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少顷,一枚妖丹被?她生生地从?体内析了出来,那妖丹上还带着血,带着她的体温,她慢慢捏住那枚妖丹,脸色煞白地取出一张绢巾,将上面的血仔仔细细擦干净,再随手扔了出去。
妖丹在地面上骨碌碌转动,像是成为?了此刻天地间除却雷鸣之外,唯一的声响。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多谢你,但我大约应该不需要?了。”
她边说,边按着胸膛,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元勘颤抖着跌跌撞撞想要?跑过来,凝辛夷缺却已经沾血为?线,在面前划下了长长一道:“不要?过来。小元大人,再向?前半步,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声音轻柔至极,对?元勘的称呼也回到了最初的客气柔和,元勘的所有动作却都猛地顿住,手指也颤抖了起来。
“消弭业障这事,我也熟。每一年的岁除之夜,我都要?给我爹凝茂宏消弭他这一年堆积的业障,所以好巧不巧,你想要?的渊池虚谷,一直都在我这里。”凝辛夷的声线依然平静,她一步步向?前,越过谢晏兮,像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般,然后向?着闻真道君认真地行了一礼。
闻真道君久久没有言语,他脸上的悲苦之色似是更浓了许多,那双空茫的眼中?的血色几?乎要?翻涌出来,直到一直冰冷却柔软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眼帘上。
“道君,得罪。”
她的周身无风自动,风扬起她的衣袂和发?,她唇角的血好似从?没有这么?浓艳过,背影也从?未如?此刻冰冷。
“阿渊。”她甚至温和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抱歉,我不知你需要?渊池虚谷,擅自与你结契,枯荣转轮,福祸共享,可能会有些疼,还请多多担待。”
谢晏兮动了动唇,然而下一刻,钻心挖骨一般的痛楚便从?他的心房迸裂开来,他自诩对?痛楚的忍耐极强,此刻也忍不住身形摇晃,猛地抬手抚住了旁边的木柱,才?堪堪站住。
可是站在闻真道君面前的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她的面容平静,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肌肤几?近透明,仿若下一瞬就要?消散般脆弱。
片刻,她慢慢收回了手,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有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沁出。她一边咳嗽,一边向?着闻真道君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与谢晏兮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没有停下脚步。
只有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阿渊,如?此,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第158章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
雪满三清。
善渊按在木柱上的手指下,已经捏出来?了几道深深的指痕,那般痛楚几乎要盖过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在伸手想要拉住凝辛夷袖子的时候,慢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她已经与他擦身而过。
她走得不快,面容和背影都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只是错身的那一刹那,善渊却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滴落的那一滴泪。
只是下一刻,她就已经重新踏入了风雪之中,所以那一滴泪也被风吹开,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就要折身抬步,然而才喊出一声“阿橘”,胸口却更凝涩淤堵,竟是就这样,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师兄!”元勘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扶住了他:“师兄的旧伤未愈,何?时又受了新……”
说到这里,他蓦地噤声。
哪里有什么新伤,要说伤……
他还未继续往下想,便听闻真?道君的声音缓缓响起:“善渊,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善渊下意识去?看,入目是一片入骨的伤,他竟然这才想起来?,他为凝辛夷以离火压制剑匣,虽然的确将那纵横的剑气压下去?了,但他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受伤后本?就好得慢,就算有满庭治疗,连皮肉伤都要好几日才能好,更何?况这样见骨的伤。
他收了收手指,用袖袍将手遮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疼般,淡淡道:“一点小?伤,师父不必……”
说到这里,他倏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闻真?道君的眼睛。
却见那双眼中清明如往昔,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笃定沉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业障缠身,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他手上这么细碎的伤!
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闻真?道君竟然已经沉疴顿愈,善渊有些怔然地看着闻真?道君,若非善渊的血还挂在唇边,胸腔中还盈满了痛,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一切并非真?实,而是他的一场梦。
无计可施无人能消的苍生业障,不过是凝辛夷抬手的一动念,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凝辛夷出门?后,甚至贴心地回身关好了道馆暖阁的门?,那风雪只在她踏入这里的那个瞬息倒灌而入,将人的脸刮得生疼,而今暖阁的温度已经重新蒸腾,将那些彻骨的冷都蒸腾开来?,像是烟消云散。
可是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要如何?烟消云散?
闻真?道君的手指穿过长长的拂尘,那张悲悯苦态的脸因为眼瞳的清明而显得年?轻了些许,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自?己神色第一次如此惘然狼狈的大弟子,开口道。
“阿渊,你?可知道,渊池虚谷究竟是什么?”
善渊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但饶是方才亲自?见到凝辛夷为闻真?道君消弭业障,也没有看清,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知道。”
“我曾与你?提过,方相?娘娘驱妖鬼夜行,封百妖于极北的从极之渊,又令后人以血镇封印大阵。她们?于人间有大功,所以方相?一族的血脉可镇一切邪祟与恶,自?然也能消弭业障。”闻真?道君的神色似喜似悲:“可业障一物,又岂是这么容易就消弭的。她抬手不过片刻,便已经将我这双眼中观天下苍生所积累的业障尽数清去?,阿渊,她就是你?身边的那位方相?族人,对吗?”
善渊闭了闭眼,颔首:“如您所见。”
闻真?道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那枚已经被擦干净了血迹的妖丹从地上浮起,落在了他的掌心:“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善渊霍然抬头:“您知道她?!”
“方相?一族所居的故地名为渊池,所谓虚谷,则正对心若虚谷这四个字。所以,这渊池虚谷,其实是一枚某位方相?族人以神魂所炼制的宝珠,能启动这枚宝珠的,唯有方相?一族的心头血。”闻真?道君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枚妖丹,再看向善渊:“阿渊,那可是心头血。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方相?族人,我说的对吗?”
善渊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头,他的长发从颊边垂落下去?,脑中蓦地浮现了凝辛夷方才的话?。
她说,每一年?的岁除之夜,她都要给凝茂宏消弭这一年?堆积的业障。
换句话?说,每一年?的瑞雪纷飞阖家欢乐之时,满街的祥瑞欢喜笑声里,她却都要经受一次这样的剜心之痛。
难怪值此年?关,凝茂宏要她回一趟神都。
结契之后,他与她枯荣转轮,荣辱与共,所有的伤与痛都会各自分担一半。不过是一半的痛,便已经如滔天浪涌,独木难支,她却竟然那般轻描淡写,平静地一步步离开。
那么多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善渊。”闻真道君凝视着他,唤出了他的道号:“为师说过,苍生一卦,应卦在你?。如今你?已经出观入人间,那么有一件事,为师也要告诉你。”
善渊却像是没有听到闻真?道君的话?一样,在元勘和满庭惊愕且担忧的神色里,有些踉跄地扶着身边的木柱,直起身,转身便向外走去?。
然而闻真?道君的话?语却未停,他的手触及门?扉,风雪扑面而来?的刹那,闻真?道君的话?语也如一条线般落入了他的耳中。
“为师起苍生一卦,之所以业障集于眼瞳,乃是因为为师看到了人间气运。人族气运盛,则妖祟熄。反之,妖魔横行,饿殍遍地,天下不宁。所幸有两?仪菩提大阵镇国,护佑大徽百姓,若是国力昌盛,长此以往,只消将这阵中的妖祟杀尽,这天下便可尽享太?平。”
风雪扑面,两?眼茫茫,他在观中不过这么一会,门?外竟然已经落白一片,北风呼啸,将他的衣袂和发梢一并拂动。
“人人都可以猜到,这大阵的中心,正是神都。可无人知晓的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乃是一棵菩提树。可这菩提树的作用,却是消弭这大阵的业障。阿渊,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善渊没有回应。
他听到了,却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心口越疼,脑中所浮现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那也是一年?初雪,凝辛夷坐在他的屋檐下,难得没有像是往日那样絮絮叨叨,她出神地望着落雪,抬起手接住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停剑,回头看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扬眉一笑:“善渊师兄,我没事,我只是不太?喜欢下雪天。”
他于是又收回了目光,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出剑的速度比平素要更缓了一些,而凝辛夷也很快收回了手,就这样笑吟吟捧着脸,坐在屋檐边,手里提着一只干瘪冻僵的小?树枝,轻轻在半空画着圈,圈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剑意,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她可是因为那落雪,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岁除之夜,想到了那让她痛极却也只能在黑暗中蜷缩身子,无声尖叫的剜心之痛,对即将而来?却无处可逃的这一刻而感到恐惧?
过去?他从来?不觉得三清观有多大,可这一刻,入眼都是茫茫,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她。
他先是顺着脚印走,可是雪如此之大,很快就将脚印擦去?,将那零星落地的血迹抹去?,就像是要将她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掩盖。
下一瞬,善渊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浑身都在疼,运起三清之气时,那种剜心般的痛卷土重来?般将他笼罩席卷,让他几乎闷哼出声。可他知道,凝辛夷的痛比他要更深,更浓烈,他已经在上一个初雪之夜转过了头,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巫草在指间飘摇,灵火几乎要被凌冽的风吹灭,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已经与他结了婚契,若是他想要找到她,只需以婚契感应,自?然知道方位。
他一路掠过三清观,翻过三清观的高墙之时,蓦地一顿,他的手指摸过墙头,心道原来?这墙竟然并不矮,凝辛夷那时才刚刚通灵见祟,想要翻过这么高的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他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东序书院比他记忆中的破败样子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时值年?关,书院弟子们?都已经返乡,只剩下了几个洒扫的守院人,大多是已经无家可归的弟子,虽然也点了灯,但那灯在风雪下摇晃,反而更显得冷寂孤凉。
他走过这一路,竟然像是时隔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踏足凝辛夷曾经来?找他时的步伐。
然后,他终于在林立的书院院舍之后,看到了想要找寻的身影。
凝辛夷一手按着心口,袖口都是血,她却好似并不知晓,也或许是知晓也浑不在意,她的面容极是平静,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晕红,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恰好要在这个风雪交加之时,穿过自?己的一段有些不堪的过去?,直至记忆中最初也是最恐惧的起点。
可反而是这样的平静感,却莫名带着一股破碎的疯意。
凝辛夷觉得很冷。
过去?无数个岁除之夜其实都很冷,百花深处的凝府里,她在明面上是最骄纵任性、从不必与其他人一并守岁等待新年?的凝三小?姐,可事实上,她房间里的炭盆再多,地龙烧得再旺,身上压的被褥再厚,也不能让刚刚剜了心头血,以渊池虚谷为凝茂宏除去?业障的她被温暖半分。
年?复一年?,这样的冷与痛,她虽每每念之仍心有余悸,却已经学会了忍耐。
可此刻却不同。
取心头血的痛分明被人分走了一半,冰雪加身也不过是沾湿了衣袍发丝,她不该这么冷的,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风雪扫过时,是从那个口子灌入,再穿透。
她有些哆嗦地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不断地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一步步向前走去?。
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这一路竟然这么远。
而今,天地之大,她所能去?之处,却只剩了来?路。
飞雪落在长湖上,湖面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覆冰,于是整片湖面便像是一片皎洁却冰冷的月轮。
长湖比书院地势稍低,一路走去?,恰有一处礁石延伸出去?,在湖面之上,仿若一隅矮崖。
凝辛夷望着浮冰碎玉般的湖面,突然发现,真?正站在这这里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害怕,好似跳下去?的冷,可能也比不过此刻。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湖面,风吹起她的发,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皎洁的面容,她站在那里时,像是将要乘风而去?姿容姝丽的飞仙。
然而飞仙却不去?天上,而要坠入深渊。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蓦地传来?。
那声线冷冽如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急,有些微哑,就这样穿透过重重雪雾,和那道她本?该最是熟悉的身影一并出现。
善渊停在矮崖边,想要上前,然而他才抬步,一道不轻不重的剑痕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脚边。
凝辛夷松开了手里的那一截已经被打湿的小?树枝,任凭那树枝跌落湖中:“不要再向前了。”
善渊想要说什么,可凝辛夷望来?的目光,却灼得他真?的停在了那条线后面。
“谢晏兮。”她轻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又蓦地笑了起来?:“不,我不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喊你?。”
她边说,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矮崖边。
“善渊师兄,不如我还是这样叫你?吧。”凝辛夷并不移开目光,她看着他,目光熟悉又陌生,平静又汹涌:“总归这应该不会是骗我。”
“阿橘,我……确实骗了你?。我的确不是谢晏兮,是谢玄衣将这个身份借给我,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他履行婚约,明面上是为了振扶风谢家门?楣,实则暗中调查三年?前谢家灭门?的真?相?,而我……如你?所见,是想要请凝家人以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中的业障,否则恐怕他时日无多。”善渊涩然道:“我本?以为渊池虚谷应是被放在神都凝氏府邸中,没想到……没想到此物竟然要以你?的心头血为引,我……”
凝辛夷认真?听着,脸上并无任何?不耐与愤怒,她点了点头,将所有的颤抖都压在过分沉静的音色之下:“闻真?道君殚精竭虑,乃是为天下苍生而衰败至此,更不必说,我早有听闻,善渊师兄乃是闻真?道君抚养长大,情同父子。师兄为了救他而骗我,我可以理解。”
“阿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罢,骂我也好,哪怕用剑劈我,我也绝不还手。”善渊终于柔声道,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几乎像是哀求:“我知道长湖对你?来?说不亟于噩梦,你?……你?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