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于是所?有喧嚣骤而音消,整个?御书房安静得针落可闻。
郝御史嘴唇发白,手也开始发?抖。
——虽然早就知道这朝堂上下无人敢悖逆凝茂宏分毫,却没想到?,竟是已经到?了连一件衣服都无人敢置喙的地步!
身为?御史,他当参则参,可也正如同僚所?言,他郝云,虽然做的是自己分内之事,是问心无愧之事,可他也有妻儿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他……
郝云膝盖微软,眼底含泪,闭了闭眼,就要沉沉一跪。
却听御座之上?,传来了一阵笑。
郝云愕然抬头。
徽元帝笑道:“朕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既然山龙九章唯诸侯三公?可用,那朕封凝爱卿一个?便是。”
满朝哗然。
郝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想要抬头,却又猛地意识到?这与礼不合,于是侧头去看一旁的凝茂宏,却发?现后者虽然也一脸愕色,眼中却分明带着笑地向?他睨来一眼,并无半分惊慌,显然对此并非不知。
他倏而明白过?来,凝茂宏根本就是故意在他面前穿了这套越制的官服,目的就是激他参这一本。
到?头来,他竟是变成了成全他的棋子!
更甚者,恐怕无人会相?信,他郝云是真心实意想要参他凝茂宏,他们只会以为?,是他早就与凝茂宏串通一气,在御书房中演了这一出戏来!
他的一世清名——
郝云喉头腥甜,
徽元帝动了动手指,梁倚公?公?会意,向?前一步,展开早已拟好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秉天命,赖天地之佑,群臣之力,得以安邦定国……
今有贤臣凝茂宏,勤勉政事,功绩昭昭,德行彰彰。为?彰其功,励其志,旨封凝茂宏为?司空,总领百官……
兹以覃恩,锡之诰命,授尔金印紫绶,位列三公?。朕于尔有厚望焉,望卿勿负朕命。钦此——”
梁倚公?公?念完长长一段,笑吟吟道:“凝司空大人,还不来接旨谢恩?”
凝茂宏双手接过?圣旨,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臣领旨,谢恩!臣定当遵旨而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御书房中的动静并不能传到?铜雀三台。
但凝茂宏俯首贴在金砖之上?,山呼万岁时,名为?青梧的偏殿中,一只素手轻扬,将一把鱼食洒在了湖中,引得鱼群疯抢。
有宫女小?步而来,低声将前朝之事告知。
凝玉娆取手巾将手指擦拭干净,满身慵懒,再抬眼时,眼中却光华流转:“更衣。取我那套群青宫装来。”
青梧宫上?下于是为?贵人忙忙碌碌起来,及至下朝,果然有宫女急急相?告:“陛下来了。”
于是青梧宫所?有的门都大开,徽元帝踏入正殿中时,所?有人退下,屏风之后,群青宫装的典雅少女恰抬眉看来,如烟如雾。
“陛下怎么来了?”凝玉娆柔声道。
“你还算不到?朕今日要来?”徽元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含笑看着她:“朕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呢?”
凝玉娆笑了起来:“陛下稍安勿躁,距离最后,最完美的返魂丹,只差最后一环了。”
她的目光遥遥看向?神都之外,隐隐竟正是谢尽崖所?居的别院方向?:“或许,就在这几日。”
*
凝家别院。
谢玄衣紧紧盯着院中。
这几日下来,他已经基本摸清了整个?别院中的人员,顺手将守在别院周遭的几名兴许是凝家、也或许是谢尽崖新培养出来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毁尸灭迹,在夜色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剑磨得更锐利了些,然后从?靴底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将一层无色五味的毒均匀地、慢慢地涂抹了上?去。
毒是他从?长水深牢里带出来的,他只在那擂台上?用过?,见血封喉,是极霸道的毒,非血海深仇不用。
他本来想要在找到?了复仇的对象时,用这柄匕首狠狠地割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毒浸透对方的血,让那人受尽折磨后咽气。
因为?这剑这匕首,都是他阿爹谢尽崖和阿娘明德音在他的生辰送给他的。阿娘那时说,她与阿爹寻遍了天下,过?眼了无数神兵利器,却唯独觉得这把名为?尽欢的剑最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阿娘将剑交给他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阿满,人生小?满胜万全,何须多虑盈亏事。阿娘希望你知足常乐,圆满尽欢。”
那时的他,是扶风郡最张扬明媚的少年郎,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定当如阿娘所?愿,圆满尽欢。
可他却没有想到?,一夕之间,天崩地裂,而到?头来,自己最终要用这剑这匕首对准的人,竟然正是自己的阿爹谢尽崖。
谢玄衣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
朔月一过?,便是动手之时。
第168章 “告诉你爹,我来杀谢……
谢玄衣没想到,他磨了剑后,第?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面?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的?宿绮云。
满头麻花辫的?绿衣女子和他对视片刻,竟是十分不讲武德地一晃手,对他下了蛊,在他被瞬间麻痹的?刹那,一抬手把?他打晕,然后直接拖走了。
谢家血脉百毒不侵,就算是蛊毒被麻痹,效果并不持久,半个多时?辰后,谢玄衣已?经醒来,从枯草堆上一跃而起,满身的?怒意和杀气险些将?屋顶掀翻。
直到他一脚踹开门,看到守在院中的?宿绮云时?,脸上的?戾气再难压抑:“宿监使,为何阻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到底是谁的?人?”
宿绮云这一口气喘了还没半个时?辰,脸上的?疲色都没彻底散尽,脸色没比谢玄衣好到哪里去:“我能?是谁的?人?用你的?脑子自己想一想!”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阴恻恻道:“想?你让我想什么?想怎么杀了你吗?”
宿绮云此生最?讨厌和失去理智的?疯子对话,面?前之人脸色灰白?,眉宇间戾气与绝望交织,眼白?中纵横的?都是猩红的?血丝,三清之气看似克制收敛,实则已?经紊乱至极,显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过了,此刻最?后的?理智都是强撑,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模样。
可她到底想到了凝辛夷传音来时?所说的?话,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想要转身就走的?心,低声道:“你冷静一点!你见?着你爹了吗你就动手!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谢玄衣语速极快地反驳道:“暗卫传来的?话里,他就在这里!”
宿绮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谢玄衣,那是谢家的?暗卫,也是你爹的?暗卫!你怎么确定这一切的?真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也是你爹设的?局吗?你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跳进去,到时?候我们想救你都难!”
谢玄衣眼角猩红,拂袖怒道:“谁要你们救?!宿绮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在这里多管闲事!不想死?的?话,我劝你现在就把?路让开,回你的?平妖监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至于让你难堪。”
他话音才落,一个巴掌已?经明晃晃地搭在了他的?脸上。
“啪——”
谢玄衣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宿绮云,眼瞳骤缩,手指已?经搭在了剑柄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若不是将?养了这么多天的?剑气他实在不想浪费,此刻恐怕已?经长剑出?鞘。
宿绮云才不管谢玄衣的?脸色,她甩了甩手,不耐烦道:“谢玄衣,你冷静一点。你要不要先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姓什么的??要不是阿橘特?地传音,我才懒得管你是生是死?。”
阿橘这两个字显然触动了谢玄衣的?某根神经。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半晌,才哑声道:“是阿橘让你来的?,她也知道了。”
宿绮云见?他终于像是不那么冲动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喝了口茶:“我若是晚来一步,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进那院子,寻根究底,哪怕拼个同归于尽了?”
谢玄衣不语。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复仇的?办法。但?是既然决定要知道真相,要刨根问底,就要一击必中,因为这一定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倘若失去,就没有下一次了。”宿绮云抬眼望着他,轻声道。
这是宿绮云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
谢玄衣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仇恨和巨大?的?荒谬感冲刷着他的?感官和所有心神,不死?不休,又哪里能?让理智战胜这份刻骨的?仇恨与不解。
他太想知道一个答案,太想去问一个为什么了。
“你不懂!”谢玄衣痛苦至极地按住额头:“你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我遭遇了什么!我为何——”
“我懂。”宿绮云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谢玄衣,我懂。”
谢玄衣的?所有动作蓦地顿住。
宿绮云看着他的?脸色,继续慢慢道:“谢玄衣,你知道的?,我出?身高昌白?氏。抛却世家之名,不入族谱而进平妖监,平妖监里,我是个异类,世家之中,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世人提起我,皆言说我乃没心没肺不服管教的?狠辣之辈,更是世家之耻。可你知道……我为何不愿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问道:“为何?”
“高昌白?氏来找我时?,是想让我认高昌白氏的那位大夫人为嫡母,从此入主家,成为真正的?白?家人,白?绮云。我不乐意,且不论我自小在乡野长大,本就不服管教,不乐意去规矩众多的?世家。我自小与阿娘阿爹感情甚浓,我还有长兄和阿姐,虽然他们都是凡体之人,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从来其乐融融。”
宿绮云微微勾了勾唇角,眸中色彩难得柔软,但?那抹柔软很快敛去,变成了讥笑:“得知我的?想法和选择后,我阿爹和阿娘并不强求,觉得只?要我顺应心意,想怎样都好。我们全家都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我们却忘了,世家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做派,为了一个或许能够振兴家族的存在,手段可以酷烈到什么程度。”
“高昌白?氏其实,也只?做了两件事。他们先是许以宿家族老,说只?要我肯入主家,便将?我们这一只?旁支都迁入主家,改姓为白?,享主家供奉,入祠堂族谱。族老哪里能?拒绝这等诱惑,令家中近亲长辈轮流来我家中游说,施压,威逼,利诱。见?饶是如此,我们依然不从,于是高昌白?氏做了第?二件事,他们给了宿家族老一种蛊虫。”
“他们对我的?家人下了蛊,控制了我的?家人。让她们来劝说我改宿为白?,只?要我同意,他们就即刻为我的?家人解蛊。”
谢玄衣心底微颤,慢慢抬眼,看向宿绮云。
面?前的?绿衣女子一路从极南风尘仆仆赶来,发辫有些松散,上面?的?银饰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但?她的?那双眼瞳却像是燃起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他们以为胁迫有用,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会?为利益和强权低头。可我的?家人……我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他们不会?。他们不愿意说出?逼迫我的?只?字片语,哪怕蛊虫发作,痛不欲生,哪怕七窍流血,他们也宁死?不屈。”
“谢玄衣,我的?家人死?在我的?面?前。而逼死?他们的?人,却是我的?血亲。”宿绮云终于道:“所以,我懂。”
谢玄衣终于在宿绮云对面?慢慢坐下,有些颓然地开口:“然后呢?”
“然后,我为他们敛尸埋骨,来了神都,认识了阿橘。”宿绮云将?一杯茶推到谢玄衣面?前,盯着他的?眼瞳:“她陪我去杀人之前,我睡了三天三夜,养足了精神。谢玄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玄衣的?手指点在那杯茶上,垂眸不语。
“你太累了,就算要杀人,也要先休息好了再杀。”宿绮云道:“报仇这事儿,我熟,阿橘也熟,你那个假阿兄不知道熟不熟,但?是起码杀人这事儿他应该不陌生。你睡,我给你守着。等阿橘回来,我们再去,也不迟。”
谢玄衣沉吟片刻,到底慢慢举起茶杯,将?要触碰到唇边时?,却听宿绮云喃喃了一句:“程祈年就别去了,他那种满脑子正直仁义的?傻子,还是别跟着我们血腥地打打杀杀了,不适合他。好好回去躺着去吧。”
谢玄衣蓦地闭眼,欲言又止,然后一口喝了茶,转身躺回了草垛上,强制自己闭上眼,等药效来。
*
平北侯府。
“跟丢了?”刀剑交错的?书房之中,平北候睁开寒光四射的?眼,冷冷扫向跪在面?前的?人:“你是说,从三清观到神都这么长一段路,你带了三千人设伏,蹲守了三天三夜,却连人影都没有见?到?”
跪在下首的?黑衣卫冷汗涟涟:“属下知罪!请侯爷降罪!”
黑为衣,金为靴,正是平北侯手下最?得力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只?亲兵。
“都他妈过去三天了!人都在神都了!我还降个屁罪!”平北候何呈宣大?怒,顺手抄起面?前的?茶杯向前砸去:“老子就算现在砍了你的?脑袋,又有鸟用!”
那茶杯正中黑衣卫的?额角,一声闷响,鲜血淋漓,黑衣卫却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血流淌下来,他悄然用衣袖接住,不弄脏地面?分毫,道:“那日,司空家的?少?爷混进了木先生的?队伍里,如今生死?不明,可要……告知司空家一声?”
何呈宣冷笑一声:“这种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他自己去找死?,关老子屁事?”
黑衣卫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雁过留痕,属下率人踏遍来路,到底还是觅得了一些痕迹。侯爷可还记得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