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冬意渐去,春天的气息最先展现在路上行人渐渐少起来的衣衫上。
在又一次定期体检后, 医生终于斟酌着说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话:“准备手术吧。”
璩贵千一日多餐地补充营养终于有了回报, 她的身高长了三厘米,体型匀称健康。
“可以了。”医生又问了她的生理期,选了一个适当的日子。
璩贵千郑重地在日程本上圈起了那一天。
她可以不在乎伤疤的美丑,却始终很在意自己无法跑跳自如。
她骑马,喜欢驰骋的感觉,风吹拂在脸上,模拟着奔跑的感觉。但她还是期待着, 双足自如挥动的一天。
不只是她, 几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了。家里的营养师开始隔日就炖鸽子汤海参煲。她还没上手术台,术后的复健训练计划已经改动了两三次。
他们的紧张反倒让她舒缓了下来, 有心情安抚爸妈。
学校里要请半个月的假。
她和朱欣怡说了这件事,对方惊讶之余也很为她高兴,把帮她整理缺课期间要写的作业的工作揽在了身上, 又问她要了医院的地址。
“我可以去看你!”
璩贵千笑着把脸靠在朱欣怡的肩头:“那太好了!我肯定会很无聊。”
“还可以帮你带作业过去。”
璩贵千垮脸:“我也没有这么爱学习。”
但尽管紧张,比手术更先到来的是她的生日。
璩贵千的生日刚好在一个周六,拒绝了璩湘怡大办一场的提议,她邀请了熟悉的同学,又让哥哥带他的朋友一起。年轻小孩聚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一起打打闹闹,宽敞的房间堆满了甜点和炸鸡披萨,足足半面墙大小的电视打起游戏来欢乐得不可思议。
姜南寻的嗓门依旧是最大的那一个,打游戏时不住地叫着身边人的名字,把人名叫成了一个感叹词:“洛洛洛洛洛城——”
而到晚间,她在家依偎在爸妈中间,对着小小的蛋糕吹灭蜡烛,在心底许的愿,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平安。
那就很好了。
躺在手术床上时,璩贵千数着头顶的灯,心里充满了对此时此刻的感激。
进手术室的最后一秒,傅谐放开了紧握她的手。不过她知道他们都在外面等待,所以一点儿也不紧张。
麻醉面罩盖上后的三秒,她陷入沉沉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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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还有这个。”朱欣怡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书,一本本交代。
室内明亮芬芳。
璩贵千靠在床上,眼瞅着桌子上的本子一点点增厚,不可置信:“才一个礼拜吧,怎么会有这么多?”
“其实也还好,”朱欣怡一推眼镜,“语数英的习题册都是做惯的。你那边提高班的卷子倒是很多。”
璩贵千扶额,又安慰自己:“正好电视看腻了,有点事情做也好。”
手术很顺利,恢复
期预留了一个多礼拜,等创口愈合了才会开始行走的复健。
这段时间她被封印在了床上,上下都要人搀扶帮助,实在快憋死了。
朱欣怡安慰她:“现在先好好休息吧,急什么呀。”
确实如此,璩贵千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总忍不住去期待。高昂的情绪维持久了,又难免陷入低谷,怀疑起治疗效果、担忧着纱布下的骨头生长。
该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前几天爸妈在她身边守了三天。她刚从麻药中醒来的时候,还见到了妈妈微红的眼眶。
璩湘怡揉揉眼睛,深呼吸两下,就笑着提及她全麻没醒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甜品的名字。
小馋猫。平时一点看不出来。
璩贵千不信,转而寻求爸爸和哥哥的确认,却看到两人微微点头。
她只好相信麻醉确实有让人云里雾里的本事,赶紧转移话题。
他们轮流守了三天,连工作都在她的病房里处理,惹得她看电视也要注意小点儿声,最后愤而反抗,把两个大人都劝走了。
璩逐泓被她托付了照看卢比的任务。
虽然要他来说,这匹小马完全用不着人担心,根本不会在马棚吃亏,但耐不住璩贵千再三嘱咐,他也只好隔日去看看它,给它已经相当丰厚的餐食再加点美味,拍点照片视频拿去哄她开心。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来了几次,嘘寒问暖,她那一套话都快说秃噜皮了,真是恨不得下床跳两下给他们看看。
但不行。
真正能下床是术后第八天的事。
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踩在垫板上,伤口周边还涂着淡黄药水。
傅谐看着就触目惊心,抓着医生问真的能动了?不等全部养好了,长实来再动吗?
医生见多了关心则乱的亲属,顾及着他们是医院投资人,说话很客气:“得多动,不动身体都不知道它好了,供不上营养。”
傅谐将信将疑,但璩贵千已经跃跃欲试地跨出了第一步,随后就被吓坏了的护工拦住。
“别别别——”
果然,她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了的脚根本还用不上力,身体往前倾,幸好被护工稳稳托住。
医生也被这个胆子大的病人吓住了,连连制止:“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先坐着练腿。”
说着就发给她两条弹力带,让她在床上坐着,从勾脚趾开始一点点活动开来。
调动力气,专注在那一块区域,大拇指一动,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胀麻传来,璩贵千登时佩服起了刚才凭着一腔孤勇要起飞的自己。
按照医生的教导活动了一只脚的关节,她就累得满头大汗。
傅谐在一边不住地低语“慢点慢点”,想抓她的手又怕影响她,只好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璩贵千呼呼喘气,倒有空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做这个,绝对不会无聊。
“……要多做这个抬脚背的动作知道吗?感觉能行了之后再用弹力带,有不舒服一定先找我。”
医生也是怕了这个过于勇敢的病人和过于谨慎的家属,仔仔细细地讲了两遍注意事项才走。
“累不累?”傅谐给她擦了额头上的汗。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傅谐看得心里酸酸涨涨的:“一定要当心,循序渐进最要紧。”
璩贵千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则在他关门出去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弹力带。
疼得她呲牙咧嘴,还是老实地双手把住床边的栏杆,一下一下地抬脚背。
春天做的手术,出院时她赶上了期中考前的冲刺。
在越堆越高的作业和每日必做的复健动作之间,璩贵千自认怎么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两件事,于是只好选了更重要的,在卷子里挑挑拣拣,看得顺眼的写上一点。
什么事也没有恢复要紧。
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父母的见证下,甩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从容地一步、又一步。
很难描述那一刻傅谐和璩湘怡心里的感受。
明明贵千已经回到他们身边很久了。
可是一瞬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是如此强烈。
他们教她学过一次走路,现在是第二次,女孩站定了,笑着说:“看我。”
在看了。
膳食调养得当、复健一丝不苟,她恢复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痕迹都没有。脚踝上手术的疤也浅了,不仔细看,就像骨头的阴影。
璩湘怡扯扯傅谐的手,示意他。贵千突然起了兴趣,用脚步丈量这个家,边走边看,在旧物上找到了新的乐趣。
“快一年了。”
傅谐突然出声,她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
距离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个万里之外传来的好消息击中他们,已经快一年了。
春夏秋冬。
“真快啊。”璩湘怡柔软了眼神,只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藏。
潞城的事情进入了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海市的调查取得了进展,有个多年前的制证员工愿意作证。经他们举报后,警察正在预备抓捕上游的相关人员。
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在监狱里的日子已经有了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而他们会负责让这些尘埃远离璩贵千呼吸的空气。
“一年而已,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一年的。”傅谐这样说着,悄悄扣住妻子的手。
秋天到来的时候,璩贵千已经可以长途行走,她在马上的姿势更矫健,又迷上了爬山和滑雪。
左脚踏出,右脚跟上,一步又一步,循环往复,像一个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游戏。
寻常傍晚,在奶奶家吃过了饭,璩逐泓被留下修葡萄棚,她却被不远处操场上的歌声吸引,打了招呼后一个人出来散步。
大学校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璩贵千行走其中,一点儿不突兀。
她从不觉得与众不同是件坏事。但是就在她走着走着,顺着人群穿过教学楼,路过操场边开露天歌会的人群时,她陡然发觉,原来我也很渴望这样淹没于人群中,化为一滴水的时刻。
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没有人的眼神背后藏着探究和同情。
和同类相似,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安全。这个等式,大概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刻在基因里的程序。
这场露天歌会的名字与秋天有关。
吵嚷的人群越聚越多,璩贵千走了出来,往操场的另一边绕行,却在半途被一股熟悉的幽香勾引,渐渐走入一条深深小道。
曲径通幽,她左拐右拐,最后眼前出现一座苏式园林门洞,左边挂着木匾,才意识到这是座和大学相连的小公园。
行人不多,背着双肩包的学生行色匆匆。
只有她依旧在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最终停在公园中央海棠门的面前。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京市少有桂花树,这里的气候不合适。想念桂香的南方人,只好抱着盆栽解馋。
就像海棠门边这两盆,低矮不显身姿花型,却丝丝缕缕、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