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大夫人彻底放下心, 到大长公主面前笑着说了此事, 大长公主使人又送去数匹柔软丝绢和两匹华美锦缎。
七夫人忽然得了阿家的赏,又惊又喜, 徐纪再给她一分析,她喜得直亲了金桃一口,“真是大母的小福星!”
私下里, 大夫人与问真念叨:“你七叔母这一番可是改性了,圆娘总算苦尽甘来。她若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家中有人能替她照料好金桃,就是最大的喜事。”
絮叨两句,见金桃好好的,她不再留心那边的事。
同样是儿子娶妻,七夫人能坐着月子好生修养身体,她就没那个机会,两门婚事被她一肩挑着,幸而还有问真帮忙,倒比前几年操办见素婚事时候省心一些。
当时是心里沉甸甸的,揣着避居山野遁入道门,不知前程为何的女儿,办了一桩所谓“恩赏”的婚事,如今女儿在侧,姻缘是儿子自己求来的,亲侄女有了好归宿,简直处处合心遂意,办起事来都更轻松愉快。
二人正说着话,含霜进来回:“针线上将六郎、七郎两边院落的大红帘帐衾幔做得了。”
大夫人忙亲自查验过,又单取两贯钱给绣娘,开私库取出面料,叮嘱绣娘再给见通房中裁出两套帐幔。
包括见通房中的床榻桌椅,这些东西按京中惯例本该新妇陪嫁,但一来江州地处遥远,家具运送不便,二来许家家境平平,要筹办出满堂的家具只怕不易,大夫人去岁便定下好木料打造家具,数日前已运送入房中排布整齐。
大夫人治家看似宽和,实则颇为严谨,问真那边大张旗鼓地选玉料做如意给两位新弟妇做贺礼,人人都知道她极喜欢未来小七夫人,家里就没什么人敢说闲话了。
人家家境寒微又如何?上头阿家没有异议,下面手腕强硬的姑姊护着,谁敢招惹?
何况明德堂的人口径一致,都夸未来的小七夫人乃是书香名门出身,其父乃一方名儒,如此算来,是颇有来历。
深宅高门里的下人其实最会揣摩上意,只要大夫人立场鲜明,就没人敢得罪述圣,便如当年大长公主接纳了七夫人,府中下人不敢对七夫人不恭敬。
这是一个道理。
徐家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见通与述圣抵京,大夫人日夜翘首期盼,虽然知道时间足够丰裕,还是怕他们路上耽误,误了婚期。
三月上旬将要结束时,终于听得人来通报,徐家船只抵京了,大夫人极为欢喜,忙打发人去接,却未直接将述圣接到留国公府来,而是先安置在信国公赵家。
这是早就约定好的。
述圣娘家远在江州,到京城需要休整一段再成婚,直接住在徐家,婚礼之日稍显不够庄重,依前例,如果新娘家在京城没有别院,便大多是安置在亲友家,赵家是见通外家,是最合适方便之选。
如今又有见明和宣娘这一桩喜事,两位新妇一同作伴,同日出嫁,喜上加喜。
大夫人与赵大夫人早早商量好,赵大夫人备好轿马接了述圣过去,安置好院落屋室,隔日给大夫人来了口信,说一切都好,请大夫人放心。
姑嫂多年,对赵大夫人做事,大夫人再无不放心之处,只是述圣入京,徐家不能什么都不做,问真递了帖子到赵家去,拜访赵家、探望述圣,是表明态度。
这一回问真来,迎接她的人中就没有宣娘了,但赵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亲热,笑眯眯道:“你这两个月忙,不来t就算了,等过些日子清闲了,可得时常过来坐坐,带着明瑞明苓,你外祖母总惦记着你们。”
问真含笑点头,小赵夫人在旁扶着赵夫人,三人来到内院,向老夫人请安后,问真便被引去见述圣和宣娘。
赵家将述圣安排在宣娘附近的院子中,二人已经见过面,这会都聚在述圣屋里说话,早听闻问真要过来,宣娘打发贴身使女在外等候着,远远看到问真,忙来相迎。
述圣院中摆着系了大红绸缎的箱笼,红纸黑墨写着“许”字,字迹中正圆和,笔力遒劲,问真瞥了一眼,不是述圣的字迹,应该是她父亲写的。
宣娘与述圣就候在庭中,见到问真,宣娘率先发难,“好哇,许姊姊不来,阿姊你就真记不得我这个人了?大过年的,我不能出门,阿姊不来瞧瞧我!”
“好娘子,我这阵子为了您的婚事,忙得脚都不沾地,您就勿要挑理作怪了。”
问真无奈一笑,宣娘知道她近来很忙,再听她一说,更为心疼,忙拉着述圣过来道:“阿姊放心吧,许姊姊在我这,我必把她照顾得好好的,请姊姊转告见通放心吧,不用再送东西来讨好我了。”
她未来是述圣的嫂子,述圣年岁却稍长她这些,二人如今仍在闺中,索性不拘俗礼,仍以姊妹相论。
问真细细打量述圣,她的衣裳虽换为柔软鲜亮的锦缎,与乌发依偎着的玉钗质地上佳,与去岁荆钗布裙决然不同,但容貌神情并无二致,见到问真,清凌凌的眸中露出一点笑,向问真叉手为礼,“问真姊姊。”
问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可算是来了。”
三人入屋内叙话,一点生疏渐渐被驱散,问真说起家中女学之事,并重提邀请述圣教导蒙堂。
她道:“并非不信任你的才学,但高娘子资深名高,若叫她教导蒙学,你教年高一堂,只怕非议颇多,且宁国长公主府的娘子在年高一堂就学,她多半是冲着高娘子来的。你带蒙学一堂,从小教导,由浅入深,彼此熟悉,教到深刻处更方便容易。”
述圣郑重点头,“阿姊放心,我明白。”
她久居山野,心境淡泊平和,并不觉得带孩童启蒙就不如教授经史体面。
三人说了许久话,大多是问真和宣娘说,述圣讲述了一些江州风情和她这一年做的事,问真叮嘱她:“这几日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外祖母和舅母都是最和气慈爱的,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人,或者告诉表嫂是一样。”
述圣点点头,她需求不多,赵家下人又周全,她日常生活所需已足,但问真叮嘱,她便点头应下。
问真知道述圣并无使唤奴婢的习惯,她问了见通一嘴,述圣上京,随行护送的是述圣小弟,服侍的则只有一个老妈妈。
问真提起此事,述圣道:“临行前家中说买一个小丫头供我使唤,但旧无此例,何必为所谓脸面白折腾一场?匆匆买来,磨合难,更添事端。”
问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位妈妈会留下吗?”
“家中母亲须得她服侍,待我成婚后,她便与小弟一同返程了。”
述圣又安抚问真,“姊姊放心,我并不在意那些虚名。我家家境如此,与其强作脸面,日后叫人看出浅薄,不如一开始便袒露出来。”
她都不在意的地方,自然无法被人当做软肋拿捏。
宣娘看向述圣的目光微变,隐有几分钦佩,问真道:“虽如此说,在京中还是得有一二心腹帮扶,你能少些麻烦事。这样,我先调两个人来,你用着。等成了婚,到咱们家里,内院的侍女已经选好了,事情就都好办。”
徐家一向没有给郎君选婢女用的习惯,但夫人过门,院内还是得添上几个伶俐的女使,供夫人熟悉家中各处,一般来的夫人自有陪嫁心腹婢女,选去的女使尽量都给年岁小的,免去些事端。
述圣情况特殊,正巧今日她来了,回去立刻选人,按照宣娘这边会有的规格替述圣将人配齐才好。
述圣听出问真的意思,起身称谢,她虽习惯自己做事,但更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
她与赵家宣娘日后关系密切,朝夕相对,总不能兄嫂呼奴唤婢,她处处不合时宜,那就不叫清简自守,叫假清高了。
问真最喜欢她的坦荡通透,不会因旁人的好意而羞恼,生疏渐解,她与二人说了半日话,又一同用过午膳,才告辞离开。
婚期还有一阵子,三月底的吉日,天气和暖,百花绽放,簇簇芍药牡丹中,两对新人才将缔结此生盟约。
这是周全江州到京城路途遥远、七夫人还要修养身体这两边情况后定下的日子,再迟不成了,见通就要入朝,大长公主定下时间后难得有些紧张,生怕其中再出变动。
幸而一切都还顺利。
成婚这日两抬花轿都停在赵府门前,见明见素带着兄弟友人登门求亲,年轻郎君红衣宽袍,意气风发。
大夫人看着堂下两双佳儿佳妇,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又对能否与新息妇相处好而心有不安。
她与大儿妇的关系其实很好,虽然如今她与皇后闹掰了,但旧日里,她没有亲姊妹,与这位堂姊妹就是最亲近的,连带着对昌寿爱屋及乌。
何况昌寿性情虽并非柔顺贞淑之人,但待亲人赤诚善良,对她既有对阿家的尊敬,又有与姨母的亲密,二人相处得极亲密,当时徐家族中多少人都羡慕她得了这么个息妇。
如今小儿妇嫁来,婚事定下至今,她才见到第一面,虽然听女儿和嫂嫂都说很好,真要相处 ,还是有些紧张。
成婚第二日,新妇来问安时,她看着眉目沉静、仪举得体的述圣,心里最后一点不安终于消散,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玉镯,“此环乃系见通出生之年所造,他们姊弟出生时,我都择好玉料,打造环佩,这一对收在匣中十几年,终于迎来主人了。”
她将玉镯亲自戴到述圣腕上,“从此之后,我便是你的阿母,你父母远在江州,你便当我是亲生母亲一样的。在家中但有什么委屈、不适之处,只管与阿母说。”
述圣深深拜下,见通双目明亮,奕奕有神,一同拜下,“谢母亲疼爱!”
“你日后,更要专心仕途,用力前程,为国为君勉力尽忠,不负圣恩,封妻荫子。父母能庇佑你的终究有限,既然娶妻成家,你便要自己能做家庭的依靠,不可辜负你妻子千里迢迢的来时路。记得你从江州迎她入京时的心情,你日后若敢学人胡闹,我先叫你父亲打死孽障!”
大夫人见见通正色答应着,堂中人显然都听清楚,明白她对述圣的态度,才软和语气,“不可再贪玩胡闹了,入了朝堂,做事定要三思而后行。”
这些话,对自幼长在官宦场中的见通已如刻在本能中一般,但他并不嫌弃大夫人啰嗦,无论大夫人说什么,他都老实点头答应着。
徐家人口在京中其实不算许多,但比起许家还是繁琐不少,跟着大夫人往东上院去时,见通拉着述圣,嘀嘀咕咕家中人口,这些他回京路上都说过不只一遍,述圣早已心中有数,看出他的紧张,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见通脸没红,但唇角忍不住向上轻扬。
问真瞥了他们两个一样,看着述圣虽然平和但难掩温柔的脸庞,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到大长公主房中,问满等姊妹赫然已经在座了,今日家中喜事,她与问显从学中告了假,问安轮休,来了徐府,下头樊、常二位夫人因帮助筹办婚事的功劳,被大夫人请来。
七夫人很快带着见明、宣娘赶到,满堂人口济济,珠光鬓影,大长公主双目含笑地看着两个孙息妇,送给二人一对莲花头瓜瓞绵绵嵌珠金钗,“你们同日成婚,序齿相邻,这是难得的缘分。我将这一对钗分赠你二人,愿你们妯娌和睦,夫妻同心,来日瓜瓞绵绵儿孙孝敬,享尽百福。”
二人连忙谢恩,大夫人与七夫人亲手接过金钗,替二人簪上,大夫人出面,引着两个新妇一位位认人拜见。
问真为长姊,虽是平辈,但她如今掌管家事,便算半个长辈,该给见面礼。
她确实早已备好。
是一对颜色洁白的如意,雕刻灵芝仙草,乃当世大家之作,灵芝仙气盈盈、仙草风骨隽秀t,白玉质地润泽,锦盒甫一打开,甚至仿佛绽放着柔柔的光辉。
她将如意亲手放到宣娘与述圣手上,“愿二位娘子日后事事合心、万方顺遂。”
见过问真,才是下面妹妹们,问安虽然年幼于二人,但年长于见明见通,又已出阁为官,故需要给出见面礼,她赠出的是一对玉佩,与问真正好呼应。
她还代替问圆给出了见面礼,她们早商量好的,问圆送的是一对玉簪,大长公主见罢抚掌而笑,“你们姊妹几个商量好了,排挤我这老婆子不是?”
“祖母送的是独一份,才显出不同呢。”问真笑盈盈地,二人又见过弟妹们,郎君不过是徐纪家有一个小见新,还有一个问星的胞弟见觉,见觉是极小的,二人将见面礼锦囊递给他,便被乳母接过去了。
明瑞明苓再上来,乖巧地给叔母们请安,宣娘听着他们口呼叔母行大礼,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是不习惯。
今日她与述圣给小辈的见面礼都是亲绣的锦囊,宣娘嫁妆丰厚,但不打算故意出手阔绰,在此处大出风头。
七夫人本想着自己儿妇出身、样貌、嫁妆都高过长嫂的儿妇,还怕大夫人不快,今日见大夫人望向晚辈们的眼都是笑盈盈的,这位小六夫人虽是寒微之家出身,但一举一动从容得体,大方有度,又隐约有点失落。
——她在徐家辛辛苦苦十几年,好容易有一方面能强过长嫂一筹,结果还是没强出多少。
但她心里竟然微妙地安稳下来,还是长嫂强势令她心安,有种无论如何都有人托底的感觉。
她算是明白了,她这辈子,就没有压过长嫂的命,老老实实听话,往后几十年的富贵日子才不必愁。
年少时,她从没想过有一日能婢仆成群、披金戴银,结果一朝遇到徐纪,嫁到了想都不敢想的人家。
前几年是她糊涂犯浑,去岁被徐纪反复提醒,才忽然反应过来——舅姑年迈,总有过身的一日,夫家兄长官运亨通,又是袭爵之人,夫君如今才不过五品,日后继承的家业有限,她若想一辈子过这样安稳富贵的日子,决不能见恶于长嫂。
想明白后,想起为了问星的事,大夫人对她有多少不快,七夫人简直心惊肉跳,小心地观察许久,见大夫人对她态度一如往常,二十四娘出生后,处处十分周到,并无冷落之处,才放下心。
如今娶了长嫂的内侄女,她暂时十分客套小心,秋妈妈见了,既疑惑又惊喜,以为她终于想开了,决定做和睦内宅的友善息妇。
其实七夫人只是怕她阿家的款摆大发了,宣娘跑去找大夫人告状,目前正处于谨慎阶段。
她们这对姑妇,家里家外不少人关注,大长公主都叮嘱锦瑟格外用心些,只怕宣娘受了委屈。
见如今的情况,大夫人稍微松了口气,“我看,你七叔母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她心其实原不坏,做不出那磋磨息妇的事。”
“磋磨息妇的事做不出,但阿家的款还是想摆一摆的,如今不过是新妇过门,她没想好分寸,怕您护着宣娘与她不快,才暂时收敛罢了。”
问真自幼与问圆一起长大,看待七夫人的视角与大夫人不同,另有看法。
大夫人眉心微蹙,“倒有理……可这阿家与息妇之间的事,哪是能掰扯清的。宣娘如今做了她的息妇,捧帘把盏地侍候都是应尽之理,咱们家虽旧无此例,可她若执意如此,宣娘不能违拗。”
儒学盛行,礼法孝道为上的时代,息妇在阿家跟前孝敬是理所应当的,哪怕受些磋磨,顺从孝敬才是正道,若要反抗就是不孝、无德。
宣娘总要顾及赵家女眷的名声,不能叫自己传出不孝之名。
这个罪名,可比去年那莫须有的“不吉”严重多了。
大夫人略有忧色,“我还是得关注着,若你叔母有动作,小打小闹还好,一旦过分,我立刻请出你祖母来。”
她是下定了决心,不肯让侄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受委屈。
问真却道:“宣娘不是白受委屈的性子。如今叔母敬着宣娘,宣娘尊敬叔母,但不可能毫无防备,宣娘在观察试探。她长到这么大,舅母不是将她当做琉璃玉人呵护照顾的,这世间风云变动,她见识过不少,绝不会忍气吞声,自己受委屈的。”
大夫人微微扬眉,问真轻笑,“说句大不敬的话,叔母的性子,软肋实在太好找了。”
见明若是一味愚孝退让,宣娘或许还有些麻烦,可见明孝而不盲从,心又在宣娘身上,宣娘开局这手牌实在稳妥,若还能输,倒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