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桔
陈恩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走动,很想掰开陈九娘的脑袋瓜子看看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好端端的,她去招惹士绅作甚?甚至还引发村民怨愤,真是吃饱了撑着。
室内一时变得寂静下来,过了许久,郑章才打破沉寂,严肃道:“主公切不可放任九娘不管,倘若她不知分寸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余奉桢也道:“郑治中所言甚是,闵州起义便是前车之鉴,若魏县闹将起来,劳民伤财,实在没有必要。”
陈恩顿身看向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陈九娘把士绅给招惹了。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心里头有数。”
郑章抱怨道:“主公就是太过纵容九娘了,她说去种地,只怕是打着敛财的幌子……”
话还未说完,陈恩就打断道:“休要胡乱揣测,她若能敛财,也是给我淮安王敛,难不成还能进她自己的腰包?”
郑章闭嘴。
陈恩继续道:“魏县山匪为患,这阵子没听到山匪猖狂的消息,可见派兵起到了震慑作用。”
郑章:“话虽如此,可地方不稳始终是大患,现在当地士绅已经给州府敲响警钟,主公若视若无睹,恐引发民变啊。到那时,带去的一百兵又有何用处?”
陈恩没有吭声。
郑章继续道:“忠言逆耳,恳请主公重视士绅们呈上来的书信,把九娘召回来,勿要再生事端了。”
余奉桢也怕捅出篓子,赞许道:“郑治中言之有理,不管九娘子去魏县做什么,地方安定始终是底线。
“如今听说郑县令落狱,行政皆握在她手中,倘若崔别驾劝不住,恐无法收场,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两人好一番劝说,都害怕陈皎引起地方上的动乱,因为不管什么原因引发的变故,派兵镇压都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郑章想打压陈九娘,余奉桢管钱粮,舍不得派兵烧钱,都有自己的理由。
陈恩觉得他们婆婆妈妈的,有些厌烦,不耐挥手把二人打发了下去。
傍晚庶长子陈贤树也过来了一趟,上次送陈五娘去交州,任务完成得不错,甚得陈恩信任。
他行事稳重,跟陈恩的父子关系维持得亲密,在陈皎这件事上的看法也跟余奉桢他们差不多,劝说道:
“眼下天气日渐炎热,九娘一个弱女子在外奔波,实在辛苦,爹把她放出去,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
陈恩正在跟崔珏写信,听到这话,微微停顿,不客气道:“是她自个儿要去的,岂能怨得着我这个做老子的?”
陈贤树笑了笑,“自然怨不着爹,不过好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魏县那破地方,自没有樊阳舒坦,且当地的父母官又在大狱里头,许多繁杂事九娘不一定能应付下来,定会吃苦头的。”
这话听着还算有人情味,陈恩道:“你这个做兄长的还算懂得疼人,其他人只知道指责。”
陈贤树正色道:“儿也是做父亲的人,自然见不得九娘出去受苦。
“先不论当地士绅状告一事,不管魏县有什么问题,也该州府重新派县令下去维持秩序,而不该让九娘操这份心。
“她不曾接触过衙门里的琐碎,就算有吴主记,只怕也应付得手忙脚乱。
“如今士绅们又对她颇有埋怨,儿担心的是她吃不消。一来怕她性子烈,继续跟士绅们发生冲突,引发民变;二来则是她自身承受不住诸事繁杂带来的困扰。
“那地方毕竟比不上府里,她以往吃过不少苦头,爹总该多心疼心疼她。”
这番以情动人的言语可比规劝顺耳多了,陈恩听得舒坦许多。
他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不仅行事沉稳,还有仁慈之心,具有长子应有的气量。
陈贤树的劝言陈恩都听了进去,说道:“该让九娘回来的时候,我自会召她回来。”
陈贤树:“爹心里头有数就好,倒是儿多虑了。”
当即岔开话题关心他的身体,说天气炎热起来,每年进入苦夏他的胃口都不好,庖厨该变着花样备饮食。
父子二人叙了好一阵话,陈贤树才回去了。
陈恩继续书写,让崔珏务必给他回信魏县的情况。
另一边的陈贤树回到李氏的秋香阁,李氏备下解暑的银耳莲子羹,说道:“天气日渐炎热,大郎在外奔忙,且饮一碗莲子羹清清火气。”
陈贤树净手尝了尝,甜度适中,还冰镇过,很合他意。
他笑了起来,说道:“阿娘总是处处妥帖,把儿照顾得周到。”
李氏也笑眯眯道:“听说方才你去了碧华堂,可是为着要事?”
陈贤树点头,当即把陈皎在魏县胡作非为惹怒士绅一事说了,听得李氏皱眉。
“那孩子实在不知分寸,刨人祖坟到底不厚道,亏她干得出。”
陈贤树笑而不语。
李氏嫌弃道:“我若有这样的闺女,只怕天天连觉都睡不着,成日里不务正业,上房揭瓦的,叫人头疼。
“上回听说当地的父母官告状说她收受贿赂,搞得地方上怨声载道,如今又闹出这样的名堂来,迟早得闯出大祸。”
陈贤树沉默了阵儿,方道:“从小养在外头的姑娘,性子是野了些。”
李氏:“你爹就是太纵着了,我若是他,哪里会把她放出去?”
陈贤树睿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时疫全靠九娘解了难题,她立了大功,爹断然不会让她难堪。
“纵着她,便是要笼络在手里,她的来历毕竟跟府里的弟妹们不一样,如果不能把她笼络住,跑了出去,岂不便宜了他人?
“放她出去顺她的 意,知道淮安王府的好,自然不会想着跑了。
“话又说回来,她跟其他的妹妹们不一样,有功劳加身,倘若把她嫁出去,便宜了夫家,还不如养在府里给淮安王府添脸面。
“阿娘看得浅显,你跟了爹几十年,他是什么脾性今日才晓得么,不管他做什么事,自有他的利弊权衡。”
一番话把李氏说得沉默了。
陈贤树仍旧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用完莲子羹,看天色不早了,要起身回去。
李氏道:“天气热了,大郎得多注意着些,莫要中了暑热。”
陈贤树点头,“阿娘身子弱,也莫要操劳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提醒她别多管闲事碎嘴,省得惹淮安王厌烦。
李氏听了进去,因为她的儿子往后是要夺家业的人,对他十足的臣服信任。
翌日淮安王的书信被快马加鞭送至魏县,只要速度够快,至多两日便能送到崔珏手中。
在信件即将抵达官舍时,之前一直蹲守在法华寺的胡宴传回来消息,他们发现寺庙里的和尚有异常之处。
以及,汪倪传来消息,在薛良岳发迹的客栈发现了端倪。
上回崔珏把商玠勒杀后,薛良岳派人打探,被汪倪捉住。崔珏哄陈皎说那人被杀了,实则是放长线钓大鱼。
汪倪追踪到薛良岳的同福客栈,发现该客栈位于红堂村,而红堂村里头的六十多户人家比其他村的日子过得要滋润得多。
不仅如此,该村还有一个乱葬岗,据说是以前战乱留下来的遗迹,而汪倪在乱葬岗里发现了奇怪的尸体,被剥去皮肉的尸骸,不禁叫人生出疑窦。
之前崔珏对陈皎有意回避,现在没法回避了,因为要商议同福客栈和红堂村的线索。
汪倪有口吃的毛病,有时候会打手势,崔珏把他的意思表述一番。
众人听得满腹疑惑,徐昭问:“汪倪的意思是同福客栈有可能是家黑店?”
汪倪点头。
陈皎有些毛骨悚然,因为她忽然想起水浒传里的孙二娘,脱口道:“乱葬岗里发现被剔过的尸体,合着被他们做成了人肉包子?”
他们听不懂“包子”这个用词,但包了陷儿的笼饼是晓得的。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起了鸡皮疙瘩。
崔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推测道:“同福客栈位于红堂村,只怕该村的村民是晓得它底细的。”
红堂村靠在进魏县和隔壁龙江县的支路,是讨营生的商旅们的必经之路,联想到山匪与黑店,当真是丧葬一条龙!
这不,陈皎忍不住调侃:“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当真藏龙卧虎,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堪称丧葬一条龙。”
听到“丧葬一条龙”,几人哭笑不得,吴应中道:“看来得好生问一问郑县令了。”
崔珏点头,“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对红堂村的情形应是清楚的。”
陈皎还想问他几句,他露出“生人勿近”的表情。
陈皎无语,还真小气。
吴应中再次提审郑县令,问起红堂村跟同福客栈的关联。
郑县令连连摆手,说他不清楚二者是否有关联,只知道红堂村的村民受了薛良岳的照料,特别拥护他。
又说起薛良岳平时乐善好施,建桥修路,赈灾施粥,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他的同福客栈挨着红堂村,跟村民关系打得好也在情理之中。
吴应中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又要上大刑伺候,郑县令叫苦不迭,迫不得已全盘托出,说起自己初初上任的情形,泪涕连连。
他委屈道:“吴主记是有所不知啊,我初来魏县,衙门里就欠下数千两钱银的窟窿,这还没上手呢,就背了一屁股债。
“后来我上报到赵太守那里,他敷衍了事,也无可奈何,说要么上任,要么让位。
“我辛苦打点,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差事,哪有让出去的道理,便硬着头皮任了职。
“初来乍到,哪哪都不熟悉,许多时候想把魏县的风气整顿整顿,可是样样都要花钱。
“我背了一屁股债,税收也欠了窟窿等着我填,手里的差役没有工钱,都不愿意干活。
“你当我不想做个清官吗?可是我没有机会啊!这世道就是这么混账,我若想要立足,就必须要想法子去弄钱,把衙门运转起来。
“于是我把主意打到了商户身上,查他们的商税。这个时候当地士绅们见我不好应付,便设宴款待,送上见面礼。
“那薛良岳在当地是富商,我自要拿他做文章。哪曾想衙门里的人皆被他收买,我儿被他们哄着去柏堂鬼混,染上寒食散,为着柏堂里的妓子要生要死。
“我恨透了薛良岳,他就是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一步步把我拽下深渊,逼得我不得不同流合污。”
似觉伤心,他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在魏县受到的委屈。从曾经的初心,到现在的锒铛入狱,每一步都是血泪。
吴应中一时心绪难平,因为他所说那些情形都是现实。
这世道早就烂透了。
作为穷酸的牛马,吴应中守住了自己的本心,说道:“你也无需向我诉苦,我就只问你,在你判下糊涂案草菅人命的时候,心里头可曾有过愧疚?
“想来是没有的罢,那何家女才十四五岁便被勒死配了阴婚,你午夜梦回时可会回想她的冤屈?
“你不会,你只会心安理得受贿,安慰自己这个世道就是这么混账,就是这么烂,你的堕落也是人之常情。
“郑县令啊,正是因为这个世道有你们这样的蛀虫,才国将不国!
“你勿要给我找借口控诉你的不容易,身为仕人,你视百姓为草菅,视权力为敛财的工具,藐视律法公然践踏。
“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王朝才摇摇欲坠,北方的百姓日日泣血,大厦将倾!”
他一番激扬陈词,听得外头的陈皎心绪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