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他敏锐的注意到了羡泽的目光,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她金瞳里只有冷淡和漠不关己,很快就挪开眼睛,与钟霄并肩转身离开。
钟以岫恍如隔世,他当初被她掏走金丹之后,还说着什么让她不要走……
真是疯了。
神行千里的真龙,视他为仇人与工具的真龙,怎么可能多停留?不如说,他在冰池中缓缓苏醒时只觉得诧异……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也没想过东海屠魔五十年后她的第一次现身,是在雨夜中救下钟霄与明心宗。
她去了西狄,似乎又去了魔域,她金丹圆满,也重现了蓬莱,一路起伏的旅程,他只能算是她最低谷时期狠狠撕咬补充体力的一块肉罢了。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看似光洁无伤的肌肤上,布满了她的牙印咬痕。
而她看见了也只觉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或许是因为钟霄与众多弟子的缘故,她没有恨上明心宗,反而能神态轻盈怀念的故地重游。
钟以岫看到她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才垂下头,独自御剑离开。
钟霄准备出了靠山处的一座院落,安顿羡泽等人,连带着宣衡都在钟霄的劝说下,在明心宗暂住下来。
羡泽先去看了陆炽邑的伤势,因为他在凡界遇敌时,还需要分神在魔域助她一臂之力,恰好脆弱恍惚之际,被对方伤了神魂。
羡泽把胳膊都快探进宝囊里,从压箱底的地方掏出几枚灵气浓郁的丹药:“给他用了吧。”
钟霄惊讶:“这是……千鸿宫的极品丹药了吧,若非元婴以上修为花上数十年时间炼化不出。莫不是宣衡送你的礼物,这可不能收!”
羡泽淡定道:“我偷的。婚后那几年,能拿的都拿了,不能拿的后来也差不多砸了烧了,没办法,谁让他们欠我的。安心用吧,说不定吃完了小矮子还能长长个。”
钟霄接过丹药,忍不住笑了:“你现在这性子,这说话语气,是一点也不装了啊。说起来,我若是发信给千鸿宫现任的代宫主宣琮,请他来接人,是不是反而会给宣衡惹来杀身之祸……”
看来大家都以为宣琮是谋害了哥哥想上位的。
羡泽笑道:“不会。他会八抬大轿的把他哥拉回去,好让自己早点脱手烂摊子。不过,现在各大宗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需要你跟我说说……”
……
已经到了深秋,暂时安置葛朔等人院子里被几棵枫树染得一片红。江连星把葛朔送进屋内,放在主屋榻上,很快就有师兄师姐送来衣衫、被褥和热水,见了江连星,还亲切地叫他“师弟”。
江连星都有些恍惚。
经历这么多事情,知晓这么多真相,他在明心宗眼里还是个“小师弟”啊。
在他把院落检查一遍时,就听见了辟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别、别动手啊!好不容易救活的你还要给杀了,羡泽会掐死你的!”
江连星身影一闪,撞开主屋的门,就瞧见鸾鸟化作人形,金发披身,面上神情恍惚,手中握着幻化出的锏,就要杀了榻上还在昏迷的葛朔。
江连星惊得一身冷汗,连忙上去抱住他的腰:“师兄!”
华粼则像是疯了一般喃喃道:“葛朔、杀了葛朔!你不死那怪物便会一直活着,我们不能让他活着……不能!羡泽就永远没有能安眠的时刻!”
他脖子上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再度渗血,血滴如项链般一道道滑入衣领。
江连星拽住他手臂,急道:“羡泽已经回到凡界,打开蓬莱了,不必担心!”
“杀了、杀了!……你跟我说决不能活着离开的……”他呢喃着,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江连星:“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羡泽没有吃掉你?难不成是你背叛了她!”
他扑上来,被磨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连星的衣领,红瞳中写满愤怒与惊恐,手中的锏毫不犹豫刺向江连星的喉咙。
江连星被吃掉之后,魔气全无,内里正虚弱,此刻只能抬起胳膊,挡住了华粼的银锏。
所幸华粼也正在虚弱的时刻,刀刃无力,只是卡在他手臂骨头上,没有削断,他背后双翼展开,羽毛上满是血痕:“羡泽在哪儿?!你这个怪物做了什么!”
“我在这儿。”
羡泽身影出现在门口。
华粼有些茫然的抬脸望过去,这是才注意到明亮的天空与院落中的枫叶。
鸾鸟的双翼垂下来,他喃喃道:“羡泽、我们回家了吗?”
江连星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他有些局促的用衣袖遮住手臂上的伤口。
他想要离开屋子,但又找不到由头。
靠窗的榻上,华粼师兄正趴在羡泽怀里,双脚还赤裸的踩在脚踏上,低声听着羡泽讲前前后后的始末。
他听到自己曾被魔主吞在腹中,几百年死去活来不见天日,手臂圈紧了羡泽的手臂,仿佛只有羡泽的体温,才能让他远离那些夹杂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随着后来羡泽讲到她吃掉江连星,也毁了魔主的妖丹,他才从羡泽臂弯中微微抬起脸,露出一只红瞳盯着江连星。
华粼闷声道:“但,那魔主还是没死?把他放在宝囊中,他说不定还会日渐恢复伤势——”
羡泽:“是,所以等回到蓬莱之后,我要看看地下的牢笼能否囚禁他。”
华粼摇摇头:“他绝不可信,只要不死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脱,要我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
江连星没忍住,开口道:“你说的事,羡泽也知道。”
光说是杀了师父,却没想过对羡泽而言,过去几百年陪她的人,只剩下这么唯一一个,若是葛朔也不在,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怅然与难过。
华粼转脸看向他,又看向羡泽,嘴唇抿住没有说话。
“那最起码也杀了他。”华粼手指指向江连星。
江连星一僵。
神鸟们陪伴羡泽几百年还都有些幼稚,更何况华粼这样重生后不过长了十几年的小小鸟,他说话做事,一向是傲气又天真,道:“他对羡泽已经没用了不是吗?羡泽都已经让蓬莱现世了。”
江连星垂下头,却将余光看向羡泽,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羡泽一侧的面颊和耳朵,还有午后的光晕下低垂的睫毛。
她脸上漾起了一些不咸不淡的笑,摸了摸华粼的金发,岔开话题道:“我在想要不要给你换个名字。当年魔主分身顶替你,编出了这个化音的名字,如今让你用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对不住你吃的那么多苦——”
华粼眨眨眼:“可我很喜欢。我的羽毛很华丽,又如水面波光粼粼,羡泽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我就很喜欢。而且羡泽不是说,当时那魔主分身只是说的含混,最终定这两个字的不也是你吗?”
“可是……”羡泽皱眉。
华粼:“还是说羡泽觉得不好区分?羡泽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死了五十年的人?”
他目光不遮不掩的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别开脸。
小鸾鸟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占了我的模样几百年,我便占下他的名字。往后羡泽再说起这两个字,只会指的是我,再也想不起那个人。”
羡泽愣住。
华粼昂首道:“他的存在,也让我抹掉一回,不好吗?”
……
这院落有些像他们之前的格局,羡泽将这两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的家伙赶回两边的侧屋里去,让他们收拾一番,好好睡觉。
江连星摸了摸自己沾满海水的头发,身上还有之前在地牢被毁了眼睛耳朵的血污,还有刚刚被华粼割开的袖口,手臂上的伤口正在缓缓痊愈。
确实他闻起来就跟晒干的海带一样了,怪不得羡泽让他和华粼赶紧去洗洗澡……
江连星脱去那已经泡了水又弄干然后再泡血的脏衣服,迈步走入浴桶中,他感觉这浴桶有点熟悉——很可能是明心宗当年搬家的时候,连以前弟子院的浴桶都带过来了。
只不过他现在迈步进去,总感觉浴桶比之前小了一圈。涤尘诀用了那么多回,能洗个澡反而成了奢侈。
他安静的洗了洗脸颊头发,灵力加温的热水不断蒸腾出热汽,他在魔域缺少日晒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血色。
而他也感觉到了骨子里对水的亲近,随着舒口气放松下来,忍不住化出尾巴。他的尾巴也不像之前那样笨拙,有了些修长的趋势,不过跟羡泽比起来还是尾巴偏圆。
黑亮的尾巴尖没有羡泽那样的尾鳍,只有蛇一般的细长,尖刺贴合着无鳞的皮肤,他还记得画鳞临死前的模样,有些不愿意碰到自己的尾巴。
他也静静地运转心法,张开手指。
江连星感觉到熟悉的灵力在指尖游走,没有魔核,灵力快速充盈,修炼速度远比之前更快,心绪也不会受到干扰,他可以在全然不考虑压制魔核的情况下,尽情修炼。
再加上东海附近地脉浑厚,灵力浓郁,他能感觉到比前世还疯狂的修炼速度——
但问题也出在没有魔核。
他极其不适应。
羡泽的一部分毕竟是从他出生起就藏在他体内。现在他就像是被挖走了一部分般,陷入巨大的空虚与渴望之中。
他甚至愈发厌恶画鳞的诡计:这家伙都能成为龙仆,都能有她的一点金丹,为什么他没有?
江连星刚才在屋内,站在羡泽斜后方却不敢说:甚至只是嗅到羡泽的气息,感知着羡泽的灵力,他就有种想把整个人靠近贴上的强烈欲望。
仿佛是自己生来就该容纳属于她的一部分。
江连星摆了摆头,让自己从这种愈发渴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专心洗澡,甚至想着羡泽不擅长照顾人,要不还是他夜里去帮她照顾师父。
只是当手清洗着腰腹的时候,江连星忽然动作僵了一下。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忽然跳出浴桶,快走几步到穿衣镜前。
江连星这才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都已经有了二十出头的容貌年纪,有些类似他前世死前的模样。只是眉宇少了那些苦大仇深与怨恨,更多的是迷茫和安心,额头那道细窄的黑纹只剩下淡淡一笔,只不过从发中竖立的独角却比之前更长更尖锐。
宽肩窄腰又略显瘦削,薄薄肌肉紧绷在身躯上,好似身上没有一丝享受过日子才能有的赘肉。黑色尾巴垂落至地面,有些不安分的摆动着。
江连星低头按着自己肌理分明的腹部,就看到他肚脐附近,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他本以为是伤口,但不痛不痒,手指还能探进去——
江连星愣愣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忽然想到羡泽之前还很关心的摸他肚脐附近,问他为什么没有育儿袋。
难不成这就是……
江连星面色涨红起来。
因为吃掉画鳞的一部分,也开始逐渐成熟发育了?
那、那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告诉羡泽,他也有……
他不是华粼说的那样没有用处!
江连星跑回浴桶边,加快速度洗了洗脑袋身子,滴水的发丝被灵力烘个半干,江连星刚裹好几件单衣,就侧耳听到了主屋附近传来东西掉落,慌乱一团的声音。
江连星以为羡泽那边出了什么事,推开门正要走出去。
就看到主屋的窗户半开着,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羡泽裹着衣裙呆呆的低头望着,她眼圈迅速的泛红,嘴唇也抿住。
江连星愣住,他没见过羡泽这般神态,有些急切的就要推门出去。
而后他就看到了葛朔坐起身来的背影。
他抬起手来紧紧拥住了羡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