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储备干部,那都是给本来有突出表现的基层吏目,在进修期间准备的职位,他们都是把基础打得扎实,又有优异表现的人,结束学业之后,提拔任命,你直接跳过了这个打基础的过程,固然,一开始大家都羡慕你,年少成名,前景优越,人家都要去边远地区,去最穷最苦的地方,在那里有了优异表现,才能回来做储备干部,回来读书,你呢?”
“你不需要,刚从中级班毕业,这就能去念大学了,考都不用考,出来之后,总有人为你提供个很好的,容易见成绩的职位……你不要以为我是妒忌,谢恩,这条路妈也走过,开始很顺,走到后来,心里发虚,走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基础,到后来你才会发现,你的每一步不是白迈的,每一步都要由你年轻时候打下的基础来承托,你没有基础,就没法再往前跨一步!一步都难!甚至,在那个时候,懂得止步已经难得了,如果少了分寸,胡乱往前走,一跤栽下万丈深渊,也不是不可能。”
她平静地说,“妈是苦出身,你不一样,谢恩,你的起步是从我们的终点迈出去的,你从小没吃过苦,一路又有人捧着,走到了那样的高处,身边听到的全是好话……以我对你的理解,你本来就胆大,被这样纵容,难免更加自信狂妄。我是懂得止步的,但是,谢恩……我怕,等到你将来到了那样的时候,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驻足,等你那时候往下摔的话,我和你爹,就真的没法接住你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情愿你现在先别着急出发,先把基础打一打,在起步的时候,你走歪了也好,把什么错都犯了也好,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会记住,没有什么收拾不了,因为你还很低,你可以惹麻烦、绕弯路,等你把该犯的错犯了,该打的基础打好了,你往前走去,那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稳当的路上,你每一步就都能走得清楚,心里有底,因为你实实在在地知道,道路下头的地基是什么,它能怎么支持你,承托你的脚步,你该怎么使力……”
又被否定了,难道她就真的不知进退到这个地步吗?以至于母亲总担心她行差踏错,葛谢恩的不服气是显然的,但不像是从前,一味地只是对抗,她的耳根子终于是软上一些了,或许是母亲的亲身经历,对她来说也有一定的权威,或许,她对自己也不是那么的有信心,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出,‘我能为我的所有行为负责’,少年人很少有这样的底气,尤其对于一些优秀的少年来说,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而非一味赌气放下豪言,却压根没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然而,要她真正接受葛爱娣的观点,而不做任何反抗,也是困难的,尤其要丢弃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葛谢恩并非完全不虚荣的人,她也还挣扎着有所留恋。她垂下了脑袋,轻声说,“但是……难道组织部就没想过这些吗?学习期间,也有去接触社会,去农村调研的机会……”
葛爱娣失笑了,“谢恩,组织部培养的是吏目,不是自家的儿女,他们需要的是能写上材料的成绩——六姐要看到女吏目在某方面的特殊表现,他们就要做出这样一份材料,显示出他们有在做事。你知道他们一年要安排多少吏目来上学进修?”
“就算十年、二十年后,你基础没打好,止步了,你犯错了,从位置上跌落下去了,做的决策连累到了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显然超出了少年人对于衙门那盲目的信任而产生的薄弱想象,葛谢恩说不出话了,她没有一句话能反驳母亲,葛爱娣的叙述,好像是一记记温柔的巴掌,力道不大,但扇在她脸上却比从前任何一次狂风骤雨般的训斥都难捱。
“你当他们只提拔一个吏目,只关注一个吏目么?不说旁的,就说这一次羊城港风灾,得到栽培机会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最后有一个人能一直往前走,他们的工作就是成功的——难道还要对每个苗子精心呵护?”
“谢恩,机会给了,阳光洒下去了,谁能最后结出果实,看的就是自家了。自家的禀赋、才智,家庭的支持、教育……一层层筛选下去,去芜存菁,最后才有那么一两个人走到最后,有了偶尔出现在六姐身边的机会——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很多的,绝大多数人,总是在某一时刻会掉队,会留在原地。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基础牢不牢呢?只要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足够耀眼,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就很好了吗?”
无可反驳的道理,甚至,再往深想一层,如果只是当做棋子来用的话,甚至说不定他们还希望葛谢恩的基础薄弱些,思想简单些,如此才方便他们操纵和拨弄——葛谢恩想到的不是组织部的吏目,而是这些天明里暗里前来结交的那些社会上的能人,她有一种陌生而惊悚的感觉,她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广阔的世界,却也在母亲的点拨下,看到了这个真实的广大世界中,所存在的种种危机,让她燃起了极大的畏惧,一时间裹足不前,再也没有了从前那横冲直撞的豪情。
出去组织救灾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这些呢?大概……大概是因为救灾的时候,需要的是那股子豁出去的魄力,而在这样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中,依旧秉持心中的理想,往前迈步,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勇气吧……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不断地认识自己,不断地承认着、发现着自己的弱点,不断去索取着、培养着自己的远见。
在这一刻,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在成年人的,真实的世界中,就好像遇到了狂风暴雨,遇到了另一场风灾,被不断地吹凉浇灭,在理想的世界,现实就是最严酷的飓风,这股风不会停止,一个人必须非常的强韧,才能在风中弓着身子,艰难地前行。
这是必要的吗?它未必是,葛谢恩意识到,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停住了脚步,就一如母亲一样,他们放弃了这一面的世界,选择扎根于现实,就如同——被自己暗中嫌弃的母亲一样,活得庸俗而琐碎,充满了种种人性的弱点。
只是此刻,当她见识到了真正的世界之后,她不再如从前一样,对这种庸俗暗怀厌恶了,她扎扎实实地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它是熟悉的、实在的、安全而温暖的,不论什么时候,庸俗总是拥抱着你,就如同你的母亲,而理想却往往遍是荆棘,对于人性来说,它才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只有少数天赋异禀者,有资格秉持前行。
她……是那些天赋的不凡的人吗?葛谢恩也难免有些犹豫了,如果在这时候放弃,她会不会甚至比母亲还更庸俗呢?就如同母亲所说,母亲的起步那么低,也依旧往前走了这么一条长路,而葛谢恩的起点,就是母亲的终点,如果她也就停留在此处的话,她还有什么资格暗中瞧不起母亲呢?
即便不去思索这些,摆在眼前的路,她该怎么选呢?谁舍得把储备干部的机会拒之门外?她……真的能视功名如粪土,能如此不贪得吗?
葛谢恩的母亲倒没有强迫她放弃,只是把路在她面前摆得很清楚。葛谢恩很清楚地知道,她可以去做储备干部,只要她能接受将来或许会因为缺乏基础而止步——这也不是必然的事,甚至,如果她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高远理想的话,她就更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
放弃所谓的‘不平则鸣’,踏踏实实地做好被交办的工作,将来或许她的职位还会比母亲更高。母亲和她所谈的,是政治上的基础,并非每个吏目都是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把吏目当做一份工作,这才是绝大多数吏目包括母亲的常态。
当然,做好工作也需要基础,但毕竟没有政治的要求来得高。政治,是天下最优秀的精英云集的棋局,想要入局,当然对各方面的要求都是高到离奇的程度。想要掺和其中,就首先必须证明自己的优越,否则,大家都是人,别人的命运凭什么就交到你手上,由你来带领,你来决定?
她对自己当然一贯是自信的,但……她有没有这么优秀?有没有这份禀赋?本质上来讲,她是不是个俗人,眼下的野心,只是因为她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最终,若干年后,她也还是要回到母亲的生活轨迹上来,成为一个絮絮叨叨的,总是郁郁不乐的俗人?
在所有对未来的设想中,这似乎是葛谢恩最无法接受最憎恨的结局,也可以说她现在涉世未深,不知道其余结局的可怕,但此刻,的确就是这股情绪,让她翻来覆去夜不成寐。这股子心中灼烧的闷火,让她好几天功夫都郁郁寡欢、坐立不安,然而,面对父亲和表姐的探问,葛谢恩却又避而不谈——这些思量不但隐私,而且她也觉得的确是说不清楚。
该怎么办呢?
灾后重建,事情太多了,母亲去港务局值宿,这周都不回来,倒也给葛谢恩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免得从母亲脸上看到她的明悟——那是葛谢恩最害怕的表情,好像被母亲看穿了她的弱点和局限,在一刻,自身的不堪和软弱,似乎被完全摊放在阳光下,那样的赤.裸,容不下丝毫的遮掩。随后浮现的轻视,则是少女无法承受的羞辱:她似乎也和她一贯看不起的那些人,那些东西,没有太多的差别,甚至于,比它们,或许还要更虚伪一些。
到底是基于自尊,还是为了理想,又或者,这两者已经混淆不清了?葛谢恩的思想,就犹如一团乱麻,让她有些绝望:在短时间内,这股混乱似乎是很难整理出头绪了。这种感觉也的确让她相当痛苦,以至于当她有一天醒来以后,突然间冲动地做出决定,并且去了衙门一趟,把事情办妥之后,固然也有对决定的后怕和顾虑,但却也因为结束了这种长久的犹豫,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感到了强烈的解脱。
“我要出差去了!”
她回家告知父亲时,当然引起了父亲极大的诧异,葛谢恩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和衙门说好了,把储备干部的学习延后三年——这三年间,我申请作为基层办事员,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去积累经验,去接触和帮助最困苦的百姓。”
她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心情——看吧!她就是如此的富有远见,只有胸怀大志者才甘愿如此打磨自己,而葛谢恩已证明了她有高谈阔论的资格,她的确是言行相符者。“一直以来,我不都说么,其实我们买地治理工作的主要内容,不是说把羊城港这样的地方,打理得更加花团锦簇,而是要把广袤国土上,那些穷困百姓的生活加以改变。”
“既然我是这样说的,那就更该从我开始去做了!这三年,算是衙门给我的一个机会,我要求三年结束后,对我进行考察,如果考察合格,那就回来学习,如果不合格,别的吏目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愿意继续在边远地区,工作到考察合格为止!”
她的豪言壮语,直接把父亲给说晕倒了,葛谢恩在一个月内,先后把父母两人都给气晕了一次,但她的自我感觉却始终都相当良好,立刻就开始积极的为自己的出差做起了准备——组织部倒也丝毫不含糊,和葛谢恩数次确定了她的决心之后,就真给她安排了一个绝对是最艰苦、最危险的岗位——葛谢恩要作为救灾队的一员,去山阴的干旱鼠疫灾区救灾了!
第1079章 .谢恩眼里的光熄灭了
“小葛, 说实话真没想到——你是救灾救上瘾了怎么回事?一个半大孩子,背井离乡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还要去山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 这要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答应, 光是想想,都叫人睡不好觉!”
“就是, 要我说,爱娣也太狠心了,想锻炼孩子也没有这么做的, 这是真不怕出事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虽说你年纪小,按说不管去哪儿, 咱们队里都该多照顾, 但救灾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打从踏上船的那一刻开始, 就是军事化管理了, 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进去灾区之后, 吃苦受累那都是小事,就这么说吧, 顶级危险津贴也不是白拿的, 生命危险也不是说说而已……”
“你可要想好啊,小葛,要反悔也没人会怪你的,你就立刻告诉我就行了,这马上就要打疫苗了, 鼠疫疫苗现在很紧张,现在退,我立刻给你张罗个一样能锻炼人的好去处,也就不用浪费一个名额了。”
毕竟是母亲的女儿,要说葛谢恩这刚起步的仕途,没有母亲提供的一点便利,那就是假话了,平日里不觉得,自打正式入编,开始培训,她就逐渐能感受到母亲的人脉了。
葛爱娣在羊城港也算是小有名气,毕竟一度作为典范,常常登上报纸,而从前有一段时间,女吏目数目较少,权益促进会又还大行其道,不像是如今这般尴尬的时候,杰出女子促进会是经常举办茶话会的,当时和葛爱娣在茶话会上闲谈过的同辈人,现在也有一些还活跃在较基层的岗位上——恰好就是葛谢恩这批人的顶头上司。
再加上,她本人最近也登上报纸,年纪又小,葛谢恩眼下确实是感到自己处处都受到了亲切的关照,当然,她同时也在学着分辨一些隐藏在热情和关心之后的东西:虽然主任们对于组织部的安排,没有什么不满,但救灾队对她的加入,却有一定的抵触心理。
别看队长对她也很关照,但深心里,他是不愿带葛谢恩去灾区的,因此屡屡相劝,以关心葛谢恩的名义,总希望她能换个岗位,直到葛谢恩打了疫苗之后,才逐渐放弃这个念头,大概是因为疫苗名额的确稀少,葛谢恩若不去,队里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打过疫苗的队员,即便预期她只能发挥聊胜于无的作用,也只好带上她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葛谢恩本人的倔性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鼠疫疫苗并不是人人都敢打的,因为这并非是灭活疫苗,而是减毒疫苗,凡是减毒疫苗,危险都要更大一些,对于抵抗力弱的人来说,有可能真的就和得了一场较弱的鼠疫一样,也是元气大伤。
包括疫苗的制作,都比较危险,这也是为何牛痘已经大行其道,但鼠疫疫苗却没有广泛流行,只有在疫区附近,才会给吏目们紧急施打,不单单是因为反应大,也是因为制作困难,费用高昂,而且打了以后也只能管半年一年,就有失效的危险。
“哎,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是体壮,简直就像是一头牛!咱们队里,张哥、刘哥他们,都是力壮的大汉,打了疫苗还发烧了两三天呢,她倒好,玩儿似的,低烧一晚上就没事了!”
当葛谢恩接种过疫苗,虚弱地白了脸,却还是坚持地出现在课堂上时,队长李苟盛也只能如此带笑抱怨着,接受了她将加入救灾队的事实,“你这也是个一门心思的人,行了,疫苗打了,想走都不行了,第一次出差没感觉,以后有你叫苦的时候——但那也迟了!你疫苗反应这么轻,算是陷在我们救灾队里头喽!”
从此,他对葛谢恩也就更加严格了,不论是救灾时要遵循的急救知识,拯救准则和行动纪律,从实战到理论,都是再三考核,葛谢恩在学校里也没有遇到这么严格的老师,经常被李苟盛厉声喝骂,还好她继承了葛爱娣刚强的性子,否则,准被骂哭不可。
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葛谢恩脸上的稚嫩之气就完全消褪了,从一个肤质细腻,气质生嫩双眼发亮的少女,被折腾得风霜满面、眼神冷硬,带上了一股浓烈的煞气——这也是李苟盛一再强调的,救灾队决不能给人以菩萨心肠的感觉,恰恰相反,需要的就是杀气,要一照面就把灾民给镇住,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有一点儿自己的意志。
“你也是从风灾里出来的,这里的道理你应该懂。羊城港的百姓,已经是如今天下最有文化,最有组织的一批人了,遇到灾难的表现犹然如此,其余地方的百姓,表现如何,你也可以想象了。”
葛谢恩一想到风灾时,九成以上本来可以避免,却因为粗心、慌乱、自私而造成的损失,就知道李苟盛说得有道理,本来对她来说,一切这些严酷的现实,全停留在纸面上,现在却是扑面而来,让她的思维方式似乎都在转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从前,她对于从小读到的一些报道上,对第一批女吏目、女兵的赞誉,比如说大家几乎都是熟读的《陆大红派差笔记》,是完全不以为然的,甚至认为这些前辈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然而此刻,当葛谢恩不得不面对如此的现实:她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吏目,在灾区必须面对其他队友无需太去考虑的一点,也就是被强迫的危险——
当她必须去切切实实地考虑自己该怎么应对和防范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陆大红的心情,甚至有了去重新翻阅笔记的冲动,葛谢恩已经开始认识到母亲的口头禅——或许,并非什么时候都是错的,‘很多事哪有你们小孩子空口白话说得那么简单’!
然而,这点畏惧还不足以击溃葛谢恩的决心,就算有再多缺点,葛谢恩确确实实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很难说她‘去最艰苦地方’的决定,是否是为了在母亲面前撑住自己‘言行合一’的面子,已经走到这一步,退缩就不是葛谢恩的选择了,甚至她反而必须处处要强,不说争第一,至少也要有最上等的表现,否则,不但让要求来锻炼的自己,成了不自量力的傻瓜,还会连累葛爱娣的名声,难免叫这些旧识背地里嘲笑葛爱娣不会教女了。
为期一个月的新人培训,葛谢恩是资历最浅、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最后考核结果出来,她名列前茅,排在优等,除了毕竟脑子灵活,比很多同学聪明之外,再就是她也确实刻苦用心。李苟盛对她已不似从前那样不满——除了葛谢恩自己排名好之外,也是因为张主任从别的救灾队,给李苟盛划拉来了两个老队员,并且没有再派新人,这也算是指定葛谢恩到他们队的补偿了。
“救灾队减员一直厉害,所以总是需要对外补充。我们的折损率应该是所有外差里最高的了,津贴和政审分也都很高——就是不怎么有空花就是了。”
山阴大队总人数大概在三百人左右,女队员和南方人都不多,这是普遍现象,出买地的外差,对女吏目吸引有限,尤其是救灾这种外差,如李苟盛这样排斥女队员的队长不在少数,理由也是充分的,无需多加赘述。出门在外,尤其是救灾,一切资源都是有限,精力也要好好分配,女吏目多花一分精力,用在救灾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分,这或许就是人命的差别。
南方人少,则是因为救灾队基本都是老乡回流——李苟盛就是如此,他是山阳人,兄妹三人当年逃荒来到买地,站稳脚跟之后,先是做丧葬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妹妹考去做吏目了,而李苟盛和他哥哥,先后都从事和北方赈灾有关的行当。
李苟盛的哥哥,主要是做流民转运,李苟盛更进一步,被救灾队选入,一开始是在山阳救灾,但山阳没灾情的时候,也经常被派去其余地区——这鼠疫在北方是这儿流行过了,又到那儿流行的。李苟盛打过疫苗,所以一有疫情就会被立刻考虑到,立刻被抽调过去。哪怕是在救灾队中,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急先锋,‘站第一班岗’,有很高的威望。
他们这班敢死队,几乎都是这样的出身,像葛谢恩这般,自幼太太平平,不逢灾劫而主动入队的,基本没有。这群人的气质也和葛谢恩预想的大相径庭,既不热情也不亲和,就犹如一班悍匪似的,哪怕都在羊城港生活,所关心的话题也和葛谢恩截然不同。葛谢恩和她的同学朋友,除了忧国忧民,论政论商之外,当然也要抽出宝贵的时间,去关心文娱的发展,从话本、幻灯片、仙画再到如今流行的土‘照片’,都是她们热议的对象,但救灾队这里,谈的都是药品、疫苗、压缩干粮供应、净水片缺货等等,还有某队友没有撑住,还是走了,某队友最后截肢了,转职去了办公室等等。
平时言谈中,对自己的职业似乎毫无热爱,甚至对人世间都谈不上有什么积极的情绪,似乎对什么都很厌倦,只是出于不得已,才勉强继续从事这个行当。包括队长李苟盛,葛谢恩冷眼旁观,也觉得他在上司面前的热情周到,都是装出来的,别看李苟盛入队的动机非常冠冕堂皇,好像寄托了非常伟大高尚的理想,但他时不时地表现出来的消极情绪,让葛谢恩感觉,好像他对拯救自己老家之外的百姓也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听命行事,莫可奈何罢了。
甚至于……就说对六姐的尊崇,在这支队伍里她也没有感受到多少。葛谢恩自诩都算是相当不虔诚的百姓了——和大多数一提到六姐,立刻就合十恭声,恨不得跪地磕头,只要是六姐所推行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百姓相比,她至少是往前走了一步,打心底来说,她并不觉得六姐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是无所不能——
虽然对外,她依旧是把一切推到了六姐身边的‘奸臣’上,但在她不敢承认的心底最深处,葛谢恩有时认为,其实或许不存在什么奸臣,六姐也没有疏漏,葛谢恩想到的一切,六姐都有所考量,她只是……只是不如道统中所描绘得那样高尚而已,在真正以道统为标准的衡量中,有时她的确是虚伪且软弱的。
这样的想法,她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这种虚弱的怀疑,和对六姐本能的敬服虽然互相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却仍并行不悖,就像是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葛谢恩对母亲的对抗是表面,感情藏在心底,而对六姐,崇敬是主旋律,隐约的对抗藏在了心底,连自己都不敢多加思索,不敢面对。
但救灾队里呢?这些队员好像已经容不得丝毫崇拜的念头了,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积极的情绪,他们对于任何情绪都有一种消极的麻木感,哪怕是谈到六姐,也是懒洋洋的,没有什么敬意,也从不赞许羊城港逐渐普及的太多自制仙器,而是永远都在抱怨:工作的劳累繁重和危险,物资永远的不足……还没有在羊城港呆多久,就又要出差了,没完没了的灾难,救不完的人……
在这样的团体中,如果还保持积极性,并且试图去感染他人,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葛谢恩很快也学会了在表面上粉饰自己,观察着前辈们的精神状态,并且对他们的颓废感到好奇:如果这么厌恶自己的工作,以他们极高的报酬和极低的花销,大可以辞职转岗,不往下干了。可这些人,一面抱怨却还一面整肃装备,上船出发,似乎也没有推诿的意思。而且,就如李苟盛所言,一上船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把那种颓唐丧气甩在脑后,一个个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
“谢恩,你去底舱检查一下捕鼠夹,如果有老鼠,该怎么处理?能怎么做不能怎么做?”
“杀死以后打扫现场,收集尸体焚烧,不能随意抛下水体。”
“对。还有呢?”
“要带手套,不要直接接触尸体。”
“还算是记得清楚,虽然……到了地头未必能贯彻,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要执行。”
李苟盛笑了笑,拍手让她去忙了。葛谢恩转头带上口罩、手套,点燃煤油灯下了底舱,她资历最浅,被派的都是这些杂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苟盛有意给她个下马威——这些杂活往往还都很脏,对葛谢恩来说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说实话,倘若没有回乡探亲久住的精力,以买地灭鼠的力度,让在州县长大的孩子去处理鼠尸,也算是刁难了,水泥房里长起来的孩子可能真的没有见过几次老鼠。
虽然船上普遍养猫,而且猫的地位很高,按道理似乎不需要船员特别处理鼠患,但前往灾区的船只比较特别,停靠的码头都不一样,出发时还好,回来时要去特定的隔离码头,对于啮齿类动物更是严防死守,尤其是前往鼠疫疫区的船只,更是如此了。
规矩一立下,出航起就要贯彻。因此,不但把猫放在底舱,船员也要频频巡视,葛谢恩第一天去巡逻底舱就收获了十几只老鼠,还有若干蟑螂、蜈蚣等等,在幽暗潮湿的底舱中,这些虫豸繁殖得很快,毕竟是无法完全灭杀的。
别的还好,就是蜈蚣让人肉麻,她好像天生就怕这个,第一天,只是看到一眼,浑身寒毛就都炸起来了,到半个月后下船时,葛谢恩已经是麻木了,她木着脸去收拾捕鼠夹,拿铲子利落地铲下鼠头,用铲子拨弄着软绵绵的鼠尸,或者是提着光秃秃的尾巴,扔进畚斗里,重新布饵。再用药草熏舱,把晕乎乎掉在舱底的虫子也扫进去,随后送去炉子里焚烧……说实话,还没到地头,她已经有了一种活力尽失的感觉,现在她的眼神里也没有什么光了。
从前在村里都没感觉有这么多虫子老鼠啊……
葛谢恩直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以前在老家没有感觉,只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归长辈处理,她是客人,而且是大城市里回来的娇客,只需要玩儿似的帮着干点农活就行了,虽然她曾多次到访农村,但对于农村真实的生活,却还远远称不上了解,这里的缺漏,真不是几次田野调查能够弥补的。
直到她真正进入了成人的世界,才开始体会到现实的重量,意识到长辈们隐藏了多少隐形的劳动,她既感谢长辈们脉脉的呵护与温情,又不免产生了一丝埋怨:眼下在很短的时间内,要接受和适应的东西实在太多,她倒宁可不被隔开,早些品尝到这些酸甜苦辣才好。
然而,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船上的生活就已经很艰苦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船上的航程依旧还是享受,因为船上的劳动,还算是有效的,毕竟空间小么,几次灭鼠灭虫之后,舱位就没有这些困扰了,住宿条件还算不错,吃喝也都洁净。
甚至于,当船只进入山阳道界内,大家开始做下船准备时,还有很多队友说,只要在山阳道境内,没有去到山阴,没有进入灾区,那就还都能说是在享福,因为至少治安是有保证的,也还能有完整的铺盖歇宿,至于说路上的辛苦,早已经是不值一提了。
——葛谢恩呢,她当然是不认可这些同僚大哥们的,这都还没上岸呢,仅仅是离开了山清水秀的江南,进入到山阳界内,她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适应不良。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这是什么?”她指着远处那深黄色的泥条,又举起千里眼眺望了起来,惊讶而又恶心地打量着泥条边上龟裂的淤泥,还有那光秃秃黄扑扑的土地,以及上头的一点残木,“这是什么?!天,这里……这里曾经是河?别告诉我这里原来是田,旱成这样的——”
“这样……这样的地方,还怎么能住人的!天下间怎么还有这样的州县!山阳道如何是这样的地方!”
第1080章 .赤地千里
也不是不知道, 山阳道前些年也有严重的灾情,但在葛谢恩想来,那毕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 山阳道又不是内陆,靠着海,这就好做贸易了,要恢复起来, 速度不会太慢。她心下所做的最坏的郁气, 无非便是人迹极度的缺失。
满目都是绿色的荒芜,在山林间,人类生活的痕迹正在飞快的消失,这就已经是葛谢恩心中最可怕的画面了, 毕竟, 在南方,人类总是要和极度庞大的自然做斗争,需要不断地击退过分旺盛的生机,一旦人类稍有弱势, 自然便立刻见缝插针,把屋舍也好, 农田也好, 一并重新吞没到了植被、虫豸和野兽的汪洋中去。
葛谢恩从来没有想过,在北方,真正极度的荒芜, 甚至是连绿意都完全被消耗殆尽:不但没有人, 连植被都没有了,只有荒芜龟裂的土地,生动地诠释着一个此前并未获得重视的词:赤地千里。
赤地千里, 是真正的赤地千里,休说不长草,连树都没有了,至少在千里眼的视野内,只有光秃秃的树根,以及少许被晒得枯干的细枝,形成了怪异的景象:就在千顷碧波一侧,这么多的水旁边,怎么就会有这样的荒芜之景呢?明明一边就是这么多的水——可是,土地却又是如此的枯干——
“这也太怪异了!”
葛谢恩的地理不算是太好,但好歹也是考过了中级班的,“在海边,且不说平时水汽蒸腾带来的降水,台风季也能把水汽卷来下几场雨吧!这真的不合理!”
“从前的确不是这样子,山阳道临海,自古都是水汽非常丰沛的地方——但那也是自古以来了。”
出身于山阳道的李苟盛,他的话自然是有说服力的,他站在甲板,叉着腰眺望着远方,似乎无需千里眼,也能看到葛谢恩所见证的凄惨景象,“其实,朝廷宣扬特科,无形间倒是也给他们带来了好处。”
“倘若是从前,还讲究天人感应那一套的时候,这些年来北方异常的气候,早就被视为是亡国的征兆,人心也要跟着浮动起来了。”
如果没有眼见,永远不会有切身感觉,葛谢恩不能不承认,即便是对于经受过完善新学教育的她来说,山阳道的干旱也实在是太怪异了,总让人禁不住要寻求一个超自然的解释,仿佛如果没有什么意志在背后影响这一切的话,那么,自然的过于无常,就要把她给攫住,让她产生更深的恐惧了。
连她尚且如此,更何况老百姓了?天灾被视为是亡国征兆,背后的确是有道理在的。然而,敏朝也算是误打误撞了,推行特科教育之后,各地频现的天象异常和灾变,全都有了一个成系统的解释——什么责任都丢给‘小冰河时期’就对了。
天象和人治,根本丝毫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因为从数十年前就开始的‘太阳黑子’活动减弱,来自太阳的热力减少了,地球也就凉下来了,自然,从前的气候经验也就有了变化,原本降水丰沛的地方,因此干旱,因为水循环中大量的富裕水分被冻结起来,不再参与到循环中了。
“说个有意思的事,敏朝对气候地理教育的重视,比我们还要更甚。这些年来特科考试,围绕小冰河时期的知识出的考题,回回都有三十分以上,为的就是让所有特科考生都能把北方灾害背后的道理学透——大家都知道了,且相信了,皇帝的压力也能小一些。”
李苟盛用一种微带讽刺的语气说,“你看,如果没有买活军,上百万的人都要死光了,可对朝廷来说,重要的还是朝政——死人无所谓,可不能让他们在朝堂上有了把柄,被人拿捏了来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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