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只是种种细节,还是需要与徐缜商量一番,若无徐缜助力,此事不能成。
问安定定看着徐问真,见她平淡中透着笃定,却不多言,便不详问,只是道:“无论长姊为我安排怎样一条前路,问安都甘愿接受。且无论结果如何,拼这一把我都甘心接受,请长姊,倘若最终结果不好,不要气馁,不要为问安失落。能做徐问安,而不是做郑徐氏,问安便已很满足了。”
最次不过在家招赘娶夫,这是她原本为自己安排的前路,如今倒成了退路。
大夫人实在听不懂姊妹二人打的哑谜,但不想拆女儿的台,等问安离去了,她才催着问真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日前宫中查出朝中有人买通御前传递章表的内官,更改贴黄以谋私利。此事母亲知道吧?”徐问真拉着她坐下,问道。
此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太极宫中内官大清洗,大夫人自然知道。
“我还得到消息,陛下命人修缮西阁。”徐问真缓缓道。
西阁其实是宫城中的一处阁楼,位置在宣政殿与紫宸殿之间。先帝晚年身体衰弱,无力处理朝政,在内由宫中裴贵妃代行朱笔,帮助理政,彼时裴贵妃培养出一般女官人马,负责传递整理各省、各衙门送来的章表文书,甚至内外通传音信,接过了相当一部分原本皇帝近身内官的职责。
这批女官被授予品秩,领取朝廷禄米,最高者甚至被赐为昭仪——是国朝第一位非嫔妃却领内命妇封号的女子。
然而先帝驾崩前遗命裴妃随行,今上登基后弃置西阁,这批女官一部分留在宫中襄助皇后主持宫务,一部分回到民间自行嫁娶。
即使西阁已被废弃,在裴妃于紫宸殿内参政的那七年间,这群身披朱青、头戴珠帽的女子身影被太极宫永远铭记。
今上在对紫宸殿太监们不信任的关头命人修缮西阁——这代表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即便今上对西阁女官们并不会如先裴妃一般倚重,只是打算让西阁女官与紫宸殿内官相互制衡,这算是一条出路。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都亲历过前朝,见识过昔日西阁之风光,二人对视两眼,一时的震惊过后,竟然都觉着此事大有可图。
当年西阁昭仪裴氏,乃是裴妃亲妹。今上登基后,裴昭仪请辞于朝廷,今上却特许她留官职掌管内宫藏书阁,内宫女官她一做就是十八年,直到前些年宫中今上的小裴贵妃薨逝,她才挂冠而去,听闻如今正在京外游历,有意撰写记往书录。
大夫人坐得僵直,半晌,哑声道:“我叫人把新阳长公主赏花宴的题目弄来,给问安先瞧着。”
——这倒不算偷题,而是想子弟在赏花宴、诗会等地方扬名的家族间的默契。
其实诗会有惯例,譬如春日赏花,公主们最爱赏牡丹,夏日便赏荷花,秋日便赏菊,郊外园子里,樱桃园自然咏樱桃,曲江池畔诵景歌国朝……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无心扬名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当场含混过去便是,既然有心以诗文扬才名,就得早做准备。
新阳长公主办宴会赏花作诗,是一种政治手段,提拔才子、为才女揄扬显名,历来是国朝公主参涉政事、在京中显示自己能量的一种方法。
她宴会作诗文的题目限韵早早就会传出来,供有心人知道。
当然,想要走到台前的人,自己得有几分真本事。
毕竟除了限题外,作品上佳的人还会被公主邀请再留诗文一首,随取题目而坐,这才是考验真水平的一关,有心、有本事的人自然能做好,水平有限的就见好就收,花花轿子众人抬,自然一片和乐,大家都如意。
大夫人将能考量的都想到了,又看向问真:“日子可来得及?”
“陛下并未明旨声张,大约是想将月末考绩优秀调任入京的地方官员之女纳入选择范围,那明旨传出的日子应该就是下月初,咱们家自然来得及。”徐问真见大夫人有些紧张,又道:“论才学素养,问安自然不输于人。她更有一番缜密少语、细致入微的好处。陛下欣赏这样的人,尤其经过内官与外朝内宫传递消息之事后,他更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学、孝名、不嫁之志都只是入场券,只要走入宫中,问安就能成事。”
徐问真自幼常往宫中行走,今上尚未登基前便与徐家亲密,她更是常往潜邸去,她呼彼时的今上为表叔,被他抱着骑过马、认过字。
多年来,她又是以未来储妃的身份接受家族培养,她看过朝廷发出的每一封邸报、细细揣摩过紫宸殿下达的每一条政令,论对皇帝心思的揣摩,她毫不弱于诸子中最得皇帝钟爱、在世时储位稳固的端文太子。
甚至因为这几年经历、观察到的种种事,可以说她对今上的认识远比已故的端文太子更深刻。
和死人比没意思,问真不敢因此自满轻疏。她从小就知道,对能决定她家九族性命的人,永远要怀揣一颗谨慎之心。
大长公主只会比徐问真更明白她那个侄儿的性子,闻问真之语,便赞同点头,“真儿说得不错,五娘的性子稳妥,是最令人放心的地方,寻常年轻女娘,少有如五娘一般缜密周全的。”
大夫人点点头,“如此便好。要你父亲帮忙运作……此事若成,安娘姻缘上或许无法顺遂,可整个京城又有谁敢轻看了她?”
一入西阁,就得日日在宫中忙碌,寻常清闲衙门或许可以提早散值,西阁女官侍奉御前文书,却绝无“清闲”一说。
至少上一代西阁女官,在裴贵妃的带领下,正常散值是踩t着宫门落锁的最后一刻出门,偶尔朝廷事繁或紧要的关头——那就别回家了,通宵彻夜地忙吧。
西阁上还要有女官定期轮值守夜,以防朝廷急务。
如此算下来,哪家还愿意通亲?娶妇无非娶打理家务、孝敬尊长、抚育子女,这些西阁女官都做不到。
但正如大夫人所说的,在权力前面,姻缘算什么?
今日原本应该为能够彻底解决郑家而欢喜,然而徐问真这一道惊雷劈下,郑家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大夫人冷静了半晌,才道:“还是先办冥寿。要替问安将孝名先显出去,光是办冥寿还不够用,需要郑家这块垫脚石,来帮问安垫一垫通天路。”
她毕竟掌家多年,此刻目光光芒夺人,口吻平静有力,徐问真笑道:“五娘年轻,只怕做事不周到,还得母亲多替她周全着。”
“放心。”大夫人定定道。
此时就连见通的事都不能令她烦心,她只知道,她当年想走而没能走成的那条路,她的晚辈要去探一探了。
问真的消息,一定要是真的。
大夫人遥望着宫城的方向,许久,抬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而后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双线准备,一面继续操办问安、问满的嫁妆,一面声势浩大地开始准备徐纺亡妻郑氏夫人的冥寿。
这一回,走到台前的主事之人,是郑氏夫人的长女,徐家五娘问安。
问安往日常随大夫人走动各家,诗会一朝文辞扬名后,更是备受瞩目,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自然是娘子将笄,徐家开始为她筹备婚事了。
有刚注意到她的夫人私下打听,想为自家儿郎相看,然后便被人告知五娘已配给外祖家表兄,乃是其亡母在世时定下的婚事。
郑家现在已不配拿出来与徐家比了,再加上郑大如今身上并无官衔,从国子监完业后一直浪荡在外,自然显得与五娘更不匹配。
难免有好事的人问到大夫人跟前,大夫人叹息着道:“我又如何舍得呢?只是那原是她外祖家,她母亲在世时定下的婚约,她母亲早逝、外大母早失爱女,五娘归于郑家,算是对老县君心里的一点安慰吧。
其实我家并不在意女夫家世如何,只要人品性格好,才学出挑,就算是寒门简户,又有什么可嫌弃的?咱们往上五代,不是寒门出身吗?”
她说不嫌弃寒门,前头又说舍不得,显然是没看上郑家大郎的人品。
若她笑盈盈地说这门婚事处处都好,只怕还有人不信;她如此直接地将自己的不满意说出来,倒更叫人信服。
说起这事的夫人叹了口气,道:“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呢?好歹她归于自己外家,有外大母庇佑,日后必然顺遂合心。”
大夫人叹道:“我家五娘却与我说,‘儿受母亲骨血而生,母亲早逝,外大母榻前未能侍奉汤药一日,如今我既长成,理应代母亲向外大母尽孝。’这孩子的一片孝心,只望莫要被辜负。”
一旁听着的人更加惋惜,直道:“如此好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然后又说起郑氏夫人冥寿之事,大夫人笑盈盈地表示全是五娘一手操办,请了名家高士来做水陆法事,除奉亡者外,还备了戏酒待客,请当日得闲的人赏面,全了孩子让母亲风光体面一把的心意。
大夫人一向是好人缘,问安在赏花宴后又风头正盛,徐纺即将调任回京的消息已传出,三剑齐下,众人哪有不应的理?
到这一步,廿三日与其说是单祝冥寿,不如说已成为一场交际宴会了。
大夫人自然地提起新得的几盆昼收夜开的兰花,满口称赞奇绝,在座夫人有爱花之人,忙都催她那日取出来品鉴品鉴。
如此,戏酒宴会自然被排到晚间,水陆法事则被安排在白日。
郑家那边,在大夫人的走动下开始缓和关系。
郑老县君原本心里还有些惴惴,虽然拿捏着孝道礼法,生怕徐家这种“野蛮人”硬要翻脸,见徐家如此热闹地庆起亡女冥寿、打的还是问安将笄,要将婚事提上日程的由头,便彻底安心了。
大夫人再说要在冥寿后择吉日开始走六礼,郑老县君更欢喜了,连声道:“正该如此,早该如此。”
大夫人心里撇嘴:我原先一直拖着,你心里不知怎么回事吗?
还不是郑大不肖。
如今可好,要论前程,问安的事一旦成了,直压过郑大百倍!
徐府内部,问真与徐缜商量好了计划。
这件事最初只是在她心中琢磨,决心做成后才对徐缜提起。
徐缜常年在御前行走,对宫中、朝中诸事与今上的想法都更为了解,仔细思虑一番,又考察过问安的文章水平后,认为此事可行。
今上既然要启用西阁,旧例就是从官宦显贵与书香名门之家择选才德俱全的女子授印领秩,在这方面反而不大顾忌与朝廷勾结。
昔日裴妃时是不在意——她本人就是裴氏名门出身。
今上这边多半只是打算用西阁平衡内官们,对此不会过于忌惮,既然如此,徐家能推一位娘子入内自然是极好的。
等问安入了西阁,徐家自然知道如何避嫌,又如何相互扶持。
他顾虑之处在问安本身,“一入内阁,姻缘必受阻碍,裴家那位昭仪至今未婚,此鉴在前,你可知道?”
问安断然答:“能披紫着朱束玉带,哪罕翟衣花钿如意郎?”
本朝官三品着紫、五品着朱,大片玉制的腰带更为官服专用,寻常富贵子弟纵用玉带,只能镶嵌少量美玉做装饰;翟衣花钿则是诰命夫人受封时穿戴的礼服。
闻问安此语,徐缜抚掌而笑:“真吾家凤凰儿,有志向!”
徐缜一声既定,西阁的门槛问安便跨过了半个,至于在外地的徐纺……
问安与徐缜倒是都去信与他“商量”了一番,但无论对亏欠良多的长女,还是自幼信赖的长兄,徐纺显然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时光倏忽而去,很快便到廿三日。
郑氏夫人的冥寿自然要在问安的家中办,徐纺虽然离京,两位小娘子久居伯母家,但宅中有仆役留守。
此次操办冥寿,问安更是频繁往来打点布置,如今庭院上下整顿一新,后园花木锦绣中点缀着大夫人处搬来的新奇兰花,水陆道场摆在正堂之前,和尚道士各站一边互不打扰。
一早来的参加道场的均是徐、郑两家近亲,其余宾客下午才来准备参加宴会。问安穿着崭新得体的衣裙在门口待客,看着郑大魂不守舍地随着郑老县君下马车,露出了温和可亲的微笑。
第22章
是郑家要与我徐家为敌吗?……
来参加郑氏夫人冥寿, 郑家大夫人自然随行,她扶着老县君缓缓往里走,不想他们家一直抱病在床的二夫人叶氏竟来了, 打扮得光彩照人跟在后头,倒不像是来参加冥寿,像来接受祝寿的。
在门口寒暄时, 郑大夫人一抬头就看到问宁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们,心里一阵发毛。
老县君看在眼中, 但经过上回的事,问宁若还能对她们亲昵客气才是有古怪, 问宁态度不好反而正常得令她安心。
她叹了口气, 走过去拉起问宁的手, “宁娘, 外大母知道你心里怪我, 可你要知道, 外大母心里是疼你的。我一生独得你们母亲一个女孩儿, 小小年纪归于徐家, 不几年竟就撂下我撒手去了,只留下你们姊妹两个, 我如何能不疼你们?你们就是外大母的心肝肉啊!”
问宁别过脸说:“我哪里能怪外大母。”
不等老县君再发挥, 问安已经过来扶住她往里走, “外大母说笑了, 我们晚辈后生哪里敢怨怪长辈呢?问宁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她一向心胸阔朗, 最不记仇——二舅母您说是不是?
那桩事……我们都知道与外大母您没有关系,又谈何怪您?家宅中管理不严出了这等事,只怕您动了一番大气, 我特地从伯祖母那求为您来一副安神养心汤的方子,您回家可得命人抓来煎服用了。倘或为我们的事使您伤神,那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满脸笑意软刀子扎人的问安,郑老县君确实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只能呵呵笑两声,就被问安半扶半推地带进院中了。
一进宅中,见处处整顿齐备,场面风光热闹,老县君心里有了八分满意,一面又在堂上坐下,慢慢道:“你年轻,能做到如此程度已是不错了。余t的不要着急,等你归家来,外大母慢慢地教你。”
问宁在后头直接冷笑出声,老县君浑然不觉得尴尬——她知道幼孙已是与她离心了,但那又如何?这姊妹两个感情最好,等安娘嫁过来,宁娘就在掌控之中了。
女人成了婚,心自然就与在闺中不同。等宁娘嫁来,慢慢地教着,性子自然都能改正过来。
她在心中傲慢地评点着两个外孙女,与在西市评点织锦水粉似乎并无区别。一旁的郑大夫人笑着奉承她:“母亲是最会调理人的,我刚过门时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不都是母亲一点点教起来的?”
老县君难掩得意,在一旁招待徐家人的大夫人这会不得不过来客套一下,刚走近便听到二人对话,心中一阵冷笑,面上笑容反而愈发和煦,“老县君您来了?这弟妇是小辈,原不该惊动您的,五娘说您一向最疼她娘,这做冥寿不请您来,您一定不快,我才同意她下的帖子——瞧瞧今日这场面,一点一滴都是咱们五娘安排筹办的,这满京城真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小娘子了,往后又是归于外祖家,有您呵护关爱,可真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