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面上的表情由笑转为惊讶和疑惑,眉心直接皱成个川字。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沈沅槿扯扯嘴角,话锋一转,问她:“热水可备好了?”
枳夏点点头:“才刚烧了两壶,这会子还在炉上热着,想是不太够。”
沈沅槿打着团扇扇风,实在有些热,因道:“这有何妨,往桶里多兑些凉水,只些舀水洗一洗,想也够了。倒要劳动你去同姑母知会一声,就说我已回来,让她不必挂心,待我沐浴过后换身衣裳鞋袜,再去见她。”
两刻钟后,沈沅槿自浴房里出来。
彼时,天已麻麻黑了,晚风袭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比起寻常女郎,格外畏寒畏热一些。辞楹恐她受凉抱恙,早从衣柜中翻找出一件薄披风,她一出来,便替她披上,将人往屋里让。
外出一日,沈沅槿料想她也该累了,兀自坐在罗汉床擦发,温声道:“方才我往壶里新添了水,这会子也该烧沸了,你打了水洗洗,早些回屋歇下,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辞楹与她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性,既叫她去歇着,必然不是嘴上说说,当下也不同她客套,道了声是,嘱咐她千万擦干了发再睡后,退出门去。
沈沅槿认真擦了许久,好容易等到七.八成干,依言往正房去见沈蕴姝。
屋中燃着两树半人高的莲花灯轮,照得满屋亮如白昼,灯火辉煌。
姑侄二人相对而坐,沈蕴姝问她玩得可开心,玩了些什么,可有结识哪家的女郎。
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沈沅槿先答了第一个和第三个。
射鸭着实费人费力,塘子小还好些,若大些,箭秆飘到水塘中央,还不定要费多少气力捞上来。
沈沅槿思量一番,只用射粉团来代替这一项,亦未提及射鸭过后发生的小插曲。
陆绥听她说到赛马时,十分入神,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紧紧盯着沈沅槿,在她停顿时,还会追着她问:“然后呢?”
沈沅槿被她缠着问了许多问题,直到门外传来婢女通传的声音,方从中脱出。
木门由外推开,紧接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沈沅槿起身同他行过礼后,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此间。
陆渊根本没留神听她说了什么,几个箭步上前抱起陆绥,而后双腿一屈,直愣愣地往沈蕴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外出,你那内侄女可有遇到合眼缘的郎君?”
沈蕴姝轻轻摇头,语调虽柔,目光却是十分坚定,“妾身并未问及此事。妾身一早就同王爷说过,三娘不想太早嫁人,至少也要等到十七八才会考虑此事。”
陆渊眼中,她素来都是温柔乖顺的,唯独在涉及到永穆和她那内侄女时,她才会露出不那么柔弱的另一面。
她的这一面,他也很是喜欢,倘若有一日,她也肯为他这样,那便更好了。陆渊这般想着,竟是放下身段去哄她,“十七十八都无妨,府上不差银钱米粮,短不着她什么。”
陆绥年岁尚小,词汇量着实有限,不大能听明白他们口中的话,加之又被陆渊抱在怀里,没一会儿就泛起困来。
她这一睡,于陆渊来说更为便宜,连忙给一旁的乳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绥抱回偏房。
乳娘小心翼翼地从陆渊手里将陆绥抱了过来,自正房无声而出。
翌日,沈沅槿在屋里一门心思地将昨日所见的各种野花画于纸上。辞楹因见屋里无事,午睡过后去了一趟针线房,寻她的好友黄蕊。
针线房里有两位年长些的绣娘,消息灵通,黄蕊与她们在一处做活,听来了不少小道消息。
这其中便有红素一母同胞的阿姊于上月由王妃做主,配了向王妃讨他的刘泉一事。
刘泉乃是王妃心腹刘管事的长子,仗着刘管事在王妃跟前得脸,颇有几分体面,素日里没少在外头欺男霸女、横行霸道,早有诨名在外,哪个女郎愿意嫁他。
可怜红素的阿姊不过十七的年纪就被刘泉那无赖瞧上,央着刘管事去王妃跟前将她讨了过来做新妇。
婚事办得极快,当月下旬,红素的阿姊就匆匆过了门。
那两个媪妇还在闲话家常,黄蕊却已绣好了大片花纹,不免有些眼酸脑胀,遂假托解手,出得门去,正巧撞见来寻她的辞楹。
辞楹将人拉到假山后头,特意带了几块沈沅槿留给她的糕点送与黄蕊吃,黄蕊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言语间提及上回她送自己的重莲绫,这两日正要拿来画些花样子,制成上襦。
说着话,忽又想起红素阿姊的事,四下打量一番,并无他人,低声说与辞楹听。
辞楹听后,心内暗忖:红素不忍与她一母同胞的阿姊嫁与刘泉,可她不过是郑孺人院里的粗使婢女,人微言轻,又能怎么着呢;如今想来,那日她会在雨哭里,便是因为知晓了亲姊将要嫁与那样一个品行不端的男郎却又无能为力罢。
同为女郎,这样的事,叫人听了如何不灰心。辞楹轻叹口气,聊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缓和缓和,怕耽误她做工,不好多留,小一刻钟后离了她跟前,自往园子里去赏景。
回到泛月居后,辞楹纠结着该不该将此事说与自家娘子听,娘子心慈面软,若听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要善感。
沈沅槿目光如炬,不过数息便洞悉出她有心事,少不得问上一声。
辞楹没在她面前扯过慌,经她一问,终究没有瞒她,将红素阿姊的事如实说了。
还不待她说完,沈沅槿便拧了眉,垂了目,再无半点闲适之态。
这几年来,她的生活太过于平顺,平顺到,竟让她险些忘了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尊卑有别、贵贱有等的时代;
梁王和崔氏虽不曾处置过泛月居中的人,但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亦是如此,譬如这桩事,只需崔氏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可决定红素阿姊的终身大事,且不容抗拒。
莫说是崔氏,倘要她想,亦可如崔氏那样,一句话决定辞楹的婚嫁和去留,只因在此间的人看来,她手中握着辞楹的身契,是她的“主子”……
这样的世道,上位者对低位者的倾轧和压迫,实在太过容易。
沈沅槿只觉心口闷得厉害,盯那案上置着的白釉灯台愣神,久久静不下心来。
辞楹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动了怜悯之心,偏又帮不了红素什么,这会子约莫又该胡思乱想了。
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嘴碎,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都晚了,只得另寻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请教画花样子的笔触和手法。
一晃两日过去,陈王府的媪妇乘车过来,下了帖子,乃是请沈沅槿去吃茶的。
崔氏盯着那张大红烫金封面的帖子良久,心中却是纳罕起来,暗道两府从前也不是没有往来过,宜阳县主陆昭同府上的几位堂兄弟素来关系平平,怎的这时候倒和沈氏的内侄女热络起来。
疑惑归疑惑,既是陆昭特意差人送了帖子过来,岂可耽搁。
崔氏招呼一个模样周正的婢女过来跟前,令她即刻将那帖子送至泛月居,这才打发人送那媪妇出府。
陆昭性子直爽,活泼开朗,沈沅槿对她印象甚好,这会子得了她的帖子,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沈蕴姝很乐于见到沈沅槿与人结交,当听到下帖子的人是宜阳县主时,越发替她感到高兴,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穿戴齐整些,莫要叫人轻看了去。
未叫她安心,沈沅槿点头应下,“儿省得的,姑母着实无需挂心。”
到了吃茶这日,沈沅槿晨起梳妆,待用过早膳,已是辰时一刻,帖子上写的时辰是巳正,时候还早,自不必急。
崔氏为着府上的体面,特意命人备了需由两匹马拉的华丽马车。
沈沅槿上了车,便叫车夫启程。
陈王府也在兴道坊中,是以不过小一刻钟的时间,马车便已行至正门外。
沈沅槿下车时,恰逢东乡侯家的两位女郎也往这处来,互相见过礼后,由陈王府中的媪妇引着往府中的清风榭而去。
清风榭坐落于水畔,周遭绿树成荫,修竹茂盛,风儿自水上吹来,清凉宜人,便是伏天坐于此处,亦不会觉得炎热。
沈沅槿缓步踏入其中,顿觉凉爽不少。
陆昭见她二人最先过来,拉着人说了好些话,直至下一位女郎进来,这才招呼她们先坐下。
每一张小案旁都置了小火炉和铁釜,只消瞧上一眼便可知是用来烹茶的。
沈沅槿的视线自案上移开,四下打量一番,很快便被雕花梨木窗边长案处的山茶盆栽吸引去了目光。
这几日,天气益发热了起来,山茶也到了枯萎的时候,不承想,陈王府上竟还有这样花色正浓的盆栽。
忽而,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沙沙声,带起水上道道波纹,那些无状的风儿涌入榭中,拂动花叶。
那一瞬,沈沅槿恍然想起,那日陆昀曾说过的话。
他原来,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第16章 阿娘觉得,沈三娘如何
清眸凝于那盆花色正浓的山茶之上,有一瞬的心跳加快。
沈沅槿看着那些绯色的花朵,脑海里浮现出那日与陆昀相见的情形。
记不清他的原话,大意左不过是要将山茶送去陆昭院里供她们观赏的话。
茶会并未设在陆昭院中,他却还是将花送到了此处,足可见他是重诺之人。
大抵是因着陆昭与她结为好友的缘故,看在陆昭的面上,他方在她面前道出了那番话,且还留心记到了今日。
思及此,沈沅槿没再多想,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坦然接受他们兄妹的一番好意,起身走到近处去观赏那盆山茶。
陆昭与崔三娘等人寒暄一阵,见她立在窗边赏花,欲要过去同她说道两句,就听婢女打了帘子传话:“王妃来了。”
众人未料到陈王妃会过来,皆是心下一凛,忙不迭从矮凳上起身,齐齐屈膝行礼。
今日并非休沐日,陈王与陆昀皆往署衙上值去了,独陈王妃和陆昭在府上,约莫是闲来无事,又闻陆昭在此会客,过来凑个热闹,权当打发时间。
沈沅槿转过身,随旁人一道朝着陈王妃屈膝行礼。
陈王妃缓缓停下步子,一双美目温柔地扫视在场的数位女郎一圈,浅笑道:“无需多礼,既是过来吃茶的,不必太过拘束。”
众女郎道声是,各自坐了,沈沅槿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
火炉中生着碳火,散出些许热气,婢女呈了茶饼进前,另有媪妇提水进来。
沈沅槿略瞧小几上的茶具一眼便知这茶不是随便吃的,约莫是要自己炙茶候汤,以清水为笔墨在汤面上作画。
陈王妃出自邢国公府,乃国公嫡长女,自幼修习茶道插花,书画焚香等雅艺,水丹青颇受时人推崇,她亦精通于此,且是个中翘楚。
陆昭坐在她身侧,轻声询问她可也要作水丹青,陈王妃笑着摇头,“阿娘这两日身上懒得很,不大想动,只看你们画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陆昭便挽着她的手撒起娇来:“阿娘若真是懒,便不会巴巴往这里来了;想是一会儿不见儿,心里惦念得紧,特来陪着儿的罢。”
陈王妃被她哄得笑盈盈的,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她道:“你这张嘴今日莫不是抹了石蜜,这样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说顽话,不怕她们笑话。”
陆昭笑得极甜,朗声道:“不怕。”
母女二人笑声清脆,沈沅槿忍不住偏头去看,见陆昭与陈王妃皆是眉眼弯弯,温情脉脉,不由忆起她的母亲。
未穿越前,她与母亲撒娇时,母亲也会如陈王妃这般笑着回应她,同她言笑。
长安城中的贵女圈子,除开宗室,无非不就是些簪缨世家,说大也不大,尤其是能和陆昭成为好友的,陈王妃都曾见过,独沈沅槿看着眼生,加之她刚才又是一个人站在那山茶盆栽旁,形单影只的,自是注意到她。
陈王妃并未贸然开口直接去对着沈沅槿问话,而是选了稳妥些的做法,压低声音问陆昭道:“右边最末的那位女郎瞧着眼生,可是你近来新结识的?是哪家的娘子?”
陆昭点点头,将沈沅槿是梁王府孺人沈氏内侄女的身份如实说了,却是反问了陈王妃一句:“阿娘觉得,沈三娘生得如何?”
陈王妃闻言,复又垂眸打量底下静坐的沈沅槿数息,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雪肤玉面,神清骨秀,芳丽无比。”
席上,本就在看她们的沈沅槿不偏不倚地对上陈王妃投来的目光。
陈王妃笑起来时格外温柔,岁月虽在她的面上留下了些许纹路,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灵秀风姿。
她的目光极具亲和力,叫人心生亲切,想来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