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史觉
那一刻的时间竟然被无限放缓。
人群中,顾沉商身侧站着夜宁,身后是蔻摇、温朝……无数合欢宗弟子,他们全都憧憬地看着霜淩。
圣女头顶的莲华濯濯,那就是他们的信仰。
顾沉商的目光中全是欣慰,圣女代代传承,这一次果然是终极……他带着所有合欢弟子,围绕在圣女身侧,要护她成神之路。
远处,坤地王族在颜玥的带领下,也缓缓向圣女行最高王族之礼。
他们是九洲之内唯一女性当权的族裔,王君在帝君之下被压制多年,如履薄冰。但也唯有她们最能体会这样温和坚韧的力量。
神像离开之后,荒息散落九洲,当神不在人间…圣女就成了神女。
霜淩感受到第一道天雷落在灵台。
然后又是下一道,无数道……可少女渐渐藏起了顾写尘那道镇痛的剑铭,她想知道——
他在千年中每次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
闭着眼也尽是炫目斑斓的光芒,灼烧,碎麻,却感觉浑身经脉如风生长,她是雾,是流水,是天地间草长春生……她看到无穷的远方,古神的背影。
她感觉修行之路上的每一次进境,都化作她心头的养分,成为她的土壤。她流落在这片土地,在这里看到无尽的普通人,用力地活着。
飞升之前,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慈悲。
我以荒岚道,向天求生机。
——“还未到尽处。”
霜淩的声音很轻,却震动在所有人耳侧。
当神女的荒息遍洒九洲,她是唯一能拥有神的呼吸之人。
虚空中的目光堪称温和地看着她。
何必挽救蝼蚁。……
可人们的心中却重新燃起光芒。在帝君眼中他们如同蝼蚁,蒙昧千年,可生民也有震怒。
坤地百兽与千机巨炮的攻击力最强,轰然向着缠斗顾写尘的困阵而去。
能救少尊一线,就救一线。
龙成珏扛着双刀飞身而上,拦住那十几个被君岐炼化的傀儡,将他们强压在坎水吸纳神息的符阵之中,喝问。
“乾天帝君真身在何处?”
可那十几人麻木空洞,虽然被困在了荒息大阵中,却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龙成珏身后有三清宫和艮山的人赶了过来,他刚想警惕,就听见哽咽的声音。
“父亲,是我啊!”
“师伯……你还记得我吗?”
“乾天帝君,到底在哪里?害你们、害你们变成这样……”
可十几双眼睛,已经空洞地认不出人来。
龙成珏咬咬牙,抽刀回身。
以神像为原点列阵,让弟子们再次换阵,八方寻位。
头顶,顾写尘被围剿在自己的困阵中,霜淩的飞升天劫劈到了一半。
总不能干等着他们。
若是找到帝君,哪怕一瞬,集九洲之力,总有机会杀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叶敛忽地睁开眼睛。
凡人的转机总会在不经意处忽然出现。
叶敛掌心的道术运载,在那尊神像消失的地底,找到了一缕……命火。
巽风叶家世代都有为帝族服务之人,他的命火以圣女传承帝嗣,用的就是叶家最早的命火灵魄之术……也就是后来霜淩得以托生的最高医法。
所以,他认得出来,这是帝君的一缕命火……!
他藏在神像之中。
当神像坍塌、神女离开之后,这命火灵魄飘散而出。
叶敛猛地抬起头,和龙成珏对视。在旁守护圣女的顾沉商也几步赶来。
还记得霜淩是怎么托生的吗?命火灵魄会自己向着肉身而去——
他们猛地举起这一缕阴绿色的命火。
找到乾天帝君在虚空中隐匿的身形何在!
…
霜淩忽然在雷光聚顶中用力睁开了眼睛,雷劫已经呼啸过半,她喉间已经泛出猩甜,眼底金色弥漫,但她感受到了——
一缕被原始荒息储存的命火出现。
她在神女的记忆中感受到过,那是她刚刚化作神像时的荒息……是谁留了一寸命火在她的神像之中?还能是谁?
九天之上的帝君,其实始终蜷缩瘫坐在那个破旧的板车之上,他困在被神点化的不死之身中。
他将自己的命火留在神像的腹腔,好像这样他也得到了神的孕育。
他将浣衣妇之子的身世安排在神子之上。
仿佛这样可以逆改一切。
这缕命火孱弱而透明,像是阴暗生长的菌丝。
它摇曳了片刻,忽然开始原地熄灭。
像是乾天帝君对他们的嘲讽。
君岐摇摇头。
蚍蜉撼树。无趣。……
叶敛立刻看出情况,“不好。”
这熄灭的速度,不出眨眼五次就会彻底消失。
顾沉商同时也想起了夜宁身死的那一天,她的命火灵魄离体之时,如果不是被圣女及时用荒息包裹起来,就会急速消散。
可这世上只有圣女一个人能够运用荒息,她现在天劫加身,面临的是飞升之雷!九百九十九道稍有差池,都可能有身毁道灭的危险。
顾沉商和叶敛同时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种为难——
帝君的命火找到了一缕,这可能是他们最接近他本身真身的机会。
可他们都做不到让霜淩冒险。
然而万千雷劫之中蓦地伸出了千丈花枝——
那是霜淩荒息的化形,她团团而来,想要将它裹住,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命火没有荒息维持,已经转眼变得透明。
可心神稍变,紧跟着下道雷光就骤然落在霜淩的肩头,没有被及时炼化入经脉,顿时砸得她身形一颤,紧跟着又是十道天雷砸下,痛成千片。
飞升天劫绝非玩笑,稍有分神,就要将她劈得四分五裂。
霜淩捂着肩膀,再次抬眼,似乎对上了君岐那静默欣赏众生狼狈的目光。
君岐知道这命火只有她能接,也知道她此刻根本接不得。简直像是搭戏让他们演,给了希望,然后随手熄灭。
霜淩看见远处,顾写尘仍在困杀之中剑光交错。
她咬牙,顶着接连雷劫,将荒息花枝延伸千米,强行伸手去够命火——
怎么这样为难?可为难也要为!
“不好!”
叶敛忽然抬头喊她,“霜淩,不要冒险,它已经消散了——”
可就在这一刻,一道蓝衣身影骤然冲了出来。
蓝影与血光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众人惊讶看去,君唤已经默不作声地砍向自己腕侧,用剑刃割开了那团莲印。
然后,他用荒息莲印烙印下的血肉,包住了那几欲消逝的命火。
——“君唤!”霜淩睁眸。
他是唯一近距离接触过君岐的人,他知道圣女的莲息有用。
这一刻,君唤抬起手臂,命火魂归——终于,为他指引了清晰的方位。
他空洞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丝释然。
这几十年,被炼化成不死不灭的怪物;
无数次挥剑,无数次冲向虚空,从没有一次能碰到他的真身;
他是被提来推去的人偶,却不知牵线究竟在哪。
他空洞麻木,没有任何情感。
只剩下信仰…和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硬骨头。
君唤残破的身躯动了动,转瞬就冲向了命火指引的方位。
他转头,遥遥对上圣女水洗过般清澈的眼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忽地对他大喊。
“君唤,不用这样!不用,我马上就——”
我马上就飞升了啊!
可君唤这次用口型告诉她:没关系的。
圣女,蓝印早就想解脱了。
……这几十年,太痛苦了。哪怕他早就已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
让我找到他一次,让我重新在荒水边降生吧。
君唤以血肉追命火,快到像是一阵流光,像是飞蛾扑火,循着那缕命火灵魄的方向,落在了一棵树上。
那里凭空无物,可君唤忽然伸手抱住了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