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有一瞬间璩贵千很迷茫他要准备什么东西。
傍晚的时候,璩贵千去了哥哥的影音室, 在他收藏的光碟里挑挑拣拣,想选一部打发时间。
喜剧与悲剧、爱情和亲情、自由和梦想、洪水淹没的世界末日与极地深处的钢铁巨兽。
结果是,她把本该看电影的时间消磨在欣赏满墙的碟片库存上, 翻阅每张CD光盘上的图片和简介,猜测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然后把手伸向了下一张。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夜半时分惊雷落下,床上的人充耳不闻,索性窗户开着一条缝隙,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还是落在了她的窗台上。
醒来时她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早晨。
床边的帷幕是月初刚换的素纱。四柱床的存在让卧室充满了欧式复古的格调,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是太梦幻了,但对璩贵千而言正正好。
抬起手,上面并没有蛋糕胚或是奶油的痕迹,也没有练习白案刀法时虎口留下的茧子,淡粉色的指甲圆润饱满。
遗忘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
璩贵千从反方向琢磨这句话,如果没有遗忘,是否说明,她已经不再需要回避才能消解情绪。
陪淑珍阿姨去医院的任务交给了无所事事的璩贵千。
恰好,她自己也到了该定期复查的日子。
把裤腿卷起来又放下,医生照旧问了那些问题,熟悉到璩贵千能够先一步说出回答。
“……很好,定期检查、保持锻炼。”
结语也是重复的。
重复得令人安心。
淑珍阿姨还在护士的看护下进行一个个项目检查。
穿好鞋之后,戴着棒球帽的女孩顺着长廊走到楼层尽头的自动售卖机,视线逡巡两圈后没有找到自己想喝的饮料,脚步一抬,往门诊大厅一楼的连锁咖啡店走去。
璩贵千对这里很熟悉,穿过走廊,不去等层层停靠的电梯,打开通往楼梯的消防门,刺耳的一声后,遇见了在窗口抽烟的人。
昨夜的雨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只有空气里微微抬升的湿度彰显了它曾经来过。
脚步声响起。
梁方起探出窗外的手臂没有收回来,手里用来接烟灰的一次性纸杯随意捏着。
他以为那是个行人。
而璩贵千先认出了他。
又或者说,她对那个背影更熟悉。
头发在两厘米左右长短,简洁利落、棱角分明。后脑勺偏右的位置有一道疤痕,月牙形状,微微凹陷。
当他转过来的时候,璩贵千不可抑制地感到了一丝失望。
黑色眼镜后的瞳孔闪过惊讶。
烟头熄灭在杯中,梁方起搓了搓手指,为这突如其来的偶遇感到窘迫。
有许多从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璩贵千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剥开又合拢,几秒之后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是他实习的医院。
有一瞬间,璩贵千的目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但当他想去探究的时候,一切又似乎只是他的幻觉。面前的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
他回答:“我的导师在这里开交流会。”
璩贵千走到窗边,拉近了和他的距离:“那,你不应该在会议上吗?”
“透透气,”梁方起找回了镇定,反问,“你又是为什么来医院?”
“复查。”
他的眼神含了询问和担忧,在他开口前,璩贵千跺了跺脚,在空旷的楼道中,隐隐有咚咚的回声。
“我很好。”
“走吧,”璩贵千说,“陪我去楼下走走。”
她没有等待,擦肩而过后轻快地跑下楼梯,笃定了他一定会跟上来。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推开一楼的消防门,左拐穿过走廊,路过药房和放射科再往前,璩贵千转弯的步伐没有半点犹豫。
钢筋和玻璃搭建的天穹中庭之下,日光照入,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洁净而朦胧。
苦衷。
长大后的郑林妹很讨厌这个词。
她很少与人说起这件事,但在梁方起教她抽烟的那个晚上,或许是夜晚让人意志薄弱,又或许是欢愉之后的感伤,他们很自然地聊起了来时的路。
“我以为他们是有苦衷的,”她抱着被子,两人分享同一支烟,接着在吞云吐雾间讥笑,“不是都这么演吗?电视里,坏人的行事背后可能有不能说的苦衷,最后真相揭开,携手团圆。反派也可能是为了磨炼主角的意志,结局时能反过来落得一声谢也不一定。”
她笑,任由身边的男人吻去泪水。
……
“一杯意式浓缩,一杯冰美式。”
店员们的动作很快。他们略站了站就等到了写有名字的饮料。
把冰美式塞到梁方起手里,璩贵千没有试图在咖啡店里寻找座位,尽管此时这里并不拥挤。
她依旧一个人走在前面。
穿
过人群,为了漫长的队伍绕道,翼型的医院大楼有好几处清净的地方,最终他们坐在了某个僻静的角落,油松下的长椅,而那时璩贵千已经喝完了手里的咖啡。
有一段时间郑林妹说服自己,他是有苦衷的。
但逐渐的,她为了这个念头感到伤怀。
京市很干燥,雨水少,恰合她意。但有时那种干燥又让人瘙痒难耐,身上似乎有一千只攀爬的触脚。
他们始终没有确定关系,窗户纸没有被戳破过,哪怕一周里有一半的日子里他们都住在一起。
那扇薄如纸翼的门坚硬得像岩石一样,将要开启却又终究还是没有开启。
你进我退的探戈舞曲跳了几年,似是而非的承诺始终含在喉咙里。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好笑的是他们自己却全在回避这个问题。
郑林妹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但是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在想什么。
他是在等待?还是说只是习惯。
噩耗骤然降临前,他们的最后一段对话是,郑林妹说,她想好了要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有一间她很心仪的店面。
不能一直给人打工吧。
梁方起把自己的工资卡递给她,说,钱够吗,可以算他一份。
他要迟到了。于是他们说好晚上再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你要投资的话,那你应该也去那里看看。”她迟疑后说着。
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张卡片放在她手心的时候,郑林妹觉得自己可以承担一个新的开始了。
有人陪她走了很久的路。
但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的只是她自己,也唯有她自己。
没有人跟她说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修车厂的老板卷入了诈骗纠纷,厂房都要抵去了套现。去追债的时候,不知怎的许多员工都掺和了进去。混乱中有人失手伤人,谁的血沾在谁的身上。
苦衷这两个字她咀嚼过很多次。
……
脚下的泥土是湿润的。
璩贵千问:“学医好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
梁方起回答说:“挺好的。”
累到充实。
“那就好。”
她没有再说话了,这沉默让间隔半米而坐的人感到不安。
困惑是有的,但莫名的战栗一并笼罩着他,心脏没来由地扑通扑通跳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是什么呢?
他不明白。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她的声音清空了梁方起脑袋里的杂念。
“医院里的理发师只会剃两种,板寸或者光头。”
她猜到了这个答案:“这样啊……”
“下次不要再剪这么短了。”
她是在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呢?债主吗?
风抚过脸颊时带来温煦的暖意。
第二段空白之后梁方起接过了话题:“你的腿,是还需要定期检查吗?”
“其实已经没大碍了,”她往后仰,翘了翘双腿,“我很听医生的话,复健时最能吃苦,养护得也很精心。”
“很厉害。”
在梁方起看来,他们该是陌生的。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中穿梭相遇,一南一北。
他不知道该和璩贵千说什么。
学习吗?工作吗?
还是说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呢?那会很冒昧吗?他们熟悉到能够分享生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