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王大珰不由就道,“上回黄谨来信,说他推算中买活军治下的人口有多少了?”
“光是吴兴县,在册的便是四万人了,其余几县加在一起,六万人怎么都有的,况且去年冬天光经咱们手——”王至孝又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下,“光经由咱们这儿的统计,从之江道过去的人丁便有个一万,现在六县加在一起,十几万人当是有的。这报纸相当好卖,一到便卖光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都有读报的环节,第八版的话本‘连载’——一期刊不完的就叫连载,也颇受欢迎。”
王大珰去年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读到了《斗破乾坤》,只是他觉得此书文笔直白过露,情节重复,虽然的确也有别开生面之处,但不如《蜀山剑侠传》多矣——他私下甚至仿着蜀山中几笔提到的修炼办法,打坐静修过几次,仿佛也觉得于精神有益处。闻言翻了翻第八版,但并不就看,而是叹道,“十万份!这里头是多大的利?哪怕这活字真是金子做的,那也值回来了。一周就是一千两的进出!哪怕只有一成的赚头,那也是一百两,才几县之地而已,一个月安安稳稳四五百两的入息,真可谓是日进斗金了!”
旋又道,“这活字必定也是仙器,一般的活字那里经得住这样用!”
发行量达到十万份的报纸,在此时自然是前所未有,甚至连报纸这种概念其实都是首次——邸报可以视作是内部传抄本,而报纸却是任何人都可以来买,买活军似乎也不排斥被敏朝百姓带出他们的统治范围。这里面有太多无法想象的东西了,譬如说这其中的影响力——如今六姐的言论甚至可以被报纸携带着送往天涯海角,从这个角度去想,她的言论能直接影响到的范围,甚至比如今端坐宫中的皇帝还要更大,比九千岁以及内阁辅臣,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十万份……邸报便算上所有手抄本,怕也没有过万份。”
这是确然的,如今这邸报,从京城发往外头的,不过是数十份,之后再往外自行传抄,自然不免错漏,哪有这活字印刷一般的便捷?十万份,十万份能带来太多改变了……就譬如说买活军缺牛,往这报纸上一登,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缺牛了,又有钱买……这样的好事是从前能想,敢想的吗?
王大珰闭目冥思了一会,方才睁开眼道,“这报纸你带回了几份?”
王至孝两期各买了五十份,王大珰很满意,“咱们自留十份,剩下四十份立刻直送京城,送到九千岁手中。此物事关重大,必须快马加鞭,挂三根鸡毛。另外,调集账面银子,做好购买活字的准备,若是京里商议下来,愿意购买活字,咱们这里要能筹措得出钱来——届时若是不够,你们自行设法,闹出点动静也没什么,不过,要把握好分寸,不要无事生非。”
这意思是准备要勒索富户了,现在开始做些铺垫,王至孝清脆道,“明白,请义父尽管放心。”
王大珰又道,“另外,既然买活军愿意买牛,他们在海宁又有港口,这也不失为有益于民生的好事。眼下咱们省内不是有许多织工无业么?也有些没了地的农民,我瞧着买活军那里,人都十分聪明,学学就会了——一样都是百姓,咱们这的百姓也没有愚笨的道理,你去拣选些聪明的无业流民,不妨就在海宁附近择地养牛,再往云县那里试着运一批,若是能运过去,这门生意便可做得。这对咱们省内也是好事儿。”
这道理是不假的,至少能安置一批人口,有家有业了便不会作乱,不过王大珰选择无视了买活军那里的百姓擅长学习的原因——那是因为扫盲班啊,王至孝略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义父,买活军其实也出了养牛的教材,只是多用拼音和简化字,咱们这儿的生丁们,若不会拼音,养牛便未必养得好……”
可若学了拼音,便等于是王大珰这里在组织人手学习买活军的魔文,这事儿,你说它敏感,它对景了或许也能带来麻烦,你说它不敏感,也能说出非学不可的缘由来。王至孝不敢自专,还是要请示义父,说完了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其实如今咱们之江道的大商家,许多也都暗地里让织工、伙计们学拼音,也不止就只有那些农户了。”
这个是王大珰知道的,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是江浙一带本地亦官亦商的豪族儒商,便是如今之江三司中的高官,家下也有人在和买活军做粮食买卖,也跟着学拼音。有钱大家赚,只要不阻碍了九千岁的大事,这些事他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王至孝瞧着干爹似睁非睁的双目,也明白过来,道,“孩儿明白了,请干爹放心,此事孩儿自然会和几个兄弟交代,不令干爹失望。”
又道,“宫里来的孩儿们,也快到了,孩儿已预备了下处,一俟到达便带他们来见干爹。”
这是由于经年来之江道厂卫地位大涨,人手逐渐不敷使用,宫里要为王大珰派遣些犬马来补充新血,此事对王知礼、王至孝父子来说相当重要,二人不由又密斟了好一会,定下了方略。王至孝已预备告退了,似乎不经意间又说了一句,“此次买活军还有规模较小的报纸,叫做《吏目参考》,在吏目内部刊发,仓促间很难搞到,只能等另有机缘,再行呈览了。”
“什么?”
王大珰此时已和王至孝谈了近两个时辰,若是从前,精力早已有些不济,但他去年以来不断服用仙食佐料,又从黄谨得了买活军养生的独门秘技,现在每日打坐修炼之余,有暇也时常慢跑健身、习练拳脚,再加上得了眼镜之后,看字看人极是清楚,便不像是从前那样,谈到最后昏昏然了。王至孝弄的这个小狡狯瞒不过他,闻言忙道,“这不就是他们的邸报?如何连一份也弄不出来?”
说到这里,语气严厉,已有些责问的味道。王至孝没奈何,只好仔细汇报,“因这《吏目参考》,份数很少,只在各衙门中传览,而且是拿了一种特制的木夹夹好,没有钥匙是很难取下的,这报纸极大,木夹长有半人高,实在很难带走。而且买活军的吏目,父亲您也知道,均对六姐忠心耿耿,很难从其口中套取消息,更是油盐不进,平时在江湖上没什么朋友。”
所谓的油盐不进,自然是指暗中不敢收受好处,好处不肯收,对情报人员来说就很困难了。王至孝叹道,“这种暗中夹带的事情了,我们也不敢贸然开口,就怕被指认举报,因此只能等义兄回了买活军的地盘再设法了,只不知道买活军肯不肯将心腹文章示人。我也问了嫂子,嫂子说买活军对她戒心犹存,虽然她狠心剃头,又多方示好,迄今在军中依旧不能接触太核心的层面,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引来六姐的猜疑。”
黄大人夫妇,都是世代名门,原本的日子也相当过得,并非是活不下去逃入买活军治下的流民。不论是王大珰还是王至孝,都对他们的忠诚毫无怀疑,黄大人也曾多次来信,讲述了自己如何深入浅出,以大义说服妻子剃头示好,又如何在种种场合巧言令色,迎合买活军的思想,以此结交朋友的场面。个中曲折,简直令人泪下,任谁都能感受到他们为厂卫大事而不惜献身的悲壮决心。
在王大珰心里,如今黄氏夫妇简直就是感天动地,可以入忠烈祠的大敏最后一对忠心间谍,实在是他手中不可多得的重臣。他也不愿因为几份报纸就令黄大人失宠,徘徊片刻,道,“这不行,伊夫妇另有重任,一旦折损,再无人可以补替的。还是要另行物色一些人手,此前我曾让你择选聪明忠心的孩儿,去考他们的吏目,此事现在进展如何了?”
王至孝就怕干爹问起这事,此时眼看无法逃避,才如实交代,“人已选好了,只是……他们是外来户,按买活军的政策,除非居住年限达标,考不得吏目,政审分是不够的。而且其中有几个心思摇动不定的,移居入内之后,不久便托辞逃走,与我们断了联系……”
王大珰面色一沉,王至孝慌忙双膝落地,叩首道,“干爹,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咱们厂卫维系得艰难,能拿得出手的好处不多,这些人既然聪明机灵,到了买活军地头之后,发觉做工所得更多,正所谓人往高处走……”
他言语上还是不够谨慎,总是说出口了才明白说错话,此时见义父面色变了,又连忙自打耳光,狠狠抽了几下方才说道,“孩儿倒也想过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因买活军对外来的女户是比较相信的,政审分比男丁们的多加一些——”
“难道外来的男丁便没有意见吗?”
“明说了是为了防范厂卫特务……”王至孝见王大珰无语,方才续道,“因此孩儿也去信京城,请那处送来一些聪明伶俐的女孩儿,要未裹足,年纪大的,现正在宫女子中挑选,至迟年前便可送到,如此一来,两三年后,只要有一人考入了吏岗,咱们便可瞧见这《吏目参考》了。”
任何一件稍微有些难处的事,在敏朝这里几个月能办成都算是快的。王大珰也熟知此点,只是他和买活军相处久了,不免又觉得,买活军那里,日新月异,这两三年下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变化呢。
心里虽略嫌不足,但也知道王至孝能为就到这里了,王大珰轻叹一声,正要和义子再商量几个办法出来,便听得外头一叠声的‘急报’之声,王至孝忙起身前去开门——搞情报的是这样子,什么时候消息一来便都要打点精神,天知道这份急报是哪来的,影响又有多大!
“报!”一见前来送信的是城外武林驿的小吏,王至孝先就缓和了脸色——虽也是急报,但只是粘了鸡毛,而没有派出专门的信使,便可见得此事和武林的干系并不大。他接过信件,和颜悦色地道,“辛苦了,去歇着吧,福叔,开发上等茶钱!”
见管家应声上前,他这才低头揭开火漆,抽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大略,面色便是一变,也不敢耽搁,慌忙将信件双手转递给王大珰,同时轻声说道,“是延平郡王擅离封地——说是受了买活军的凌迫,此人从买活军的报纸上看到消息,说……说……”
“说六姐要强纳他入后宫,取了他的龙脉炼丹,郡王恐惧无极,便带了家小乘船离了延平,往榕城去,一则是请罪,二来也是请求榕城府的庇护……”
“又说延平此时已落入买活军手中,藩王府的所有积蓄,只怕都肥了买活军的内库……”
第115章 把场子圆过来
“强娶藩王?”
虽然从结果上来看, 此事是相当简单的求生之举,乱兵要攻打延平府,其上的藩王若不想被乱兵杀死, 自然是要跑,此事也就是一群人从一座城里跑了路而已——但比起在乱军兴兵中可能受到牵连的百姓来说,延平郡王离藩依然是令朝野瞩目,也让福建道三司都十分头疼的大事。甚至可以说买活军从这一刻开始,才有了足以匹配建、闯、西三贼的名气, 真正进入到了天下人的视野中,有了大寇的风范。
——但照旧还和其余的大寇很不同就对了, 被三司派来接待延平郡王的榕城府尹有按脑门的冲动, 再一次对床榻上惊魂未定, 满脸苍白,勒了一条明珠抹额的五旬男子确认, “攻打延平府,是为了将王纳入后宫?抽取龙脉?王这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也没听说谢六姐有什么后宫啊……虽然民间传说不少,但多是集中在此女的来历上, 多有说此女是神仙转世的, 虽然也有说到她是大妖托生,但却没有什么好淫的传闻。即便是少女好色吧, 延平郡王都五十岁上的人了, 半边身子入土, 谢六姐强娶他做甚?这龙脉又该如何抽取?
鬼神之事, 敬而远之, 一般来说, 虔诚信奉神佛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男人们还保持着相当的矜持, 并不愿公然谈论这种荒谬的事体。在榕城府尹看来,谢六姐固然有一二奇特之处,但要说是神仙托生,似乎也不过是常见的粉饰之辞,至于说抽取龙脉,那就更可笑了,即便是谢六姐有这个能为,延平郡王又该如何得知?这总不会是动手以前还特意广而告之吧。
敏朝的藩王,素来是各有各的昏庸荒唐,并且能得到朝廷相当的容忍。在府尹来看,郡王在延平越住越不安稳,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今年夏天以来,长溪县一带也出现了买活军的帆影,这一点让榕城的诸位大人也都十分不适,而延平府便更是难受了,延平府如今在地理上已经被买活军三面包围,如果不乘机逃脱,等到买活军把延平府南面的建宁府取走,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延平郡王连逃恐怕都不知该逃去何方了。
既然如此,那便要寻一个说得过去的逃离借口——延平郡王要编故事他不奇怪,只觉得这故事未免也太失朝廷体面。堂堂郡王,公然诽谤反贼首领贪图其的姿色,这话说到哪里都不好听。
榕城府尹是想着至少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延平郡王似乎资质有限,并未领悟他的暗示,甚至还激动起来,争辩地说道,“还要如何得知?都写在报纸上了!”
他此次出逃十分仓促,只带走了三个成年的儿子并长孙,还有十几个小儿子、四五十个姬妾,百来个孙子孙女都落在延平,王妃也在半路因病藏匿于民间,心里实在委屈,说到这里,眼圈都不由红了,喝令身边的太监道,“安福,你把报纸给他拿来看看!”
郡王身边的大伴去世得早,如今府内中人说话算数的便是安福,闻言忙从匣子里取了几份报纸,呈给府尹,悲痛道,“胡大人,国势日蹙,竟至于此,惶惶反贼,也敢学朝廷发行邸报!更在邸报中公然宣扬邪术,今日占云县,后日占临城,如今连延平也落入其等手中,虽然辽东局势危急,但我东南也是朝廷腹心之地,焉忍坐视其不断坐大,竟不敢稍有征伐?”
这话里字字都带了血泪,延平郡王听了,竟忍不住呜咽了起来,王世子连忙送上巾帕,也是垂泪道,“父王万万制悲,不可伤了身体,弟妹母妃自有朝廷设法营救,您且放宽心。”
话里话外,全在挤兑榕城府尹,无非是要迫他们出兵抢回延平——郡王府内数百年来累积的金银财宝,逃亡时可是只带出了不到百分之一,这让延平一系如何舍得?
胡大人对此早有所料,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他是给九千岁送了钱,这才运作到这个职位,自履职以来,也受到福建镇守太监郑芾的关照,对于阉党在海宁、武林两地的种种举措,了然于心,也自有一番打算——闽北一带的归属,说实话和他这榕城府尹并不相干,但买活军的奢品令九千岁舒心了好几个月,连宫中亦难得频频开颜,今年催辽饷的文书口吻,也并未那样严厉,这都是可以眼见的改变。
“这……”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取过了麻纸,定睛细看了片刻,胡大人不由皱眉道,“安公,谁告诉你这是买活军发的报纸的?”
这话是在问安福,其实也等于是在问延平郡王,郡王不说话,王世子问道,“难道不是?”
胡大人告了声罪,回头吩咐长随去寻郑太监取报纸来——其实他家中也有,只是按道理来说,这报纸是反贼刊发,并非各官僚私下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镇守太监处因为兼了厂卫观风的职责,搜罗此物合情合理。
这才向郡王一行人解释道,“买活军的报纸都是一种特制的麻纸,并不是这样粗制滥造的黄麻纸,而且用的都是活字印刷,也非手抄。王手中这一份,其上的内容微臣刚才粗略分辨了一番,神神鬼鬼,全是些因果报应、修炼成仙的说辞,更极力宣扬谢六姐的神威等等,共有十几期。但买活军的报纸迄今才刊发了两期,其上的文章多有和这所谓报纸抵触的地方,恐怕……这份报纸,乃是有心人伪作,为的就是惊吓殿下,使殿下一行人离城他往。”
延平郡王一行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胡大人又请问他们是如何看到这份报纸的,王世子便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这……听闻买活军那里也出产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事情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是人之常情——别说延平府,现在连京城都在用买活军的蜂窝煤,用买活军的雪花盐、雪花糖,还有什么手表、手镜等物,全都小巧精致至极,延平府就在买活军边上,不可能没有货殖往来。
延平郡王一向是收用买活军这里出产的奢物,也有人专门跑买活军的地盘里去为他物色所有新鲜玩意儿。不说别的,就说上半年风靡全国的两部话本,延平郡王便一下各买了五部,数百两银子可就这么开销了出去。
都说是货殖往来,也不是一味的只出不进,买活军要女娘,要牛,延平府这里也都有供给。这几座州城之间往来十分频密,所谓的报纸刚一刊发,便先后有数人前来敬献,都是这样的麻纸手抄,内容也有不一,不过因为邸报没有注明日期,郡王府倒也没有生疑。
这邸报上头,以各种神怪志义小说为主,又夹杂了夸耀谢六姐文治武功的马屁,也有对买活军各种政策的吹嘘和宣扬,譬如甚么信奉六姐,给女娘确田的民众,来世便可以修得乐果仙身之类。由于那些志怪小说颇为有趣,郡王父子倒也都照单全收,毕竟这些藩王,平日里只能幽居城内,连出城亦是极难,在自家宅院里胡天胡地也会厌倦,实在是很缺乏一些新鲜的游乐——他们豢养的门客,有许多都是能书善画的大家,便是因此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谁知道这一日邸报上竟传出了这样的大事——先是一张邸报上,夸耀谢六姐的能为,说她能提炼龙脉,吞噬龙血,进化自身血脉。这和《斗破乾坤》的桥段简直一模一样,众人看了也不留意,谁知道数日之后,邸报上便公然宣扬要进军延平府,通过阴阳双修之法汲取延平郡王一系的龙气,将郡王府众人练成‘龙丹’,逐一吞服等等。
由于《斗破乾坤》中,主角销岩的晋级之路便是这般,买活军又屡次显露神异,实在由不得延平郡王父子不信,当下便派出了探子前去窥伺,果然也见到买活军有动兵的迹象,再加上另一份新报纸上有说,这神通有几种方式,阴阳双修自然是效果最好,速度最快,但只要双方在十里之内,也能隔空汲取生机,更能施展仙法,将人挪移到自己身侧采补等等。
光是前头几番话,郡王父子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听这细节,又哪还有守城的决心?只求要离开谢六姐越远越好,由于吴兴县和延平府实在太近,也不敢多加逗留,仓促收拾了几日金银细软,这便夜以继日,逃来了榕城。
胡大人仔细看过了那几篇邸报,不由也是扶额无语,半晌方道,“恕下官冒昧,延平府和吴兴县彼此几乎接壤,这报纸刊发之后,在买活军窃据的州县之外也极为畅销,按说延平府内不该没有真报纸私下发售……”
说到此处,便有些尴尬了,因为延平府这里去岁便开始针对吴兴县建筑防御工事,不但挖断了驿道,而且不许治下子民擅自前往吴兴县一带。由于这里是藩王的封地,对治下百姓的管制相当严厉,是以除了寥寥数户人家之外,延平府的百姓和吴兴县的往来实在是相当少的。
虽然如此,但延平府却从来没有少了买活军的货物贩卖,这便可以见到延平郡王之所以要隔绝内外,无非是为了包揽贸易,从中取利而已。是以虽然双方的贸易频繁,联系紧密,但渠道却被一家把持,那么只要这一家从中弄虚作假,郡王父子也就被蒙在鼓里,上当受骗了。
郡王父子至此已很难把自己完全洗脱,叙述漏洞百出,个中龌龊胡大人心知肚明——延平郡王若是被宗人府盘问,只怕也很难脱身。甚至他暗中怀疑这一切都是郡王父子心知肚明的安排,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从延平脱身而已,这个借口固然找得有失朝廷体统,但和失了性命相比,显然父子俩也并不在乎。
——不过他一个榕城府尹,不过是站干岸的,此事如何于他来说实在无关痛痒,因此也不揭穿,在心中寻思片刻,便找到了最适当的说法。只含笑道,“如此,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只怕是身边出了佞臣,摆布人心,反而将延平府当做了投名状、进身阶,将殿下骗出延平府,是为了调虎离山,也是还有一丝天良尚存,使殿下得以脱出买活军的凶手铁蹄呢。”
延平郡王父子虽然愚钝,但并没有傻到极点,此时哪还不明白?这是延平府久处于买活军环伺之中,有人生了异心,刻意炮制骗局,将王府的精锐家丁与郡王父子骗走,让延平府城防空虚,他这里转头就去献城……
“夏禄!”
在他身边,大太监安福也是同时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一个人名,只气得双目血红,“定是此獠!他原来私下里已打定主意要投了谢女了!”
一边说,一边不由打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惨嚎声,“殿下,殿下!咱们上当中计了呀殿下!多少年来祖宗积攒的家业!多少年来的家业啊!”
只看他撕心裂肺的模样,便知道他也有丰厚私蓄落在了延平府,此时已化为乌有——当然,这也要他说得是真的才好。胡大人尽管打定主意不去追究真假,心中仍是不禁冷笑,面上却自然露出了关怀忧急之色,几句劝慰下来,倒惹得延平郡王父子也跟着大放悲声,这驿站中凄惨落魄仓皇之意,简直令人动容。
胡大人一边跟着哭丧,心中一边思忖道,“买活军眼下还未有吃下福建道的实力,按他们的习惯,此次拿下延平府之后,最多再拿个长溪县,便要再将养一段时间了。哭有什么用呢?自然是要在买活军吞并榕城以前,再立了几功,才能周旋如意,设法调离。”
“想要立功,该当如何?自然是要和买活军贸易了,没得武林府远在天边,那王大珰还能吃得满嘴流油,而郑大珰空占着马尾港,一丝作为也无。”
“那锦衣卫黄氏能扶起王大珰,我胡某人难道扶不起郑大珰么?”
“此次几番探听郑大珰的口风,他也是大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结交。眼下可不就是个现成的人情?不论延平府这对手里还剩多少,这夏禄定然是早已被买活军买通了,一切少不了买活军的掺和。”
“但文书里却不可这么说,全都要把黑锅推给夏禄。夏禄要献城,买活军事前一点不知,却也不好不取,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一来,九千岁那里脸面上也就颇过得去了,不至于坏了两方的交情。再者,这手段终究是好做不好说,我把买活军撇清了,只怕他们也感我的情。”
“买活军一向是恩怨分明,有了这个人情,想来便可结交起来,不过还需要一个老道的人居中介绍,更好转圜。”
“嗯……听说泉州宋氏,和买活军也是老交情了,他们家似乎还有买活军的仙器.自行车……”
第116章 宋家人读报(上)
“报纸?”
泉州宋府后花园中, 一位五旬老者抬头有些诧异地道,“这是哪家报房传抄的?可这会儿不是邸报送达的时日啊。”
“这是买活军所发的报纸,搭船的伙计设法买了几百份来。”
宋玉亭将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张递给父亲, 笑道, “倒也机灵, 共发了三期, 每一期都买了一百余份, 所费虽然不多, 但却是绝好的人情。我昨日已瞧了几期, 当真是颇耐人寻味,父亲大人请看,光是这报纸上,便看出来有好些生意能做哩。”
他父亲宋老太爷闻言,便横了宋玉亭一眼, 道,“你倒是有理了,一份多少钱?”
听闻一份十文,便道,“这里也是好几两银子了,须知道大家大业, 也在于一针一线,你手里这样敞开了花销, 叫家里子弟们学去了, 咱们家够花几年的?”
虽说他年纪大了,脾气难免古怪, 但这般发作, 其实还在于去年宋玉亭花了两千两银子, 买了一架自行车回来,且还将家中的门槛给拆了几面,就为了骑着自行车在家里四处转悠。此事惹来的麻烦又多又杂,余波迄今仍旧荡漾不休,老爷子想到这点便是来气,虽然还默许宋玉亭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又出现在家里,到底是训斥了几句,这才拿起报纸细看了起来——作为商人,再怎么样也是不会拒绝信息的,毕竟他们吃的可就是这碗饭。
“买活周报,这是周发的?”先看标题,宋老太爷眉头就是微微一挑,嘟囔了句,“倒是还有些分寸……这要也是日发,岂不活脱脱又是一个邸报?”
又略翻阅了一下,看看版式和字体,因道,“印得倒是雅致,大抵是周报的缘故,这版雕得好。”
此时的邸报,多为手抄,也就是写本,这在京城是合适的,因为京城的邸报是每日刊发,工作量相当的稳定。但这些邸报下发到地方之后,传递便很不稳定了,会因为路上的种种状况出现延误,往往是一批一批到来的,而且还有集结成册的需要。因此民间的报房便会进行雕版翻印,这种雕版相当粗陋,错谬甚多,商人们也不太挑剔,只取个大略。
宋家世居泉州,京里的邸报送来至少要一个多月,而且往往是在途中进行翻印的版本,是早习惯了那低劣的印刷质量,此时见到这版式,首先就判断是极佳的雕版,还在赞叹呢。宋玉亭已笑道,“什么呀,爹,这是活字印刷。人家一印就是几万份,光港口一期就稳定卖个四五千份。雕版?雕得过来吗?这是他们的新式印刷机,那活字取墨稳定,而且不易发热积墨,排版又快,除了造价特昂之外,便没甚缺点了——雷老弟在信里满口称赞,还说要托我将他们家的老医书捎带过去,他要整合编排,重印《雷氏五十方》呢。”
“还有此事?”
福建道自古以来便是印书的好地方,因为这里地处丘陵,林地甚多而又不便耕种,住民百姓伐木砍竹,造纸印刷,自前宋起,‘闽刻’便是一大流派,虽然这印刷业的中心是在建宁,但在泉州亦颇为兴旺,宋家自己也有在几家书房里有股份,老太爷自然知道这雕版印刷的局限——若是要在数日内印出几万份来,至少要有五六份雕版轮用,因有木雕版发热变形、积墨模糊等问题,而活字只会更差。
按他的经验估量,一份雕版一日夜最多也就印千次算是极多的了,这还要用很好的木头,因此书房发书,若拿捏不了前景,一般第一版也就是数千册,听儿子说起,这《买活周报》一发是数万份,便知道买活军一定在印刷技术上又有了突破。所用的活字比木活字、陶活字更稳定,又比铜活字更坚硬,还没看正文,不由得就道,“这一套活字如何发卖?若是肯带一个师傅来教,便是四五千两也都值得的。”
宋玉亭摇头道,“这自是不卖的,一套四五千两也止不住。没看雷老弟也只是托人带了书本过去排版?他们家中可也有书坊呢。只云县那处交通便利,若书坊也能对外接单,我们倒可去印了书来,往广府发卖。”
宋老太爷道,“这是一,二来你也说了,买活军用的紫头筹子,那染料不知是如何调配的,很难仿造,可见得他们对彩印也是有心得的,这又是一门大可做得的生意,且不说往广府一带散发,便是那些西洋人,也很可以印些什么圣母图去赚他们的钱。这就又是一门生意了。”
此时一副印刷精美的彩画,售价四五百文是丝毫也不新奇的,买活军有了金属活字的技术,毋庸置疑便可以烧造金属雕版,这种雕版本身都是财富,哪怕是每年刻印年画贩卖,都是稳定的财源。宋玉亭满口称是,道,“如此免不得又要走一趟云县了,底下掌柜们倒也不好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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