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到底定下点心,缓了一时,又唤钱妈妈进来, 细细听她说见通中意的那位许娘子的情况。
见通前次送回的书信情况写得很简单,只说许娘子之父在寒山书院授书,钱妈妈此番过去拿出看家的本事打听,将许家的情况都打听清楚,来回大夫人。
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无非是家中世代做什么的、现有几口人、主要以什么为生计并娘子家人在当地的声誉如何。
大夫人听着,渐渐分析出来,许家大约是个在当地还算小有文名的书香之家,从许娘子之大父开始读书,在当地做了个小官,其父年轻时考过科举,因无家声助力未能中第,但学问不错,在家耕读数年后被请至寒山授经,专讲春秋,在书院二十年,颇受学子推崇。
——寒山书院乃是前朝时一位地方大吏致仕后修建的,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许家郎君能在那里站稳脚跟备受尊敬,不是寻常人。
许娘子还有一位同胞兄长,今年入京赶考,名次不错,如今活动了一个小官职外放出去了。
大夫人对息妇的出身家世其实并不在意,徐缜至少还能再干上二十年,见素眼见着在官场上立住了,见通只要自己成器,往后的前程是不愁的。
她只怕未来息妇是个拎不清的人,没经历过大家族里生活不要紧,她可以一样样慢慢教,但若是心肠不好、拿不明白事,那怎么教都是白费。
何况见素这里又是特殊情况,他立誓不娶,未来宗妇的位子就空着,倘若见通娶的是个不明白的,再将注意打到掌家权柄上怎么办?
七夫人的小心思大夫人门清,这些年能处得过得去,盖因她不在意七夫人——一个弟妇,如今长辈眼皮底下翻不起风浪,等长辈们不在了,她眼不见心为净了。
何况七夫人还算没有坏心的,她更无需反感。但儿妇却不一样,父母在不分家,见通和见通息妇在她跟前要过至少几十年,倘若娶个内里藏奸的回来——那可有她烦心的。
这才是时下的夫人们愿意与娘家再结儿女亲,或者给孩子从小定亲的一大原因——至少娶回来的娘子知根知底。
见通与宣娘的事,她本来在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的,天降一个不能再合心意的儿妇了,若不是为宣娘受了委屈而气愤,她都想厚礼谢那丢了西瓜拣芝麻的高家人。
结果她这里想得好好的,儿子在外隔着千里给了她一计狠的。
毕竟不能做得太过分,叫人家娘子察觉出来心里不好受,认为徐家对她不尊重,钱妈妈打听的东西有限,只是这些从外人口中能听到的,与许娘子却没见过面。
大夫人听罢,心里还是不大有底,盘算着是得女儿走这一遭。
钱妈妈在下垂手等着吩咐,大夫人拿定主意,笑着对她道:“你千里迢迢去探望见通一回,舟车劳累辛苦了,回来了就先歇两日再回来不急。”又吩咐厨房整治一桌酒席给她家,另外与了一包银两,旁的话未曾多言。
钱妈妈便明白她的意思,出去后只对人说此次下江南是去探望小郎君的。
徐问真放了信春一日假,叫她陪她娘出去,正房里留下大夫人与她母女俩,大夫人道:“真娘,还是得你走一遭,去瞧瞧那位许娘子的性情。下晌我往你外祖母那去,先向你外祖母、舅母赔罪。”
她长叹一声,“见通这个没福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靠‘缘分’二字,见通能如此倾心的娘子,必定是极好的。”徐问真轻声道:“宣娘很好,只是他们无缘罢了。倘若一切顺利,往后就再不要提这些,他们能好好地过就很好。”
大夫人知道她的意思,好笑地看着她:“你母亲又岂是那等会磋磨息妇的人?只是宣娘……诶,你舅母正为她的婚事烦心呢。”
今年这几个月,两家事t情都不少,大夫人长叹一声,“不知犯了哪路太岁了。”
“高家那边,好歹是在纳采前就被告发此事,宣娘虽然耽误两年青春,到底还没落到高家,已算是万幸了。”徐问真道。
大夫人点点头,她知道是这个道理,倘若叫宣娘无知无觉地嫁了过去,那才真是跳进火坑没处说理。
只是做姑母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为难却没有办法,怎能不心急。
她握紧了徐问真的手,或许物伤其类,让她一刻舍不得撒开,她絮絮地道:“此时下江南,景色或许不及二三月,但山峰连翠、水波万里是极美的。江南气候湿热,衣裳要拣轻薄透气的带。含霜她们都是稳妥人,跟着你我很放心;护卫更要带足,先乘大船走水路,让你父亲瞧瞧,能随哪一班官船同行,更稳妥些。”
“明瑞明苓和问星你不必担心,我将他们都接到我这里来,明德堂修葺好了,我先叫人收拾着,等你回来再按你的喜好稍一布置,就能住进去了。”
她又道:“宣娘的婚事我会帮着留心……只是难了些,门当户对的人家,有几个到了这岁数还没相好婚事的?”
大夫人知道问真与宣娘一向感情好,不愿多说这些叫女儿烦心,只拉着问真细细叮嘱出门要注意的事项,恨不得都列成单子叫含霜等人背下。
徐问真在京中长到二十几岁,这几年虽然离开家人独自在山上居住,可没离开家里的庇护范围,此番南下是她第一次出门远行,不仅大夫人,大长公主、徐虎昶和徐缜其实都不大放心。
徐虎昶拨了一队自己的心腹护卫给徐问真,加上徐问真原本的人马,这回真是去挑山贼都不怕,若有劫道的想不开要劫她,只能被打倒之后自认倒霉。
南下走这一遭,其实是去相息妇的,所以必得自家的人去。
大夫人去动静太大,家中事又无人料理,以目前徐府的权力分配,八成是落在徐问真手里。比起看家管事,徐问真还是更想出去溜达一圈。
她母亲还年轻呢,她现在把事接过来,然后再还回去,白出力,不如出去游山玩水自在。
江南风景她只在书与友人的信件中看到过,问圆早两年随夫婿在出外任,在南方,算是从京城到白鹿洞那边的必经之路上,徐问真能顺便见她一面,还有她在南的几个友人。
她年少时早早被代表未来储妃的凤冠砸住,对天高海阔、大漠孤烟、远方山水的所有幻想都不得不牢牢锁在心里。
她十六岁及笄那年,周元承曾有一次一早出宫,接上她,两人骑着马出城。
新北山脉上有一座青凤山,早年被赐给当朝太子,周元承拉着她的手,他们登上山顶,遥望着红日长河。
那一日在山顶,问真伸出手,感受着从远方吹来的风,鬓发被风吹得凌乱,她静静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许久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以为,她将是她此生离自由最近的一次,离宫城最远的一回。
下了山,在成群侍卫的拥簇下回城,听闻周元承被皇后训斥了一顿,她回到家,大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大长公主揽着她,一点点摩挲着她的鬓角,许久没有说话。
离开青凤山,她仍然规循矩步,言笑得宜。
而现在,她即将真正离开这里,奔向远方,奔向江南山水,无边秀色。
徐问真晚上回房,掌起灯规划路线,含霜列了单子一样样收拾东西,凝露被含霜指使得团团转,主仆三个都满怀期待,徐问真尤甚,次日一早问星与明瑞明苓一起仰着小脸笑呵呵地扑进她怀里,才唤起她一点微末的良心。
她一阵心虚,面上当然还是很光风霁月,略带歉意地搂着几个孩子坐下,轻声说:“咱们家在南边出了点事,唯有我有时间走这一遭,只怕要出去月余,这段日子你们在家,到你们大伯母、阿婆院里住去,要听长辈们的话,不要淘气。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玩意,好不好?”
明瑞明苓经历过一回和她分开一整日,听了就瘪瘪嘴,忍不住要抹眼泪,委屈巴巴地扯住她的衣摆不松手。
问星大了两岁,显得懂事许多,乖巧地问几时能回来。徐问真一个个安抚过去,索性这段日子明瑞明苓与家人们都已熟悉许多,对大夫人、大长公主更添依赖,不像从前在云溪山,只依赖信任她这一个血缘亲长,她若离开一个多月,孩子们逐渐会适应,反应不会过于激烈。
明瑞明苓从前过于依赖她,她觉得有些不好,但因常住云溪山,他们最常接触的长辈就是她一个人,余者漱雪、枕雪对两个孩子虽然照顾得细致入微,身份上却不能如长辈一般疼爱教训,所以对明瑞明苓的依赖,问真无力改之。
如今回家常住,上面大夫人、徐缜、大长公主、徐虎昶这两代长辈对他们二人都极尽疼爱,明瑞明苓逐渐熟悉了在大家庭生活的日子,阖家长辈都疼他们,便不再像从前一样,只紧紧抓着问真一个人。
盘算出去玩时心里多么畅意,真要走了反而很不放心,大长公主点点她的额头,道:“且去吧。趁如今年轻,又没有羁绊,正好四处走走。不然等像祖母这般一把老骨头了,想出去都没有力气。见通这小子虽然行事叫人恨,你倒应谢他一谢。”
大长公主比大夫人想开得些——主要是在赵老夫人那顺利取得谅解,又畅饮一番玉春酒,现在通体舒泰,哪怕看着幺儿息妇想到见通那,不愁了。
她很相信徐问真看人的眼光和手腕,倘若人真不成,家里再商量对策。
人若是还好,竟算是一份天降良缘。
徐问真走前还顺便见了周宣雉一面,她们那夜离开问安家后,倒见了两次,只是周宣雉有妊在身,前阵子一直害喜,见面匆匆的,并不尽兴。
这段日子她状态稍微稳定一些,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徐问真出来逛金铺,她们的首饰自然大多是请熟悉的老银匠来打的,但首饰铺子会定期送新样式的图纸上门供挑选。
周宣雉攒了一批比较喜欢的样式没叫人送去,今日正好出来挑选。
徐问真日常一般不簪戴太多首饰——主要是她头发厚密,挽起能簪首饰的发髻便很沉重了,再加上金玉首饰,压得人脖子疼。她对这些金玉饰物没有喜欢到能顶着脖子疼要展示出去的程度。
往往就是喜欢的买回去,放在妆匣中,偶尔选一两样出来戴。
周宣雉对此很不在意,道:“今日能叫你看上带回家,就是它们的福分了。戴不戴的,有什么要紧?喜欢的带回去,偶尔铺出来看看叫人心里畅快。这支钗怎样?”
她拿起一支嵌鸽子血红宝石的点翠花钗,另一只手是一支满池娇赤金步摇,徐问真点点头,“都不错。”
“那就都要着。”周宣雉道:“我只盼过几个月能得一个小娘子,届时就像你打扮明苓似的,换着花样地打扮她。——其实选这些首饰,并不为取回去都能戴,只是买下时叫人开心便足够了。”
她侧首向徐问真,眨眨眼道:“你此番要下江南,正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要高高兴兴地去,再高高兴兴地回。”
徐问真这会反而希望她们没那么熟,她就不会一下意识到这位县主娘娘的言外之意。
“我如今就很开心。”她淡定道。
周宣雉摆摆手,“你还是不明白。男情女爱、纵情欢乐,其中的畅意与你饮酒奏乐骑马射猎都不一样。感情,可真是一种好东西啊。”
她支着脸轻轻地笑,鬓边一串艳红玛瑙与圆润珍珠相间的流苏轻颤,衬着细白如凝脂的脸颊,哪怕不饰粉黛,她有种光彩照人的明艳美丽。
“好真娘,欢喜侬侬,忒煞情多时,便如呷一口蜜,浓浓地含在口里,叫人由里往外都是欢喜的;酸涩时的滋味,则如三九天围在熏笼上,熏着暖香嚼一口圆柚,自有妙处在其中。”她伸手勾住徐问真的衣袖,掐在指尖晃了晃,如问星撒娇一样的动作,“我就不喜欢你那几年那副高坐云端,阿真、阿真……”
她未曾饮酒,却露出一点醉态,眼圈微微地泛红,轻轻依偎在徐问真肩上,闷闷地道:“你不知那几年我们有多怕。她们陆续离了京,一时回不来,变催着我按月去找你,我每见你一t次,便更恨周元承一分——”
“你疯了不成?”徐问真皱眉按住她,幸而连含霜她们都在门口处等候传唤,四下无人,周宣雉声音又低,倒没外人听到。
周宣雉用力摇了摇头,“我恨他害你。……但这几年,我看你渐渐在云溪山整顿好自己的生活,偶尔有些庆幸。倘若叫你循规蹈矩地,过上寻常贵女的生活,成婚、生子,绵延宗嗣执掌中馈,你当然会做得很好,只是未必有如今这般轻松,与抬腿就走的自在了。”
她握住徐问真的手,定定注视着她,“左右已是尘外人,那些礼节俗教,都抛掉吧。情爱害人,但你不在意它时,调剂生活便很有趣。世上的男人,很难有比他更得权势富贵的了,但要论情爱上的好处,比他好的却大把人在。未必要动真心,只是寂静长日里需要消遣不是?”
徐问真听到这,终于明白周宣雉今日发的什么疯——原来是认为她对周元承情根深种,所以早几年才那般过得那般清寂日子,对什么都兴致寥寥。
徐问真沉默一下,她不好直接与周宣雉说那都是她养出来给帝后看的。
在皇后发了场疯,皇帝不知还存着几分清醒的情况下,她对周元承一往情深,因周元承的死痛不欲生,对她、对徐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她在周元承刚死的那两年里,表现得轻松欢快一点,只怕皇后顶着压力要冲出宫给她一死。
后来昌寿留下的两个孩子由她抚养,今上开始培养年幼的三位小皇子,她这边的情况才好转一些,可以稍微松口气,然后条件逐渐宽松,日子愈发畅意。
周宣雉或许是被她最初那几年痛不欲生的样子吓到了,总认为她还对亡者念念不忘,今日才说出那般大不敬的话,劝她——养个男人消遣?
徐问真只能认真地道:“我只是不爱好那些。我要消遣有你们,要玩乐有大把方法可以尽兴,男人罢了,不是什么必须要有的,何必去干那弊大于利,后患无穷的事呢?”
周宣雉摇摇头,“我们都成了家,有了子嗣,渐渐都分转着忙开,陪你的时间总是有限的。算了,您是清心寡欲圣人一个,我不做讨厌的人了。我只是觉着,圣人都放出口风叫你可以再嫁,你又何必自苦?
皇后如今……远不如当年了。赵家她那一支已落寞,信国公府自然是向着你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成婚嫁人,我知道好处不多,不如你现在自在,可养个男人算什么?宁国姑姑面首养了一园子,没见有人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风气太正,你才觉着这种事不可轻疏而为。”
她一摆手,就是金玉堆里万千宠爱养出的骄纵肆意,
徐问真好笑道:“你这话叫桓应听了才要心慌。”
“我们嘛,就那回事。”周宣雉嗤笑一声,“他家如今势弱,仕途上还要指望我阿爹,他只能捧着我。等过些年,他若翻了身,可未必是如今这样子了。”
徐问真沉默一会,小声道:“往好了想,没准他不能翻身呢?”
“哈哈哈哈——”周宣雉朗笑出声,“这话叫他听了要恨你。有什么的,当年选中他,选的就是意气风发探花郎,他若沉寂忧郁下去,我还不喜欢呢。虽然清癯郎君别有意趣——他还是得意时俊朗些,笑如春风拂面,不笑时别有风流。真到那一日,心意变了,自然撇开手去。我还有封号俸禄和爹娘给的田产,就是到八十,我养得起小俏郎君!”
“未必会到那一步。”虽然人心叵测是真,但昔日楼台定情,多年夫妻情谊不是真?徐问真拍拍周宣雉,“你这段日子一日情绪高亢,看落雨凄凉都顺眼无比;一日情绪低落时,万花绽放不得你的好。许是这孩子闹的,等她出生,可得罚她三杯,不如你代她吃?”
周宣雉乐不可支,笑得直拍桌子,鬓边的流苏轻曳,美艳不可方物,“好!就吃你家的玉春酒,三杯可不够,我要吃一坛!”
“等孩子出生,我陪你吃,彻夜不怕。”看在周宣雉如今是两人份量,又是为自己担忧才引出情绪来,徐问真耐心极了,轻哄她:“我祖父那有三十年陈的佳酿,届时我讨来与你吃。”
周宣雉顿时精神起来,“就等你这话呢!赵宣还炫耀她吃了好酒,我就不信,你家的酒我还吃不到了?备好酒等着我吧!——你若是个男人,就没有桓应的事了,只为了你家的酒,我是要嫁你的。”
徐问真挑挑眉,“难道不为我的人品?”
“人品值几钱?——若你做男人还能生得这样好,我倒可以图一图好颜色。”周宣雉咯咯地笑,二人分别前,她又将列好的物品单子交给徐问真,其上满满写着江南盛产的脂粉、丝绸并一些鲜花玩意,“可千万替我带回来!”
徐问真将单子随手一收,“看我心情吧。”
周宣雉夸张地拱手作揖,又拍拍肚子,“观音娘,快谢谢你姨母!”
正笑闹间,有人匆匆进来,在含霜耳边低语一番,含霜听罢,面色不变,镇定如常地到徐问真近前道:“娘子,家里催着咱们回去呢。”
徐问真与周宣雉道了别,起身离去,登上车才问:“出什么事了?”
含霜道:“说得不清楚,只催着咱们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