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王铖明白他的意思,和离之事传回京中,随候府定有一场惊涛骇浪,他免不得要挨一顿骂,圆娘要回京,只怕家人还会登门纠缠。
他咬咬牙,道:“我一定尽力。请阿弟转告圆娘,放心。”
见明施礼告辞。
后宅中,问圆半躺在榻上——她虽然没有真被暗算到,但怀着身子劳心劳力,不免有些虚弱。
白芍给拟了安胎药先吃着,并说:“虽然并无大碍,一定要小心将养,不然只怕会留下亏损,日后生产时便是隐患。”
见明听了,立刻打起精神,跟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地听医嘱。
徐问真按住问圆,“等东西收拾好了,你便带着见明回京去。我到江南那边,再往留州走一遭,最多月余的功夫,回家了。你先回家好生将养着,你生产前我必定回去。”
问圆扯住她的袖子,“我的身子我有数,况且一路行船最稳当不过……”
“你耍混起来?”徐问真并未露出厉色,只是看着问圆,问圆便不觉软了态度,低声道:“我的身子真没什么问题,一向都养得很好的,况且又有白芍在,稳妥得很。”
到底她拗不过徐问真,只能点头答应先回京,还是很不放心地拉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到了见通那,姊姊你一定与他好生说话。那小子如今就是倔驴的年纪,什么话他都不乐意听,自认为有一套道理,姊姊千万不要为他生气,大不了打一顿,伯父伯母又不会与你置气,你先把气出了要紧。”
“他虽倔强,做事却是讲理的。”想起出京前,大夫人是这一套嘱咐,徐问真有些好笑,“见通又不是什么混账小子,我不是非要去拆散鸳鸯的,他还能顶着脖子和我吵架不成?
你就不要操心了,回京好生安胎,七叔母若是要念叨你,你就说肚子疼,闭起门来不要见人,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七叔母身子重了,更没心思来念叨你了。”
问圆轻轻点头,她毕竟在此生活数年,东西极多。当年南下,因为想着任期很长,随候府里人多手杂,她几乎将所有箱笼东西都带了来,如今倒是方便,回京之后不必再到随候府里麻烦一场了。
官府那边的文契见明很快搞定,问圆腹中的孩子,王铖答应交给问圆抚养——他心里或许想着问圆养着他的孩子,总有一日,还是回到他身边的。
问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却对徐问真道:“我想叫他姓徐,从明瑞他们的字辈。”
“明瑞的字辈原是圣人赐的,咱们家下一代小辈,我想想——是要从水。三叔家的长孙女好像叫徐润,这段日子你就为这孩子好生想一个名字吧。”徐问真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无论这是位小娘子还是个小郎君,都会是徐家的宝贝。你与见明是怎样长大的,他就会怎样长大。”
意思是,他们享受到了什么样的物质供养,这个孩子会得到的。
问圆道:“我这几年用嫁妆银钱经营一些生意,养活得起一个孩子。”
“既然叫他姓了徐,他就要写到徐家族谱上,难道咱们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起一个孩子?你的私房有多少,都是你的。正如这些年,家里没叫七叔与七叔母掏出私房来养你们啊。”徐问真好笑道。
父母愿意用私房贴补孩子多少,都是房中自己的事,但大家庭一日不分家,所有人的日常用度就都是从公中开销。
这是家族旧例,若叫问圆独自供养孩子,反而显得生疏外道。
问圆听罢,却沉默一会,眼圈微红,低声道:“长姊……”
“嗯?”徐问真好笑道:“又要抹眼泪珠子了?t”
问圆用力摇摇头,然后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瓮声瓮气地道:“谢谢你,谢谢伯父和伯母,我……倘若家里不留我和这孩子,我没有与他替和离的底气!我知道,就连傅母私下觉着我任性——”
“她们只是怕你日后更难。”徐问真摇头打断她,“你哪里任性了?我知道你忍了一回又一回,我们家的娇娘子,不知吃了多少舅姑闲气。王铖虽是正直善良之人,但性情过于软弱多情,实非良配。”
问圆默然拭泪。
阿家的重压,心怀鬼胎的姬妾步步算计,从前许诺一生一世为她着想的郎君只能两边和稀泥。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再忍,不想过下去了。
不几日,问圆的箱笼收拾完备,在见明与含桃的搀扶下登上回京船只,徐问真拨给她一部分护卫随从,叮嘱:“定要好生护送娘子与郎君回京。”
护卫恭谨应诺。
船只行起,岸边有阵阵清歌声,问圆听出是一支熟悉的小词,微微闭上眼,叫人合上了窗。
又过一会,歌声改换,“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一首《淇奥》。
问圆静听着半晌,倚着圆鼓鼓的暗囊,直到再听不到歌声,才轻轻启唇,低哼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之耽兮,不可说……”
码头,即将登船继续南下的徐问真看着船只远去,瞥了眼岸边迎风流泪唱歌的王铖,沉默一会。
她已经不想教明苓与问星读《诗经》了。
甚至不想《诗经》出现在她的案头。
第35章
她才意识到,她的父母是如此……
从王铖任处至见通在江州的所在, 需要行船走数日后改行陆路。
徐问真还没在船上雪耻成功,便要改换乘车,她看着空荡荡的水桶, 磨了磨后槽牙,“这运河的鱼就是比池子里的聪明。”
凝露跟着她义愤填膺,“定是这竿子不顺手, 应该从京里带两根来的。”
含霜忍俊不禁在一旁忍俊不禁,护卫来回行装已经整顿好, 才上前请徐问真下船登车。
徐问真打算先解决了见通那边的事,将一块心事放下之后再慢慢游览本地的风景名胜, 因而登车直奔书院而去。
她这一行车马繁多, 便不及钱妈妈前次来时那般简便迅捷, 马车行了半日, 已快近山, 忽逢暴雨。
秦风忙来回:“娘子, 暴雨难行, 不敢上山, 前方有一处神庙,我们在此暂避如何?”
徐问真掀起帘子, 果然遥遥看到一座神庙, 不知供奉哪路神佛, 远看有些破败, 但地方并不算小,他们这些人能挤下, 便点点头。
秦风等人忙收束车队,准备避雨。
这里离书院便不远了,山脉连绵, 附近有不少山峰,远处遥遥能看到村庄城镇,暴雨中雾气蒸腾,半遮半掩着远山叠翠,如素白的纱幔铺天卷地而来,只有远方的青翠幽绿还若隐若现。
天降奇观,风景比画里还难得。
徐问真不禁感慨:“见通这小子在此真是享福了。”
含霜笑着为她披好斗笠,“您若愿意,哪年得了空,到这边小住一段时日倒使得。”
寻常成了婚的娘子自然不能如此自在,随心走动,但徐问真既已是出家人,又不打算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便奈何不得她。
皇后幽居含章宫,势力渐衰,徐问真受到的限制已经越来越小。
端文太子去世的时日愈久,久到处在那段时间的故人都要渐渐走出来。
去岁年尾,今上半开玩笑地打趣徐缜不着急再觅佳婿,不怕耽误了大娘子。虽听着是句玩笑话,其实在暗示徐家,徐问真可以不必为端文太子苦守。
但徐问真对成婚兴致缺缺,她在云溪山潇洒自在惯了,已懒得再到人家低眉俯首做息妇去。
男人嘛,她自小所见到的,祖父、父亲还有七叔父,在世俗看都已算是很好的男人了,但母亲还是有自己的不顺心,七叔母更是常年怀着各种愁事——虽然徐问真觉着她很多时候是在自找麻烦。
她从前的未婚夫,端文太子周元承,在外人看来待她是极好的。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周元承会在皇后暗示她要端庄守静时带她出城跑马,在他们二人都功课繁杂时抽出时间拉着她逛街,每每地方入贡被赐到东宫的东西,周元承必会选出好的送到徐家,会在宫廷大宴上给予她相当的尊重,东宫宫人对她莫不恭敬拜服。
她年少时想,如此便足够了。
她会做一个不辱家门的储妃,坐稳东宫的位置,为臣、为妻、为妾。
直到周元承的死讯传至徐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浓厚的悲意——周元承在她面前一向高贵、雍容,他是合格的上位者、合格的储君;而她在他眼里,就是即将被摆入东宫的一只名品瓷器,必须要有,且摆起来很好看,值得他高看两分,仅此而已。
她学到的为臣之道令她能够顺从,接受周元承给出的所有,赏罢、怒罢,她都能承受,令她不满的地方,她会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但她的反击永远不能摆到明面上被人发觉,正如她的不满,只能是对周元承“闹的小性”。
她不能对周元承说,今日先生讲习的东西我很重视,我不想离开书房,而西市的斗鸡、赌犬我并不感兴趣;不能对周元承说,我不喜欢饮果酿,我喜欢烈酒,我不爱骑小马,我爱纵马放歌。
周元承想要将她驯养——没错,就是驯养,驯养为他的半身,将所有不能属于东宫储君的喜好都灌输在她的身上,他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出来逛,并不是他自己贪玩,而是为了他的太子妃。
同时,想要将她塑造成他理想中的女子,既能热烈如火,又要雅致懵懂,贞静温柔时要如古画中的仕女,低眉浅笑时需有婉转风韵。
所以她要饮清甜的果酿,骑温吞的小马,戴满头金玉琳琅,衣着打扮皆要不堕天家威严。
她是徐家的大娘子,是祖父祖母捧着长大的宝贝。
但在周元承身边,她永远只能后退半步、微微垂首,做一个端庄美丽的未来储妃。
她的品行与容貌,皆要成为东宫尊荣的点缀。
东宫有数位服侍的姬妾侍从,周元承最初偶然在说话间提起其中一人时,愣怔一下,然后试探地看向她。
她能怎样呢?温婉轻笑,贤淑谨让而已。
周元承去世时,她凭借本能哀嚎痛哭,心中其实只有一片茫然,与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悲伤吗?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将周元承当做即将相伴一生的知心人,臣子侍君,恩情浅薄时,能有几分悲切?
她对周元承,最后一点好的印象,或许是还是在定王府里,仍是定王的今上带着他们二人去骑马,周元承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叮嘱:“阿真妹妹小心些。”
彼时他眉目间仍有稚气,说话都还不太清楚,却原原本本,是还没被东宫储位吞掉的周家大郎。
有一块糕饼要高高兴兴分给她半块,两人头倚着头坐在一起晃着脚吃点心的,是她的表兄。他的父亲是徐问真的表叔,母亲是徐问真的姨母,两家亲密无间,周元承与她,便是总角之交,言笑晏晏①。
而将宫中新进的珍奇制成珠宝后赐给她、在宫宴家宴上垂询赐下对她的爱护的,是国朝储君,帝后之下整个大雍最尊贵的主人。
她分得很清楚,从周元承受封为储君那日起,周家大郎便渐渐消失了。所以她不会再唤他阿兄,她会在他面前恭顺温婉,笑闹有度,她将会是东宫一块美丽的点缀。
当时她只是悄悄地想,谁说点缀只能是鲜花瓷器,不能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周元承死后,因为皇后的疯魔,徐府有很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草木皆惊,徐问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她心情倒是很平静,所有的不甘、狂念就随着周元承之死而埋葬地下。
既然皇后态度鲜明想让她陪葬,那就死嘛,不过一死。
她不是光棍一条,临死还能冲进含章宫发场疯,宣泄情绪,最好再拉上皇后垫背。
她是徐氏女,她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为家族考虑。或许以她一死,能够换来今上对徐家更多的眷爱与对皇后的不满,含章宫危矣,自然无力再针对徐家其他人。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有的身份尊荣,都来源于旁人的施与。
当脱下一切外裳,一个徐问真,或者说整个徐家,都只能匍匐在圣人座下t,乞生或受死而已。
她自幼与父母分别,徐缜与徐大夫人回京后,与她感情有些生疏,并非对彼此不惦念,而是因为不熟悉,所以更多客套与礼节。
问真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缜、大夫人看她,便如京中所有家主与宗妇看自己的女儿,是门楣上娇艳的点缀、匾额上可以增添的荣光,园子里,一株可有可无的花朵。
直到徐缜冲入宫中,在今上座前替她抢了一条命回来;大夫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她,一刻不肯松开手,她才意识到,原来在父亲母亲心里,她远比自己以为的重要。
她于是知道,她要活,她必须要活。
她要活得比世间女子都欢喜畅快,活出她自己来,才对得起祖母、祖父与父母豁出一切的决绝。
所以她在云溪山一边装出一副对周元承一往情深的样子,给自己和家族添加安稳与筹码,一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帖、打点周全。
在自己的地方,她可以纵情饮烈酒、骑快马,长发松散不御珠饰,偶尔与友人小聚,欢醉一团,她不再是未来太子妃,周元承的妻子,仅仅是徐问真而已。
她可以在家族的庇佑下欢喜一生。
但仅仅退居云溪山,躲在乌龟壳里过一辈子,不是她的性格。
一开始照顾明瑞明苓,仅是心疼昌寿与孩子,想替长辈分担一二。
大夫人小心地与她提起是否能由她抚养两个孩子时,她却立刻猜到了长辈们准备铺给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