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你一木瓜
她低下头,老老实实把自己从前闯祸的事也讲了出来:“老师们成立了一个小组调查我失控的原因,有问起我是不是因为恨意才抹除在场的十三人。”
虽然他们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上,连存在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但是根据研究所人员严格的规章制度推算,他们应当都是从前负责对接她的人。
小组成员们按照惯例合理进行推测,怀疑是他们对待身为D级异种的桑迟太冷酷苛刻,导致她的恨意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一场灾难。
可桑迟对“恨”很陌生,摇头否定了。
询问她的小组组长却并不满意,说事关重大,板着脸要求她把为什么不恨讲得更加清楚。
为了配合调查,桑迟只好了解“恨”这个字眼的释意,接着尝试复盘自己的记忆,像挤海绵一样榨出自己的情绪分析。
咀嚼过每一次接受体检和评测的滋味,得到的只有苦涩的难过。
那种辛辣到能瞬息烧起一场大火的恨意哪里都不存在,追溯不到任何余味。
于是她依照对方的要求,详细说:“学校规定我们必须定期接受体检和评测,老师们只是按规定行事。他们对待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是特意针对我一个,我不会因此生恨。”
电极贴片两端连接在她太阳穴,测定她是否诚实的机器适时亮起绿灯,证明她的表态出自真心。
然而小组组长听她说完,褶皱纵横的脸上写满失望。
之所以把“学校”这个概念灌输给拥有与人类拥有相似人形和一定智慧的小怪物们,是希望以师生之名误导他们乖乖接受各项研究。
这是一个很天才的主意。
浑噩且危害性巨大的异种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使用强硬手段管控,每每遇到研究难题,往往用人命去填都推进不了一点儿进度。
而诞生、成长在异种收容研究所的小怪物们与世隔绝,只需要很偶尔地施舍一点点温情,就可以得到他们的配合。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能思考的小怪物们在一次次被伤害后,总会发现“学校”只是试图把棘刺锋刃涂抹成蛋糕的虚伪奶油,开始痛恨,开始反抗。
几乎找不到例外——唯独眼前这个纤细的小美人把所有话信以为真,至今仍然深信不疑。
听说她清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关心负责照顾她的低级茧女,后来知晓十余个研究员因她的缘故消失,竟然还诚心诚意忏悔了一段时间。
和有真情实感的人类倒是真的很相似。
男人一双浑浊的暗色眼睛紧紧盯着桑迟,仿佛盯着一只装满珍宝却上了锁的箱箧。
他正遗憾“恨”不是打开箱箧的钥匙。
忌惮于她失控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尝试强硬手段撬锁,只能克制住贪婪,思考其他办法。
可惜连番试探都落空,因为连桑迟本人对她的能力也没有丝毫头绪,不知该如何使用,甚至不记得自己使用过。
涉及到时间和因果的能力超出人类现有认知,研究所内对于该如何对待她,分作了两派。
一派认为这不是能轻易接触的危险领域,应当限制她,尽可能减少她再次失控的可能。
一派则是狂热追求未知的激进派,认定她是能助益人类进入下一个层次的机会,必须利用起来,绝不能错过。
这次来调查她的小组就属于喜欢冒险的激进派。
组长好不容易力排众议争取到审问她的机会,谁知一无所获。
他想也知道以后想要再来试探,肯定会被保守派拿今日的无用功百般阻止。
于是他烦躁地把手中握住的金属质地硬鞭往桌面上一拍,不快地把郁气归结到桑迟身上,低低骂道:“真是愚蠢的东西,连恨都不知道,路边的狗被踹一脚都知道咬人呢。”
表面泛着冷光的金属鞭饱含威吓意味地击打在铐住桑迟双手之间的锁链上。
重重响起一声的同时,固定住她手腕的银色长链因此陡然绷紧。
坚硬的铐环被带着撞在她的腕骨上,覆在伶仃腕骨处的小片白嫩肌肤立刻红了起来。
小组组长并不关心,神色沉沉地带领其他人离开了审问室。
他们抛下了被锁住的桑迟不管,室内灯光却伴随他们的离开暗了下来。
桑迟被吓了一跳,感受到手腕钝钝的胀痛感和独处黑暗中的恐惧,泪意烫红眼尾,不解他们失望的缘由,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身体颤抖不停。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中动弹不得,无法确定实际上过去了多久,格外煎熬。
直到夜间负责核查各个房间异种状况的研究员发现她不在住处,一路寻到审问室来,才给她解开锁,把她领出去。
执行繁琐的核查任务的研究员新调任来研究所不久,还没亲身参与过对异种的实验。
虽然被教育过异种的危险性,但对异种的了解仅限于文字,面对一个伤心恐惧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漂亮小美人,想到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到底没能把她当成全然不同的物种。
因此不自觉地放松警惕,从口袋中掏出一颗中午随手从食堂免费区拿来的水果硬糖塞给她,顺便安慰了她几句。
劣质糖浆调和出来的酸甜勉强化开堆积在桑迟心里的恐惧。
她小小声地和他说了谢谢,可还是记住这一次的教训。
铭记得很深刻,哪怕时隔很久,在阿德里安的询问下回忆起往事,也禁不住委屈。
桑迟咽下自咽喉漫上口腔的涩意,娇软的身体寻求安慰般贴近他的胸膛,请求道:“我全都告诉你了,要是你觉得我有哪里说错了,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改。”
她紧张地观察阿德里安,对方沉默地思索着,神情晦暗不明。
她赶紧撑起身体,补救般凑近吻在他的下颌处:“真的,我会改的,你希望我学会恨吗,你希望的话,我会试试看。”
知识面狭隘的笨蛋的确不记仇,可她知道谁是对她好的人。
就像她并不记恨审问自己的小组组长,连被关在审问室,都只当是自己失控闯祸应当得到的惩罚。
如果不是阿德里安追问,她不会讲起这段过往,其他人只能从她怕黑的表现中窥见她这段经历。
反而是那张包裹水果硬糖的彩虹色镭射糖纸,被她好好地收进了床头柜专放收藏品的小盒子。
如果能在无限世界外的真实世界与阿德里安相见,她会把小盒子里每一样价值不高却对她有意义的收藏品都分享给他看。
她不想失去阿德里安给予自己的这份难得的好,只要他不收回,她愿意为此做出努力,就算是去学她可能学不会的恨。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阿德里安深深叹息一声,抬起手,如同对待一只脆弱的蝴蝶,轻轻捂住她写满惶恐的湛蓝眼眸,“你不需要改变自己,你就是最好的。”
桑迟任由他动作,软声问:“真的吗?”
“嗯,不止我,无论你问赫尔曼、伊什梅尔或是其他人,都会给你相同的答案。迟迟,你也值得最好的对待。”
阿德里安面带微笑,温和地安抚住她的不安。
他想——没关系,她学不会恨,不懂报复,都可以由他们来办,她只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就好。
第77章
当阿德里安告诉桑迟体检到此结束时,她有些不敢置信,一再确认还有没有其他的项目。
阿德里安耐心地回答了她三遍“是的,检查完了”,她依然犹疑不定。
只是怕问多了惹他烦,才没再重复相同的问题。
阿德里安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心中留下疑虑的种子,不希望疑虑在漫长时光中生根发芽,长成毒害她心灵的毒草。
因此他很自然地立直腰背,把她跪坐自己膝上的小腿调整成侧坐,不再是以拥抱囚她在怀中的姿势:“迟迟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要是有不确定的事,我们可以交流商量出结果。”
他留给她充分活动的空间,甚至如果她不愿意再被他抱着,可以就此离开他的怀抱。
不过桑迟并不排斥被他的气息完全笼住,也留恋他给予的温情,没有丝毫借机逃离的想法。
她的小腿悬空,下意识晃了晃,足跟不小心踢到他,他也丝毫不生气。反而执起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托住。
脉纹走向不同的掌纹贴合在一起,倒形成与之前紧密拥抱不同的另一种亲密无间。
桑迟先是不太习惯地把小手团起拳,又抬眸看了一眼他唇边的笑,松开手重新展平手指,主动和他相贴,面颊微红地说:“我刚刚在想,要是以后都是由你当我的医生就好了。”
“当然可以。”
阿德里安很自然地答应下来,全然不去忧心她言语中当她的医生或许需要离开无限世界,去往真实世界——这对于他来说似乎不是问题。
不过他语气一顿,便很快意有所指地强调道:“我当你的医生,你当我的护士,公平交换,好不好?”
他漂亮的心上人根本没有患病,一次又一次的体检不过是套名义伤害剥削她,他不准备把她当病人对待,也希望她摆正自己的位置。
桑迟恍惚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护士裙,这才记起自己接受的体检是作为医院护士入职的检查。
以为他是在隐晦提醒自己,接下来需要在工作中承担应有的职责,连忙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去忙工作吧,我会努力做。”
阿德里安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话,但见她对需要忙碌的工作当真怀有不少好奇和期待,便顺着她的话应了好。
医院三方阵营中,员工既受益又受限于医院的规章制度,对待玩家的态度并不是全然敌对。
像是护士站的几名护士会帮助伤残或生病的玩家登记成病患,也会在意见簿被夺走时毫不犹豫发起攻击。
桑迟是伊什梅尔偷渡进这个小世界的,虽然同样领护士的身份,但不受约束,也没有相应派发下来的任务,全靠阿德里安来安排。
作为医院里唯一的医生,阿德里安的立场一直很中立。
平时主要负责的是修一修被玩家伤残的其他员工。
碰到人手不够又不好立刻补充员工的情况,就多给幸存的员工安几只手脚,或是加上方便的动物器官。
每天再随机挑选出几个幸运病患,以“救治”为名,改造一番。
当然,如果有重伤未死的玩家甘愿冒异变的风险,登记成病患找进他的办公室向他请求救治,他也不会吝啬救一救。
不过从前无论是修补员工还是救治病患,阿德里安都是交由遍布医院各处的菌丝去完成,他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交流,本体总是藏匿起来。
现在要亲自带桑迟去完成工作,为了不吓着她,却是需要新想一番主意。
阿德里安面上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走,看起来一切尽在把握,可心中其实没有底,一路都在回忆正常医院里医生和护士需要对病患做什么。
直到行至就近的一间病房外,才彻底拿定主意。
他的手握在门把上,停了一小会儿,沟通菌丝确认房间内布置好了,推开门,抬步走进去。
一间病房摆设有三张病床,每张病床旁边都摆设有阻挡窥探的屏风,看不清卧床病人的模样,只能看到战战兢兢各自在病床床脚坐着木凳陪护的家属们。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却没有谁分神看过来,肩膀绷紧到微微颤抖着,连余光都小心翼翼收着不往门边瞥。
桑迟注意到他们僵硬不正常的模样,心微微一跳。
指甲修剪圆润的手指指尖在阿德里安的手背上轻划了一下。
不疼,只是淡淡的麻痒,但足够提醒阿德里安——房间内的演员们演技差劲到刚刚接触,一句话都没说,就会在桑迟面前露馅。
明明他为了让他们在她面前保持各自的独立个性,没有篡夺和接管他们的神智和身体,菌丝只是以共生的状态存在他们脑子里随时出声提醒他们行动。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连初次见到医生和护士的正常陌生人都扮演不好。
阿德里安很不满意,长睫低垂,动了动没有被桑迟牵住的手。
无声的“热情点”三字命令回响在他们脑中,如同一道霹雳炸开,劈得他们脑浆翻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