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么说,六姐已经挥兵回师,抵达延绥了?”
“使馆那里是这样说的,延绥的无线通信也已经恢复了——消息传得也快,这不是,听说本来往各地散去的延绥百姓,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得了消息,现在都在往回赶呢。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和鞑靼沾亲带故的归化旗盟,一听说要去土默特分草场,跑得比谁都快……”
“京畿传来的消息,关口的流民压力大减,连辽东也传信说,他们那里的流民也少多了。不过,买活军也传信下去,叫他们整修道路,说是……要把鞑靼罪名,送到建新去开矿,让他们苦役赎罪。听说,消息传到辽东……”
消息传到辽东后,不少边帅也都是摩拳擦掌,想为自己的屯耕农场找些人手,此事就不必放到台面上来细谈了。王至孝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变了话风,“消息传到辽东后,各部均是欣喜异常,都道这是天……”
天佑大敏,这话也不能说,似乎有些讽刺的味道,王至孝擦了擦汗,又拐了个弯,“天底下难见的大好事儿,值得庆贺!许多人当晚都难得地喝了酒,也算是同喜了。”
“嗯……”
若是在往常,这样明显的改口,别说皇帝了,哪怕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也会注意到,就算不发作,也要意味深长地将王至孝多看几眼,探究一下他改口的原因。
如果不闻不问,那只能说明皇帝一眼之下,已经把王至孝五脏六腑都看得分明,非常了解他进退失据的原因。可这会儿,床榻上传来的含混应承,却让人感觉,皇帝根本就察觉不到王至孝的异样——他能把王至孝的话给听明白,已经就很不容易了,要说揣摩人心、拿捏臣子,这实在是力有未逮。甚至,也会让人升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告诉不告诉皇帝,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听得懂,也已经无法对局势做出什么影响了……
粗重的呼吸声,又持续了一会,帐幔中,这才传来了皇帝的进一步询问,“惠抑我……跟着回来了吗?”
说话都有点囫囵了……唉,这也是一时好,一时坏,但你要说他完全不能理事吧,却也不是,这么慢悠悠地来一个问题,却又是问到了点子上。王至孝垂下眼帘,恭敬地道,“也同路回来了。”
“那,看来……草原上的事,真办完了。”
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说完了这段话,又像是凝聚了一会力气,才道,“和,他说,让他,先写出来……好好、写,派人去取。”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不妨碍理解——皇帝要王至孝去使馆传信,请使馆督促惠抑我先写出一篇报道来,在众人接近京城时,派人快马先去取了稿子,回到京城来,在《国朝旬报》上印发,或者发个邸报。如此也可安抚四方民心,而且——这事是好做不好说的,其实也就是在借助买活军的武力,威慑四方,稳住因为皇帝急病,而一度岌岌可危的局势。
想法是好的,但没有大用。现在京中一切,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平稳的假象,各衙门暂且还按部就班地‘表演’着正常履职,那是因为谢六姐人就在京城不远,虽然暂且离开,去草原扫除边患了,但她必然是会回来的,而且也会很快回来。
有她的声名隐隐镇压着,不管是哪方势力,平时对买活军又有多么的口诛笔伐、不屑一顾,谁又敢闹事呢?都知道,这位是奔着平事立威来的,谁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被她顺手杀鸡儆猴了?
这位对付敌人的酷烈手段,最近这一个月,可是被翻出来多次咀嚼过的,那往往都是杀人诛心,不但人没了,连名声也跟着一起没了,就是骨头再硬,面对如此手段,也只能咋舌退让了。
平时没少骂,没少大义凛然,恨不得引刀一快,可当真把大佛惊动了,大家的表现就很真实了,一个比一个怂,看着和鹌鹑似的,心里有没有憋着坏劲儿,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京城局势如何,还得看谢六姐回南之后,才能下个定论。
王至孝满口答应着,说一会儿就差人去使馆传信,好容易才把皇帝安抚着睡下了——皇帝睡前还抓着他的手臂,在那仔细问呢,“你说差人,差谁去?”
“就差奴婢的干儿子王物理,您也是见过的……明早七殿下来看您,您可以问她,王物理去过没有,她不会欺瞒您的……”
这脑子里的病就是如此,病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很可能性情大变,有脾气特坏的,也有固执如孩童的,皇帝就是偶尔会突发一阵多疑,还算是好看顾的,只是特别离不开王至孝,大小事情都要他一手包办,没有他在,就不吃药。
——这点上,你说他是病糊涂了吧,他却又还透着一股聪明劲儿,别看如今他都这样了,皇帝的生死,依然是重中之重,别说王至孝不敢让旁人来经手侍疾了,买活军使馆每日也进来问候,里外防备森严,都是为了避免在六姐出征期间,京城生出什么不测之变来。就算最后于结果不妨碍什么,但众人也不愿在自己手上出了纰漏不是?
“既然说了是让你去,你就受累再跑个腿吧。免得皇爷问起来,对不上,又该生疑了!”
本来,王物理是该休息的,昨夜值了个大夜,这会该下值了,但刚才王至孝随口一说,带到了他,便还是让他去了,见王物理熬的两眼下一团青黑,也有些不忍,安抚了几句,王物理倒不觉得什么,道,“六姐马上就要回京了,她老人家一到,什么妖风邪氛,通通祛除。咱们爷几个也就这几日再熬一熬,不值什么!”
说着,抖擞起精神,回身便小跑出去了,王至孝目送他出门,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王物理年纪尚小,见事较浅,只以为六姐一到,万事大吉,再加上的确,六姐到京之后,立刻就去了草原,而且不久之后,就有捷报传来,延绥之患迎刃而解,流民尚未成灾,便纷纷回迁,这就更加强了他的印象。
别看他累,他心里是快活安耽的,可王至孝等人,想得就要更多了,六姐这一来,的确出人意料,也的确让京城的绝境迎刃而解,可根本问题不解决,这个年依旧是不好过!
皇帝眼下,虽然活着,但也是‘如活’而已,想要和从前一样,全职视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却又铁了心,要做敏朝‘最后一个皇帝’,这叫人怎么搞?一个来月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头绪!
又回到正堂探看了片刻,耳听着帐幔中,传来了细细的呼噜声,王至孝这才出了主院,一边擦着汗,一边沿着夹道进了书房临时改建出的理事处,今日是田任丘当值,他人在上房高坐,东西厢内电灯大亮,全都是戴着眼镜的翰林在看折子写节略,一道道工序就犹如新式工坊一样井然有序:
翰林写了节略,往折子里一夹,递给书吏,书吏誊抄成统一字迹,又往下个环节一递,把签子糊好,最后再送去上房。这样,当值的理政大臣,便可以第一时间看懂折子的内容——如果没有这些手续,就靠他一个人看的话,那田任丘这一天不做别的事了。之前就算是皇帝理事,甚至有些时候,这些折子他都不看,全是王至孝代为处理。皇帝只看一些特折、密折。
这些贴黄、贴红的折子,王至孝是一点不陌生的,只是如今他反倒碰不得了:皇帝病危时,议定的顾命大臣组里,特科两个,内阁两个,再加上皇后太子、雄国公、京营大将李宏,一共是六人,这里完全没算王至孝。
王至孝当时也没有异议,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后路——皇帝一死,他就准备投奔南下,这些年来,长寿清静促进会在南面发展得很好,会员都数万人了,王至孝不知有多少亲朋故旧在其中,想要去,一撒手随时能走,未必就一定在京城接受新天子的磋磨。也就是这会儿,他有点尴尬了,在门口站了一会,略带艳羡地看着田任丘读折子,片刻后,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田任丘,自己已经来了。田任丘是锦衣卫出身,一身的武艺,怎会不知有人来了?他却还是等手里这份折子看完,批了红,才抬头笑道,“是大珰来了——快,快请坐,皇爷今日如何了?吃得好?睡得好?可有什么话交代下来?”
毕竟还是抬了身子,等王至孝落座,这才跟着坐好,王至孝面上笑得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心底却掂掇道,“要不说呢,人遇权,如蛟龙入水,自古以来,在厂卫督公的位置上坐久了的人,难有善终的,通身的气派往往压过皇爷,不是没有因由。正所谓,打狗看主人,我这轻飘身子,走到哪里,大家也都给个几分薄面,田任丘更是对我从来客客气气,今日便只抬了半拉屁股,这不是看轻我,是看轻了皇爷啊。”
“从前九千岁是如此,田任丘读的书多,本以为不会忘形,可这一个月来,西林党怕六姐追究旧怨,纷纷韬晦起来,皇后更是被六姐吓得‘重病’,太子要侍疾,也不出面理政,里外这些文书,都是他来做主。田千岁大权在握,简直就是个副皇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看,他是有点食髓知味了!”
也不免暗暗冷笑了几声,方才道,“皇爷吃得好,睡得好,方才也有话让我去使馆传着,咱家也是打量着来告诉田相一声——皇爷让惠抑我好生把草原的事儿写来,从邸报到旬报,都用大版面多加夸耀。这事儿非同小可,田相怎么看?”
田任丘眉头一扬,似乎是本能地就要反对,但很快又强行忍住了,只是凝眉不语,过了一会,问道,“内阁那边,大珰可差人去传话了?”
王至孝摇头道,“两个相爷都病了,不能视事,雄国公是万事不管的水车子——只顾着点头罢了。皇爷盯问得也紧,我推脱不得,看着就叫王物理去使馆了。这会子,惠抑我应该也得了信。屈指算来,他们再过半个月也该到京城了,这会儿派人出去,大概十日后,稿子就能回来,紧急加印的话,六姐到京时,当是有一番声势的。”
飞马取信,自然和大部队徐行速度不同,抢个五日把报纸印出来,在京中煽动氛围,这肯定是没问题的。其实,哪怕就是毫无渲染,光是谢六姐本人献身,都足够在京城引起极大的轰动。她之前匆匆来去,没有百姓跪迎跪送,那是不能吗?那完全是不想,到得低调,走的也是低调,否则,从东门到行宫,这一路上还能过得了车?怕不全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了!
问题的关键,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清楚,并不在于场面的热闹,而是背后的动机——神兵天降,荡平敌寇,粉碎边患,得胜归来,这四点,一般人沾上一个,那都是功高震主的意思。这要是敏朝的将领,那也罢了,偏偏是买活军的军主,敏朝还要主动帮着宣扬?这要说双方不是藩、宗关系,谁信?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事实来看,敏朝失去正统,沦为买活军的藩国,几乎已经是无可扭转和辩驳的大势了,但这和最终彻底获得朝廷、衙门的认可,还是很有不同的。这一步,皇帝能让,且急着让,却不代表大臣们愿意让——除了眼下的政治利益之外,这是要被写在史书上的事情!在自己手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昏庸无能,卖国奸臣的帽子,是逃不掉的!
对身后名,就完全看个人的态度了,皇帝是完全无所谓了,一副连祖坟都能掘了的惫懒样子,别人却未必如此——别说西林了,就是田任丘,可能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王至孝也必须前来和他通个气:
如果这么做超出了田任丘的底线,那他也来得及活动阻止,甚至是派人给惠抑我带信,让他收敛着吹都行,如果田任丘也无所谓,乐于就事论事,推动敏朝进一步藩属化,那这也是他试探各方态度的好机会。
其实,王至孝也经常觉得,这些事情很乏味,似乎对于局势并没有任何意义,大家完全没必要投入太多的感情,在这些事上博弈——实际上,京城的局势,根本就不取决于如今在行宫内外的这些人,而是取决于草原回銮那位的心意。
大家是勾心斗角,在紧张的博弈中等待她的回归,还是混吃等死,等到她回归,没有什么差别。然而,身在局中,似乎也还是会依照着某种惯性往前行去,因此他还是来拜访了田任丘,并且也依旧期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内心深处少了一份牵肠挂肚的紧张,而是麻木地等着田任丘的反应。恋权也好,不恋权又怎么样呢?其实都是六姐一句话的事,六姐不想要你干活,再恋权也没用,想要你干活,不恋权,想归隐了,那又如何?还是得起来干活。
但是,真正身处于最高权力中的人,哪怕只是浸淫了短短的时间,他们的思想方式还是和旁人大有不同的。田任丘显然就不像是王至孝这样超脱,寻思片刻,便很快笑道,“这六姐到京时的声势,看来就是皇爷想要的了。立下如此功绩,怎么热闹都是不过分,我也深受六姐恩惠,这里没有二话,不过,余下顾命大臣,乃至皇后、东宫那里,也当让他们知道一二。甚至是六姐自己的意思,也要问过,才算周全。”
如果易地而处,王至孝也会这么做,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六姐的心思。他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告辞,田任丘又忙请他留步,上了香茶道,“还有件事,要请大珰的主意——先皇爷病危时,仓促拣选六人顾命辅政,却是把大珰给忘了。如今皇爷见好,内外都需要人传话问政,我看,这顾命大臣还要再加一人,把大珰的身份给过了明路才好,否则,不是长久之计!”
居然要把王至孝也给加到辅政大臣的行列中来!起到一个‘居中传递,辅政中流’,为皇帝出谋划策,让他继续参与到文书处理中的作用。王至孝的眼睛立刻就睁大了,一时间,不由得把那淡泊名利、归隐山林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心中也重新火热了起来。
虽说面上是大惊失色、逊谢不迭,但要说王至孝完全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和田任丘言谈之间,不其然也亲热了几分。还是皇帝小憩醒来找人,王至孝这才辞了出去,一边走,心里一边想道,“田千岁的想法,我是看透了,他那几句话也说得明白,‘长久之计’,他这是要认了六姐这个太上皇,如此,有人在上头压着,皇爷这个半残废的天子,位置才能坐得稳。如今的辅政局面,再加上我,也才能长久维系下去。这般,他就是事实上的首相了,再保多年权位富贵,不成问题!”
“至于雄国公不必想,李宏唯皇爷之命是从,而且,买活军武力强盛,足够把他的声音压得丁点没有。皇后遭皇爷厌弃,皇爷醒来之后,形同被贬入冷宫,也无需多虑。只有西林党,恐怕是依旧不能接受皇爷的办法。”
“只是,其如今待罪蛰伏,个个告病,生怕被六姐给惩戒了,也不能高估了他们的骨气。我估摸着,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便是和田任丘勾连,放弃太子,立一个特科背景深厚一些的皇子……不过,这前提是皇爷不能再视事,甚至是死了才行。如今皇爷的医疗,由买活军一手把持,就算有什么想法,也着实不容易办到。”
虽说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但想到这里,王至孝还是招来子孙,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们看好各行宫内的皇嗣,尤其是接近成年的那些男丁。若是皇帝生变,立刻就将他们控制起来,送往某处听候发落。交代完了,他也是自失地一笑: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也是做得惯了,可见,他虽臧否田任丘,可实则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些事儿,当真是无味得很!似乎是不得不做,又不知道做了有什么用。”
他口中喃喃,负手在屋内走了几步,也不禁眺望向西边落日的方向,“想来在南面买活军地界,或有一番新鲜气象……此刻,京中不知道多少大臣,都盼着六姐制止皇爷的造势吧……”
“不许皇爷为自己造势,那就是要尽快返回南方,为敏朝维持颜面威严,一切便可依然如故……但如果欣然应许,甚至还派人协助的话,那也就说明……六姐不但要把手更深地插入朝廷内部,甚至……或许会直接取而代之,在京城受禅让称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一整天下来,田任丘也好,皇爷那边也罢,大家藏着绕着,不敢直言的,其实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皇爷不能视事,又嚷着要做敏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不是禅让,是什么?!他是已经开始造势了,眼下,就看各方会如何反应,六姐那处,又做什么想法了。”
“现在要接下整片北方乃至草原各地,她还有多余的人手么?会不会,六姐也觉得,再培养一个傀儡学生,多撑个几年,让她蓄养人手,会更从容一些呢?”
“不论如何,且看六姐的反应,我们各方,当也可窥见一点端倪了吧……”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自然并非王至孝一人,且喜者有一点,那就是他大概是全京城最早知道六姐反应之人——谢双吉每日都会亲自来探望皇帝,顺便把使馆和买活军的通讯中,允许和敏朝分享的资讯带来,这也使得皇帝和王至孝,在如今的权力结构中,仍然有一点可以凭借的独特筹码,而不至于是除了身份以外一无所有。这日一大早,她也的确把草原方向的回复,带到了皇帝的病榻边。
“报道什么的,家姐说不用着急写,以后再说。”
谢双吉的转述,多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这第一个消息还没让有些人喜笑颜开呢,紧跟着的就是又一个消息,“但家姐也理解,大家都想知道草原的战况,当然还有后续对罪兵的处理——她已令惠抑我快马回京,应当能提前个七日抵京,到时候,大家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去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王至孝了,就连使馆的众人都有点迷惑——又不让人报道造势,又先把惠抑我差回来了,这是要起声势,还是不要起声势?
要不说圣心难测呢,一时间,京中众人尽皆惴惴,都是翘首以盼,每日遣人在西城门打探消息,果然,七日之后,城门处一条消息不胫而走——随军远征土默特的惠抑我惠主编,果然如期而归了!
第1140章 魔法可怕
哟!张兄,今日居然也惊动了你的大驾——快请上座!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听令郎说,你这一向咳嗽得厉害,入了冬以后几乎不能成眠——快,给点了上好的奶茶来,放上我带回来的炼乳,那可是边市的上乘货色,最能滋补安神!”
“惠兄,客气,客气!惠兄也是风采过人啊,今日面见了,我这才安心!这一路车马劳顿,实在是令人挂心!”
“惠兄,这一次去塞外,可是满载而归了!连炼乳都夺回来了,看来,边市的积攒,贼酋竟还来不及挥霍,便被军主一举夺回了?那民间的消息当时真是一点不虚呀!怪道各处的百姓都回延绥了,这是知道延绥的粮食全都夺回来了?!这可真是——”
这里毕竟是京城,而且是谢六姐还没归来,依然要以天子为尊的京城,这明显是被延绥大胜给鼓舞得胸怀激荡,恨不得能叫上其余友朋一道载歌载舞的情绪,还不算那么合适,这话说到一半,便被截断在嗓子里了,说话的李郎中只是不尴不尬地一笑,便算是混过去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惠编,这一次去塞上,可是亲眼所见了两军对垒,可是有几番斗法的大场面,又是如何收服草原各部的,都快和我们细细道来吧!”
的确,不论大家怎么探问关心惠抑我的身体,其实群聚在此,为的是什么,所有人也都是明白,虽然惠抑我身为旬报主编,家中一向是高朋满座,往来者无有白丁,但和今日这般,从宫中内侍、西林重臣乃至特科名吏,都亲自登门拜访,各门各派济济一堂的画面,也
是相当少见的。这也是大家都心急了,心切要拿到第一手的消息,而惠抑我又的确是快马回京,不堪劳顿,对于一切洗尘宴的邀约都一概谢绝,只能投帖登门拜访的缘故。
“嗐,什么斗法,哪来的斗法……”
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人,有了春秋了,虽然惠主编一向是上马能舞枪,下马有千言,是个文武双全的英才人物,又精通养生之道,身子骨非常健旺,但这一个多月的奔波,也是让他面带疲色,虽然仍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行走起坐间,还是需要家人搀扶一把。
尤其是坐下时,面上不免也带了痛苦之色——这是快马奔波常见的损伤,大腿内侧被磨得乌青出血,结痂再破,直到成茧为止。除非是那些马背上长大的鞑靼马匪,否则,一般的百姓,只要有过一两次赶路的经历,都会对他的表情感同身受。更是有人问惠抑我道,“以大军前进的速度,只怕不堪劳乏的,也不止惠主编一人吧?各部联军不说了,买活军那边——”
“买活军的护卫,那都是精兵,操练得非常勤快,马术也是了得,日行百里都若无其事,至于六姐,那更不必说了,她骑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的黑蹄狮子兽,奔跑起来,那咆哮声犹如闷雷,能传出几里去!尾带黑烟,威风得紧!坐在上头,哪怕是全力奔跑,也是平稳至极,日行千里都不会疲倦,若不是要携带部众,只怕早就到达察罕浩特了!”
对惠主编这不假思索的回答,众人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知道这是夸张的比喻,实际上,谢六姐乘坐的还是某种玄奇的机械,而不是他描述中那种仿佛会呼吸、有血肉的神兽,还是说,谢六姐真的显示出了自己的‘神仙本色’,抛弃了所谓多年来所坚持的,‘不是神仙’的说法,真的变出了一头神兽来骑乘了!
不是一直都说,用的是功效神奇的机械吗?而且也一直坚持着,只要是机械,就能仿制……要说服大家把谢六姐当成人来看待,已经是颇为耗费一番功夫了,现在又要把好不容易固定下来的认识推翻,重新把她当成神仙看待?这……不像是六姐的行事啊,难道说……老惠这是年老糊涂了,在草原上,吃够了苦头,又见到了买活军大发神威的画面,因此,被震慑得有些半疯了?!
别看听众一愣一愣的,惠抑我却似乎是一无所觉,只看他的神色,都会觉得不像是假话,他自己则是神色俨然,几句话把这问题带过之后,又说起攻打察罕浩特时,斗法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斗法?那真是高看了察罕浩特汗国,六姐到了草原上之后,先是在延绥抓了一批来劫掠的鞑靼人,叫他们去各部落带话,各旗盟听了,便都派遣了自家最精锐的战士出来,跟随六姐。到了察罕浩特城下,林丹汗先还不服气,列阵在城下迎敌,六姐便命仙飞出阵。那些鞑靼人,见到仙飞,便当即怕得四散奔逃,林丹汗跳城自杀,大将被六姐在数里之外,一铳射死,察罕浩特便溃败了,又谈何斗法呢?根本就没斗起来,就连那乡间农夫,操着扁担打狗,都要多些搏斗!也多些悬念!”
一个多月的长途奔袭,在惠抑我的描述中,就像是出城郊游一样简单,倘若是那平民百姓,听说书先生说到这里,怕都要嫌弃打得不够精彩——当然,那得是京城之外的百姓,一个多月以前,还生活在战争阴影之中的京城百姓,听到这样的情节,怕都和片刻前的李郎中一样,只觉得扬眉吐气,恨不得跟着赞叹一番,是不会嫌弃战事少了曲折的。
而这话落到惠抑我府上这许多贵客耳中,却又是过于简单了——惠抑我把许多周折都说得和吃白菜一样,就比如说,‘六姐让各部出人,旗盟便都派了自家最精锐的战士’,这话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派人来带话,问你借钱,你就把自己所有积蓄都取出来送到他手上一样。要说有多离奇,只需要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就知道了。
再有,林丹汗居然不服气,列阵迎敌,而不是暂时撤走?这也一点不符合鞑靼人的狡诈性子,和这些相比,谢六姐在数里之外一铳射死大将,反而还算是可以接受了,反正,买活军的枪炮,是当世第一,这是没有疑问的。既然大砲一砲下去,可糜烂数里,那一铳在几里外射死一人,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了。
一二百的随从,就算军容再是整肃,也无法真正震慑人心,而超越时间的武力,也因为极度的无知,或者说,因为明确知道毫无反抗希望,反而被人轻视,根本不去考虑。众人纷纷动容的,反而是谢六姐找到敌人,并逼迫敌人和自己正面作战的能力,这真是数百年来,敏朝在边患上最头疼的一点:
他们被迫只能千日防贼,无法毕其功于一役,不论是鞑靼人还是建州人,都是来去如风,抢了就走,哪怕屡次劳师远征,耗费人力物力,也消灭不了多少敌人的有生力量,假以时日,他们又能繁衍起来,滋扰边境。怎么谢六姐一出马,敌人就和中了什么魔法一样,忽然间就不跑了,和谢六姐正面硬拼了起来?
“难道,军主真是神威通天,可以操纵人心?但这也不对啊,倘若如此,她又为何不……”
话说到这里,那传闻中病了几月,犯了咳疾的张尚书,也是一阵轻咳,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话头:显然,他也是讶异太过,一时失了城府,把心底的话给说出来了。
可,话虽然吞下去了,大家却都能明白张尚书的意思——如果谢六姐能操纵人心,让他们不知不觉间,顺着她的安排,自取灭亡的话,为什么不把这一招使在京城,叫大家不知不觉间,跟着她的意思去走呢?
要知道,虽然大家从来彼此不谈,可在座的这几派,其实大家心底都清楚,买活军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没有吞并敏朝,并非因为敏朝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就算二十年前,敏朝还有一战之力,可到了现在,苟延残喘的小朝廷,没有买活军的支持,只怕早就沦落到了令不出京畿的地步,买活军没有吞并敏朝,只是因为人手不够,光是江南、岭南、南洋三地,就已经令他们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仔细想想,这里头的确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买活军的那些歪理,那些个自相矛盾,完全站不住脚的道统,真能‘感化’诸多英才,让他们甘心为买活军所用么?买活军在这些年间疯狂的扩张,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怕不都是谢六姐在背后施展魔法、摆弄人心的结果,那为何,这样的魔法就不能在京城施展,把京城的官吏都迷惑了过去?而是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大用特用,先是在南方大肆扩张,现在又来解决关外问题了?
‘魔法’说,确实是有点子荒谬,依着从前,在正儿八经的场合说这个,那简直就是荒唐之至,甚至是亡国之兆。可这些年来,超出想象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会子,大家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戏说了——
谢六姐说自己不是神,就是个普通人,她用的机械都是可以仿照的,好,那就把一切都归功于机械,好不容易深信了这一点,也真的仿造出一些简单的机械来了,甚至连蒸汽机都试制出模型来了,这会儿你惠抑我又说,她去草原骑的是什么四足麒麟凶兽?
随便几句话,草原各部就把多年来积攒的老底子战士都派出来了,林丹汗畏罪自尽,主战力基本没有受损的察罕浩特,冰消瓦解,就没有敢于逃逸、火并的,乖乖的按照谢六姐的安排,把花费了多少财富才建起来的察罕浩特给抹平了。
那些要继承土默特草场的部落,也没有劝阻,丝毫不眼馋这么一座坚城能带来的好处,而是在一旁帮着监工,在半个月内就拆了一整座城,同时安排好了数万牧民的迁徙,赶在冬天到来之前,已经开始赶路迁徙了?
这些事情,单拎出来一件,都非常不好接受,更不要说一件接着一件,全都集中在一起,首尾相连好像还自成一套体系了,如果要接受这些说法,那就等于把自己原来深信不疑的所有东西都完全推翻,已经让人不知道真假对错了。这么假的事,你说是真的,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或许是真有魔法,也未必呢!”
当现有的知识已经无法解释的时候,神神鬼鬼就要出来作怪了,龙脉说又一次被端上了台面,有人神神秘秘地道,“也许,这魔法对京城效用不大,那是因为京城有龙脉护体,是以始终不能奏效。”
“啊呀,啊呀,你说得有道理啊!李大人!”
本来就信的人,失声作色,也不顾两人原本关系如何,又是什么党什么派的,立刻就如同找到知音一样,附和了起来——这其中也有不少特科官员,也是一般,毕竟,特科只能说明一个人的出身和政治利益,却不能说明他是否深信特科教科书上的所有东西。
“或许真就是因此!龙脉相护,这才让京城幸免于那位的通天魔法——只是,这般说来的话……那位到了京城之后,可是去了宫中的!”
“是,是!真去了宫里,还盘桓了一个多时辰!里里外外都溜达了一番,好像……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难道是在找龙脉阵眼?!这般说来,大阵已破?难道从此之后,龙脉也无法再遮蔽我等了?乃至各地的县衙,都无法再借用龙脉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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