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自然是有的,谢六姐便解释道,“血压的意思,便和水压一样,是血液在流动时,血管所受到的压力。若是血压太高了,血管受不了,便会有一系列的反应,也就是如今俗说的头风了。”
她自己先在长桌前坐下,伸出左臂,将那袖套套到上臂上,又按了一下那个仙器,只见仙器上数字闪烁,很快,伴随着低沉的嗡嗡声,皮套便逐渐收紧了,上头数字不断变化,过了一会,又嗤的一声,慢慢地松开了,谢六姐道,“103-71,这就是我的血压,大体是健康的,心跳79也还不错。”
如此神迹,若是换了外头的百姓,怕不是早已要惊得往后坐倒,甚至因此吓出个好歹都不是没可能,饶是徐、李二人都是饱学之士,此时也不由得心跳如鼓,李我存本来对买活军,抱有一种半推半就的态度,此时已是惊得将手中的十字架玫瑰念珠掉到了地上,徐夫人面色红白不定,嘴唇蠕动,也不知道是在念佛,还是在念移鼠——她的信仰自然是跟着丈夫决定的,很难说对移鼠有多么的虔诚,现在见到了行走在世的真神,如何能不更改自己的信仰呢?
“这、这是……”徐子生稳了一下,还是问道,“这东西还能测心跳?”
“嗯,心跳还是可以验证的。”谢六姐解下皮套,又很慷慨地展示着自己的神迹,那仙器眨眼间消失,又在片刻后迅速出现在手中,隔空取物!“喏,平时都收在我自己这里。我现在再拿一个秒表出来。”
眨眼间她又取出一个小怀表,伸手示意雷轻给她把脉数心跳,自己按了一下,咔哒咔哒声中,秒表开始走字儿,同时雷轻也开始给心跳报数,只等秒表走了60秒也就是一圈,此时他报的心跳刚好是78,误差只有一下而已。令人不禁大为赞叹,连四周买活军的医生都叹道,“确实是准。”
又有人问心跳的正常范围,谢六姐道,“这些你们的教材里倒是都有的,也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既然今天都赶上了,那你们轮流自测一下血压吧,算是蹭了徐先生和李先生的了。也让他们先平复一下心情,不然这时候做出来的结果是不准的。”
于是众人便不客气地排队自测了起来,谢六姐客串引导,让他们三个先去测身高体重——这个机器倒是还好理解一些,无非是量身高的长杆子做得活动了起来,而那个称又要比现在流行的大秤要小巧得多。
量了身高体重,又去测了视力、瞳距,说是配了新的眼镜,几天后可以取得。谢六姐问他们,知道差不多是一小时前吃完饭,便又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仙器,为他们测量‘血糖’,介绍着这是消渴症的一种诊断标准,此时三人已经渐渐有些麻木了,都温顺地按照指示行事,做出来李我存血糖较高,徐家二人都是6点多,唯独李我存10点多,谢六姐道,“哦,那李先生可要注意了,你平时一定很爱吃年糕、糯米,这些年来,若有小伤痊愈得一定很慢,而且视物有时也会模糊。”
徐子先和李我存是密友,彼此相当了解,谢六姐这几句判断全中,李我存连害怕都忘了,急着追问道,“难道这不是衰老所致吗!”
谢六姐笑道,“怎么可能,你今年51岁,到底哪里衰老?哪里暮年了?正常健康人不到八十几岁视力是不太会出问题的,而且这种模糊和老花又不一样,你自己肯定也有感觉。”
当下便找了个笔记本,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的注意事项,递给李我存道,“以后按这样去吃去动即可,能够极大缓解病程,这种富贵病控制得好,都不会影响太多寿命的。 ”
李我存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原有的一点矜持和犹疑丁点不剩,徐子先夫妻亦是顾不上震惊,此时已很紧迫地想测一测自己的血压——这道理是这样,有些东西,若是从没有测过,也就不会去在意,一旦知道了有这个概念的存在,而且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影响,便立刻地想要测一下,而且担忧起结果来。
“都还可以,徐太太轻微超标一点,估计是太紧张了。”
一向以来,徐家人的生活在统治阶级里还算是满清苦的,作为读书人家,管这叫‘惜福养身’,什么都不往多了吃,平日也打打八段锦,徐子先夫妻俩的指标都很不错,连测出的近视度数都比李我存为好,结果一出来,皆大欢喜,众人脸上都带了笑意,便连李我存都很乐观,决定从即日起戒绝糯米,有序饮食,多吃鸡蛋,且大量饮醋——谢六姐和他说了一句,不要吃太甜太咸,可以吃醋吃辣,李我存吃不得辣,便决定变本加厉地喝醋来降血糖。
“体测的结果大体还可以的,都没超重,数据也不错……”谢六姐今天不但是给他们三个做体检,也是在教导雷轻那些医生来使用机器,侧身又教他们道,“基本五十岁以上的……就算老人吧,都要注意饮食,不能光喝白粥什么的,要关注蛋白质的摄入,补钙、适当运动,多晒太阳……”
不但雷轻这些医生在记笔记,连其余吏目们显然都在暗记——谁家里还没个老人呢?徐夫人忍不住就低声用家乡话问丈夫,“这些报纸上倒是不写的?”
“是啊,因为大多数人都没这个条件均衡饮食,写了也没太大的用处。”没想到谢六姐也听得懂华亭话,而且还这样的和气,她笑着说,“因此是不着急刊发的,现在我们治下的百姓,几乎都承担相当的体力劳动,能够把饭吃饱就很不错了,还没到讲究养生的时候。”
会讲究养生的都是什么人呢?自然都是徐大人这样至少有书读,有饭吃的人家了。他们这样的阶层,是有资格将二十岁叫做后生,讲究三十而立的。——虽然疾病依然公平地收割着他们的健康,但好歹乡绅们不会在三十岁左右便因为常年的重活累垮了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慢性死去。徐子先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些仙器在京城能引起的轰动——测一次血压、血糖,哪怕一百两恐怕都是大有人愿意的,倘若这种机器能够在云县造出来的话……
“这东西也不会送去外地,因为它是要充电的——你就当它不能离开我太远就行了。”谢六姐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进一步地解释,“而测血糖的试纸也是有限的,谈不上走入百姓家,连我们这里的高级官员一般也享用不到,目前来说,这些东西除了我自己以外,只会给高级科研人员使用,譬如你们二位,便是因为对买活军有很大的用处,能够给我们修一部新的历法,还可以进行许多新的研究,所以能够享有这种特权,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们能够更好的干活。”
虽然知道买活军不喜欢唱高调,但大白话到如此地步,将常见的明君贤臣、倒履相迎、千里马遇伯乐那一套完全破除……不知怎么说,总觉得仿佛有些尴尬,李我存干咳了下,低声道,“这……既然被掳掠到了此地,那么定当听从六姐的吩咐做事。”
谢六姐便吩咐雷轻那些大夫们,“你们再研究一下,半小时后把东西放回原处就行了。”
她看了下手表,“还有三小时,我还有个会,那么我们抓紧时间,先来谈谈新历法的问题。徐先生既然信奉了移鼠,也和传教士学习过不少西洋知识,应该知道现在西洋用的历法有两种,一种叫做儒略历,还有一种,便叫做格里高利历的吧?”
徐子先原本一直在观察买活军处的一切,他当然也吃惊,也震撼,但更多地还是在尽可能的收集信息,这句话让他双肩微微一震,无法维持这种超然的观测,“格里高利历?”
“看来是还没有传过来了,嗯……也不奇怪,毕竟这会儿用格里高利历的国家也还不多,那你们接触到的西洋历,也就是儒略历,也依旧是有弊病的,不能完全地吻合太阳年,每过几年便会有偏差。只是这偏差要比现在敏朝那边用的历法小一些,那个历法现在连闰月都调节不过来了。”
接下来的讨论立刻就变得极为学术化起来了,谢六姐向二人介绍格里高利历和儒略历的异同,她希望徐子先和李我存能在儒略历,也就是先如今这些荷兰人和弗朗机人用的西洋历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进行闰日的调整,并以秦统一六国作为元年,编制出一部全新的历书,也就是说,将国历元年,推到如今一千七百多年以前,真正颁布一部纵观古今的历法,从此后实施万年,成为真正的万年历。
“调整闰日倒是不难的,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们格里高利历的闰日原理,但这里不完全是科学的事,必须对史学也有一定的了解。”谢双瑶这么说着,“这等于要对历朝历代的信史做一次梳理,才能将国历在历史上做出定位,所以我们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制定之后的历法……”
光是这么几句话,就已经让李我存面色发红发涨了,就连徐子先也不由得微微扯了扯圆领衫那有弹性的口子:国历、梳理信史……不是仙人哪来这样的气魄,但若是仙人……他便有几句话真的想问了。
“制定历法这是第一步的工作,没有超出你们所学的太多。”谢六姐还在滔滔不绝地给他们布置工作,“我的想法是,在制定历法的同时,你们可以带领专门学校中一批有天赋的学生,一起自学高等数学、化学、物理、生物等一系列教材,结合实际,挑选一些你们感兴趣的研究方向,进行深化研究的同时,培育一批能够真正学懂微积分、力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将其传授下去并且加以应用的学生……这样等历法这边的事完了,咱们就能同时新开五到十个项目……”
说不清是向往还是畏惧,李我存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直了——这些士大夫心中的学习,是在清幽的书房里,手不释卷,旁无杂事,浸淫其中,一道数学难题可以每日拨出一两个时辰钻研十天半个月,翻译一本书,推敲字眼什么的,一页书几个月也是常事。恐怕李先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知识扑面而来的压力,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同时被安排了五六件事之后,感到学习的乐趣因此降低了。
在徐子先来说,他倒是天生便能应对这种一人多职的情况,甚至对于谢六姐描述中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和向往,但他心中的一些冲动,随着谢六姐的言语也越发地澎湃了起来——谢六姐的平易近人,又让饱经了宦海起伏的徐先生,那颗屡受冷待的热心又仿佛有了一些起伏,让他放下了那无数苦头中总结出来的为臣之道,有些冲动地打断了谢双瑶。
“六姐!臣——老朽请与六姐单独相谈!”
“呃——嗯。”谢六姐的话顿在了喉咙里,打了个磕巴,但倒并无不悦,而是有些‘如我所料’的感觉,她对徐子先和李我存两人意外地有耐心,而且,就徐子先对其余吏目的观察来看,也给了很大的特权和礼遇。
“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不要有什么顾虑,有话可以直说——那回我的办公室谈吧。”
说着,她伸手一抹,桌上刚被放回原位的仙器便消失无踪,徐夫人又抽了一口气,李我存则有几分忧虑地望着老友——他还有些困惑,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徐子先打算和谢六姐说什么。徐子先在来路上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心事。
他们二人很快便进了谢六姐的办公室——依旧是平常的水泥房,做了‘保暖层’,在冬日里较为暖和,隔音也好。谢六姐合上办公室的门,看起来并不担心自己被徐子先乘机暗杀:以她的异能,恐怕举世间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徐先生,请说吧。”她回到长桌后坐下,还主动给徐子先倒了一杯水。
于是徐子先就问了他心中横亘已久的第一个问题。
“老朽有幸,拜读了六姐在《吏目参考》上的那篇文章,自那日之后,心中便常萦绕一问,今日益发浓郁——请问六姐,你是人还是仙呢?”
谢六姐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胸有成竹。但紧接着是第二个问题。
“倘若是人,六姐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异能,而倘若是仙,六姐又如何能说这世界的客观规律只有一点,便是自然规律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您刚才展现的异能不正是意志凭空干涉现实吗?”
谢六姐的手抖了一下,壶口的水柱倾向了桌面,而徐子先发出了他振聋发聩,自带沉默debuff的第三问。
“六姐降临此世,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另一意志的作用,您的异能,是另一意志的赋予,还是自身利用自然的结果?若是您自己的选择,那么此世会否还有同您一样的人降临,若是您尚不能理解或利用的另一意志的作用,那么,您又是如何断言,这世上没有神的呢?”
第148章 逻辑自洽
好家伙!
这就是SSR吗!
谢双瑶咳嗽了下, 把水壶放好,转身拿抹布来擦了桌子,借此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果然和黄谨他们想得不一样啊,哪怕是之后准备收服的郑地虎, 估计也不会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吧……还真有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感啊!
要说她没想过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 这就有点侮辱谢双瑶的智商了, 说实话, 数百年后的网络生活, 让后人在‘防杠’这点上的危机感比此时的知识分子要强得多了, 事实上谢双瑶的确想过, 在发表《恐惧、迷信、统治》一文之后,将要面临到的后续质疑——如果还是老样子,君权神授、天人合一,那么她的来历就根本不必解释, 不必证明,因为她就是神明天子,而且因为她的异能,谢双瑶的正统性将不会存在任何疑虑。她会凭空取物,她有这么多仙器, 紫禁城的小皇帝能比得上她的万一吗?既然她更受到天意的厚爱,那么毫无疑问买活军当然是天命所钟, 理所应当的就该统治天下。
但既然谢双瑶自己斩钉截铁地宣布,唯一的客观便是自然规律永远不受人类意志而改变,那么她就要来填补自己留下的逻辑漏洞了:如果没有超自然力量,那你的异能是什么东西, 你是从哪里来的?就如同徐子先刚才所问的一样——如果你谢双瑶不是自己跑来这里, 也说不出你从异世界过来的原理, 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能凭空取物,那你就无法宣布这世上没有神,因为始终还存在着你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力量,对你来说,它不就是神吗?
这是谢双瑶准备受到的质问,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年代大家的逻辑都不太好,又或者大多数吏目还是专心于实务,没有准备做这个杠精,也并不关心这些,直至今日,才由徐子先选手来做出挑战,谢双瑶因此很肯定自己的眼光,能挑得出这个毛病,而且是有勇气第一次见面便当面指出的徐子先,不愧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不愧是千方百计地奔走呼号,请朝廷正视西方科技进步的那个徐子先。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她说,已整理好了思绪,又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虽然是这个徐子先,但也不会比客户更难缠的。“我来一个个回答徐先生,第一,我是人,第二,我的异能——在你们来看是异能,但在我来处的那个世界,依旧是工巧科技的结果,并非源自于神力的赐给,第三,我来到此地,固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把这件事视为我尚未发现内在规律的科学现象,而不是所谓的神异作祟,换言之,我依旧相信这世上没有神。”
徐子先便流露出思索之色来,他似乎正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方式,谢双瑶给他一点时间——这实际上仍是世界观问题,在这个时代,遇事不决是没有量子力学,所有人的本能都是将未知归因于神学,而不是将其未知视为可分析、可征服、可验证的一种现象,即便徐子先的思想在这时代或许是最为开明的一批人,但他也不过是背弃了旧神,选择了新的信仰,谢双瑶看着此刻的他,就仿佛是看到了艰难的将来——想要把这种思维方式完全扭转过来,需要的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努力。
“工巧科技……”这清矍的老者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对其依旧抱有疑虑。谢双瑶索性直接举个例子,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计算器,请徐子先出题,“徐先生请随意说两个四位数。”
徐子先微微一怔,望着计算器好一会儿,方才说了2846和1923两个数字,谢双瑶输入之后做了个乘法,又拿了算盘出来,“先生请验算。”
徐子先是很会用算盘的,他盯着计算器,手里心不在焉地剥着算盘,大约用了两三分钟便算了出来,“5472858……”这结果和计算器分毫不差。
“这也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先生以为这也能叫仙器吗?”谢双瑶问徐子先,“所谓的仙器,便是材质此世未有,原理尚未了解,并非此世之物,那么便可叫做仙器了,是吗?”
她倒转了计算器,找了个螺丝刀开始卸螺丝,在徐子先有些惊慌而又心疼的,“六姐何故为此,只是说理便可!”的制止中,把计算器的电池卸了,后盖拆开,取出了电路板,“但如果我告诉徐先生,这计算器之所以能够计算如此复杂的数据,便是因为这电路板和芯片,而制造电路板和芯片的知识,就写在教科书上,这些计算器一样也是厂子作坊里造出来的——此时徐先生还觉得这是仙器吗?”
“如果我再告诉徐先生,就如同现在也有许多人不知道铁器是如何打造的一样,在我的来处,也有无数人并不知道计算器的原理,却依旧使用着它,并且相信这计算器是基于科学的道理被制造出来,也基于科学的道理被使用……那么,一样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一方坚信其是仙器,另一方则坚信这是科学造物,徐先生是如何看待这其中的异同的呢?”
谢双瑶开始重新组装计算器,给了徐子先一些思考的时间,顺便还安抚了几句,“之后你们做研究的时候会发给你们的,不着急,从事复杂计算的岗位都有得用。”
——这还挺有效的,徐老看起来没那么心疼了,不过他的沉思依旧,很显然,谢双瑶的问题也激发了他的思考。
“仅就此点而论……科学,似乎也可以视作是新的教派。”过了许久,他喃喃地说着,“而能制造这计算器的大贤,便可也算是如僧侣、神父一般的传法人……”
把科学当宗教吗……谢双瑶忍不住想到科学教,她有点囧,但还是忍着没笑出来,只纠正道,“这个我们一般叫他们做科学家。而且,科学家和神职人员的差别可大了,这个你看过宗教学的教材就能明白,科学不具备宗教的几个基本特点,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学允许自我否定,没有‘万能回答’,以及科学家并不因为自己的学识而在社会生活上享受什么政治和经济的特权。”
对徐子先来说,理解‘宗教’这概念是不成问题的,让他惊讶的是——“连宗教都有宗教学吗!”
“当然。”谢双瑶拿了个Kindle出来,炫耀着自己所收集的资源,“科学昌明,门类繁杂,学海无涯,徐先生恐怕也得在学科门类中做出选择,无法兼修所有呢。”
“……”徐先生已经顾不上被仙器震慑了——这一点倒是和她身边的近人差不多,大部分土著脱敏之后,还是能够客观看待谢双瑶的,不太会怀疑她大致上的人类属性,大多数时候,他们对仙器的震惊大概就是‘这也行?!’的等级。
更让他们震撼的,则多是仙器中所登载的思想,还有一些规模效应的产物,譬如此时的徐大人,就显然被为现代出版物的泛滥给震慑住了,谢双瑶教会他按键翻页后,他便缓慢地按着翻页键,按——按——按按按按……
当徐大人按了几十下,这书籍目录却依旧没有到底的时候,他的脸便已经很红了,谢双瑶看了眼,也就不忍心告诉他这只是她个人资源里教科书的目录而已,人家工具书、娱乐小说的分类都不在这,而且还没算影音目录。虽然SSR的接受能力也比较强,但还是要让徐先生缓一缓。
“这……”
SSR,在谢双瑶这里,一般都是当代人杰,或者是超时代人杰的水准,她在这样的能人面前不会太自满,觉得自己能跟上他们的思考速度,把他们的思路料在前头,只是顺着他们的思路往下走就行了——徐先生的思考速度明显就比黄谨要快,当然,也是因为黄谨得到的信息没那么多。徐子先看完这篇目录,沉思了四五分钟后,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很精辟,“老朽可否请问——既然六姐对格里高利历如此熟稔,又提到了‘这会儿用格历的国家还不多’,老朽可否推论,六姐的来处,是我们所身处之时的‘将来’?”
自己就推导出了‘将来’这个概念,并且运用起来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推出祖父悖论……谢双瑶又拿出了两碗水的理论,“不是此时的将来,更像是两碗水,涟漪相似,我便来自另一涟漪的未来。”
调整能力也出来了——虽然她说自己不是神仙,但上次的两碗水理论,表明自己来自未来之后,黄谨看谢双瑶的眼神还是有对异类(神仙)的崇敬,但此时徐先生望着谢双瑶的眼神已经相当平和,少去了敬畏感。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谢双瑶所说的思维方式:对于未知,视为可被探索的谜团,只是暂且没有掌握,但不能用‘神仙’这两个字做‘万能回答’,这是一种逃避。
徐先生当然不是逃避的人,此刻,他似乎已经将谢双瑶当成了一个博学的,从未来到此,掌握了更多知识,有一些非凡之处,但大体来说和百姓们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人,依旧值得尊敬,值得重视,但却无须太过畏惧。于是他注视着谢双瑶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些因年长而带来的慈和。
“那么,老朽便又有一问——若以格里高利历来计算……六姐来自多少年后的将来呢?”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那精妙的机器上,徐子先的语气有些难以察觉的期待和忐忑——他似乎在估算着文明的速度,估算着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发展的极限。从此刻连铁器都难得,从合金字模都稀有,私人藏书上千册书已是稀有的敏朝,发展到谢六姐随手一甩便是数千教材的未来,需要多少年呢?一千年?一千年恐怕也还不够,两千年?三千年?是否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
“嗯……从今年开始算的话,其实也就大概四百年。”
四百年!
这数字极大地激动了徐子先,他的双目愕然睁大,像是完全没有预估到答案,四百年——仅仅是四百年?
谢双瑶不知道该怎么给徐先生科普螺旋式发展、摩尔定律这些概念,只能简单地说,“您还是低估了全民教育的威力——当然,也不止这个,只能这么说,咱们现在就处于一个很高速发展的阶段,这个东西它不是按时间线性发展的,有点螺旋上升的味道——”
徐子先或许听懂,或许没有听懂,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迅速地问着,“那么,那么四百年后——我中华还是如今衣冠么?一切,还复如旧吗?是否已如吕宋,如安南——落了个为西洋人摆布的下场!”
“啊?”谢双瑶很少这么吃惊过,主要是这话怎么也不该有徐子先来问啊,“不是——这原来您也猜的到啊,西洋人没安什么好心——”
但她也迅速地理解到了徐子先的无奈——不错,西洋人的狰狞面目,难道他们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吗?信奉了移鼠,便等如是要在千万里之外,多了一个教宗作为领袖,政教那含糊的分界线,难道在自己的那篇文章之前,士大夫们就没有一点感悟吗?
明知如此,却依旧接触宗教,信奉移鼠,只是因为毫无选择,在儒教中再看不到一点希望,不得不与虎谋皮,只为了汲取一些新鲜的养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哪怕是幻想,哪怕是几乎注定的失败,却也比完全的绝望要多了那么一点可能!
“唉!”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在这一刻,她和眼前这激动得双目通红的老者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互相理解,“放心吧,虽然波折重重——也有过艰难的时光,但四百年后,总算也还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这似乎不能让徐子先满足,他执着地追问,“难道已不再是宇内第一了么?”
现在的大敏还算得上是宇内第一吗?不再是?这问得精确吗?
谢双瑶第一反应是杠,第二反应则有点好笑,看来TOP癌是根植传统的执着了,她说,“那毕竟是另一碗水的事了,当然还不够好,但不论如何,也绝对不差。反正咱们是绝对的主权国家,没西洋人什么事儿。”
虽然主权国家四个字他还不很理解,但谢双瑶肯定的态度这勉强告慰了徐子先的情怀,他满意了一些,旋又追问,“但彼时已非国朝天下了吧?改朝换代之时——”
问到这里,思维转动,或许是太过震惊,徐子先语速极快,将自己的思维全说了出来。“建贼——协运辽饷——如此提防,难道是建贼取了天下?!”
这绝对是此时的士大夫完全无法接受的答案,异族入主中原,这和中原人改朝换代是完全两样的概念——但却也是数千年来反复的主旋律,五胡乱华、宋金之争,元灭金宋……直到明教北伐,收复燕云,汉族方才迎来了又一个全盛时代,但不过数百年而再度被北方夷族入侵,徐子先目光空洞,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好几岁,他依旧极轻而跳跃地自语,“儒道告终……果然儒道已绝,以儒治国,便是如此!但建贼无道,他们只能取用儒教道统——其治也必不长久!”
“六姐!”他一下又激动了起来,甚至越过桌面,僭越地握住了谢双瑶的手,“四百年后,我朝——我——中华——可还是儒教道统?!可还是建贼当政?!”
“当然不是建贼当政!”谢双瑶大致能理解徐子先的矛盾与坚持——在这个时代,徐子先是真的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要承担的压力不是后人能想象得到的。她明确回答,“也不是你接触那些西洋人的道统,我们有自己的一套。”
“果然……果然另有完整道统!”徐子先的呼吸显然地粗重了起来,他的眼眶中充盈了热泪,他要说话,却又忽然闭上眼缓了缓,似乎是强行要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这是多年来儒教士大夫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谢双瑶也受到了异样的震撼,她时常能见到人间的疾苦,但这是一种较少见的痛苦——徐子先让她想到了许多别的人,她保持着充满尊敬的沉默。只是轻声说,“这毕竟是个好消息。”
是呀,这毕竟还是个好消息,四百年后的华夏,总比此时的暗弱胶着要来得好——要好得多!
徐子先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为着四百年后他看不见的,异世的后人,但很快,嘴角的线条又因此世此时的衰弱而抿紧了。
谢双瑶能感觉得到,徐先生正在心底整顿着思绪,他要放弃得实在太多了——尽管他很早就对买活军表示过了好感,并派了自己的儿子向买活军写信,婉转地暗示了自己的兴趣,但直到此刻,徐子先那颗犹豫不定的忠心才完全落定在了买活军这里,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未来那明确的希望,而为了这么几句话中透露的希望,透露的将来,即便要放弃原有所学的一切,放弃他第二次选择的道路,几乎是放弃五十年来所有的认知,尽弃所学,重修新道,徐先生也在所不惜。
尽管她还有无数的会要开,但这一刻,谢双瑶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徐先生方才慢慢睁开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点儿,甚至还微微一笑,“能于残生一睹异世将来道统,此生已是无憾……如今六姐的来龙去脉,老朽已全然知晓,便还有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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