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厚实的隔音门没有关严实,敞开了一道缝。那琴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透过那道光,璩贵千看到了玲琅满目的乐器墙,她只识得为数不多的几个。
小提琴、长笛、圆形的笛子、更大的小提琴?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
她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已搭在了门上,轻轻用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咔哒。
琴声断了。
璩贵千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转身就跑,但这个动作难度太大了,而且她明白,狡辩、逃跑,会带来更大的责罚。
于是她就呆在了那里,连点在门边的指尖都忘了收回。
第34章 “哆来咪发唆啦西”
“快进来。”
拉开门的傅谐笑着看向璩贵千, 上了年岁的桃花眼一笑起来依旧温柔动人,头上的小揪揪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的头发并不长,只是侧前方的几撮略长,在演奏时, 光从上方打下, 在脸上落下深浅的阴影, 是很好看的。
只是平常低头伏案工作时, 调皮的头发总是垂落眼前,阻挡视线, 所以他会用一根皮筋扎起。
璩贵千一下子被他攫住了视线,木愣愣地被他牵着手向前,进入窥探过的世界中去。
除了落地窗、窗边柔软的沙发和摆放有电脑和散乱的纸张的桌子,这间宽敞的房间, 三面墙都是满满当当的乐器陈设柜, 高低错落,满目玲琅。
顺着她的视线,傅谐带她一一走过,温润的声音介绍着它们的名字和来历。
“这是卡祖笛,一种气鸣乐器,像口琴一样用嘴,但不需要吹气, 只要哼歌, 就能产生共鸣……”
贵千懵懂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放在嘴边, 试探性地用喉咙出声。
“呜——”
一道低沉细腻的声音冒了出来,引得她惊奇不已。
傅谐接过,将它放回原地, 带璩贵千转了一圈之后回到了钢琴边。
头脑从新奇的知识中跳出来,璩贵千这个时候才感觉有点儿局促。还是第一次,她和爸爸单独在一起。
爸爸。
很陌生的词汇。
她一直很怕郑岳军。
傅谐似乎是他的反义词。温柔的、轻声细语的、斯文有礼的。
但他还是一个成年人,有着倍加于她的力气和体魄,只要他想,就可以轻松地施加暴力和压迫。
“咚—”
急促的短音。
傅谐坐在钢琴凳上,按下了一根手指。
“这是哆。”
第二声。
“试试看?”
他让出了半个身位,长长的钢琴凳露出三分之二的区域,耐心地诱捕璩贵千。
她凑近了一些,但没有坐下。
迟疑地,她伸出手,在那个白块上,轻轻一按。
“咚—”
琴箱的共鸣声响起,她惊讶于这种触感和体验。
一个指尖的力道,变成音符、变成音节,钻到耳朵里,变成和自然息息相关的东西。
傅谐侧头,嘴角抿起不明显的弧度,头上的小揪揪也随着一抖。
他伸出舒展匀称的手,食指轻戳,哆、啦。
然后含笑看向女孩。
她凑得更近了,在充满包容的目光里,重复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敲完了音律。
最后一遍,她在敲击的动作中找到了韵律的优美和平衡,嘴上也轻轻地合着“哆来咪发啦西多”。
傅谐轻轻鼓掌。
璩贵千一下子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觉得自己班门弄斧了。
爸爸可以弹出那么好的曲子,他真了不起。
一缕难言的自卑很快飘过,她摇头,决心不去想那些不该在这个明媚的下午出现的事。
傅谐拉她坐下,一手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舒缓宁静的和弦,一手搭在凳上,在音乐声里问她:“有一些不开心吗?”
璩贵千立刻摇头。
她已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不,只会比梦中的更好,她怎么敢编织这样的梦呢?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可悲的可怜虫,更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睁眼的世界。
傅谐的声音和旋律融合:“那,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璩贵千眨了眨眼,想从心里杂乱无章的毛线球里抽出一个线头。
“我在想……爸爸很厉害。”
话音刚落,傅谐手下的旋律立刻顿了一瞬,然后切换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跌宕、更加激昂的节奏。
“我很高兴,谢谢你贵千,你的夸奖很珍贵。”傅谐的桃花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喜悦溢于言表。
“那除此之外呢?贵千?”
“我还在想……哥哥去上学了,可是我、我明明也很大了,但是……”
她也不知道了。
她想去干什么呢?
去上学?去读书?去获得好成绩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好孩子?
琴声转为悠远的曲调,像苏格兰阴天下漫无边际的草坪和远方的栅栏灌木。
傅谐竭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希望能将力量传递给身边的孩子:“你会上学的,肯定会。贵千是聪明的小孩,我们看过你小学时候的课本、试卷,都很好很优秀。
但是我们不需要你付出很多去换取分数,你不一定要是考得最好的那个,我只希望,你是快乐的、健康的小孩。”
贵千的心上的褶皱好像被慢慢熨帖了:“快乐健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吗?”
“不是哦,”傅谐轻轻摇头,“快乐和健康是值得夸奖的事情。虽然我们现在没有上学,但那不代表我们没有学习呀,我们每一天都在呼吸,但是怎么好好生活,是需要一生去研究的功课。”
哒登哒登哒登,和弦一转,轻快中带着优雅,重复的音阶结构仿佛是对生活的模仿,在重复中升华凝炼,锤炼出经典的旋律。
“早上你去了花房,妈妈是不是又给你介绍了很多新的品种?那恭喜宝贝,上午你学到了很多花的知识,下午来和爸爸尝试了音乐的感觉,这一天不是很好吗?”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
她为什么要急呢?
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以来,她心里那个滴答滴答的时钟一刻不停。早上做了什么?中午做了什么?晚上做了什么?
但凡一个问号得不到解答,那种焦虑不安就会缓缓生长。
“不要心急,我们一起慢慢来 ,嗯?”
“贵千是最棒的小孩。”
傅谐低头,一口亲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感兴趣的乐器吗?爸爸都可以教你。”他说得自豪。
“全部吗?”璩贵千捂着额头惊讶问。
傅谐:“全部,带你入门都是没问题的。”
璩贵千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诚实地给出答案:“我不知道。”
傅谐畅声道:“那就慢慢想,欢迎你随时过来,随便摆弄它们吧,我时常遗憾自己只有两只手,冷落了很多老朋友。”
他潇洒自如,自豪地向亲人展示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是最耐心的老师、最好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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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前,璩逐泓回家了。
贵千在自己的房间里,将那张写着不知名字母数字的纸巾夹进书本,放在了书桌侧边书架上不显眼的一处。
没有缘由、没有来处的几个字,或许只是个漫无边际的梦,大脑的信手拈来。
但或许是潜意识在起作用,她还是记了下来,并保存。
楼下传来哥哥的声音。
她转身,脚步轻快,脸上挂上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笑。
晚饭后,在兄妹俩逐渐固定的散步时间里,璩湘怡拉着丈夫的手到窗边,靠着他的肩膀放空。
“下午怎么样?”
这段时间堆积的公事实在太多,哪怕助理们已经过滤并承接了一部分,留待她本人的事项还是不少。下午紧急去参加了工作会议,她是和璩逐泓前后脚进家门的。
“挺好的。我想,等贵千手好了,可以让她挑一挑有没有想学的乐器,我可以教她。”
“嗯……这样更好,贵千是不是还有点儿怕你?”
“今天好一点儿了,”傅谐叹气,“真是羡慕你呀。”
妈妈抱女儿再亲切也没事,到了爸爸这里,总是会有界线的,需要花更多功夫建立亲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