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谢澜安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在座的大臣却被他们几个说糊涂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
兵部尚书抬起一只手掌,连道且慢,“尔等意思是,胤……那凤翚营如今和高世军在一路,还正往吐谷浑跑?”
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胤奚至令无信传回,难道一切仅凭女君的“心有灵犀”?
“兵者诡道,出奇不意方能制胜。”
谢澜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语出清沉,手指舆图,示意他们看。“路线就那么几条,用排除法猜也猜出来了。”
“今日诵和来得及时,你若不说高世军不在河北,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个缘由。鸾君他们此刻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赫连朵河当局者迷,以为堵死东、南两线,便可以慢慢收网,殊不知恰好放出的这道缺口,给了他们绝路逢生的机会。”
百里归月深以为然,“西域富庶之族,喜爱我朝的上等绫罗,丝绸茶瓷,之前谈拢的互市,是以我朝产物换取他们的马匹与铁器。如今,欲令他们供粮,可适当减利……”
她轻咳两声,转头低问谢澜安,“胤将军身上除兵符外,可有其它信物?”
“他带着我的一枚私印。”
谢澜安简洁地回应。
所以只消让使节带上盖有她印章的戳纸出使吐谷浑,等胤奚到达时,取出来两相比对,符合则真,便可让吐谷浑的粮交到凤翚军的手里。
中间甚至能省下从各地筹粮,再辗转追寻凤翚营踪迹去输送的靡费。
事不宜迟,谢澜安抬眼吩咐:“中书联合户部发诏,暂停运往青州的后续粮饷。青州收编高世伍军队,继续戍边,暂勿启战。”
“韩诵和,我遣你为使,随同骁骑禁军赴吐谷浑谈判。肖浪——”
韩火寓还在愣神的功夫,禁卫军统领肖浪很快到来:“属下在。”
谢澜安道:“我任你为征虏持节将军,速点一万兵马,即日西征。军队不可踏入吐谷浑境,向朔北探访凤翚营踪迹,若能接头,便与之合兵,尔后皆听胤将军调遣。”
肖浪道:“是!”
女君连禁军都调用,便是当真的了。
中书令神色凝重地起身,犹在劝说:“不妨从长计议吧。而今对凤翚营的行军路线,还只是猜测,至少再等些时日,看前线是否有新的军情传回……”
“我平生,最不喜‘从长计议’几个字。”
谢澜安坐姿未改,目光隐透睥睨。一百年太久了,她想完成的事,只在今朝。
“天寒路远,敌后叵测,等准信回来,我的士兵兴许已在漠北啮雪牧羊了。”她不笑的时候,身上有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卿家不必疑虑,退一万步说,纵我误判,也并无损失。”
这是安抚朝臣的话,实则谢澜安相信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胤奚会做出来的事,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国库没有损失粮帑的压力,是因为死里求生的压力全都在他那一边。
她看向还在候着的靳貉,“我知道丰年的性子,不服输,见不着人必定硬磕。你回营传我的军令,命他务必立即撤回养伤。”
“因为他需要重整旗鼓,”谢澜安一字一顿地说,“接下来攻打梁、秦二州,才是一场硬仗!”
须臾之间,座中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变色站了起来。
撤下攻取北边济州的命令,却要攻打毗邻荆州的梁州与秦州?
百里归月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女君是顺势落子,要打通南朝通往陇西的通道,为日后与胤高盟军相接壤做准备!
“这,这便是我朝主动启战了……”
兵部尚书有些回不过神——这就要开启第三次北伐的先声了吗?
“发檄昭告天下,”谢澜安谁也不看,从扇囊摸出手感沁凉的紫竹扇,轻轻摩挲,“百年前伪朝引马入关,占我中原,汉宫锦绣灰,天街公卿骨。今其君生祭黎民,残暴不仁,衣冠识士皆可为蒙庄嚆矢,我谢澜安率为天下讨贼。”
……
天边晚霞舒卷,铺散开的夕光像揉碎的金子镶满天穹。
百里归月出宫的时候,在马车里拆开叔父的信,心里想,是时候为女君物色一位新的兵部尚书了。
开疆拓土的君王,不该有守成不变的庸臣拖后腿。
谢逸夏进宫的时候,谢澜安站在乾元殿的复道上,珠冠的金缕在风里轻动,已经眺望西边残阳有一会儿了。
谢逸夏登楼走近,带刀的贺宝姿稍向后退了退。
谢澜安回头,点在眉间的凤妆灼然霞举,意若凌飞。
她对着从石头城赶回的二叔,才要开口,戎袍未换的谢逸夏摆摆手。
“玄白口条清楚,事情我都听明白了。”
“人是你教出来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超出二叔预期了吧——”
谢逸夏倜傥一笑,那是属于为老不尊的长辈的纵容,“我也略知一二你要做什么。”
胤奚身陷西北,竟想出到吐谷浑补充粮草的主意。
而澜安放弃济州,瞄准关中,意图将西北疆域打通。
都这么年轻气盛。
可那轻的,是生死虚名,盛的,是浩气河山。
谢逸夏注视着侄女,忽然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换回女装见我,说过什么吗?”
有我在,家乱不了。
谢澜安眼风冲淡,静了片刻展开折扇:“有我在,国乱不了。”
谢逸夏蓦然大笑:“有这句话足够了!打!你想怎么打,叔父便怎么支持!虽然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总比让我空等到七老八十无力挥鞭强吧。朝内眼下无患,粮足将勇,那几个年轻锐勇的带兵苗子,我可是一直让刘时鼎操练着呢。”
谢澜安看着比她还豪迈好战的二叔,怀疑他没把玄白转达的话听全,忍不住说:“丰年受了伤……”
“欸,这小子一直被人捧着,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倒是你,要做好两线作战的准备。”
谢澜安失笑。她的衣袍被映出暗焰流动的光泽,极目北望,仿佛就能看见沐浴在同一片夕阳下的洛阳。
“陷入两线作战的是他们。”
……
“两线作战?”
西北上元夜,急雪满貂裘。仓促搭起的简陋军帐里,寒风呼啸得变了调子。
高世军灌了口刮喉的烧刀子,看着对面的人,重复着反问。
胤奚屈着长腿坐在胡床上,身上罩了件散絮的旧貂裘。他抬指刮蹭唇髭上冒出的青茬儿,就着微弱的火苗,将临时画在苫布上的简易地图推过去。
余光扫过高世军手里的酒囊。
这样的气候下行军,一口烈酒是最快暖过身子的办法,但他有他的军纪,凤翚军行军时滴酒不沾。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峦冈群里,地形深浅不一,不利骑军冲锋。赫连朵河的军队在我们东边五里扎营。”
高世军不咸不淡地睨目:“那又如何?”
他们离开翫当县后,到如今算算又已急行七日,路线正是按照胤奚坚持的那样,一直向西。
回到在翫当县争执的那日,高世军问胤奚要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他知道这个南人很聪明,聪明人不会给自己找死路,但是想要合作,灵光的脑子必须共享。
而后,高世军听见胤奚说,大玄与吐谷浑签订了互市盟约,他带兵符,可去吐谷浑借粮。
“你连个口信都送不出去,你们的国君怎么知道?”
高世军拥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认为他在说鬼话,“在大尉,军旅发生这样的失误,你这一营就是废子了。为了给一记生死未卜的废子兜底,去和另一个国家谈判?连昏君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胤奚当时露出一个高世军看不懂的笑,“若我这颗子,能盘活一个边角,还能带出后手,我的国君自然舍不得将我剔出棋盘。”
自然,最终让高世军决心赌一把的,不是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而是另一件让他更为费解的事——
在撤出翫当县之前,这姓胤的叫人敲锣将城中百姓引到街面上,而后看似随意地问那邱县长:
“咱们这城里,应该够一万人吧?”
当夜,足有一千多翫当县民主动跟随他们撤离!
第135章
道理说穿了, 其实很简单。芝麻镇镇民的凄惨就那么血淋淋的在眼前,城门外军队战鼓声就那么轰隆隆的在耳边,就算再不信杀人祭神说法的人, 腿肚子也要转筋。
守家待业的跑不了, 光棍一条的还跑不了吗?谁人不怕死, 谁敢赌自己不是那一万个倒霉鬼里的一个?
但高世军自己起兵创业, 最知道征收兵源的难处。
他带领镇兵一路从河北到河东, 别说一呼百应了, 沿途百姓对他们是避之唯恐不及,一年也不过纳进千八百个流匪而已。
故那日之后,高世军看胤奚的眼神就有些玄乎。
漏风的军帐里,胤奚道:“将军应当发现了,尉军已辨认出我们是两拨人,针对我们采用不同的战术。对战凤翚军时,欺我营兵无厚铠战骑,以强劲冲锋的斩阵战术来攻,大口鲸吞;对上六镇军, 则了解你这老对手硬桥硬马的打法,分散游骑以游弋袭扰为主, 化整为零, 小口蚕食。”
如此一来, 无论凤翚营还是六镇兵, 都打得很辛苦。
或者说, 他们一直在挨打,区别只在于折损人数的多与少。
每一次与尉军接战后,胤奚都会根据新得的经验立刻调整下一场相应战术。凤翚营兵丁是有数的,个顶个的金贵, 若一场鏖战伤亡者百不足五,便算小胜了。
因为缺马是硬伤,加之带领一大批民众一同撤退,所以很难在得到补给前,扭转以寡敌众的劣势。
胤奚在遇到谢澜安之后一直太顺了,他一路胜仗打下来,军中前辈都愿意捧他夸他,道他是天生领兵的好手,令得胤奚自己有时也不免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可从白水河到陇边的这一路奔逃,就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没有让胤奚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必得出其不意,迎头痛击尉军一下子,打溃他们势如破竹的冲劲!
鸾君刀横在膝头,胤奚开始往刀柄上缠绕布条。
他对谢澜安写的《北将谱》倒背如流,上面记载,赫连朵河一口龙雀大环在握,是越打越疯,越胜越勇的类型。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他连这位敌方主将的影儿都没看到。
上次问高世军,这位关中大行台的老对头一语道出缘由:“啐!那个龟孙半瞎,前些年就抢过老子军功,做惯了稳坐中帐最后摘果的事。见没见过猫戏耗子,他在等我们陷入绝地呢!”
那么胤奚判断,“下一次对战,赫连朵河依旧不会亲自下场。”
高世军抄起酒囊灌了一口,没再问“那又如何”,默默琢磨着胤奚的话。
他一向是靠打野战、打硬仗熬资历的,这几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滑头仗,打得他心头直窝火,一不小心,还容易陷进敌军伺隙而入的罗网陷阱。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侧多了一支作风打法与起义军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灵活与奇招见长的军队。
沉思片刻后,高世军侧眸:“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