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艘船在海港处现身,引发了相当的骚动,如此的庞然巨物,也让张宗子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甚至当天就包船划到了这大船边上,一观究竟。划船的渔夫吓得手脚发软,在他身边焚香祭拜,而张宗子却是雀跃兴奋到了极点,他在买活军扔出的浮标之外,指使着舢舨来回逡巡,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日落西山之时,方才尽兴归去。
买活军并不禁止渔船过来看热闹,只要在浮标之外就行了,这也完全是为了小船的安全考虑——这样的大舰,随着海风稍微一个起伏,便可能带起更大的波浪,舢舨运气不好的话,被掀翻都不是没可能。至于说会不会有渔民潜游凫水,绕到浮标背后,这个买活军是不在乎的。任何一个近距离看到这船的人,都知道人力基本上是无法在这艘船上留下一点痕迹——最多撬些船底的雀嘴马牙吧,不过买活军还特意发了公告,说是这种船底的马牙和木船不同,是不能吃的,因为船漆很可能有毒。
——这封公告这几日带来了一个结果,是买活军没有想到的,那就是马牙突然间变得非常的畅销,许多渔民都声称自己的马牙是悄悄潜水,从大船上采下来的,而且大多人买回家都并不吃,而是晒干了要留个壳供奉起来。
除了渔民之外,百姓们固然也对这艘大船指指点点,甚至指点膜拜,但因为缺乏最基本的物理学知识,反应反而没有能走海的渔民、海商那么大,对于大部分没有上过船的百姓来说,船的大小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也不能很好地从远眺中的景象来判断这船真实的尺寸,即便是知道了这船便仿佛一个小岛,对于这一点的意义也并不明白,只是海面上突如其来地浮现了这样犹如礁石小岛的大船,对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个新鲜的谈资而已,这些不上船的人来看看热闹,或者是在海边跪拜上香一下,赞叹着六姐的威能,随后也就很快散去了。——云县的百姓,大多数都见过好几次世面了,这景象还不如每年新年有得看的仙画有冲击性。
但那些海商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坐过船的人,都能意识到这艘大船的意义,并为此震骇莫名、激动不已。张宗子虽然只坐过一次海船,但他是天生的享乐专家,看到这船的大小,便立刻明白,倘若能乘坐这样的船航行,必定是非常安稳舒适的,这样大的船,船舱的空间恐怕也小不了。当然,载货的空间那就更不必说了,张宗子第二次去看船,是和郑地虎大哥手下的小甘一起去的,小甘当时眼睛都发直了,他估量不出这船一次能装载多少货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的天下宇内,根本没有一个港口值得这船停靠,大部分港口一次性吞吐的货物量,恐怕也就是这货船上两三个‘集装箱’的份量而已。
六姐的来处,是何等广大的世界,以至于需要这样的船只在海面上不断地航行运货?甚至按虎哥所说(张宗子从未告诉过郑地虎,他可能比郑地虎大),‘这只是六姐手下一艘普通的货运船,战船还没往外拿’,可见这样的船还有许多的。
什么样的世界会需要这么多船来运货呢?张宗子很难想象,就像是他也很难想象,六姐的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贵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甚至多到了有些人不爱学的地步,张宗子听徐先生说,在六姐的来处,官府还要想方设法地找孩子来学习,如果有一个孩子上不了学,对官府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张宗子时常试着想象六姐那个世界的生活,他这数日的爱好便是雇佣舢舨,往天河舟那里开去,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远眺大船——他想看到全貌,因此距离比别人要远,一开始,有能力驾船过来的海商多是开到他身前去,但他们既然没有上船的能力,很快也就退回到张宗子身侧,和他一起欣赏着旭日碧海之上,静静栖息的这艘巨船,仿似一座小岛,在海面上构成了前所未有的神奇景象,令人沉醉往返,仿佛陷入了某种超然的精神境界之中。
张宗子用了几个晚上连夜绘画了几副落日巨轮图,他虽然很想混到船上去见见世面的,但想上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张宗子实在是排不上名,即便他愿意把张家贡献出来也没用——他在张家说话还不算数呢,这一点买活军是清楚的。而更可气的是,除了张宗子之外,他认识的许多人都上过这艘船了,郑地虎自然不用说了,这船就是为了他被放出来的,除此以外,徐老、李老也上船去做了研究,还有郝大陆他们这些船工,也有缘分登船看了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要造船的,用六姐的话来说,‘要让他们明白未来科技发展的方向’。
甚至连这一次没有登船的谢向上,也曾经登陆过这艘天河舟,张宗子对他死缠烂打,而由于他一向是很讨人喜欢的,谢向上便告诉他,买活军之前就研究过该如何在海里放出巨轮,因此他们对巨轮都不是太陌生。“关键是要测量距离,这个如果心里没数的话,很可能会压死人的。这些归根到底都是科学问题。”
这真的科学吗?虽然张宗子对科学这个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异能怎么能算是科学的一部分。他想知道当然还有更多,但再往深处去,谢向上就不肯说了,他还指点张宗子说,“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热闹,你想要凑近了,其实可以去考专门学校,像是这一次,专门学校一些专业对口的学生,也能登船,或者就是设法考去《买活周报》,编辑部有采风史,当然也是可以上去的。”
专门学校是张宗子之前就听说的东西,和现在的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是并行不悖的一套体系。比如说徐先生最近新收的徒弟小佘,他在读中级班,但同时也上着机械方面的专门班,又跟着徐先生来进修数学,按徐先生的说法,小佘在算学上的天分极其惊人,他来到买活军这里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已经是把高级班的教材都自学懂了,现在可以学习‘大学版’的教材了。
但与此同时,小佘在其余科目上的天分比较普通,他用了几个月时间才能掌握拼音,到现在只认识2000多个常用字,除了物理、化学之外,小佘对历史、政治之类的科目通通都是低空飞过,因此他在这些科目上还在上中级班。同时因为他在机械上也拥有较高的天赋,又可以上专门学校,学习如何使用和改进蒸汽机——
小佘可忙得厉害,张宗子和他就见过几面,听说他以前是个渔夫,但现在反正是一点看不出来了,小佘肤色白净了很多,因为他不用去外头做活,在专门学校上学是有钱的。现在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裤,推着青头,架着眼镜,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的,在学校周围跑来跑去:他的几个工作都和学校有关,专门学校也在这一块,因此他才能忙得过来。
所以,连小佘都上船看过了,而张宗子却直到大船被谢六姐收了起来,都没有找到机会能登上去瞧一瞧。这可实在太叫张宗子伤心了,毕竟这天下间的好东西,什么时候不是宗子得头一份儿呢?这样的委屈对于张宗子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受,而且甚至在他能想到办法之前,这艘船便这样不见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事化作无数信件,向每个友朋倾诉——
还好,买活军的邮政服务没有扩展到绍兴和武林,否则光是寄信的费用,恐怕都要让张宗子破产啦。他祖父因为他轻狂行事,一个月只肯诸掌柜给他三十两零花,虽然张宗子还能撒泼打滚地弄来一点,但再多了诸掌柜也是没有办法的。
之前有郑地虎在,张宗子几乎用不上什么银子,三十两是很够用的。他除了给自己买了两身里外冬衣替换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钱的地方,因为买活军这里的书实在很便宜,而他以前花钱的事物,诸如名花、古玩什么的,这里压根就不供给,诸掌柜还买了一套水泥院子,算是铺子里置的产业,由张宗子居住,三十两银子足够张宗子顿顿下馆子的了,他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唯独的烦恼只是——
“诸大哥,咱们真没有什么能加政审分的办法了么?”
张宗子这一次又是来压榨诸掌柜的,主要倒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自己的政审分,他之前一听说谢向上的建议就很感兴趣,非常想去《买活周报》谋个职务,谢向上帮他打听了一下,告诉他,张宗子两个条件都不够,第一,政审分不够,第二,他的语文分数也不够,《买活周报》至少要初级班就读,有一次语文考试在九十分以上才能参加。
后者还好解决,张宗子是很灵活机动的,学就是了,他之前的成绩不够,只是因为他还抱着自己的一点矜持,觉得买活军虽然什么都好,但是在文雅上还是不如外头的。但自从见到天河舟之后,不知为什么,这点最后的骄傲也就没有了,张宗子最近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他找工作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尽量地多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些什么。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给编辑部倒贴钱。
但即便如此,不要工资也不是张宗子的优势,他的政审分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他是作为肉票被绑回来的,算外来户,基础分很低,而且他祖父也不赞成他来云县,所以他无法共享张家的政审分,买活军这里的政审分是这么规定的,没有分家的话,父子兄弟之间是可以共享一定的基础分的,可以按比例折算,比如张家因为做生意,陆续累积了20个政审分,那么张家的子弟过来读书求职,基础分数也会比单纯的外来户要高一些。但像张宗子这样的情况,除非诸掌柜拿出老爷的书信,还要加盖了当时开户时的印章,否则是无法继承分数的。张宗子的起点连郝六哥都不如……郝六哥至少还是船工,属于紧缺职业,刚来就给他加了五分,又因为带了两个女娘来,又加了一分,这里起步就是九分了。
编辑部的招聘中,对政审分的要求相当的高,至少需要二十五分,张宗子这一阵子潜心钻研政审分制度,现在已经是半个专家了。二十五分在非吏目岗位里算是很高的了,一般的说,现在较为低端的工作对政审分都没有要求,只有账房、会计、伙计、厨师,这些对东家的生意很重要,需要对人品有一定要求的职位,才会要求个二十分的政审分,这基本就是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后,老百姓的基础分。
想要再加五分,容易不容易呢?倒也是容易的,加分的点不少,比如倘若一个村子愿意给女娘分田,该村所有人口都能加个三分,这里就二十三分了,考试中成绩优异,在县里取得名次也加分。平民百姓只要品学兼优,凑到二十五分并不难,卡他们的是语文成绩,大部分学生在初级班,很难考到九十分以上。能够轻易取得这个成绩的,家里多数都有一定的教育背景。不过百姓们想去买活周报当编辑的人也并不多,那不就是个印书坊吗?大部分文章都是官府刊载,这工作远没有吏目来得有吸引力。
像是张宗子这样的情况,要凑基础分就比较棘手了,首先他要写信说服祖父,让祖父愿意和他共享自己的政审分——这里大约是十五分,而且积攒得是不容易的,商户和买活军做生意,一次要达到一定金额以上,才能加一分,封顶是十五分,张家能拿到十五分说明和买活军贸易活跃,还是大客户,因此谢向上、于小月他们对张宗子还算是比较客气。
而剩下的十分,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凑,要么是能为买活军买到稀缺商品,比如前段时间的牛,一次二十头以上能额外多加一分,数量再多还能再加,最多不超过4分。这个张宗子现在是赶不到了,只能等买活军再度扩张,因为买活军治下现在的确是不缺牛了。最近报纸上搜求的是能造船的阴干木,这个他说实话也的确弄不到。
要么,就是能为买活军介绍到稀缺的人才——船工是一种,撮合阴干木交易,带来阴干木大商户也算,要么就是曾考中过进士的人才,实在不行举人也能按数量来加分,这一点张宗子不占什么优势,真正占优势的是从前的县令,那都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比如于小月的父亲于县令,阖家先后前来投奔的前衢县王县令,云县被占据时已没有县令,忽略不计,除此外还有长溪县、吴兴县、江县、延平府……这几个县令互相说服,立心在本地安家之后就开始各种写信拉人头,真给他们拉了不少同年过来,要不然于小月也不可能入选军队,她政审分原本是不够的。
张宗子现在对于姑娘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了,只有无尽的妒忌,太过分了!凭什么她就能说服父亲,而张宗子自己怎么写信哀求,祖父都铁石心肠呢?这一定是母亲故去的缘故,没有母亲在祖父面前斡旋,祖父现在显然更疼爱平子,把他都给忘啦!
指望祖父出面拉人头是不行的了,他舅舅更不可能被说服,而且确实也不方便,那几个县令基本全族都过来了,而且原本就人微言轻,像是他舅舅那样还指望在敏朝有所建树的官员,是不可能为张宗子想当采风使就去写信拉人头的。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指望张宗子自己发挥奇才,为买活军夺取绍兴立下汗马功劳,帮助买活军消化绍兴了,但这也是很难的,因为绍兴本地的读书人非常多,张家并不在舆论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张宗子觉得自己的家乡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说不定会给买活军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也看不出买活军有什么往之江道扩张的欲.望,目前看来,买活军应该是要和鸡笼岛的十八芝合流,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海事上。
“唉!”
这天周六晚上,他找郝六哥吃饭时便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你说我该去哪找政审分呢,大陆,难不成我要被卡死在这两分上了?对了,你们之前的那个军训计划,向上大哥怎么说来着?他答应了吗?这个能不能加分啊?如果能加分,那我也去!”他已经不择手段了。
实际上,张宗子的年纪很可能比谢向上、郑地虎和郝大陆都大,但他叫别人大哥实在是很习惯的,而且也一点都不违和,郝六哥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说,“不是非常顺利,吃饭时再谈吧。”
郝六哥因为有个小脚母亲要奉养,并不能住在宿舍里,他们一家还是赁房住,是老式的木板房,条件不算太好,天色暗了,他那小妹正在屋里屋外的点蜡烛——她们倒是不去吃饭的,虽然张宗子愿意请客,但对他们刚刚外来的人来说,女眷似乎还是不习惯参与男丁的交际。听到张宗子的感慨,她看了他几眼,便拉了下郝六哥的衣袖,轻轻用方言对他说了几句话,自己先躲进屋子里去了。
郝六哥听了,倒是噢了一声,转头说。“宗子哥哥,我幺妹倒是给你出了个主意——你想进编辑部去,便只能是破格录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给编辑部投几篇稿子呢?”
第160章 郝大陆也卡分
投稿?
这是个有些陌生的概念, 张宗子也用了一点时间来理解,“买活周报上除了广告以外,也接受外人撰写的文章故事吗?”
《买活周报》迄今为止,已经发行了有一二十期了, 其中的版式也为大家所熟悉, 第一版、第二版一般都是属于官府大事的, 第一版用来宣布一些关系到买活军全境的大事, 而第二版一般都是地方性的政策变动告知,还有一些吏目招考、扫盲班考试成绩总结之类的文章,像张宗子有时候都会跳去不看, 此外,还有一些种地的知识, 这个倒是农户们很留意的。
第三版一般是医学养生知识为主,这一版是最受百姓们欢迎的,而且凡是刊登出来的知识,都能引起民间的热潮, 比如说买活军介绍了抽烟可能致癌,刹那间烟草就卖不动了,而且常常炒菜的厨师中也流行起了戴棉纱口罩, 又有提倡灭鼠,防止鼠疫, 于是民间争相养猫,从北到南都有富户悬赏买老鼠尾巴,就连乡间也热衷于挖田鼠洞云云。
第四版、第五版, 便是商家最为关注的广告了, 求购、销售、招聘广告都在上头, 每一期周报发行, 立刻就会有长随买下十余份,送到客栈来,当天客栈里吃早茶的掌柜们没有不看广告,不做标注的,而招聘广告在民间也非常的走红,很多人家会研究招聘广告的变动,以此来判断自己今年的行动,该去哪里做工?做什么工?这些事情都可以从第五版上看出来。
第六版、第七版,内容就要随意很多了,有时候会刊载一些社会上的新闻,编辑部对此的态度也是不一,或许是赞许,或许是反对,或许便是很中立的报道,也有读者来信的板块,但并不很稳定。有时候还会写一些趣味数学题,一些科学知识,张宗子是很仔细地看这几版的,仔细想想,这读者来信也可以算做是投稿——而且给编辑部写信的读者应当很多,不知道编辑部筛选的标准是什么。
“上一次看到的读者来信,是临城县两个老先生的来信,呼吁分家时要留下足够的温厚体面,同时细数了他们所知的,老人分家后的凄凉结局,请买活军出面要管束子孙不孝。”张宗子记性好,“这大概是七期以前,后续还有一些来信是回复这个倡议的,好像都是以老人家为多,但好像不见官府有什么表态呢。”
这和外头也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维护孝道是外间官府的大事,但买活军对此却似乎很懒怠,这是一个非常注重协议的官府,他们倒是在第六版刊发了一些分家的社会新闻,介绍了老人是如何运用协议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似乎算做是读者来信的回应。张宗子想到这里,便觉得脑海中又有一块区域仿佛被打开了一些——这算不算是对民间的呼声有所回应?
好新鲜啊,还是第一次看到官府用报纸来回应民间的一些舆论清议的……
要说民间舆论影响官场,敏朝当然不是没有,甚至还非常的风行,敏朝的太学生一向是很会闹事的,读书人也很懂得利用清流来为自己沽名钓誉,受廷杖被视为是一种荣耀,读书人很习惯于用过激的手段来获取舆论的关注,从而迫使朝廷在某事上做出正式的表态——不过,这表态通常是以批红、谕令的方式传达,表面上不太会有明确的因果。
虽然朝廷也有报纸,但似乎从未采取过在报纸上刊发文章进行回应的形式,张宗子不由得就琢磨了好一会,作为一个读书人,虽然还没有明确地涉足政治,但他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做法的许多好处,并俨然因此心醉神迷了起来。
“令妹的意思是让我给编辑部写信吗?以读者来信的方式投稿?”
郝大陆的这个妹妹是不怎么愿意和男□□际的,虽然平时上课时挺活泼,但基本不和男性直接对话,既然如此,出于礼貌张宗子也就选择让郝六哥来当中人,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宴客,请诸掌柜铺子里的小伙计跑腿买了饭菜来,大家分席而坐,李小妹和郝太太在里间帘子后头,三个男人在外头,各领了一个高桌,算是一席,这是‘外头’很常见的宴客方式,连郝六哥、安叔这样的苦力都不陌生,但在云县却是绝对的少数派,云县这里现在男女同桌用餐已经完全不是事了。
因为女眷们难得登门,机灵的伙计小白抬高了宴请标准,买回来的菜有糖醋鸡架、水煮肉片、铁锅炖鹅,贴的玉米面饼子,还有蘸酱吃脆生生的小黄瓜,这道菜不便宜,才刚开春,大家都在吃腌菜,生黄瓜都是在玻璃暖房,或者有地暖的房子里培育的,这道菜比肉还贵。
除了鸡架照顾了张宗子的口味,其余几道菜无不是浓油赤酱,水煮肉片放了大量的辣椒,很对川人的胃口——川人实在爱吃辣味,他们几乎疯狂地消费新上市的辣椒干,甚至在自己租住的小院子里已经起了土垄,准备一开春就种起辣椒来。郝六哥坐下来,先吃了几个饼子,再开始吃肉,张宗子自己拿着鸡架啃,也不在乎吃相,倒觉得痛快。至于安叔,他喜欢吃鹅头,正就着杯中饮子啃呢——他们倒都没有喝酒,因为买活军不喜欢活死人喝酒,只是喝着甜甜的米汁。
李小妹隔着帘子也可以听到张宗子的话,她是听得懂的,也会说官话,但依然是用川蜀方言回答,郝大陆做翻译,“那倒不是,她如今在川香蜀味做帮厨,那家小馆子距离周报编辑部在云县的办事处很近,编辑们时常会来吃饭的,也有提到稿子不够用,尤其是第六版、第七版,负责这两版的编辑老被训斥呢,因为现在每一稿都还要六姐过目的,六姐觉得他们能力不足。”
这倒是在理的——买活军崛起才多久呢?彬山老班底才多少人?他们的确是缺人才的,而在这方面,外头的读书人,尤其是张宗子的确拥有常人难以比拟的优势,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不足在何处,可有说?”
“首先是写作格式不对,不按范式,这里有编辑原也有秀才功名的,他老写得太深奥了,就和以前那种文章一样,文绉绉的,俺们看不懂,六姐说百姓不懂就不行,不管文字多雅驯都不行,报纸就必须写大白话,要所有人都能看懂,得和第九版、第十版的笑话、故事、小说一样。”
“要学白诗嘛!”张宗子信心十足,大不了以后都请老妇读稿,“还有呢?”
“还有就是选材太拘谨了,而且写得慢。”郝六哥倒是做得好翻译,连安叔也听得饶有兴致,“周报不是说每一期都有七天写稿,要校对、排印、印刷、裁剪、分发,譬如说咱们看的这一期,是昨天发售的,其实一周前就基本要定稿。官府发来的文章,照本宣科也就是了,倒是不难,需要编辑自己采编的版面,七天两页,你算算,至少是两三万字,云县这里两个编辑,许县那里两个编辑,四个人,七天合计要写四五万字,而且这不能瞎编的,不是话本子,你就想想,这有多难吧。”
如果是各地的新闻,那还要算上去采风的路费,张宗子这么一算,顿时意识到四个编辑的确是不堪重负,有接受社会来稿的需求,当下便眼睛发亮,摩拳擦掌,“不错,不错,多谢李姑娘提醒,这正合适我!”
又叹道,“李姑娘如此灵醒,成绩也好,做个帮厨真是委屈了。”
郝六哥也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她政审分不够,现在只能先读初级班,看看风头,唉,我们这批新来客,许多都要卡在政审分上。”
大家都是卡分人,张宗子很能体会郝六哥、李小妹的困难,尤其是这种急于进步,却囿于制度而被本地人甩下的感觉并不好。当下便道,“大陆,你也该写信去报纸,为咱们这些在本地讨生活的外地人发发声——别怕写不好,我可以为你润色。我瞧你们一家都是难得的人才,但现在却不得个好职位,伯母也只是为人缝补度日,确实叫人心里不服气。”
这是实话,固然,买活军这里的日子,和叙州那里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便是靠着郝六哥和安叔做船工的收入,要养活一家四口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人比人,比死人,郝六哥又是个有雄心的人,首先摆在这里,便是房子的问题,云县这里的水泥院子,一间现在是要一二百两银子了,将来还会更贵,他们是船工又一定只能住在云县,那么买房便成了个很大的问题,其次郝六哥还想包船回老家去接人,这里动静都是要钱,他的确有强烈的晋升欲.望,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找到方向。
安叔是老船工,也只能做船工,郝六哥,若完全按他自己的心意,他是想当兵的,这一点张宗子也是知道,只是和他一样卡在了政审分上。还有一个,他母亲是小脚,郝六哥去当兵了便无人照顾,这也牵绊了他的脚步。
至于两个女眷,郝太太现在也在上初级班,只是她求职不太好找——她走路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就只能找些文员、账房的活计,但账房也要走路呀,这一个走路,便把郝太太限制住了,她只能做些缝补的细活,自己开了个小裁缝铺,为那些忙于工作,无心手工的家庭做些缝汗衫里兜、绣时兴花样的小活计,一天勉强赚个二三十,连育儿所都开不了,因带孩子还是很需要体力的。
李小妹这里,她不喜欢和男人接触,选择就业的余地也就很有限,由于云县这里的工厂暂时都满员,要做工得离开云县,她又不愿离开郝家,便只能先在私人开的餐馆里找了帮厨的活计。一天三十文,倒也不多不少,但显然各方面都不如在工厂里做工体面。这四个人四个姓的古怪家庭里,只有安叔的职业是很如意的,其余三个人都各有各的烦恼。
郝六哥这里,烦恼又比别人多了一点,那就是他想组建义军,接受训练,做买活军的辅兵,这个提议,他和毛荷花都满心以为必然能被买活军喜欢,但却被谢向上拒绝了,买活军并不需要辅兵,说到运送物资,他们自己的吏目是最出色当行的,而且军队里本来就有勤务兵的训练。
这是明面上的理由,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不会这么简单。张宗子吃了一杯米汁,慢慢地寻思了起来。他这阵子常和郑地虎在一起,听他谈论天下大事,眼界不知不觉也打开了些,因便道,“大陆,仔细想来,也难怪向上大哥会直接拒绝——你想想,乡党受训,那就是乡兵啊,这支乡兵的统帅是谁呢?除了你和那位荷花大姐以外,恐怕他们是不会服从于别人的,买活军这不等于是出力在为别人练兵吗?”
这话郝六哥听进去了,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有些悔恨地说,“唉!这我没想到——但——”
“但‘外头’不都这样吗?操练乡兵,都是本地人挑头,官府和乡兵的首领打好交道,便可以不断地扩大自己率领的乡兵范围,达成势力的扩张……”张宗子说,“但买活军这里,和外头又是完全不同的,大陆,咱们不能以从前的经验来套用到现在,需要随机应变才好啊。以买活军治理的精细程度,就算你们不需要买活军帮忙练兵……我觉得他们也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军队外还能掌握一支定期操练的乡兵的,你怎么说呢?”
这一次,不等郝大陆,连安叔都用不熟练的官话说,“不可能的,绝不许的。”
看来他之前也不赞成,只是很难说出缘由来,现在被张宗子说透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附和了起来,只是叫他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安叔也拿不出来了,只对郝大陆道,“我知道你心急,这里地方是好,也都想让兄弟们享福,但办大事的人,要懂得忍噻,你在造船,便先把造船学好了,再说其他的不迟。”
郝大陆苦笑着喝了半杯米汁——造一艘船起码两年,三年都是有的,而且还是见过了天河舟以后便变得那么没劲的小船,张宗子倒是可以体会到郝大陆心底的焦急,也帮他想着办法,忽而灵感袭来,不由笑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也是从报纸上看来想到的,你说,若是川蜀汉子合议承诺,若是分了田地成村耕种,便保女娘也能分田,若是在城做工,便保了将来自己儿女平等继承财产——如此签下文书,以此为担保,能不能先赊些政审分来用,叫你们可以参军,让买活军的船只,优先去叙州那一带接人过来呢?”
第161章 张宗子,大孝子!
赊分这个想法, 并不是张宗子突发奇想,而是他自己心里早就在一个劲儿意淫的美梦——如果分可以赊就好了,如果政审分可以赊的话, 他就能提前四十年把自己的家产变现, 捐献给买活军的那部分政审分提前取到手使用:张宗子的父亲今年也才四十岁刚出头,分家产怎么都是几十年后的事, 不过,人生七十古来稀, 张宗子觉得他把父亲的寿命多料了十年已经很孝顺了。
他心底还藏了一个更孝顺的计划,张家是绍兴一带的大家大族,张宗子的亲朋好友中就有十几个进士, 他亲舅舅先在朝中为官, 此时暂时下野,这是个可以绑架的对象,此外,他父亲此刻也在山阳道鲁王府中做长史,张宗子将来也可以效仿延平郡王府, 说动——或者干脆胁迫父亲来个鱼死网破、里应外合, 让买活军吞没鲁王府的万贯家财。这都可以给张宗子换来丰沛的政审分。
不过他目前还没有勇气主持如此庞大的计划,也在人选中跳跃不定, 娘亲舅大,张宗子是被外曾祖养大的,与舅舅的感情很深, 似乎孝顺舅舅更可行一些, 但父亲又是血缘上和他最亲近的人, 而且鲁王府肯定要比绍兴张家要有钱得多, 倘若拿下了鲁王府, 买活军在登莱的行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和东江军的联系也将更方便,更紧密。
他自个儿的政审分还在云里飘着,张宗子便热情地先为郝六哥分析筹划,作为自家的演练。“咱们在买活军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此处和外头处处都是不同的,其中最不同的一点,便是人情在此处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是以,我以为,便是由我来执笔,为你们渲染叙州兄弟的苦楚,更在报纸上发了出去,也不会起到什么效果,买活军是不会搭理的。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叙州并不比别处就多苦什么。”
这一点郝六哥也是认可的,点头道,“是了,说苦,辽东是真苦,我们川蜀虽然也闹乱子,总的来讲,要好得多。连东江军尚且不能说动官府,多出船去运人回来,便可见得官府做事,是只讲好处的,宗子哥哥,这一点你看得明白,弟弟佩服。”
郝六哥虽然囿于见识,先出了个馊主意,但他也有过人之处,一来是有气魄,有领袖心,二来便是说话好听,张宗子吃他一捧,不由眉花眼笑,吃了一杯米汁,又分析道,“既然如此,那这思路便很简单了,和买活军打交道,要许之以利,你想让他们多做事,便要让他们看到多做事的好处。那么买活军现在看重的是什么呢?今年是不要牛了,他们要铁,这个川蜀自古便没有多少。”
“船工,川蜀是有一些的,但还不够,因为大江沿岸,河船工很多,川蜀算来是在大江上游,距离最远。这不算什么突出的优势——那么除此以外,他们还看重什么呢?”
“人才,买活军还看重人才。而且这里的人才和外头不同,可以分为几种,第一种是一来就能考过扫盲班,之后便可以投入生产,被他们使用的人才,譬如小弟这样,在外是个读书人,考过了之后,不论是做小吏目还是做账房,都是合用的,这一种,买活军很乐意接收。但川蜀那里的百姓,能符合这一条的很少。”
“第二种呢,便是我从报纸上总结出来的——买活军需要在生活范式上完全听从他们安排,并且发自内心接受的,能干粗活,能服从指挥,能上课的汉子。”
这句话一出口,郝六哥和安叔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安叔连米汁儿都忘记喝了——他一直偷偷往米汁里兑点酒,另外两个人装着没看到而已。郝六哥更是脱口而出,“是呀!这话我怎么就说不出口呢——宗子哥哥真是……善总结!我那三德兄弟便如你一样聪明。”
有这两个捧哏,张宗子也是谈兴更高,嘿嘿一笑,自得道,“这也是我从报纸上总结出来的,按说以咱们买活军的勇武,又有那天河舟相助,便是刹那间席卷天下,又有什么不能的呢?买活军之所以扩张得慢,恰恰是因为六姐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培育百姓,她是要百姓全按她的意思去活才开心。”
“那六姐想要什么样的百姓呢?第一,是爱上学的,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六姐喜欢所有人都上学。”
说到这里,众人脸上都浮起微笑,张宗子是钦佩,而郝六哥等人却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不论他多急于出头,多么怨恨这政审分的制度,郝六哥对六姐,对买活军治下这好日子的感恩戴德也是不会有丝毫褪色的。
“第二,是爱写协议的,这也可以分为处事清爽,成年后便分家,分家协议写得清清爽爽,不出纷争,一家人各自报效官府,便是调动去别的城市,也能顺从,而不是尽量在本地抱团,到处地和别的宗族起纷争,总之便是尽量地听官府的话,除此之外,不让任何一个团体来约束他。”
这里有许多话,张宗子也是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感觉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了。他说道,“第三就是能遵守六姐这里的新规矩——给女娘继承家产,给女娘分田,当然,自然是再没有缠足这一说的了,此外还有给女娘上学,让女娘出去做工,或者在婚书上也可以做出协议,任何权益都平等。总之就是这些新东西,是不易为本地人接受的,那就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的优势,他们本地人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可咱们叙州的兄弟有些还活不下去那!这些事情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呢?倘若还有人觉得这些都是坏了规矩,是不能接受的,那就说明他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可以先把来买活军的机会让给别的兄弟嘛!”
为什么本地人有些还犹犹豫豫,不愿接受这些新规矩?郝六哥以为这也是能理解的,因为这些规定,对他来说一个并没有什么好处,甚至有些似乎还有害,第二个和原本的生活也有极大的不同,本心里总有些怀疑,是一种不愿去变化的心态。
倘若他也和本地人一样,无求于官府,生计无忧,对这种非强迫的措施,他大可以置之不理。但既然现在他有所求,而且有所图,也想着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那郝六哥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些政策看似并不强制,但其实已经反应了官府的需求——原来都吃黍米饭,突然间官府说还可以吃菰米饭,他要是不想卖菰米,费这事干嘛呢?
虽然或许遵守这些规定并不会立刻加政审分,但若是想在买活军这里步步高升,那肯定是要拥护所有新政策的。郝六哥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觉得张宗子说得很对,本地人犹豫,那就是外地人的机会,本地人已经过上好日子了,难免挑三拣四,他们的热情绝对比不上想要过着好日子的外地人,二者的心态完全是两种样子。
“说得对!”他立刻便表态道,“我可以代我们巴蜀船工说一句,这些政策我们全都可以遵守,半点不打折扣,倘若能让我带船回去接人,那么要上船的人若是不按手印,不承认这些,是绝不会叫他上船的,这些买活军的吏目都可以做见证!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叙州来的人,定然都能做六姐这里的良善百姓!等将来六姐收服了巴蜀之后,我们也一定下死力去做工作,保证在巴蜀这一带把规矩都铺开,绝不叫我们赊来的分数落空倒扣回去!”
他说这话是极其真心实意的,因为这关系到了郝六哥现在的晋升通道,如果不能说动买活军赊分,郝六哥就几乎是卡死在船工这个岗位上,不能有丝毫的变化,李小妹等人也便不能考吏目,一步慢,步步慢,这让他们怎么能甘心呢?
张宗子也相信郝六哥不是花言巧语,因为买活军对规矩一向是非常严格的,比如说张宗子,他很得徐先生的喜爱,甚至听谢向上说,连六姐都知道他的名字,听到他们禀报这个主动投靠的肉票时,还笑着说了一句,‘是他呀——’(张宗子当时心潮起伏了好久,他觉得这预示着将来他是个大人物),但即便如此,规矩就是规矩,张宗子还是没有额外的政审加分,也不能登上天河舟去看一看,他的《桴海观大舟记》依旧缺失了登舟后的所见,只能从徐先生的复述中去想象和摘抄。
这是想起来就让人落泪的伤心事,但也说明了规矩的严格。张宗子现在发现,规矩越严格,对于遵守规矩的人来说就越有力,只有如此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矩,人们才会消除对规矩的质疑,更主动地去适应规矩,比如郝六哥,现在他虽然因为政审分而痛苦,但却并不会怀疑这不公平,这是对叙州人的苛待,毕竟连张宗子这么有办法的人,也一样因为政审分而为难呢。他还是积极地想要通过拥护规矩——而不是破坏规矩,为自己谋取一些利益。
“这件事由我来形成文字,递给向上大哥吧。”他们商议着就把此事定了下来,“还是不要再麻烦毛家姑娘了,主要是这主意也帮不上她们。”
辽东那里是一个运力的扩大问题,和叙州这里希望能建立固定运力,的确有所不同,现在登船来的辽东人本来就是女娘居多,买活军这里的政策对她们来说本就是有利的,就没办法割让自身原本拥有的选择权利来换取更多。郝六哥若有所思,他觉得今晚这顿饭比之前蹭郑老哥都更有意义得多,他的脑子仿佛都更好使了,感觉学会了一种新的看待事物的办法——而且还是能到处去用的办法,并不止限于这一件事上。
定下了这么一件大事,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至少有进展,吃喝起来便更有劲头了,郝六哥已经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些菜肴,小白买得好,份量五个人分分,几乎都没有剩菜——这里最无事做的张宗子,现在一天至少也要走万把步的,郝老娘操持家务,李小妹帮厨要颠铁锅,安叔和郝六哥是船工,体力消耗都大,食量也自然跟着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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