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羡泽忽然想起小时候,那群神鸟认字,还是她在外头绑了个教书先生回来。
她走过去,对着站在屋檐上的两只鸟伸出了手:“能给我看看吗?”
姑获看了看她的尾巴,犹豫片刻,将手中的宣纸递过去。
羡泽拿过来,就看到了熟悉的字迹和狂草的绘画。
熟宣正中间画了一条墨色的长着四只爪子的大蚯蚓,旁边写了“羡泽”两个字,而她两侧是一只炸毛鸡,一只两爪蚯蚓,分别写着华粼和江连星的名字。
显然都是葛朔的手笔。
他给神鸟们画了寻龙启事。
她手抖了一下,轻声问道:“给你们画这张图的人呢?”
姑获道:“他说他去睡觉了,但我们谁都没找到他。就是他让我们出生,让我们苏醒,说要我们来找应龙的,还跟我们说应龙就喜欢热闹,要我们陪着应龙长大!”
青鸟不住点头:“对对对,他说我们本来不该出生,是他让我们再次什么……再次出生,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找应龙。还说只要我们把礼物给应龙,应龙就会管我们饭吃。”
羡泽垂头,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的叠起,却没有还给姑获,而是握在手中:“我就是应龙,你们也能感受到对吧。”
青鸟已经冻得打哆嗦,顾不上那些,回头啾啾叫起来,众多神鸟疾行之后早就飞不动了,纷纷落下来,挤满了院落上的屋檐,还有些眼睛瞪大看着他们桌上的吃食。
姑获挤着其他小神鸟,连忙道:“快点,礼物——”
后面有只白鹤连忙跳入院落中,它口中叼着一把轻巧的剑,伸着脖子朝她递过来。
羡泽抬手接过,轻轻转了个剑花,望着手中的霁威剑,低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拿回来,还能叫礼物吗?”
姑获以为她不高兴,连忙道:“啊还有还有——”
吐绶鸟张开羽翼,在翅膀下面搜刮许久,拿出了用纸包着的一大块水绿色丝绸布料,羡泽抚了抚,是之前她问他要的宁廊丝绸。
绕路虽远,他还是做到了承诺。
姑获感觉这应龙气场不凡,好像见过太多好东西,对这些礼物也没太惊喜。她从翅膀下夹了半天,拿出几张被折叠在一起的书页,跳到她面前,有点心虚道:“这个,他也说让我们还回来,这……能算礼物吗?”
羡泽展开这些发黄的书页,手顿了顿。
应该是葛朔在她睡着时,从书上撕下来的。
在书页上有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有一部分被他涂了朱。那部分中提及,只要应龙仍未成年,诞巢就还会溢出灵力,一旦神鸟尽数夭折,就有可能重新诞生一批神鸟辅佐应龙。
但催化诞巢,需要大量的灵力或其他的引子,若非强大的法术无法重诞神鸟……
书上没有记载太清楚,但羡泽想来,葛朔只让临海公主陪他一同去南山之巅,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几个月在他性命即将走到末尾的时候,葛朔给她准备的不只是一场离别,还有更多的相遇。
是啊,离别永远都有,可她总能认识更多的人和事。
而这群看着她脸色有些不安的神鸟们,全然还不知道最大的礼物就是它们自己。
羡泽垂头捋平书页的折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道:“这一切就对的上了,这里就是蓬莱,我也是应龙,你们已经到了该来的地方。”
姑获犹豫道:“可是、我们总感觉要找的是龙宝宝……”
羡泽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也可能你们听错了,你们要找的是龙妈妈。你们好,我叫羡泽。”
那群神鸟看自己到了新家,立刻松懈下来,蹦蹦跳跳落到院子中,踩在树梢和石桌上,七嘴八舌地炸起锅来:
“那这两个家伙是谁?是应龙尊上的奴仆吗?侍妾吗?”
“哇蓬莱好大啊!而且有好多树,这些树我们可以随便挑吗?我想找个矮一点的树睡觉,那样不冷!”
“……是妈妈!那有没有……呜,我们这一天拼命地飞,饿的肚子都瘪了,有饭吃吗?”
江连星立刻弹起来:“我去给他们做饭,神鸟应该能吃汤团吧?”
有几个察觉到华粼身上熟悉的气息,好奇地挤在他身边;还有些神鸟好奇地落到灶台前的窗户上,看着江连星在忙活。
华粼不知为何突然心生危机感,他化作原型,昂首道:“别挤我了,我是鸾鸟,告诉你们,我来的比你们都早。”
姑获和青鸟两个小朋友挤在一起,仰头道:“哇,我知道,我知道!传说中应龙身边陪伴着鸾鸟和苍鹭,你是鸾鸟,那苍鹭呢?”
华粼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姑获和青鸟还不知道,转头又一脸憧憬的问羡泽:“诞巢里都没有苍鹭,它是不是也早就到蓬莱了?苍鹭是不是翅膀那么大,嘴巴那么长!啊——做饭这个人是不是苍鹭?”
江连星端着一盘汤团走过来,正被指着问,他手抖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羡泽声音轻柔:“不是。苍鹭现在不在这里。”
江连星将汤团摆在桌上,又单独往羡泽碗里添了两个热的。羡泽抬起头来看他,二人双目对视,他才发现她眼睛湿润,一点水光汇聚在眼窝处,只是她嘴角微微弯着,对他道:“你也吃点吧。”
江连星挨着她坐下来,端着碗低头吃。
他忍不住余光往侧面看去,姑获和青鸟以为葛朔的位置没有人坐,两个毛茸茸的鸟屁股挤在一起坐在那个位置上,好奇的对着汤团问这问那。
而羡泽低下头咬了一大口,那滴眼泪掉进了甜甜的碗里。
……
“钟以岫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匣翡望着海岸边。
虽然海风依旧冰冷如刀割,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苍白明亮的日光照射在东海的海面上,她转头看着钟霄的侧脸:“你早猜到了是吗?”
钟霄背着手:“嗯。料想的到。如果兄长身上完全没有价值,她是不会来见他的。不过也好,或许这是他做梦也想要有的结局。
“包括丁安歌在内的其他几个人呢?”匣翡问道。
跟着钟以岫一起消失的,几乎是站在修仙界权力和修为顶点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外界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们因助龙有功,在渡过雷劫之后集体飞升了,毕竟那时候天雷轰鸣密集,他们在岸上都听到了巨响;也有人说他们全都被魔主吃掉了,毕竟魔主这段时间不停地想要吞吃增加修为。
但总之他们全都失踪,修仙界一下子陷入无头苍蝇般的混乱中,每个宗门几乎都是带着满脸的震撼、茫然和庆幸离开。
钟霄道:“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二人所在的高处,恰好能看到那海岸边还残留的血污不远处,有一座庞大腐烂的黑蛟尸体,在这个缺少食物的冬季,不少海鸟正立在它无鳞的后背上啄食着。
它是在真龙消失一两天之后才漂浮到岸上的,那时候它的腹部内脏都已经被海中一批鱼妖、鲛人吞吃过,到了岸边,还有些没离开东海的宗门围观着这句尸体,不得不承认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魔主,而且惨败给真龙——
少说有七百年左右的修为,还可能修炼特殊的秘术,以至于血肉之中都流淌着黑色的冥油。可它毫无反抗能力,连妖丹都被残忍夺走……
真龙该有多么强大?
“很多宗门都已经离开了东海,只是不知道真龙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毕竟——”匣翡话音刚落,忽然看到海面上像是海市蜃楼般,浮现了蓬莱遥远的虚影。
与虚影一同浮现的,还有金色的一道身影。
腾云驾雾,悠闲翱翔,她淡金色的鬃发迎风飘扬,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飞到了东海海岸边。她金色的瞳孔似乎垂下眼看向了明心宗,钟霄甚至觉得她们对视了一眼。
但金龙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内陆飞去。
而钟霄注意到,有一大群鸟正环绕在她身边,有的落在她脊背上偷懒,有的则努力振翅跟在她脸边,还有些因为好奇的乱看而飞得慢了,又连忙跟上来。
丝缕的薄云掠过它们的身躯,金龙的尾巴慢条斯理的摇动,像是在悠闲巡视她麾下的领土。
传说中神鸟与真龙伴飞,原来就是这样的场景……
而她在飞过明心宗所在的山峰时,身形降低,尾巴忽然垂下来,像是逗逗她们一般滑过峰顶,钟霄下意识地低头蹲了一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真会捉弄人。”
很快,钟霄就知晓了她此次在九州十八川巡游的所作所为。
她做了两件震动天下的事。
第一是退水。夷海之灾之后暴涨的水位,将偌大的土地分割成了细碎的模样,才有了后来的九洲十八川之名。而她似乎能驱使天下的水流,江河湖泊竟然在她所到之处开始干涸下降,虽因此断缺了灌溉,但大片河床的沃土裸露而出,极大的增加了耕地与居住的土地。
那些水流淌去了哪里?
随着退水,很多河谷湖泊底部也有许多暗渊裸露而出,很多修仙者都猜测,当年夷海之灾,水淹凡界,就是当年离去的真龙为了报复两界,将魔域的水全都挪至凡界。
只是凡界并不知道,魔域当年由画鳞模仿她而做出的魔经坛里,也已经炸开了锅。照泽在崩塌之后的数个月里,还是魔域的第一大城,原因就是那里城池坍塌之后留下了一大片水泽,虽说其中的水咸涩,但最起码是魔域仅有的能见到水的地方!
照泽周围的房价比围城时代不降反升,甚至围绕着水泽再次做起了各类生意,却没想到突然那些凹陷干涸了五百年的沟渠河道之中,也再次出现了水流——
虽然说因为魔域多年来堆积的冥油,这些湖泊上方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冥油,但有些地方甚至比照泽的咸水更加清澈洁净。
魔域也曾经是水泽发达,依川而行,这时代终于回来了。
而这第二件事,便是填土。在退潮之后,更加能看出凡间魔域两方几乎已经漏成了筛子,而真龙在天空中翱翔之时,它掌中似有能无限膨胀的土壤落地,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暗渊之上,转瞬之间便填堵了两界相通的洞穴。
真龙对自己的行为倒是没有多一句的解释,她像是既在意这天下,也不在意众人如何作想,但也有人认了出来,她拿出的是群龙上古时代的宝贝——息壤。
被息壤回填的暗渊,哪怕有人刻意挖掘,也如同土地会不断再生一般,永远都没法挖穿。
只不过羡泽还是保留了一些水底及洞穴深处的暗渊,毕竟还是有伽萨教阴兵那样能够通行两界的人存在,完全封堵也未必是件好事。
真龙的这场巡回持续了好几日,它时隐时现,但凡现身,所到之处几乎人人驻足仰头,看着云层之上流光溢彩的龙鳞,留下一个又一个传说……
“你都飞天上那么金光闪闪了,怎么还要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陆炽邑拿起桌案上的烧饼,恶狠狠咬了一口道:“鲁廿,别给她上菜了,她再吃就飞不动了。”
羡泽白了他一眼:“你管我。最近江连星不在,我在蓬莱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确实嘴里淡出鸟。
就是退水加上填土这件事,给她累的够呛,灵海就像是被人吸瘪了那般。她好几次趴在蓬莱的草野上午睡休养,化作巨大龙身晒着太阳,醒来就发现好几只小鸟在她嘴里玩。
羡泽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一颗蛋就碰见了那些半大神鸟,又加上鸾鸟是假的,葛朔喜欢装大哥,所以那群神鸟也都快速地装起小大人,肩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所以她并不觉得那群年幼的神鸟们很幼稚。
但现在不一样,这群神鸟来了蓬莱,还不太知道自己的责任或目的,但又骨子里喜欢跟她贴贴,羡泽走到哪里感觉身上都挂满了鸟,或像个浑身长满毛孩子的怪物妈妈。再加上她的龙身又比较凶巴巴,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要把这群小家伙养大给吃掉呢。
不过羡泽也有时候烦它们太过聒噪。
华粼虽然是大很多的鸾鸟,但却也不会带小朋友,心甚至还混在他们之中一起跟羡泽撒娇;江连星倒是沉下脸时,那群神鸟就会害怕得安静下来,乖乖听他说几句话,但羡泽近些日子派他去了魔域……
要不然让这群小神鸟都学会化作人形,送到钟霄这边来上学好了。
说到这个,羡泽产生了个有些独断的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跟钟霄商议,鲁廿已经端了好几盘刚出锅的饭菜走过来:“弟子们还没下学,你趁着现在赶紧吃,否则等他们冲过来,恨不得连锅都能啃了。我觉得你最近都瘦了——”
陆炽邑拿筷子也尝了一口,托腮道:“鲁廿,以后别说你是养生派厨修,你这完全就是养猪派。啊,你那个徒弟过来了。”
羡泽偏过头去,就瞧见江连星一身深灰色衣衫,挽着袖子,环顾四周想要找寻羡泽的身影。显然是他办完了魔域的事情,前来找她。
很快他就看到了羡泽脑后别着的那朵芍药,快步走过来。
陆炽邑都觉得有点恍惚,好像这俩人还是当年在明心宗时候的样子。不过走近他就看清楚江连星有点高得过分的身量,他肩膀上还卧着一只小变色龙。江连星走过来,依旧是那种无视别人的模样,有些粗糙的手指撑在桌子上,微微弯腰低声道:“师母,照泽内部……”
他声音压得极低,陆炽邑都没听到后半截,只是羡泽点点头,给他拿了一双筷子也让他坐下吃。
但江连星先将不太友善的目光落在了陆炽邑脸上。
陆炽邑啧了一声。
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是这样,如果是在羡泽身边,他就会对绝大多数人投来警惕敌意的眼神;但如果是他独自一人,他又几乎不把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陆炽邑有意道:“哦对,忘了他只是你徒弟了。那你现任丈夫呢,就是他的师父——”
江连星脸色陡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