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见到实物,含霜惊呼:“除了多一颗绿松石,竟然一模一样。”
裴家送来的镜子,与昌寿生前爱物样式统一、图纹相似,就连镶嵌的宝石像了九成。
这屋里的人都知道那日徐夫人是怎么拒绝郕王求婚的,凝露紧紧皱眉,“他们这是在威胁咱们?”
“祖母、母亲和问安那边怎样?”徐问真神情平淡一如往日,倒很镇定。
见她如此镇定,屋里人们一下就有了底,耐下心来等着。
大长公主那里很方便,女使过去一问,就知道是一支品相极好的老参,送大长公主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很不出挑没错处,属于中规中矩的东西。
再一时,去大夫人房里的回来了,回送的是一对缂丝团扇,缂丝自然珍贵,只是远没有这只能照得人纤毫毕现的面镜稀奇。
这样的东西,只怕翻遍内廷宝库找不出,徐问真自幼在珍宝堆里长大,自认天下好东西见过的有十之八九,不想今日就碰到这个“十之一二”。
然而此刻镜子多珍奇已经不重要了,徐问真将两面镜子扣着放在一起,上面的花纹走向、宝石镶嵌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唯独今日这柄在凤眼上嵌了一颗绿松石。
这样相似的款式,非得翻出内廷司旧日记档才能做到,裴家有这个本事吗?
徐问真眉目沉沉,看不出喜怒,含霜出去等了一会,等回去栖园的人,回来在低声回:“五娘子那是一匣十二花令宫制团扇。”
论价值自然不及大夫人那的一对缂丝珍贵,但送给年轻娘子正好,宫制的拿得出手。
如今正是四月,刚入夏的时节,各家都开始筹备端阳所需的物件,五毒荷包、扇袋、艾虎、应令扇子等物,送团扇便很相宜。
所以送给另外三处的礼物都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唯独到徐问真这里,给了不知是不是下马威的东西。
珍贵当然珍贵,天下奇珍莫过如此——就算是最顶级手艺制作的铜镜,不能将人面照得这样清晰。这东西传出去,怕是能卖到百金之价。
徐问真拿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烫手得很。
她是真的有点烦,无论幕后之人是谁。
“往明瑞明苓身边增加人手,最近让他们就在临风馆里玩,不要出去。”徐问真道:“与祖母打声招呼,最近东上院出入的所有人都要仔细筛选;母亲那边我去说,t近日临风馆的一切饮食东上院来办,无需大厨房供应。”
大夫人那边话要徐徐地说,这样草木皆兵的动作若不由她亲自去解释,只怕会吓到大夫人。
其实徐问真觉得,幕后之人未必是冲着明瑞明苓来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做些准备总没错。
含霜迟疑着道:“除此之外,咱们还要做什么吗?裴家那边要不要 ……”
“不必。”徐问真摇摇头,将那面净白银亮的镜子收入匣中,然后倚着藤椅款款摇了摇缀着藕粉流苏的团扇,团扇的镂空竹柄散发着幽幽丁香香气,她深深嗅了嗅花香,阖眼道:“等。谁先坐不住,谁就落了下乘。”
送这份东西来,不就是为了激她吗?
她不动如山,幕后之人只会比她更着急。
含霜她们虽还悬着心,但习惯了信任徐问真、以徐问真的意思为行事指针,听她这样说,便道:“那小郎君小娘子处,我和凝露多留些心。”
徐问真点点头,告诉凝露:“这几日我若出门,你不必跟着,留在家守着他们。”
凝露沉稳应诺,她在大事上,虽然不如含霜她们想得周到敏锐,但还是很靠得住的。
至少徐问真叫她打东,她一定一门心思打东,绝不往西看一眼,且她比含霜她们又多一身自幼习武的身手,跟徐家的护卫们练的是一个路数,保护明苓明瑞很够用。
对徐问真来说,这样就足够了。身边的人未必需要各个都伶俐周全,尽善尽美,各取所长而用才是她应该做的。
徐问真本是打算静静等待幕后人出面开局——她从帖子上确定了做局的人,从他近来的行为与一些旧事上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
兜着圈子送这样一个礼物来,是为了钓她入局,然后成为刀剑为人所用。
她有得是时间,可以等到幕后人急得跳脚。想利用她,不怕被刀刃反伤了。
或许上天想成全她这番想法。
那面镜子送来当日,局还没在她眼前铺开,两边博弈比耐力的时候,问星病了。
当晚吃过晚饭,她便恹恹的,徐问真叫白芍来看了,只说气血虚弱、心怀瘀滞,自然还是可着旧方子吃,小孩久久吃药,心情不畅是有的,没开药,只说平日多玩玩笑笑便好了。
徐问真便难得高抬贵手,许她多吃了两颗衣梅,是用蜜糖、陈皮、薄荷叶腌制的,春日腌杨梅、夏日腌青梅,是大长公主身边锦瑟姑姑的看家本领,每年腌两批才堪堪够吃。
这段日子问星对家里的饭食都兴致缺缺,这些点心果子倒是很合她的心,偏徐问真又不敢多吃。今日徐问真难得破例,问星果然开心,笑吟吟抱着小碟吃果子。
明苓明瑞跟着占了便宜,在旁边来回晃悠,趁着无人关注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抓果子,然后左右瞟一瞟,美滋滋地塞进嘴里。
两个小的轮流伸手,徐问真怎么可能注意不到?等两人一人吃了两颗后,徐问真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抵住他们的额头,“休要得寸进尺了。问星,你吃的足够多了,去洁牙吧。”
二人被徐问真支着,不能往前走,只能挥舞着小胳膊小腿挣扎,一边可怜巴巴地唤:“姑姑!”“姑母!”
“你们若再胡搅蛮缠,今日多吃的两颗梅子就要从明日扣回来了。”徐问真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还闹吗?”
两个小的知道徐问真说到做到,立刻老实了,问星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感慨:还得是大姐啊!
三人洁过牙,秋露亲自撤下果子碟,徐问真给他们讲了两个小故事,便将明瑞明苓哄得明明白白的,不鼓着小脸生气了,腻着徐问真挨挨蹭蹭地撒娇——他们原本是不会这样黏着徐问真的。
徐问真自幼没有与长辈贴着、蹭着撒娇的经验,她与大长公主无非是坐得近些、大长公主偶尔摩挲一下她的鬓发肌肤,便是很亲近了。
明苓明瑞从小跟着她长大,与她亲近的方式便和她与大长公主差不多。
然而如今加进来一个又爱粘人、又会撒娇的问星,事态便大不一样了。明苓三两天的功夫,就把问星的粘人功力学来七成,又教给了哥哥明瑞。
见徐问真不反感抵触,三个小的愈发得寸进尺,恨不得日日黏在徐问真身上——徐问真那日忽然提起陪父母吃饭,是看着大夫人那样惊喜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在问星他们黏着撒娇时感到的惊喜和欢悦。
让她黏着母亲撒娇讨好她是做不到了,但时常过去陪伴,吃一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一晚上屋里都是其乐融融,月亮升起,要打发孩子们睡觉了。
天气温暖,蚊虫渐多,因问星的肺还不算太好,她屋里不燃香,便只能多挂香囊,在廊下多垂帘子。
徐问真叫人将新制的驱虫香包在问星房中挂好,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早些睡吧,明日姊姊带你们往园子里看花去好不好?”
问星乖巧地点点头,有了一点肉和血色的小脸愈发白皙可爱,徐问真忍不住又捏了一把,才转身回房。
虽然有些人来搞事,但徐问真心情倒是还好——哪个正常人会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计较呢?想借昌寿的死来搞事的人,显然脑子就不大清楚。
睡前沐浴后,她散着头发倚榻半坐着翻今日新得的一卷闲书——在家跟着祖母住,大晚上不好鸣琴奏乐,只能做点安静的消遣。
凝露用干爽柔软的大毛巾一点点轻柔擦拭着徐问真的长发,将乌发上的水珠吸走。徐问真头发极浓厚,睡前沐发若不擦干,便容易头疼。
含霜又提来一个瓷面小手炉,内盛着早早烧好、无一丝烟气的银霜炭,用布帛包缠着,只取余温来祛湿发上的水汽,伴着她的动作,一种淡淡的幽兰清香从手炉中传出,萦绕在徐问真周围。
问真正说:“今夜这香极好,足伴一夜好梦矣……”忽听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长夜寂静,徐问真蹙眉直起身,只见秋露惊慌失措地进来,“娘子,小娘子忽然发热、咳嗽,呓语不断,还得请您过去瞧瞧。”
徐问真一惊,立刻起身,含霜忙取了大衣裳来给她披上。
问真一动,小院内立刻灯火通明,女使们放下廊下的纱帘,请徐问真沿着廊子往厢房去,上夜的婆子依吩咐去请白芍,提着灯走得飞快。
含霜既担心徐问真受了风,又担心问星的病,真恨不得再分出两条膀子来。
厢房里已经灯火大亮,婢女拧了温热的巾子搭在问星的头上,问星好容易红润一点的小脸又浮现病态的苍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看就是烧出来的。
她口中还不断嘟囔着些徐问真听不懂的话,声音不大,轻而无力,含混地堵在喉咙里,只有频繁的咳嗽声最清晰,沙哑、无力得像有砂砾磨在她的喉咙里。
徐问真瞧着揪心,忙道:“快倒一盏温水来。”
秋露忙倒水来,另一位妈妈小心地扶起问星搂在怀中,二人配合着将温水一点点送入问星口中,稍微润了润喉咙。
孩子一生病,往日轻松流过的时光都变成了磨人的软刀子。
这边湿巾子换了几次,不见问星散热,额头反而越来越烫,众人都悬着心,徐问真几次问:“白芍到了吗?”
咳嗽得越来越强,撕心裂肺得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问星又烧得糊涂了,满嘴胡话眼泪横流,双眼紧闭不知哭喊着什么。照顾她的时间最长的秋露忍不住侧脸拭泪,徐问真深吸一口气,坐过去搂住问星,在她耳边轻轻哼着歌安抚。
或许是对她的声音和气息足够熟悉信任,问星神情稍微安稳一点,徐问真紧紧抱住她,为她顺气,“好孩子,好娘子,姊姊在呢。不要怕了,姊姊在呢。”
白芍终于赶到,急匆匆地进来,顾不上多礼,连忙检查问星的状态,她带好了退热的药剂来,叫人立刻煎上,还有丸药,用水化开马上可以服下。
如此大的阵仗,几乎整个内院都被惊动了。
大长公主和大夫人都遣人来问,含霜见徐问真分不开身,便出面招呼。
徐问真实在是一点都脱不开身了,问星昏迷着,却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怎么哄揉都不松开,徐问真无奈,只能一直守在问星身边。
白芍跟着折腾到四更时分,总算问星退了些热,微微发了汗,众人无不长松t一口气——实在是这热与咳嗽来势汹汹,叫人不由得回想起二月里问星在鬼门关走的那一遭。
问星状态平复后,似乎能听懂点话,徐问真哄着她,保证就在这守着,绝不走开,她才肯稍微松开手。
问真带着白芍到北屋里坐下,含霜将姜枣茶热热地斟了两盏来,劝徐问真道:“用一些吧,驱寒的。”
都四月里了,哪还需要驱寒呢?其实她是怕风寒过人。
徐问真知道她的担忧,为了叫她安心呷了两口,然后才问白芍:“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得如此凶险?”
“当日十七娘子落水时,虽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可后续恢复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常年缠绵病榻,肺脉的伤是在水中留下的,极不好化解,唯有常年小心养护,免忧惧、免大喜、免奔跳,一切对情志和呼吸有伤的事情都不能做。只是后来十七娘子恢复得极好,我才抱了三分希望。”白芍眉心微微蹙起,面有忧愁无奈之色。
徐问真沉吟半晌,“可能治好吗?”
白芍坦诚地道:“我阿爹在世时便最擅千金科,我学从父亲,对肺腑虽知道一些,却并不十分擅长,因此不敢给您准话。十七娘子这次发病来势汹汹,或许和时气变换有关系,日后每逢时气交替、气候变化便都要小心,但今夜热退了,再慢慢地吃几剂药,如好转得快,就说明情况并未那么严重。”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京城与京畿附近几位擅治心肺之症的医生,娘子不如细细访来,请他们为十七娘子看一看。我回去再翻一翻我阿爹留下的笔记,看看他可知道有疗养肺病厉害的人。阿爹生前游历四方,见识过不少隐于世间的明医,名气未必多大,本事却都不小。”
徐问真立刻道:“如此最好。你只管找,无论天南海北,咱们总能请来。”
后半夜二人都一直守着没走,天将将要亮时,问星的热彻底退了,额头一摸冰冰凉凉的。
即便以徐问真的定力,不禁长松了口气,道:“快使人告诉祖母与母亲去。”
含霜应诺出去安排,问星还睡着,白芍又调了药方,叫人快去抓药回来煎,问星一醒来就给她服下。
问星这一病,借镜子设局之人更被问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问星醒来格外黏她,倒是不哭不闹,只是离不开她,总是紧挨着坐,用脸颊轻轻贴在她的手臂上,仿佛抱住她的手臂便感觉格外温暖安全了。
倒是好哄,白芍后开的方子味道酸涩苦辣,只需问真叫她,问星便能捏着鼻子喝下去,怕聚甜生痰,吃过药不能吃果子不闹,反而瞧她被苦得可怜巴巴红了眼圈的样子,叫秋露她们受不了。
徐问真对粘人又乖巧的小娘子最没办法,心软得一塌糊涂,日日在家哄妹妹,百般承诺等她好了,带她出门到哪里哪里游玩去。
她只是疼爱心疼小妹,大夫人却心疼起她来。这日徐缜回家,见大夫人坐在房中神思不属地对着账本,便道:“又为十七娘的病忧心?已遣人去请好医生了,御医署的医官在这上头声势强的都请来看过,都说不算严重,只是需要调养,你就安心吧。”
“是为了咱们真娘。”大夫人叹了口气,“十七娘的病对她是一遭磨难,我瞧对真娘是。这些日子,明面上看不出来,可我做娘的,哪里瞧不出真娘为十七娘的病悬心?唉——打真娘春日里回家来,她就没曾闲过,总是为这个那个的事烦忧,我只怕她太劳累了。”
徐缜看看她,“那你帮帮真儿?将十七娘接过来?”
大夫人瞪他一眼,“十七娘是跟着真娘才好起来的,我现在将十七娘接过来做什么,抢真娘的功劳吗?就得让十弟夫妇都知道,是谁帮他们照顾的十七娘!”
“那你派个人去帮帮真娘?”徐缜笑着看她。
大夫人轻轻拍他一下,“你总说那些不着调的混账话气我。十七娘在真娘屋里好好的,秋露伺候得处处周全,我派人去做什么?叫人以为我不放心真娘呢。”
“你瞧,你说了,十七娘在真儿屋里自有秋露她们伺候。真儿操心是难免的,她要做个娇娘子就罢了,偏她不是要走这条路的。她要当起这个家,难免要操些心。”徐缜握住大夫人的手,“咱们能为她做的,就是处处替她留心,能帮到的地方就多帮她一些。持盈,咱们的女儿早就大了,能顶天立地了。”
大夫人却道:“真娘再大,是咱们的女儿,需要咱们心疼的。若咱们都不心疼她,旁人又怎会疼她?”
徐缜无奈,“你这话母亲听了第一个不乐意……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咱们一生只得这三个儿女,每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
大夫人叹息着点点头,又道:“过几日是端文太子生辰,真娘若没个表示不大好,我想明日与她商量商量,出城过于折腾,取两卷经送到山里供奉上够了吧?”
徐缜却道:“能做的功夫做足是最好的。”但他没坚持说大夫人,只道:“看真娘的意思吧,你们娘俩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