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偶
厚实蓬软的毛发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温暖,瞬间将她包裹。
精神体跟本体共感,他相当于把她冰凉凉的手,直接地往他自己身上按下去。
在袒露的肌肤上,重重按下。
把手浇凉的是他,现在想帮她捂暖的,也是他。
尤莉鼻尖蓦地发酸。
与此同时,预警到的若有似无的杀意,绵软起伏的杀意,又让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
她的眸光紧紧盯着帐篷门口,盯着地缝透露的些许微光,清晰意识到她和托兰在割裂。
他们脑中的思绪在割裂,他们两个人都在矛盾。
尤莉头脑能很冷静地分析,这里没有其他S级,倘若托兰畸变,或者真的动了杀念,就算有斑尾和斓星两个A+,外加红绡等其他A级哨兵,大概合力也敌不过。
那么能阻止他的、唯一有可能杀死他的,只有她。
她跟托兰的精神链接还未彻底断开,她享受着哨兵本能的保护,纵使托兰可以突破这层本能,真正动手时,他势必会有一刻的犹豫。
而他不知道她能杀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她毫无防备。
这个时间差是暗红触手一击毙命的机会。
也只能一击毙命。
如若一击不成,给了托兰反应的时间和回神的机会,她和这里的其他哨兵都会死。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都会死,最好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是这样的,非常简单能预见的结局。
可是,理智上能冷静地分析了,感情上呢……
黑暗中,猞猁精神体尖利的爪钩泛起锋芒,悬于少女头顶。
另一侧,在它没注意到的角落,一根粗壮的暗红色触手隐没浮动,悄无声息。
时间仿佛正常流动,又仿佛在此刻静止。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托兰,你——”
半晌,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尤莉不甘心,她还想好好谈谈,可是刚开口,鼻尖突然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
她脸色大变,心中一紧:“你怎么了!你的伤……”
她在篝火旁时,在缅因小猫咪的精神体上,是看见了背部被严重撕扯的伤口,形状可怖,深可见骨。
可、可那时托兰本人的样子明明毫无异常。
“哦,止血凝剂失效了而已。”
托兰淡淡开口,声音疏远冷漠。
这种冷漠持续不到一秒,他突然搂紧她,不让她脸转过来,“别看。”
“不许看!”
他蛮横霸道地警告。
既气恼她,又气恼自己,到了现在竟然还想向她撒娇。
走的时候头也不回,现在又来关心他做什么。
他知道,肯定又是莉莉的伎俩。
托兰咬牙,决定最后再信一次:“莉莉,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你只要我一个,只选我一个,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
这是托兰最大的让步。只要她答应,他们都能变好。
然而尤莉沉默了,她无法回答他。
托兰的心在时间分秒的流逝中渐渐变冷,眼神也跟着变冷,眸中墨色翻滚。
他感觉所有脉搏和呼吸都好像慢了下来,体温和血液随着她的沉默渐渐凝滞,他所有的身体机能好像要无法正常运转了。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印象中被人领到福利院之前,在垃圾堆旁捱过的冬天,都没有这么冷。
那就这样吧。
“莉莉,我们一起去死。”
托兰倾身,温柔地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仿佛临终祷言。
不能一起离开,那就一起去死。
他回基地是死,畸变是死,没有她也是死。
那就一起死。
他不可能让她走,他要她永永远远在他身边。
托兰眸色不断转变,在熔金竖瞳和幽稠暗黑中不断切换,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污染在蔓延,他甚至已经不能自如地控制瞳孔变化。
想到畸变的腥臭他就恶心,他不可能让莉莉看到那样的他。
所以一切要在畸变之前结束。
体内的精神力突然疯狂涌动,尤莉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托兰污染具现的黑瞳,她感觉到了猞猁爪钩的利刃在朝她靠近。
杀机骤显,暗红触手应激般不可遏制地高高扬起。
可是,可是……
可是不应该这样,他们之间不应该这样!
“托兰,托兰,再治一下好不好。”尤莉声音发颤,她突然撤掉了所有防护,把整只小章鱼都放出来,不要触手了,不要暗红触手了。
她把白嫩的小章鱼丢到托兰身上,将他紧紧缠住。
她其实连动作都乱了,流程也不对,只记得咬紧唇瓣强自镇定,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忘了应该让小章鱼缠到猞猁身上,会比本体更合适。
可就在这么乱糟糟的流程中,猞猁爪钩下垂的速度也乱了,极速地下坠,又毫无预兆地骤停。
托兰眼睁睁看着突然蹦出来的小章鱼,缠在他手臂胡乱吸附,杂乱无章,乱得他脑中同样懵然。
脑域内上涌的污染如浪花拍打在了礁石沿岸,掀起惊涛后,堪堪停留在警戒线。
托兰怔怔想到了他们第一次治疗时的情景,她那时也是这么青涩、笨拙。
什么都不懂,横头乱撞,天真单纯,想到什么就拉着他尝试摸索。
他们也曾青涩过,最初连一个吻都要小心翼翼。
她也曾在弄痛他之后,又一次次哭着帮他上药。
托兰胸口一滞,忽然觉得堵得慌,可是不知道哪里在堵,他慌乱地把头埋在她颈窝。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好想回到过去,他好想莉莉。
“莉莉,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以前的你,我也想现在的你,我就是想要关心我的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他现在想要杀了她。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回到当初不好吗?她为什么想要离开他?
她为什么就,突然不要他了呢?
为什么……
托兰的眼泪无声滚落,浸湿了尤莉的衣领,打在她颈间,灼得她脏腑生疼,“托兰……”
——“托兰,你是不是永远觉得自己没有错?”
——不是的。
他错了,他不想杀了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
“对不起,莉莉。”托兰闷着声,无措地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
他抱紧她,他想说别丢下我,可最后沙哑的声音说出口,却是:“你走吧。”
莉莉,趁我没有反悔。
趁我还控制得住自己。
你走,离开我,过你新的生活。
托兰突然松开了怀抱,背对她转过身,像只独守荒原、连伤口都不愿舔舐的困兽。
他之前打斗留下的撕裂伤早早蹦开,战斗服后背一片濡湿,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尤莉颈间依稀残留着微凉,是方才青年湿漉的眼睫,是永远肆意妄为的他滚落的泪。
是她的罪与业。
不是这样的,他不该跟她说对不起。
扪心自问,她在饱受煎熬的同时,真的没有因为那一百多人的死亡而感到畅快吗?哪怕一秒钟。
不,她有。
她曾经真心实意地为不用看到那些人的后人,而感觉庆幸。
托兰真的错了吗?对错的标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