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头几日,袁元素大概也想着按兵不动,到了此时,他也知道自己时机已失了——如祖天寿所说,他没有长成的亲儿子,派去南边的子侄,也没有什么前程似锦,可以寄托将来希望的。自然就更倾向于保留现有的局面,前几日大家齐心的时候,没有组成攻守同盟,现在各有各的心思,要再把同盟拉起来,就很难了。索性也就学着祖天寿一样,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就等着谢六姐接见谈话,再定行止了。
却不料,想象中六姐亲见,携手相谈、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的场景,迟迟没有上演,等来的是一轮又一轮的摸底会、谈心会,隐隐约约,会上吹的风声逐渐也清楚起来了:六姐没有见他们,倒不是拿捏,而是忙于和内阁、特科等大臣,共商禅让后的治理大政,辽东乃一地而已,还轮不上,大家先谈着,能接受就留下来,不能接受,想要回去的,随时可以走,买活军也不强留。
这暂定的辽东方略呢,主要这么两个基本思想:第一,军屯归公管理,将兵分离——买地的将军,是没有亲卫的,这个规矩不久后,也会贯彻到全国各地,连敏朝老地都是如此,将兵彻底分离,这也就意味着彻底剥夺这些将领的兵权了。
第二,如果愿意来做买活军的官,也不是不行,但有可能被异地任用,这是要接受的。至于说入职之后,再升迁需不需要通过统考,这个买活军的态度是比较含糊的,只说是还没定下,可以商量。
光是这两个条件,在边将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军屯归公,这个是想得到的,但将兵分离,以及入仕异地任用这两点,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了。连亲卫也不许有,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就相当于在大雪天赤。身。裸。体地走在山林间,哪还有一点安全感?还有异地任用,’有可能被异地任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不就等于是’绝对会被异地任用’么?!
这和夺走一切,有什么区别?本来还算是辽东的小诸侯,谢六姐一念之间,自己倘若不愿舍下家业,去到什么荒山野岭,就只能在自己的庄子里,做个小地主,从操持着数千儿郎的生计,一下就沦落到只能围着那么几个山头,几个果园参园打转了?
岂有此理!都是为了抗击番族,守住辽东防线而流血流汗的,难道买活军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到了这等地步?
刚一听说这话,立刻就有几个暴脾气炸刺拍桌子了,起身就叫着要回辽东去,祖天寿冷言看着,买活军的吏目,劝也还是劝的,没有就任他回去了——这就说明还是有诚意在谈,如果就这样激得这些人回去,在老家把他们收拾,那其实是早起杀机。眼下看来,还不至于此,还是在解释,“这异地任用,一直是我们买地的规矩,凡是本地的大族嫡系,都是不允许在当地做主官的,不过,委任职务时,也会考量到大家的背景,不会胡乱差遣,去那些风土人情上全然陌生的地方......都会尽量发挥诸位的长处......”
这是真要把大家往通古斯迁啊!
别人听着,还当是在画饼充饥呢,祖天寿听了这话,却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处处都和吴素存的分析对上了:考量大家背景,这不都是善于在寒冷气候中经营势力的一群人么,尽量发挥长处......除了军事上的长处,他们的长处,不就是有开辟屯田农庄的经验?通古斯又冷,又荒凉,还在内陆,怎么看都很符合’因材而用’的标准!这说话还真半点不假,全能对上!
事到如今,对这个便宜外甥,他是心悦诚服了。更是庆幸于自己真的保持沉默,没有违背吴素存的叮嘱,吴素存的方案,看似是暴论,其实真不是忽悠自己,而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走得比所有人都前,这些人前倨后恭,到最后还不是走在祖天寿的老路上,只是反应比他慢,走得更靠后得多罢了!
不能再耽搁了!得按外甥说的来——时间非常紧急,就得在通古斯这事儿敲定之前开口,才好回旋!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挖一辈子矿,连水泥房都住不上,烧牛粪取暖,那就得抓住这个机会。
祖天寿也是个狠人,素能决断,心意一定,便不再想那许多,咳嗽了一声,拱手起身,对众人团团施了一礼,道,“这位主任说得,在情在理,眼下天下一统在即,禅让之后,不论南北,全为一家,这是大势,难道我等还能逆势而为吗?自然全都按着买地的规矩来!”
“我祖某不才,便只说我的打算,军屯归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六姐历年来对我辽东边军的恩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我祖某人不能知恩不报!如今北面天灾频频,正是缺钱使的时候,我愿破家全义,不止军屯归公,一点小小产业,我全数献给六姐!”
“我们家这些丁口,也愿意响应如今迁徙求存的号召,率先往新地迁徙,只是有一点不情之请,希望六姐能够成全——我们家的孩子,也是读着《徐侠客游记》,《南洋驸马传奇》长大的,自幼就有个航海的愿望,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袋鼠地,我们都是愿去的,彼处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正是需要人力的时候,希望六姐能允了我的这点小心愿,让我们也去那最艰苦的地方,为六姐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简直犹如巨石落水,惊得辽东众将目瞪口呆,望着祖天寿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却是各有各的反应,有人叫道:“老祖,你疯啦!天呢,难道京里传说是真的,这六姐真会魔法迷人么!”
也有人大为恼火,叫喊道,“祖大人,你——你这也不事先和大家伙通个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把兄弟们给卖了!”
确实,本来大家还在缠绵的是异地任用的事情,祖天寿突然跳出来,这么豪言壮语一番,把家当抖了个底儿掉,这不是让其余边将的处境一下就尴尬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随之紧缩起来了么?自然是大为激愤,群起声讨了。倘若不是厅里就有买地的吏目,没准会发展为群殴也不好说!
这些反应,也在祖天寿意料之中,他哪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起身,朗声说道,“诸位,我有几问,你们能答得上来么?我且问你们,这些年来的辽饷,如果不是六姐,能足额运到我们手上——哎哟!”
他本意是要慷慨陈词,再大大地塑造一番自己深明大义的形象,可厅里谁也不是傻子?事前不和人说好了,谁会来捧这个哏?祖天寿话没说完呢,厅中风声突起,一只臭靴子砸了过来,正中脑门,祖天寿勃然大怒,捂着额角,“老郑!你个囚攮的,老棺材瓤子,你扔我?你敢拿鞋扔我?”
这都是戎马多年的杀才,绝非文官那般,指指点点只会动口,祖天寿拳头一捏,骨节咯咯直响,扑过去就是一拳,顿时和老郑扭打起来,众人也跟着扰乱,来劝架的,趁乱想打祖天寿的。一时间厅里简直闹得如菜市场一般,还是在外头执勤的那些使馆守卫,冲将过来,轻舒猿臂,拿住了众人的麻筋,也是小露身手,这才把场面平息。
祖天寿被人轻轻松松架在怀里,心下也是凛然:看来,买活军的兵身手当真不错!虽说拳怕少壮,但他们这些老人,个个都有上阵厮杀的经验,身手是不弱的,这些买活军兵丁,甚至估计不算是军中精锐,还赤手空拳的,拿捏住他们这些老将居然也不在话下。
这哪里是自家能轻易对抗的力量!他对自己的决定,无形间也更加笃定了一点,祖天寿借着眼帘遮掩,把众同僚都瞟了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面上几乎都是愤怒、委屈、不屑,心下也是充满优越感地冷笑了起来,暗道,“不知死活!来日你们就知道,你祖爷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唯独在眼光触及袁元素时,祖天寿也微微顿了一下,见袁元素面露深思,也是暗自点头,“毕竟是进士出身,老袁是有些城府的,就看他如何选了。这帮杀才,我看总有一两个人要遭殃祭旗,哼!一群蠢才,还敢打老子?死了也是活该!由得他们去!”
“哎,对了,这杀人祭旗功劳,老子是沾不上了,踩着昔日同僚往上爬,太犯忌讳,名声要坏,但老子的大外甥,给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倒有点无以为报了!倘若能让他和这功劳沾点边的话,岂非也是好事,值得一谋.....”
第1148章 祸福无门
“怎么样?袁元素也签了?”
“签了, 签了,刚落的笔!如今联署协议已有十三人签字了。一多半竟都签了下来!”
“好!”
谢芳长出一口气,惬意地把笔往桌上一扔, 伸展双手,往后一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九成以上军屯首领签字,祖天寿、袁元素、孙初阳、赵宣教, 这四个人一签字, 辽东的局势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除了昨天走了的那俩,还有人想回去吗?没说回去也不肯签字的, 还有几个?”
“不过是三个人了, 那边还在抓紧做说服工作, 今天日落之前, 问题应该不大了, 他们都是有些特殊的要求, 想要趁这个机会满足满足, 我们这边也是正在研究,给个回复就行, 这些要求也不过分。”
谢春华也是笑容满面, 一边给自己倒水, 一边感慨,“这事儿如此顺利,我看, 吴素存该记头功!”
“确实是个能人!”
把辽军边将军屯的问题一解决, 北方局势算是完全梳理清晰了, 谢芳站起身来, 拉过一张钉了大地图的活动黑板,在辽东地图上插上了小旗,“这一次他太出彩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自家舅父忽悠到主动求去袋鼠地的程度,这且不说,家产全捐……他倒是出彩了,祖天寿被其余辽将骂得厉害,他这么一搞,其他人没法谈价钱了!”
“要不说就他当了县官呢,这位是会出政绩的。”
谢春华这么说,倒不是在酸吴素存,自从六姐回京,买地在京城团队的吏目,基本都是蜡烛两头烧,轮班陪着这个精力极度旺盛,同时也极度忙碌的大首领干活,平时在羊城港的时候,秘书班是三班倒,才能跟得上谢双瑶的节奏。现在京城这里,人手有限,大家只能两班倒,说实话,的确非常疲惫。
关键所忙碌的又全都是干系甚广的大事,稍微一走神,后果指不定就很严重:秘书班现在跟着做会议记录的就有禅让流程、禅让后颁布大政策的时间,体系架构,未来发展方向……这种高规格、大影响的会议,同时有七八个在开,会议记录都是要成为宝贵历史资料的,错字轻易都错不得!
就这,还只是会议记录而已,使馆还要忙着打通确认往北方各州县传递消息的渠道,避免出现‘山中无甲子,不知汉代秦’的笑话。就这,也是个折磨人的活儿,牵扯到的地域范围,比辽东广阔多了。
当然,这也不是说辽东边将问题就不值得重视了,毕竟这已经是北方残存的最大军事力量了,还是要谨慎以对,尽量平稳落地……虽然就算不平稳,也没什么是六姐兜不住的,但这既然是六姐的期望,底下人当然要想方设法,令她满意,至少别给她再找事儿了。
买地和中枢高层的会议这块,谢双吉出面比谢春华合适,毕竟会议上做主的是谢双瑶,七公主打个下手就行了。其余这些事情,需要频频决策的,就被谢双瑶交给谢春华来负责了,和她对接的人则是谢芳,谢春华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谢芳也要帮把手,说实话,这不是很合乎规矩,秘书办公室应该不牵扯到实职问题,但买地现在人手紧缺,人事纪律并不是非常规范,事急从权,也就不提这个了。
辽东边将这个问题,就是谢芳和谢春华共同负责的,吴素存在这件事上积极立功,也是同时给她们俩省了麻烦,谢春华自然不会说他的酸话,只是打趣一二罢了,连谢芳也是很看好他,笑着为他辩解道,“他这也不是卖舅求荣,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说要献家产,这咱们能答应吗?真要答应下来,其余边将眼睛都看着的,还有谁敢谈拥立?”
这种手段,大家都能看明白,也就是卖弄忠心,沽名钓誉罢了。但这种形式的沽名钓誉,买地也是欢迎的,这件事谢芳请示了谢双瑶,上头的指示和她们想得也差不多:祖天寿积极靠拢,要赏,军屯归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家产么,就放他一马,不细查了——仔细说的话,这些边将手里没一个是干净的,不吃兵肉,喝兵血,哪来的银钱经营起这么多私庄子?
既然都主动献上来了,又起了表率作用,也就不细说这些了,便照他递的册子来估价,到时候都折进‘信用额度’里,让祖家人带到袋鼠地去。这袋鼠地的新城,说起来也是和当时立志城一般,都是要私人出本去建的,祖天寿若没有这笔本钱,到袋鼠地就不可能自立门户,只能在郑家的定居点落脚,相信这也肯定不是祖天寿愿意接受的结果。
的确,你说都背井离乡了,倘若还不能当家做主,那还有什么趣儿呢?祖天寿对买地的回应,还是相当满意的,不但让他去了袋鼠地,而且这么说就是会支持他做新城主——就算不白给资源,肯和你做买卖,那也是支持。
再加上吴素存更暗示他,自己得到许诺,估价时会‘把秤杆高高抬起’,他就更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等于是给他去了个他想去的地方,家产全带走不说,还多给了一笔安家费。如果本来就想出海闯荡的话,这条件算是非常优厚的了。
这种事,就得看怎么想了,祖天寿现在是这样想,那自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他的预期是继续军屯,或者留在京城出将入相,那现在感受到的恐怕就是极度的痛苦和愤怒,吴素存的本事也就在这里了——他能把祖天寿的想法扭转过来,让他这样想,这就是极大的能耐。
这事儿,也就从卖舅求荣,变成各得其所了,祖天寿也是诚心诚意地感激自己的这个外甥,言谈之间,好多次都说,若他有什么功劳,要折一半给吴素存,又积极为吴素存筹谋着,为他打探边军其余人的动向。
吴素存在说服祖天寿之后,硬是又起了更多作用——游说袁元素,这且不说,还先把边军中那两个死硬派的名字给报了上来,让谢春华先做好准备,如此,真有边将辞行回锦州时,她也是从容不迫,这边签了‘放弃签字声明书’,那边就把军屯情况、家人亲友背景等资料简报,送到谢双瑶那里去了。
这也着实让她受了谢双瑶的几句夸奖——就算买地的情报局资料一向非常丰富,但总部在羊城港,查资料就很周折了,事前没准备,一来一回延宕个两三天都很正常。谢春华这不就等于给谢双瑶省了最宝贵的时间了?
这个情,要记在吴素存身上,这点谢春华也是清楚的。这一次整个处置边军事件,吴素存可谓是大放异彩,她也准备在报告中为此人多美言几句,心中更是高看了他好几眼:祖天寿幸亏是听他这个外甥的话,的确成了边军中最有结果的一个。
其余那些边将,磨磨唧唧,只是接受了军屯归公、异地任职,都没舍得投献家产,也绝口不提自己愿意去边远地区任职等等,都是心存侥幸,还在等好信儿呢,殊不知,等军屯归公,种上一季庄稼,叫那些庄丁,明白了买地的好处,初步消化之后,他们就要被调任去通古斯了。到那时候,家产没献,又如何呢?人都不在当地,去了通古斯,还有足够的权势,护住这些来历不清不白的私产吗?
更进一步地说,买地可是接收了敏朝的兵部、户部文书,他们那些田庄,就犹如寄存在他们手上一般,真要收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哪怕按着他们的俸禄和原有家产,二十年不吃不喝能买下的份额,划拉出来留做合法私产,余下收归国有的,也足有九成。
就是真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些人哪怕远在通古斯,屁股底下的位置也难坐稳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知道,把家产献上,或者低价卖掉,换来信用额度,带到通古斯去换物资,这才是明智之举——归根结底,田庄还是保不住,而且价钱绝不会有祖天寿拿到的这么好,买地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宽容,更重要的是,去的还是通古斯而不是袋鼠地……
谢春华也觉得袋鼠地要好过通古斯,只能说,这些边将在买地的人脉,没有吴素存的见识,不能出这样的主意,这当然不是什么错处,但也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的一生,有时候真就差在这么几个细节上。
“叮叮叮——”
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阵摇铃声,谢春华和谢芳连忙止住闲聊,谢芳站起来小跑着去敲门,没多久,抱了一堆公文出来,又冲谢春华一扬下巴,“我们的报告批下来了,就按报告里写的去做,尽量快一点,等他们回庄子就有点麻烦了,能省点事就省点事。”
谢春华一听,立刻起身,“我这就去申请通话!”
她把棉马甲一披,健步如飞,从主楼出去,穿过院子进了通讯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机器味——这是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了机油的怪味儿、胶皮发热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金属过热的,有点儿锋利难言的烟味,这种味道,在买地完全是身份的象征,即便不那么好闻,但它所象征的新机器,以及它带来的种种神奇功效,却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涌起自豪和激动的感觉。
这会儿,这股味道的来源肯定是电报机了,这阵子,有线电报机几乎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羊城港没完没了的互相传信,几个操作员显著地都瘦了。不过,谢春华是来找无线电通讯员的,毕竟她是往锦州传信,那地儿还没通有线电报呢。
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填表用印,这一道程序是不可省略的,尤其是无线电报,由于口说无凭,所以必须留痕。谢春华把表格递过去之后,操作员的眉毛也扬了一下,但她没有细问,而是打开了对讲机,“锦州锦州,呼叫锦州,锦州在吗?”
“锦州在锦州在!”
滋啦啦的杂音过后,一道微弱的声音喊着——现在有条件备发电机的地方,其实都可以让对讲机全天候待机了,只是出于保密纪律,还维持着开机时段的规定,不过,现在北方大区的对讲机是可以全天待机的,因为整个北方都是紧急状态。所以,不但锦州一呼就到,很多终端其实也都是在听着京城的消息呢。
“京城禅让一切顺利,昨日有两名辽东边将,韩昭选、夏承德不愿拥护禅让,结伴北返,试图对抗朝廷,裹挟分管军户自立,你们宜在他们抵达之前,按预案做好分管军户安抚工作!通讯员褚晓红,负责人谢春华。播报完毕。”
“锦州明白,锦州明白!”
经过简短的对话,一道对韩、夏两人无异于抄家令的命令,就这样传递了下去,谢春华心中雪亮:这两人的军屯,距离开原不远,一直以来军户受到开原吸引,主动逃亡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因此,他们和开原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是边将中比较穷困的几个。
或许他们不愿在联署表上签字,也有这种敌对情绪的驱动在,但对买活军来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之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想回,我不勉强,爱来来,爱走走,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愿不愿意从军屯转为民户,从每年交满五成军屯租子,到享受买活军对边远苦寒地带的优惠,头三年免税,后十年不过是一成农税的政策,这事,你们两个边将说了不算,要兵丁自己做主才好。
如果你的庄子所有军户都愿意跟买活军干,愿意做民户,你韩昭选、夏承德又算老几?现在和你们谈,无非是为了省事,能在京里通过集中谈话的方式,把一大批庄子转化过来,就等于是省了锦州方面的奔波,以及更多不稳定的可能。等大多数人都答应之后,抽出手来处理那么几个田庄,不还是简简单单?
当然了,毕竟也是边军有功之将,要说平白治罪,那不至于,但历史问题就要好好查查了,吃空饷、贪污、走私,这些事情干过没有?奴役兵丁,视朝廷军户如家奴,这也是违反《大敏律》的……要抓你的小辫子,还怕没有么?这世上能当官的就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就算是买地的官吏恐怕都逃不过,更别说敏朝的官了!
在谢春华心里,这两个将官虽然还活着,但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是两个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再投注更多注意力,把消息一传,她看了看天色,又去有线电那边问了一下羊城港的回音:现在还没签字的几个,都是有特殊要求的,比如想回老家去种地、开厂,或者想去某处做某种特定的闲职,或者为自己的某个亲戚换取前程等等。
这些要求,过分不过分,能否答应,谢春华也不知道,需要羊城港那里调查后回复,因而她也时常来看一眼有没有回话。逛了这一圈,她从院子里出来,倒没回主办公室,绕了个圈,又去了会议室那楼里,“袁将军——您久等了,要不再添壶茶?我给您要个点心吧,这也半下午了,要不,来个小蛋糕垫巴一口?今晚要是都签了,那就非得张罗一桌席面贺一贺了!”
论身份,谢春华不比袁元素低多少,她满面笑容,丝毫架子没有,袁元素也不敢拿大,连忙举手压了压,“谢团长多礼,多礼了!”
见他对着门外,微有疑惑之色,谢春华笑道,“今日这会议室安静不少吧,主要是其余办公室差不多都空了——现在也就几个人,比前几天感觉人气要淡一点儿,好像这暖气都没那么热了。”
这等于是在明示袁元素,该签的边将都落笔了——这种事,边将回驿馆后,会不会交流,买活军是不管的,反正他们谈的时候是分开私下谈,不到签字的时候,是看不到表上有多少人已经落笔了。今天也是签字的一个小高峰,除了祖天寿之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是这昨天和今天落笔的。袁元素听了谢春华这话,也是神色微动,谢春华见了,便知道这果子大约也有九成熟了。
她是惯于谈判的人,很擅长掌握节奏,当下便起身笑道,“将军要是不信,要不然,我去把表取来,您亲眼看看?”
——这看了,也就是默认要签了。这点袁元素自然也是心领神会,见谢春华作势要走,他口唇微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出声道,“谢团请先留步——我还有一问,请您先解个惑!”
好么,终究还是问出口了。谢春华也知道,袁元素其实已经动摇得无法再动摇了,从谈判开始,一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的他,大概也终于接受了军屯归公的命运,也等于是接受了自己这批边将,将陆续被边缘化,从历史舞台的中心退出的结果。现在,他所关心的,会是什么呢?
大概是自己的去处吧,谢春华是这么猜的,她认为袁元素是个聪明人,可能比很多边将都能多看一层,那些人现在还在等买地的任用呢,而袁元素大概从祖天寿的选择里,多少是揣摩到了一点什么。
“谢团……这异地任用,考虑资历背景……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有些看不懂,如今既然只有我还没有落笔,此处又仅有你我二人……”
果然,袁元素一开口,就提起了这最敏感的一壶,他微微倾着身子,清瘦的面容,藏在了夕阳下窗户长长的阴影中。“谢团可否破例明示,或者说,对袁某心中的这个猜测略加臧否——六姐有意把我们边将送到通古斯去,长居于彼……袁某猜对了吗?”
谢春华的手,还扶在椅背上,一时没有动弹,她的面孔全沐浴在晚霞之中,几乎无法逼视,使得她的情绪也很难捉摸,但袁元素似乎也还是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慢慢地塌了下来,似乎是喃喃自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主子舍弃,新主子忌惮,可……戎马一生,竟落得如此结果,这……这公平吗?”
要说他在质问谢春华,那不至于,袁元素的愤怒似乎都是无力的,浸透了边军在时势,在买活军的威势,在敏朝惨烈的国势面前,那难以招架的无奈。他似乎终究还是要接受这个残酷的命运,这个事实,也已经准备低头了——
但是,谢春华开口了,虽然她可以沉默着把今天的工作提早完结,以免节外生枝,但在这浓厚的冤屈之前,她依旧忍不住接过了这个话茬。
“在袁将军心里,通古斯就不是我中国地方了么?”
她问,在夕阳下抬起下巴,尖锐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袁大人心里,难道戎马一生的,只有自己,而没有如今还在茅屋里熟睡的那些军户一星半点的功劳么?难道六姐不去忌惮那千千万万辽东军户,反而忌惮起了尔等这十几个武夫,容得了军户安居乐业,却非得要把你们排挤到通古斯,才能安寝吗?”
“袁大人,我倒要冒昧问一句,投笔从戎,初心何在,您——还记得清吗?”
“若还记得清楚,又怎会以为去通古斯拓边,会是六姐对你们的屈待和惩罚呢?”
第1149章 日薄西山
投笔从戎, 初心何在?这初心还用问吗?当时国家内外交困,山雨欲来,仿佛大厦倾颓也就在眼前, 为何要献策平辽,毅然以知县之身出关掌军, 离开尚且还算是安稳的南方,不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点谋身功利之心,但, 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难道不是每个读书人应有的抱负?
就算是买活军,也不会强求吏目只是一心做事, 全然不为自己谋划吧。袁元素在辽东待得久了, 成年累月, 所接触到的都是最残酷最实在的生死挣扎, 此时和谢春华突然间谈起什么初心, 只觉得好笑, 横竖事已至此, 便也索性冷笑道,“这话没的叫人心寒!做都做了, 还争个美名, 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泼去, 又是为何?”
这是明摆着,指谢双瑶忌惮这些边将在辽东根深蒂固,妨碍她施展手脚, 是以还没上位, 就要‘杯酒释兵权’, 把他们给慢慢收拾了去。甚至袁元素也能明白, 为何就要捡在这个时机——正所谓,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如今这些边将,肯低头服软,任人鱼肉的还好,那些个硬骨头,譬如前些日子回去的韩、夏两人,岂不是正好借皇帝的名义,把他们俩给收拾了?这皇帝就犹如一块抹布,把台子擦拭干净了,新主这才好站上去么!
刀都落下来了,倘若不愿去通古斯,那就是南下依附子侄这么一条路而已,固然,从家族传承的角度,这些边将已经栽培了下一代,他们的利益不算是完全受了损失,可终究对于个人来说,一生抱负,付诸流水,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袁元素就犹如那引颈就戮的刑徒一般,难免也要说几句硬话。谢春华却寸步不让,也跟着冷笑了起来,“说得好,没得叫人心寒!袁将军,我便问你一句,通古斯苦寒之地,资源却又丰盛,上接北海、罗刹,西接卫拉特乃至更远的欧罗巴,便是矿产,就有我们如今最看重的猛火油。如此的地方,现在已有建州贵戚经营,若不派些精于和建州打交道,手腕老练的老辽东去,怎么和建州人周旋?”
“如何能把局面安稳下来,慢慢地联络了汉人过去,把那里变成汉人的常住地方?这活,凭什么就不能给你们做,怎么就是冷待了?为何李魁芝去黄金地,不是冷待是栽培,祖将军去袋鼠地,还是占了便宜,那都是隔了汪洋大海的地方,通古斯还和辽东接壤,怎么就算是‘做都做了’?”
三两句下来,这通古斯倒不像是流放地方,反而成了建功立业的好去处似的。袁元素哼了一声,“巧舌如簧!这样还有什么可谈的?表格拿来,我签了便是!要杀要剐,由你们处置,这儿哪里还有听人说话的余地!”
说着,就要去取谢春华腋下夹着的表格,谢春华却偏偏不给他,扭身肃容道,“袁将军,有些话,还是要先说清楚为好!您也平下心气,我也不挤兑您!大家都是多年在辽东共度时艰的同袍——
这些年来,辽东局势怎么被一点点理顺,建贼又是怎么被打散成三股,黯然守边,再不成气候……虽然少不了我们买地的辽饷、砲火,还有大势的更易,但说到底,也离不开边军扎实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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