种,家里的牲畜也离不开人,便连买活军这时候都不招工修路的,买活军是每年农闲的时候修村子里到县城的道路,而农忙时他们只雇佣了一批不种地的短工在城里修路盖房子——到秋收的时候,连这批短工都不修路了,而是到村子里来做工,帮忙收割稻谷,翻晒扬脱。
男人们因为这突发的买牛消息而愁眉不展时,女人们聚集着的坝地上也正是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个话题:自从男人们在夜间养成了听书的习惯,女眷们逐渐也就应县里的要求,三不五时地聚在一起听听书,不过她们对斗破乾坤这样的长故事并没有男人那么着迷,反而相对地更喜欢听蜀山剑侠传,又或是一些善恶报应的故事,并且很喜欢把这些故事和谢六姐扯在一起,听着听着就要念佛膜拜一番:尽管谢六姐在男丁心中的地位也极高,但女眷们对她的崇敬却永远都更为狂热痴迷,尤其是她普及了对安全期的计算,让许多行之有效的妇女摆脱了不断的产育,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们自发地膜拜谢六姐了。
女子地位的改善,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日子一天一天,改变在无形之间,旁人来看或许不觉得有太大的改变,但女人们却都显著地感受到,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了,至少米饭能够吃饱了,炒菜时偷几口嘴也不容易被发觉了,也不必熬夜费眼的织布了,甚至还有了娱乐的资格——看看,买活军特意说明了女眷也要有自己集会的场所,也要有听书的机会,而若是从前,哪怕是开了社戏,女眷不在家顾着谁能顾着?两三年里能去看一次便很不错了!
认得了拼音,识得了算数,又听着外头的书,她们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聪明,但脑子似乎也比从前要灵便了一点儿,她们中最愚钝的那些也渐渐地有了些自己的主意,而原本就掐尖好强的,在家中又越发地能做主了,此时也议论起了买牛的事情,并很快地计算起了家庭的财政——也都愁着钱,只是有些人的想法和男人们便不同了。
“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村口贴了招工的告示?说是云县的纺织厂招短工,只是当时咱们都要忙着给家里做饭喂猪什么的,并去不了——如今有了插秧机,其实插秧是用不上咱们了,而往后这两个月,直到秋收,家里的事也都不多,男人们也顾得过来的。”
“咱们都考过了扫盲班的,去做活至少也要二十五文一天,若是紧缺的用工说不定还能开得更高,不论如何,做上两个月至少也能攒个一二两银子,这也是一大笔呢!若那里要的人多,咱们互相照应着,也不怕吃了亏,遭了欺负,且还能开开眼界,岂不是便宜?”
“是了!”
“六姑不愧是行六,说得直是有理!”
若在以往,这样的主意是绝不会得到多数人的认可了,理由便太多了,犯不上一一地解释,至少也要回去问过当家的才能表态,而如今,大多农妇们却已都赞成了起来,并且委托着其中的六姑——泉村的大姓是金,这个六姑是金六姑,“你明日不是要进城去开月会吗?便把咱们的意见给金主任说说呗?”
“若真有工做,我是要去的,现在自家织布不划算了,在家闲着也觉得没劲儿!不如找些活去!”
“可是这个理了,我们家还没修房哩,每逢雨天都漏水,今年可是要把房子都修起了。”
就这样,张大乙关于买牛的意见,以及农妇们在非农忙时段想要出去做活的意愿,很快地通过不同的渠道,摆到了吴兴县农业局主任,十七岁的金逢春她的办公桌前。
第103章 金主任的早饭
‘清晨六点, 清晨六点——’
自古以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不大睡懒觉的,正所谓暮鼓晨钟, 夜里有那报更的锣鼓,而到了天色放亮时,大多城池的钟楼也都会鸣响报时的钟声,若是在那长安、金陵、武林一般的大城,能够在城楼上踞墙远眺, 望着各坊内钟声次第响起,坊门渐开的景象,是很可以赋诗一首的,而在吴兴这样的小城, 钟楼有也只有一座,他们开始敲钟之后,有些出身孤儿院七八岁的小孩儿, 便也提着自己的小锣,在街坊内走动了起来,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地报时。“六点了,起床吃早饭喽,上工怕迟到喽!”
买活军这里的考勤是相当严格的, 和从前不同,哪怕是铺子, 该开门的时点不能错, 若是给衙门里做事, 更是不能迟到早退。许多人都迷迷糊糊地搓着眼睛, 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买活军没来以前, 他们多数是从晚上七点多便开始准备休息,至晚九点也就睡了,次日五点起来都不是问题。
但自从蜡烛没那样贵,而人们的收入也提高了,不知为何,便染上了晚睡晚起的习惯,有时甚至是晚上十点方才入眠,这样一来,次日当然是晏起,若是休息日甚至还能睡到早上七点钟呢!
自然,也还有许多人依旧早起,六点钟这会儿,吴兴西门内的小街巷里,早餐铺子几乎都已经将火烧得很旺了,他们现在做的是第一班生意——很多菜农会来买个菜包子,一边吃一边等候主妇们在上工之前急着买些菜。还有些晨练回来的壮汉,回自家吃早饭以前少不得也要找补点烤饼、蒸包子馒头。
最近是端午,卖粽子的也多,来个咸蛋黄酱油肉馅的大粽子,虽说五文钱一个,是偏贵了,但有壮汉手那样长大,猪油浸透了糯米饭,里头一条酱油泡过厚厚实实的五花肉,还有一个咸蛋黄也是扎扎实实,没有丝毫掺假,刚六点过,一锅就卖光了。会做的主妇买一个粽子回去,还要切了片,拿一点油,两面煎黄了,一家人分着吃,顶胃得很,再是能吃的小子,吃了这个一早上也就不用再找补了。
金逢春一早就跟着买活军的队伍出去慢跑,她领着吴兴这里常来晨练的女娘们,跟在兵丁之后,绕城跑了两圈,都跑了一身的大汗,这才踩着朝阳踏入城门,四散而去——不少兵丁和女娘们都去买粽子,他们也是这一波的主要客人。金逢春虽然下定决心要回去吃食堂,但到底还是没忍住,走过街边的豆腐丸小摊,屁股不知怎么就坐下了,既然已坐了下来,就不再矫情,又叫了两个炸灯盏糕来佐餐。
灯盏糕是吴兴县这一带特有的一种小吃,用米浆裹着萝卜丝,中间再填一块酱油腌的猪肉,下锅慢炸。豆腐丸也是吴兴县做得最好,嫩豆腐蒸熟了用调羹刮成丸子,再往里填一点肉星子,下在汤里撒了葱花,汤清味鲜相当可口,这两样小吃在许县和临城县、云县是不见踪迹的,金逢春虽然在临城县长了十四年,但母亲逢年过节也会偶然做来换换口味,这是她喜欢而不能时常品尝的美味,这一次回吴兴县做事,逮着了机会自然是大吃特吃。
太阳刚升起来,天气已颇热了,街面上来往的人员也逐渐增多,大家都挥汗如雨,抓紧时间进食,早饭是一天中唯一一顿热餐,到了中午,酷暑难耐,再吃热饭真的吃不下去,虽然买活军再三强调不能饮用生水,街面小摊贩卖的凉粥也还是很畅销,这些凉粥自然都是用井水来投的,哪有这么多时间来等热粥自己放凉?要冰这也自然是没有的。
由于执行上的确也存在困难,买活军并没有严格取缔凉粥这类吃食,金逢春等人只能做到自己不吃,但她每次外食时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此事,总在心底斟酌着对策。虽然此事目前暂不归她来管——金逢春现在身上挂着三四个职务,但并没有食品卫生这一项,她主抓的还是农业生产和女性权益促进。
和成功入伍的于小月比,她的发展目前来看是更好一点的,只有真的开始抓农业了,才能感受到六姐对农业生产的重视,被放在这个职务上,那就是要大用的先兆。金逢春先主持土地分配,现在又在抓夏粮,她也有强烈的时间不够用的感觉,但越是这样就越要锻炼身体,还要在公务之外抓紧一切时间学习。
金逢春现在几乎已经不记得买活军来之前,她过的是什么生活了,她也不再为许多在外头看来出格的行为感到异样,甚至上周她还闯进军营里,追着刚下值回来,热得脱了上衫光溜溜打着赤膊的连长,质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湖头村修路,再晚就要耽误插秧机的试点了。
今天也是一样,几个兵丁一边走一边对她指指点点的,不知是否在传她和连长的桃色新闻,他们倒也不一定相信这是真的,又或者有什么恶意,只是年轻的男孩子似乎嘴总是发欠,金逢春压根不予理会,她风卷残云般吃完饭,她抹抹嘴,回宿舍草草擦了擦身子,又洗了个头——她一直维持着短发,便是因为常锻炼的人短发洗头方便。
湿着头走出宿舍,六点半风已很热了,金逢春把袖子往上捋到肘部,戴上斗笠走向县衙她的办公室,路上或许有人对她的衣着报以异样的眼神,但她说实在并不在意,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又要在外不断的奔波,她只想着贪凉,别说捋袖子了,就连鞋,最近也流行一种草编的‘凉鞋’。
这种凉鞋是在千层布的鞋底上加纳一层草底,再用草绳编制了两道条条在上头,和传统的木屐很相似,但更好走路,这种凉鞋在要做活的女娘中受到了广泛的欢迎,而随着凉席的流行,脚一下就变成了一种非常通常的器官,不论是女娘还是汉子们,都不再因为它的裸露而感到不自在。
现在路上走的女娘很多也和金逢春一样,把袖子折起来,如果她们还穿着老式的衣裙,那就用襻膊把袖子吊起来,但总的说来,老式衣裙尤其在夏天消失得很快,因为布料是难免重叠的,现在人们更爱穿买活军推出的一种新的圆领粗布衫子,甚至有些汉子竟大胆地穿起了短袖来。
听说在更南边的真腊,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炎热,而不论男女也都是不穿衣服的,只能说天气的威力实在很大,而且有些人心的障碍,金逢春发觉,它强大的时候,可以强大到杀人不见血,可当它一旦失掉了自己的根基,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有那么一部分的人不再将它当回事——这障碍就像是纸做的老虎一样脆弱。
几乎是刹那间,这些风俗便完全溶于水中,就这样消灭掉了,而世道也并没有如那些老学究担忧的一样骤然大乱,金逢春问过一些比较进步的年轻吏目,他们的感觉是县里的治安案件反而变少了,尤其是和妇女相关的恶性案件。因为大部分的青皮流氓不是被抓走,就是有了事做,而且女性遭到侵害的时候也敢于呼救,也敢于反抗,甚至是敢于动手伤人了。
是以,吴兴县的妇女中比较胆大的那些,便拥有了在炎热的天气露出手臂和脚面来散热的权利,金逢春高高地挽着袖子,快步走进办公室,她的几个下属也都来了,小张站起身说,“主任,你的信到了!”
他们是早认识的,说来很巧,小张是临城县徐地主家的亲戚,他姑姑是徐地主家的儿媳,在两人都还没有考进吏岗的时候,便在炸鸡铺门前碰过一面了。今年他又考到了吏岗,被分配到吴兴这里来做事。
不过一年半下来,两人的变化都很大,金逢春晒得黑了几个度,虽然她依旧不高,但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瘦弱,现在她的身材,若按以往的标准来说便是壮的。她的腿不像是鹤腿一般轻盈而又有仙气,反而将裤子绷得有些紧——她因为身体素质的缘故,落选了军岗,因此很不服气,过去的一年里有空就打熬身子,再加上又要时常去乡里视察生产,哪怕没有刻意去怎么样,腿也因此变得粗了,动作的时候能见到绷紧的肉,距离‘瘦不见骨’显然越来越遥远,而她的肩膀也因为时常背包,也试着做‘俯卧撑’而变宽了,不再是美人必备的削肩。
她的手臂粗了,握紧的时候会有小老鼠一样的肉在动来动去,阳光太烈,她也比以前要黑得多了,她脸上现出了买活军的吏目常有的那种神气:精干、严肃,充满了权威,看上去就很不好惹。买活军里那些出众的女娘往往具有类似的气质,仿佛她们手里都握了一把烧火棍,随时准备把那些敢于反对她们的人一棍子敲翻了。
如果张大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金逢春,他是一定不会被吸引的,但他毕竟也为买活军工作了大半年,审美上似乎接受了一些开示,两人共事一年下来,办公室的人几乎都知道小张仰慕金主任,不过他们的年纪都很小,张大孙的仰慕是不好十分地表达出来的,而且金主任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他们所有人都忙得要命,张大孙很快也忙得没心思想别的了,这传言也就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便被众人遗忘了。
“又是一堆信!”金逢春和几个手下共用一间办公室,她看到自己的桌面就摇头,连忙坐下来拆信,“这都是来自哪里的?”
“今天各县的信都送来了。”张文——也就是张大孙说,“也是巧得很,大多都是公函,私信我给您垒在桌边上了。”
“现在送信速度倒是越来越快了,邮递员还够用吗?”
距离七点还有一会,没有正式上班,这是大多数人的看信时间。——邮递业务也是买活军治下又一个蓬勃开展的新行业,而且就是在这一年间骤然兴盛起来,甚至连金逢春在知道了今年邮局的利润时都吃了一惊:买活军做许多事都是暂时见不到回头钱的,比如修路,但邮政却是非常少见的成本极低而收益极高的行业,对她这样站到了一定高度,可以纵览局部的高级官吏来说,邮递业甚至可以说直接带动了造纸业的发展,让许县新开的造纸厂吸纳了至少五百多名工人,却仍能保持着盈利。
当然了,从前也不是没有人靠代笔书信挣钱,大多数人都知道通信是很自然的一种需求。但从前多数都是由商旅来携带书信,或者是托了驿吏,总的说来,一个县城,一日能有十余封信往外去都是多的了,更多人还是请人捎个口信,因为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托人写信,到了地儿那边还要托人念信,往往会出现寄信人说A,写信人写了A 1,念信人念成了B,而收信人领会到的意思是C这样的局面。
因此在众人的认识里,通信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事,仅仅属于那些书香门第、豪门大户,普通人一辈子能寄个两三封信便已经是很见得过世面了,甚至对一些妇女来说,就连去找代写书信的先生都是一件很大的事。这么几县之地,还要安排专门的邮局,真有这个必要吗?那和驿吏一般的邮递员,不就是每日里去衙门里收发信件便足够了吗?
这就是见识的限制了,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当纸笔的价格被打了下来,百姓们的收入提了上去,而识字率——至少是识拼音率逐渐往上攀登的时候,人们写信的热情会有如此的汹涌。谁没有个三亲六戚在外村呢?若是以前,远亲不如近邻,一旦离开了本村,之后就只能偶尔来往了,有事是指望不上的,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了水泥路,村和村之间也有许多人马来往,哪怕没有专职的邮递员,请人捎信也没那样遥不可及了。
再者,现在出门做工的人也多了,有些上进的农户,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农闲,也要进城去找活做,他们是很需要和家里随时联系的,在城里看见了什么稀罕而又昂贵的商品,需要和家里人商议着该不该买,家里人也要叫他们回来帮农忙了——
还有些农家,他们有一两个子女被厂子招走做工,从此就长住在外面了,还有那些从前被送进城去做学徒的子弟们,从前是音信断绝,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的,现在都很有了和家里联络写信的动力。这些在买活军治下流动的人口,他们的通信需求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很大的市场了,更何况还有商铺们,他们要和码头通气,工厂要联系他们在云县码头的办事员……当人口开始流动,信息的交流便成了不可或缺的需求,而其中蕴含的商机是大敏的百姓们无法想象的。
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水泥路所带来的信息流动的增幅,因为有水泥路的缘故,信息的递送快了不知几倍,从衢县寄往云县的信可以在七日内到达,这是以往根本不可能去想的速度,若是以往,哪怕是亲自派出信使,一封信要从衢县走到云县也至少要一个月,而若是托人辗转捎带,三个月、半年,那都是很有可能的。
对城里的住户来说,门牌号也成了一个新玩意,有了门牌号和街巷名,他们写信就变得更加的方便了,村民们要落后一些,邮递员不会每天都来,目前大约是一周来上一次,但如果有村民到县里办事,便可以提前把不‘保递’的信件领走,村民们现在若要寄信,很多都是托了当天要进城的人去寄,在非农忙的时段里,也就比城里要慢上两三天。
十天半个月便能听到远方亲友的消息,这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买活军寄信的花费不太贵,是按路程来算的,最远的信也不过收五文钱,他们还有一种‘保递’的服务,多加五文,可以保证信件是由邮递员递给本人,这往往是夹带了钱庄汇票的信件会购买的服务。
说到钱庄和汇票,这又是一大篇文章了,金逢春没闲心琢磨,只是微微地感慨了一番邮递的赚钱,以及这一行成本之低——没见过这么好挣的钱!怕不是修路的钱都在里头赚回来了!那些来修路的工人不知有多少筹子都被六姐就地回收……
时间有限,她先翻了翻亲友们的信件,邮递业也极大地方便了金家这样大家族彼此联系,金逢春几乎每天都要写一两封信,她今日收到了在临城县的母亲,在云县的三哥,在衢县的双喜和在许县的于小月写来的信,因为数目较多就先不看了——哪怕每一日都非常的忙,但想到还有亲友的来信等着拆看,这一天她的心情都会有点好。
还是看下泉村的报告好了,插秧机的试点就是在这村,插秧刚过,几封信应该都和这有关。金逢春拆开信件,同时准备好纸稿预备摘抄重点,这是她逐渐养成的习惯,要把每天工作中的要点记下来,不然凭自己的脑子真的记不住,难免有错漏。
插秧机的反馈相当好,但农户们对将来合伙购买的热情并不高,主要的顾虑集中在养护上,他们更想买牛……果然,还是对大家畜有很强的热情。
事实上,金逢春早已经留意到了农户们对养牛的渴望,而且已经写好了报告,这是为了总结农户们的消费倾向,以便于买活军更好地回收筹子。她手里的石墨笔打着稿纸,飞快地往下看,“因为想要牛,农妇们赚钱的热情更高涨了,她们想要去纺织厂当季节工……”
她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事是好事,但……这可有些麻烦了……”
一般情况下,在主任级别的会议上都是如坐针毡的金主任很快抬起头,用权威的语调发出了不祥之音,“小张,你们手里的活都暂停一下,咱们抓紧时间开个早会!”
第104章 三个吏目一个领导
如果金主任再这样喜欢开会的话, 张大孙很可能就会丧失对她的仰慕。这种突袭式会议让所有人都垮起了一张P脸,成功地对今日的工作又丧失了几分期待,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先后死气沉沉地把板凳拖到了黑板面前, 金逢春先把两个关键点用粉笔抄在黑板上, “大家都谈谈看法, 先说第一个, 农户对插秧机的顾虑该怎么解决?”
这时候就看得出个人的阅历了,虽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常下村子里去, 但张文年纪小, 见识就不如余下两个吏目深刻,一开始他是不会说话的。而金逢春手底下还有个二十五岁的女吏目李小青, 她是许县那里考来此处的,和金逢春的临城县老乡葛爱娣很有些像, 有多年的务农经验,当下就到, “合资购买是太容易出岔子了, 农户们有疑问很正常, 让他们自行合伙会好很多。”
这是可行的办法,但没有触及核心,她话音落下之后,本地吏目出身, 积极配合买活军接管吴兴县的钟勤快便道,“其实此事的顾虑并非是农户古板, 即便是好友合伙购买, 还是无法释疑, 因为这东西很贵, 一年一家却最多只用个四五天,虽说天时宝贵,但本来农户也就很容易觉得不划算,倘若还很容易坏,那便更有顾虑了。还是要行文制造厂,希望他们拿出个确定的章程来,到底碰水了是否需要额外的养护,容不容易锈蚀,他们有说法,我们这里才好推广。”
这是老吏目了,滑头,遇事先要把责任往外推,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金逢春一边点头一边在心底给几个手下打分,此时张文才说,“我的想法是,牛也要买,插秧机若能推广也是好的。如若农户手里的钱是有限的,肯定先买牛,这就耽搁了插秧机——倒不如和租书铺一样,由我们官府和本地的良善人家,分数很高,人品值得信任的那种——和他们合营,便譬如插秧机出厂是三两银子,零售要卖到三两半,我们便二两给他,让他一口气拿了十台二十台,再去各村出租,插秧的人家登记租赁,一日譬如是五十文,这也是很划算的,毕竟能省了几个人几天的工。而机器的保养和交割就交给这东家,到了他回本之后,年下关账分钱,倒也是双方都有些赚头。”
一台机器出厂价三两,这承办人二两拿货,一般来说插秧的窗口是在十日,那么一台机器十天便是五百文,按一年插秧一次来算,四年回本,往后就都是净赚了,倘若是锈蚀了,废铁也能卖一些价。这样的生意细水长流,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很爱经营的,比如说金家,他们现在手里许多筹子,不可能都换成房子,也要找些生意来做。这生意就相当地适合他们,若是换了别家人来做,恐怕买活军还不能充分信任他们的人品,怕他们勒逼了百姓来租赁呢。
由于现在的耕地都经过梳理,因此一个村需要多少插秧机也是能算得出来的,张大孙到底从小读书,又是地主家的孩子,虽然阅历有些欠缺,但却很是个做事的人,这个建议相当的实在,而且还示好金逢春,金逢春对此倒是坦然受之,金家既然积极配合改造,出卖了所有田地,并且也指认了族中的害群之马,被认可为吴兴县家族中的上进典型,那么买活军也会有相应的扶植和优惠,拥戴买活军的人总是能得到一些好处的。而原本在吴兴县里风头比金家更盛的两三个大族,他们的核心成员现在多数都已经在衢县挖矿了。
她点头说。“好,那我们来说第二个,牛——牛的事情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说到牛,这就有些棘手了,只要是买活军治下,牛都处于严重的供不应求,因为农民们一旦有了盈余,除了盖房以外,便要买铁制农具,而他们若是对局面的稳定有了相当的信心,那便立刻就要买牛了——房子是一直都有的,农具也有铁,铁就是钱,牛却非得要相对安定的环境才能养,若是三天两头都要跑山里头避兵灾,那牛可是带不走的,被大兵们带走杀了吃肉,立刻就会转化为沉重的损失。
只要是有农户的县城,现在陆陆续续都有人想买牛,临城县、许县因为山地多,牛耕种不是那么的方便,需求还少一点,吴兴县这里,并非只有张大乙灵机一动,很多外地户安稳了一阵子也纷纷和乡亲们分享他们的见识——该买牛的,买牛能省许多的力。
买活军治下原有牛的人家,现在都在尽力地繁衍,但也是杯水车薪,以往一个村子二三百人,百多户人家,大约只有四五头牛,其余人家是买不起也养不起的,现在这一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想买,那么几头牛够管什么的?
金逢春去年就往上反映了这个问题,她认为吴兴县的购牛需求今年会有个爆发,果然,现在看农户们比预料中还要急切,但牛该从哪里变出来?
在上级有回复之前,途径是匮乏的,“现在就只有两个途径,一是从之江道买,走衢县、江县、许县、临城县,再到我们吴兴县,一路要走近一个月,牛价至少要二十两,十五两是打不住的。因为路很远,比原本购牛的地区还远。这个价格应该本地农户都不太能接受。”
“二便是从云县码头买,路费能便宜很多,但有几点,一,要找到一个能大量供牛的沿海港口,二便是我们也不知道牛乘海船会不会死,会吗?”
办法就是这些办法,金逢春手里的权限也只够她记下来这些建议,因为她也不知道附近的港口哪些能供牛,“北面或许有些地方是愿供的,譬如说这会儿遭了灾,眼见着很难过冬的人家,那必然愿意卖牛的就多,但咱们也不知道牛乘海船会不会死。”
目前只能先行文去衢县的农业办公室,问问从丰饶县买牛的可能性,哪怕再贵也要咬牙买,“牛能节省人力,人力可以去做工,二十两虽然乍看贵,但依然是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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