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漠小兰
他微微一笑道:“前面就是湖阳了。”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顾淼侧耳细听帘外的动静。
她听见了盘查的声音,还有刀戟碰撞的声响。
车外的人声道:“将军请来的贵客入城。”
等了小半刻,牛车徐徐而动。
顾淼还记得自己想过的“下下之策”,于是捉紧了高檀的袖口,低声道:“高檀,进了湖阳城过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
此时此刻,顾远仿佛终于也生了一二分畏惧。
高恭应该不会杀他,在顾闯来湖阳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只是居夫人会如何,实难预料。
高檀垂下眼帘,见到他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背,几条青筋隐约可见。
他低应了一声:“嗯。”
车帘投照的日影斑驳,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牛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晃眼的日光刹那涌了进来,已是日中,更近南地的湖阳的气候比邺城温和许多。
冬日的尾声,太阳底下已有了春日般的暖意。
他们依次下得车来。
顾淼藏身其间,低调行事,而高檀依旧立在她的身侧。
眼前是一座两层小楼,八扇木门大敞,飞檐下的瓦当上刻着虎面。
这是高恭平日议事的地方,顾淼从前来过,她犹记得堂上还悬了一块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聚贤堂’。
台阶上,一个人影从门后踱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胭脂紫的圆领襕衫,腰悬玉带,脚下一双翘头黑靴。
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头发犹乌,发顶竖着黑冠。
可是他的脸圆圆的,嘴唇仿佛天然带笑。单单从面相,似乎根本瞧不出他的凶悍。
来人正是高恭。
他虽与顾闯一般,称‘将军’,可高恭不爱披甲,平日里,爱作一副文臣的打扮。
许久未见了。
顾淼心中有些感慨,也是十年有余了。
高恭目光扫视一圈,将将停留在高檀脸上,正欲开口。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啼哭:“啊,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我的儿!”
一个妇人疾奔了出来,她头上的堕马髻歪歪斜斜,她提着襦裙,跑得飞快,径自越过顾淼等人,跑向了身后将将停稳的牛车。
四人合力将牛车中的棺椁抬下了车。
车中果真是高橫的尸首,而那妇人就是高橫的娘亲,居夫人。
居夫人浑身一颤,扑向了棺椁,用脸颊紧紧贴着棺木,泪流满面道:“横儿,我的横儿……”
抬棺的武人不敢乱动,只能托着棺椁,停在车前。
居夫人断断续续地痛哭着。
高恭蹙紧了眉头,忍耐了一小会儿,最终不耐的扬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将居夫人请回去,居夫人哀恸过度,需要休养。”
话音落下,居夫人猛然抬起头来,发髻散乱,目中似有滔天恨意,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狠狠盯向顾淼所在之处。
他们的穿着与周围的武人大不相同,一看便知是生人。
居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可眼神如刀,恨恨道:“谁杀了我儿,我便要将谁千刀万剐。”
顾淼被她这么一看,脖后也觉一凉。
阶上的高恭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请居夫人回去。”
同样是死了儿子,高恭的反应显然比居夫人冷淡许多。
高恭不缺子嗣,高橫从来都是病恹恹的,并不被他爱重。
居夫人被人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地,离开了车前。
高恭抖了抖衣袖,笑道:“你们是顾闯的人,对么?”他的目光落到高檀脸上,只有一瞬,复又移开,“小儿,受顾将军看顾,老夫感激不尽,特意请诸位前来做客。”
他半侧了身,“诸位,堂中有请。”
第22章 兄与弟
“聚贤堂”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悬在主座之上。
高恭撩袍而坐,其余人皆站着。
顾淼一行进得厅中,身后依旧立了一排带刀的护卫,厅中左右亦有守备。
名为‘做客’,可主人毫不客气。
高恭脸上的笑容淡了:“横儿如何到了花州,又在花州如何殒命,诸位,哪一位可以细与老夫说一说?”
众人沉默了须臾,论亲疏,当由奉顾闯之命寻高橫的顾远来说,可论长幼,一行中,还有比顾远资历更长的人。
并且,身在湖阳,顾远乃是顾闯的亲信一事,能隐藏多久便是多久。
不能让高恭白白捉了这个把柄,拿捏将军。
不过数息,顾淼正要抬步上前,却见另一端,年纪长些的范轮上前道:“回高将军……”
他言简意赅地将高橫意欲毒害高檀,因而被将军关在军中,寄书湖阳,等待高恭发落,可高橫私自出逃,他们怕他出事,才沿路寻找,在花州附近,探听到了高橫的消息,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高橫已经死了,死在了天方苑里。
高恭当然收到了顾闯的书信。
他原本也想将高橫召回湖阳。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高橫要毒害高檀,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死在了半路上。
高宴自兰阳关隘发来急函时,他犹有不信,他又言,高檀与顾氏的人亦在花州,此事更是蹊跷。
高宴先斩后奏,送了他们来湖阳。
来了也好,顾闯也该来这一趟。
高恭轻笑了一声:“此事需得查个水落石出。待到顾将军来了,我们自要好生商议。”
言下之意,顾闯不来,他们也不能走。
好在,并没有预想中的‘严刑逼供’,高恭暂时没有为难他们。
顾淼一行又被引到了住所,说是做客,实为软禁。
他们的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身上能看见的刀剑长弓,都被人一一收了去。
顾淼身上唯一还留着的防身之物,只有黑靴里插着的那一柄短刀。
高檀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湖阳原本的处所。
偏狭的小院,无人打,落下的枯叶,混着雪泥,陷在地上,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泥土。
高檀推门而入。
屋中的摆设一切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开湖阳那一日的摆设。
方桌上积了灰,他将包袱放到空无一物的木榻之上,转身去看榻前的书架,第三行的《开物志》却换了位置,自第二格移到了第一格。
他捏起竹简,拨弄开来,此开物志反转,与他离开前,卷竹的方向不同。
有人动过此册。
肖旗来过,他回到了湖阳。
一桩心事落地,高檀才开始行囊。
他有一种预感,此一行来了湖阳,必不能轻易离开。
屋外的日头慢慢西移,夜色沉下,白日的微风忽而大作,吹得屋外的院门,吱呀作响。
高檀放下手中的羊毫,端着烛台,前去小院落锁。
他的小院没有仆从,亦很少,有外人前来。
他换下了黑衣,只着玉色长衫,起了风,夜风肃肃穿行,吹鼓了他的衣袖,寒意犹存。
高檀忽然想,湖阳的冷与邺城大不相同。
湖阳的冷,是阴而冷,像是寒潭之水,浸入肺腑,蚀骨阴寒。
今夜,不知顾远他们被囚于何处?
回到了湖阳,高恭自不愿他再与顾闯的人在一处。
他抬手,合拢了门扉。门边“吱呀”一声轻响,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高檀朝后退了一步,抬眼只见院外立着一个人影。
白日的憔悴仿佛被夜色掩盖,她的眼中藏着怒火。
她抬手,巴掌落到了他的颊边。
“贱奴!”
高檀本可轻易躲闪而过,但他没有躲。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耳畔,居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已:“贱奴,贱奴!若是你,若真是你,高恭都保不了你!”
高檀举着烛台,垂眸看她,嘴角露出个浅笑道:“居夫人夜深而至,所为何事?”
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断发,他的眉眼疏淡,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居夫人怒火中烧。
她再次扬手,不远处却传来了笑闹声。
她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夫人,好像有人来了,还是早些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将军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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