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碎鸡丁
沿途的宫人纷纷行礼问安道。
是的, 瑞王登基继位, 沈琴央却未能加封太后, 宫内上上下下照旧称她为皇后。
下人难免议论, 古往今来, 还未曾有过这种先例。虽说登基大典匆忙, 但总不至于疏忽至此。
不过纵然t下人们不敢过问, 朝堂之上总有大臣上书提醒新帝,可瑞王对此的反应实在略显淡然。只推脱说母后因为贼人攻城时从城墙跌落, 伤了腿不方便行走, 暂时无法受封太后迁移宫殿。
于是一拖再拖,也就没人提些什么了。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似乎大有深意。
沈琴央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名了,现在她想要弄清楚的,是另一件事。
她来到了养居殿, 关贺成衍的地方,也是他死的地方。
据说,贺成衍死在了一个雪夜, 原本守在门外的丫鬟小厮都嫌风雪太盛,天气太冷, 所以找背风处歇息去了。贺成衍独自一人被锁在屋里,即便弄出了许多声响也被呼啸的夜风吞噬殆尽。等到次日清晨下人开门进屋侍奉,才发现他的尸首已经冷在了榻上。
屋里,尽是破碎的花瓶,倾倒的桌椅。
他似乎挣扎了许久,走得并不平静。一国之君,竟是这般不得体面的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沈琴央站在被搬空的屋子中央,闻到了一种腐朽的冷意,她忍不住地去想象贺成衍死时的样子。曾经床榻上温存流连的枕边人,多年来朝堂上分毫不让的政敌,说不感慨是不可能的。
甚至,沈琴央竟生出些许悲伤,但并非出于对贺成衍的追思,而是一种兔死狗烹的凄凉。
说到底,她和贺成衍不过是一种人。
起初沈琴央自认为是异世界的穿书者,因为早已通读过所有人的命运,便觉得站在了上帝视角可以俯瞰一切。她借助着剧情,不择手段地除掉所有挡她路的人,费尽心力爬上了想要的位置。回过头来,自己也成了权力驱使的怪物,早已和这个虚幻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这一路,她不断安慰自己:我不过是想活着,何错之有?
可贺成衍的死突然让沈琴央觉得,这一路的种种竟没有任何意义。斗到现在,她与贺成衍没有一个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但沈琴央还是支撑着,将屋中仅存的几个物件翻找了一遍。贺成衍死后尸体抬出去,贺景廷即刻就命人将这件屋子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早已没什么可以搜的了。但沈琴央总觉得,贺成衍不可能不留只字片语离开。
她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摸了摸,沈琴央控制着不要去想贺成衍就是死在这上面的,床褥下一片潮湿的冰冷,她掀开来看,床板上竟残留有干涸的血迹。
沈琴央凑上去,才看清楚这原是用血写成的字句,只是写的人手抖得太厉害,才看上去凌乱难辨。
“这...是贺成衍留下的。”
生命的最后时刻,贺成衍咬破手指用鲜血也要写下来的话,不过五个字——
是你选了他。
短短的一句话,没有说你是谁,更没有说他又是谁。可沈琴央却清楚地知道,贺成衍是写给她看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他死后来找线索,才留下了这句话。
“是我选了他...”
沈琴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没有了迷茫。身后,屋门被推开,有人迈过门槛进了房间,但沈琴央没有回头。
带着寒意的冷风灌进屋里来,身后那人的声音温和:
“母后怎么在这里站着?屋子里没炭盆,还是回昭晨宫吧。”
贺景廷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身上也换成了帝王服制,丝毫看不出从前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竟有些自幼养尊处优供养出来的天骄贵气。
沈琴央淡淡道:“如今你既已称帝,就没有必要再称皇后为母后了。”
贺景廷苦笑一声:“母后这是在怪儿臣不行太后册封典仪了。”
沈琴央也不否认,她扶着贺景廷上位,就是为了做太后不被任何人掣肘。这一点贺景廷也清楚,没必要遮遮掩掩。
“现如今你登上帝位,朝廷之上呼风唤雨,无论先前是我的人还是贺成衍的人都被你砍去大半,罢免的罢□□放的流放。朝堂之上可谓是一人之上,还有什么是你说的不算的?”
贺景廷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因为沈琴央突然冷下来的眼神欲言又止。
沈琴央继续道:“你始终记恨我在浙北时毁了你多年的苦心经营,也是,习惯了背后执棋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棋子?来到京城后,明面上受限与贺成衍,暗中又被我摆布着,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沈琴央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认为的事实,没有看到贺景廷眼中的震颤。
“原来母后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沈琴央道:“事到如今说信任与否,陛下未免有些太过天真了,我只看结果罢了。皇帝驾崩,皇后失权,而你得到了最初想要的一切,还不够说明局面吗?”
贺景廷垂眸,方才的失仪已经很好地掩盖了过去,要说的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只落成一个无奈的笑。
“既然儿臣说什么都扭转不了母后的看法,再多辩解也显得虚伪了。”
沈琴央道:“但我不理解的是,拖着不册封太后,除了令朝野上下非议不止,残余下的皇后党日日在你面前上书进谏,不过是为了让我待在皇后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但若你只是想羞辱我,比这行之有效的法子有的是。”
如果说先前的话仅仅是令贺景廷失望,这句话便是彻底激怒了贺景廷。
他三步化作一步上前抓住沈琴央的肩膀,“我从未想过要羞辱你!”
沈琴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皱了皱眉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贺景廷欲言又止,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静下来松开沈琴央低声道:
“母后只需要知道,儿臣没有要难为您的意思,就好了...”
说完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看了看这间有些过于败落的屋子,“不过现下朝中还有许多变故,宫中也不得完全的安宁。从今日起,母后就好好在昭晨宫修养吧,腿不好就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说完,门外贺景廷随身的护卫进到屋中,意识已经十分明确。
离开前,他最后留下一句:
“就相信我一次吧,母后,没有人比我更想行册封太后典仪了。”
沈琴央:“...”
贺景廷走后,他的几个护卫上前行礼示意道:“皇后娘娘,请回昭晨宫吧。”
沈琴央也不抗拒,迈出了屋门,无视了门前早就停着的软轿,径直出了养居殿大门。
但去的,却是完全同昭晨宫相反的方向。
贺景廷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但又没人敢上前拦住沈琴央。他们都是在贺景廷身边做事的人,自然清楚陛下对这位先皇后的重视程度,哪怕她还没有册封太后,也是陛下见了都恭恭敬敬的存在。
但陛下方才的话的确有禁足皇后的意思...
于是只得在一旁委屈道:“皇后娘娘...陛下有口谕...”
沈琴央厉声出言打断道:“放肆,你们既然称本宫为皇后,陛下该是谁?”
几个护卫不过一群武夫,哪里懂礼教上的各种讲究,顿时支支吾吾不敢再言语,纷纷跟着谢罪。
没办法,只能远远地跟着皇后,看看她要去哪再同陛下禀报了。也许她就是知道要被禁足,打算最后透透风呢?反正总归皇宫就这么大,等娘娘逛够了,早晚还是要回昭晨宫的。
结果没想到,沈琴央来到了停放先帝的灵堂。
虽然新帝匆忙登基,但先帝还需在大丧后再停灵七日,百官大臣祭拜,宫妃需在此行跪礼哭丧。但因为仪式冗长繁杂,贺景廷对自己这个父皇也没什么感情,巴不得他丧礼凄凉收场,所以许多陪着跪着的宫妃都各回各宫待着了。
灵堂之中静悄悄地,只有白烛燃烧的声响,贺成衍的棺椁摆在中央,看上去有些凄凉。
她从香案上抽了三支香点燃,没有叩拜,直接插在了香炉之中,随后便跪坐在了灵柩前的蒲团之上,再也没有动作了。
贺景廷的护卫在灵堂外看傻了眼,不是说先帝和皇后关系不好吗?怎么往日其他与先帝你侬我侬情深似海的宫妃一个都没出现,反倒是与先帝水火不容的皇后来为他守灵了?
几个护卫当即去回禀了贺景廷。
本以为陛下会亲自前去,将皇后好言相劝哄回昭晨宫去,没想到贺景廷听完后当即冷了脸。
“她要跪,就让她跪吧。”
第102章 索命
线香焚烧, 灵堂中轻悄悄地,散开一片沉静的香火味。
沈琴央跪坐中央,双手合十, 掌中是一串浑圆的岫玉珠串。
她已经在此跪了一天一夜, 再跪下去,那条本就伤了的腿算是彻底废了。皇帝派人来劝过几次无果, 便放弃了。似乎是发现了她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亦或是觉得她那条病腿也逃不远了, 所以就连殿前看守的侍卫都撤了下去, 任由她独自一人于灵堂长跪。
没有皇帝的准许, 更是无一人敢擅自前来探视。
明眼人都看得出, 这是新帝在和皇后闹脾气,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谁这个时候敢上前多说话, 那就是触怒圣上的大罪。
灵堂中, 静得出奇。
突然,一道脚步声渐起, 自庭中缓步行至堂前。听声音, 来的至少有三人。
沈琴央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将掌中的玉石珠串捻了捻,等待着来人率先开口。
踏入灵堂的却只有一人,偏巧,那人也没打算先开口。
沈琴央等得不耐烦:“停灵的时日还有最后一天, 陛下就已经没耐心了吗?”
她清楚,若是那日真的顺了贺景廷的意,直接回了昭晨宫, 那她的后半生便彻底成了新朝遗留在皇宫一隅的笑柄,百无一用的废物。只能永远受制于贺景廷, 终生圈禁在那如冷宫一般的昭晨宫。
她跪在这里,是在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时间。作为先帝之后的沈琴央只要多在先帝灵前跪一日,前朝的非议之声就盛一分,她手下还有愿意尽忠之人。连翘或许也会在暗中调度,虽然现在以连翘自己的力量可能难以匹敌掌握着绝对权力的贺景廷,但总归也是一个希望,不是吗?
赫函已死,贺景廷背叛,浔江派也被收归朝廷,她手中的棋,已经满盘皆输,难以为继。曾经用以傍身的权势凋零,现在她只有自己了。
“我怕再晚来一日,你这条腿就彻底废了。”
沈琴央微微一愣。
那声音她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有人数次用这个声音喊过自己,陌生是因为已经时过境迁。她回过头去,背着光,那人的面容看不太真切。
“皇嫂,好久不见。”
这声皇嫂,沈琴央早就听贺成烨叫过了许多次,有时他带着些许耍赖撒娇的意味,有时又像为了与她疏离开来的刻意为之。
但在经历了他随军南下假死失踪、皇城宫变他携大军出现后,这声皇嫂在沈琴央听来,只觉得无比戏谑可笑。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带着目的来接近她的。
其实沈琴央早就知道贺成烨的不对劲,分明是个疾病缠身闭门久居宫外的闲散王爷,突然体格康健甚至算得上是矫健地出现在她面前,从不与世族王室来往,却开始频繁地往来宫中。更不必说在西北时他毫无道理的保护与偏袒,宁可跨域半个西北费劲心力也要护着她重回宫中。
沈琴央一直是不相信没有由来的好意的,这世上只有利益驱成的盟友,就像她选择与贺景廷暂时为盟,因为他们的目标都是扳倒贺成衍,一但贺成衍垮台,他们便又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她默认了所有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存在,可贺成烨所追逐的利益在何处,她看不清,想不透。
在浙北时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近乎卑微的投诚,沈琴央历历在目。那时,她是真以为贺成烨是芸芸众生里唯一的例外。
原来,他也并不能免俗。
甚至贺成烨是所有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人里,野心最大的一个。
因为他不为名,不为利,为的是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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