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今上沉默良久,“真娘深情,可惜元承无福。”
“太子殿下只是早一步去侍奉在太祖、真宗、先帝驾前,为代圣人聊尽孝心。”徐缜道:“如因小女之事,又激起圣人伤怀之意,臣心深愧难安。”
今上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些安慰人的话,你会说了,那小子狠心得很,撇下他爹,先逍遥自在去了。”
他说完,略一肃容,郑重地对徐缜道:“真娘年轻,尚且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她年少青春,家人俱在,怀着对元承的惦念,尚且可以支撑。可再过些年,咱们这些老一辈又不能呵护她到老,届时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这话真真切切是将徐问真当做自家长辈才说得出的,徐缜不禁动容,“圣人关切慈爱,臣代真娘万谢,有您眷爱如此,真娘三生有福。臣妻在家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劝她的,只是真娘的性子您清楚,左犟得很,她心中放不下端文太子,强叫她嫁做旁人妇,只怕——”
他面色灰暗,摇头轻叹,“只怕不得长久。如此,不如叫她留在家中,好歹长辈关爱、姊妹作伴,不至叫她做了傻事。明瑞、明苓都极孝顺聪慧,未来必不会叫真娘孤寒一人。”
今上叹道:“这群孩子啊……”
“真娘是一向将事情都忍在自己心里的人,她总只说叫家人放心,说她处处安好,臣来前,她还嘱咐臣定要回与圣人,请圣人千万不要为她担忧挂怀。她会照顾好自己,打起精神向前看,如使您为她忧虑伤神,她千万不敢承受,心中愧疚难安。”
今上听罢,微微蹙眉,嘱咐徐缜,“不要强迫真娘,万事随她的心才好,咱们的本意不就是她能安好吗?”
他听着徐缜之言,总觉着孩子怕是要为难自己,叫他安心。
徐缜似乎不明所以,却道:“自然如此,臣如今所求,只是这些儿女孙辈平安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难道不求朕圣躬安稳,咱们君臣携手,再执舵大雍几十年?当日要许生民安乐、天下大同的誓言,鹤原忘了不成?”今上带着笑打趣他。
徐缜忙认真地道:“十几年来,日日夜夜从不敢忘。圣人圣躬安和,从来是臣最大的期盼。如非圣人,谁肯如此信臣,竟将臣一届毛头小子提拔入尚书省。”
今上笑眯眯道:“然后就别姓李那老儿骂——前阵子你不还念叨他呢吗?”
徐缜无奈轻笑,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今上笑出声来,又叹一口气,感慨:“鹤原你得好好的,你若不保重身体,朕活万岁,你早早地躺下了,谁做朕的智囊出谋划策,又能给朕处理文书、执行政务?再找不出比你做得好的宰相了!”
徐缜正色道:“臣平生所愿,为圣人分忧解难,为天下生民立业,至再无力可用之日为止。”
“你我同心如此,天下大同可盼。”今上正经不过一句,就又笑眯眯地打趣他:“不过你自幼文弱,可不及朕得姑父亲传。盛陵已经修建完备,你努力活到花甲之年,朕才许你与朕同眠,不然朕可嫌你丢朕与姑母、姑父的人。勤锻炼弓马,年轻时还能拉六力弓,如今不说见素,只怕连真娘都不如了!”
这是许徐缜随葬陵寝之意,本朝臣子得此殊荣者无多,先帝临终曾叮嘱今上,佑宁长公主与留国公夫妇百年后陪葬他的庆陵,今上心里有点想要截人,但一点微末的父子感情和孝道又让他不太好意思从父亲那抢姑母,但表弟不用抢,唾手可得啊!
对臣子而言,陪葬皇陵,实在是无上殊荣,徐缜激动得无法言喻,半晌深深拜下,“臣一定好自保养!”
“朕可叫人告诉姑父去。”今上捏捏徐缜的肩膀,嫌弃地撇嘴,“一点不像武将勋贵世家出身。”
案牍劳形多年,专负责为今上的突发奇想买单、处理今上不想处理的繁琐文书的徐缜沉默半晌。
二人说笑一番,方才提起儿女之事的伤心便散去了,今上叫徐缜,“左右近日无要事,明日你就休沐一日,在家陪伴姑母与真儿吧,你息妇今日吓坏了,朕看她扑过去抱真娘,出来时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说完,又瞥到一旁的问安,随口交代叫她回去瞧瞧家里。
徐缜忙肃容拒绝,“五娘如今入侍西阁,领朝廷俸禄,便应以御前事务为上,既逢她轮值,岂可以私家事务误之?母亲与真娘都并无大碍,她明日轮值后回家再探望祖母与长姊来得及。”
今上睨他一眼,“你只替你家五娘拒绝?”
徐缜微笑,“表兄爱顾,臣何必苦辞?省内事务已经安排妥帖,近日确无要事,臣一日不在倒无妨。”
“去你的!”今上年轻时候跟着徐虎昶在军营里混过,和徐缜在民间历练摸爬滚打过,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文雅人,笑骂徐缜道:“快去,别等朕后悔,再拉你回来苦干,给你的尚书仆射们放假t!”
徐缜动作优雅而不失迅速地行礼告辞。
君前伴驾,真心太多则至失礼,恭敬太重则伤感情,五分用情、五分用礼,足够宽慰圣心,将自己处于安稳的位置。
打发走徐缜,今上透过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对问安道:“你伯父可将你撇下了。”
“为圣人尽忠职守,乃微臣分内之责。”问安沉稳地道,她一向寡言少语,今上已经习惯,觉得这样的人放在御前很不错,缜密细致不会出错,寡言少语不会泄密。
不是谁与他都有一起长大的信任与情分,经历过紫宸殿内官之事,近臣如此,很令人放心。
徐缜走后不久,紫宸殿一纸诏书,含章宫内官服侍皇后不谨,除皇后近身的一位宫令外,其余所有人皆革去职位,发还掖庭。
留在含章宫的宫令被革去职位,杖责、罚俸,以惩过失。
杖责不重,但身为皇后身边唯一留下的心腹,她受杖责,落的是皇后的脸面。
而皇后,情志失常,忽发旧疾,闭宫疗养。
在宫中,帝心就是风向标,皇后虽是小君,却因常年幽居,含章宫早成孤岛,只是还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尊荣。
如今宫人均被发配,女官们全被调走,只留下一个被贬称宫人的前陪嫁宫令,虽然说是服侍皇后不周,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惩罚皇后呢?
当然,名义上皇后只是犯了旧疾,有错的只是宫人们,但宫中内官们无不是年久成精的老狐狸,怎会不明其中微妙之处。
徐府,徐缜回到家中,见他面色还算轻松,大夫人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不久后宫中消息传出,她一边觉得快意,一边还嫌不足。
可确实是极限了,难道今上还能因为臣女受的一点委屈便责罚皇后,乃至废后吗?
皇座之下,说是圣人垂拱而治,可其实哪怕开国勋贵,不是帝王放牧的牛马?
今上与徐家有情分,为了子孙后人,这份情分更需要小心维持。
徐缜作为武将勋贵之后,走到今天属实不易,是徐家上下一心小心谨慎的结果,大夫人再不甘愿,只能欢欢喜喜地感念圣人天恩。
徐问真眉目很淡,似乎仍有些疲意,徐缜不忍再叫她操心,但还是要将今日在宫内所言与她、与皇后有关之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他停顿一下,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大夫人——他在宫里既然说问真惦记皇后,过一阵子要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皇后,徐家就必须做到。
但带明瑞明苓入宫的人一向是大夫人,如今大夫人恨不得啖皇后肉、饮皇后血,入宫实在为难她。
徐缜回来的路上在心里憋出一个主意,这会正好拿出来为妻子分忧 。
“不如盈娘你‘病’了,陛下说你在宫里状态不好,如此惊吓,病了很正常。这下母亲、你、真儿都病了,咱们家没有能带孩子们入宫的女眷,就只好请母亲身边的女官代劳了。咱们请云姑去!”
“胡闹!”大夫人横他一眼,徐问真轻声道:“女儿去吧,如今含章宫中服侍的只怕都是圣人的人了,皇后便是想做什么,无能为力。何况,她对昌寿毕竟是有愧的,对明瑞明苓确实满怀慈爱,不会在孩子们面前针对我。”
大夫人坚决反对,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就我去。”
徐缜刚要反对,大夫人道:“真儿要对皇后‘有怨’‘委屈’,只是心软孝顺,不忍皇后伤心,才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若叫真儿领着孩子们入宫,倒显得真儿心机深沉,你那一番口水白浪费了。就我去,我要带着明瑞明苓,高高兴兴地入宫去,让她看看她唯一的女儿留下的血脉,听听他们对姑母有多么亲近。”
她眉目很冷,“我是奈何不了她,但从今以后,她奈何不了咱们。”
徐缜想要发言,又被她止住,“此事便如此,由我入宫最稳妥,不必议了。”
在尚书省说一不二、大朝会上舌战群雄二十年的徐令君缓缓地闭上嘴。
徐问真关切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对着女儿,俨然是另一副面孔,温声道:“放心,阿娘清醒得很,你实在不放心,阿娘请你舅母陪我一起入宫去。”
徐问真思虑再三,见大夫人确实拿定主意,轻轻点头。
徐缜看着大夫人两套态度,无声地别过头去,表示抗议。
晚些大夫人是如何哄徐缜的无需多提,徐问真这边,她暂时还需要“病”一段时日,左右权衡一番,便暂时在临风馆安置下了。
这边小院在她搬走后,大长公主命人又修葺了一番,在南面单独开了院门,后边又加盖了一进,虽然还是与东上院相通,但如果不看东边那道连通两边的月亮门,倒与正经独立的院落无异。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徐问真日后,接触家中男管事、族中男子必然不少,栖园是未婚娘子们的地界,在那边召见多有不便,不如将这边的临风馆开一道门、好生修葺一番留着,作为徐问真在栖园外办事的地方。
——她当然是希望,孙女偶尔还能过来陪她小住,所以东上院与临风馆连通的门没有堵上。
她总是希望,她的真娘还是小小的模样,被她笼罩在羽翼下,每日只需读书写字、骑马为乐,外界的所有风雨,都由她与徐虎昶来牢牢挡住。
如今徐问真不能回到幼年了,但她自认,还是能给孙女再遮挡几年风雨的。
这边工程不大,梓人们七月里动工,八月便完成了,含霜又派出曲眉来布置安排了一番,虽然未必很快能用上,但还是做足了准备。
没想到时隔月余,这边的安排就派上用场了。
徐问真留在这边有许多缘故,一来,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如今都有些杯弓蛇影的后怕,就连徐虎昶和徐缜常在她院门口晃,显然是心有余悸。
她回到明德堂,地方虽然宽敞,陪伴长辈们却不便利,不如在这里住些时日,对外宣称养病,长辈们看她方便些。
临风馆的屋室精巧有小的好处,深秋的日子里,拢上熏笼,屋子便很暖和,徐问真窝在榻上读书,呼吸间都是茶香与暖香交融味道,头发丝都透着惬意。
二来,她现在要做的一件事,还是在外方便些。
“季娘子来了。”含霜打起帘子,笑着道:“今日季娘子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快要入冬了,京城天气比江州寒冷,要格外注意,前日翻箱笼,找出一些皮货,娘子吩咐取出一些,给季娘子裁斗篷。”
一边说,凝露已经将东西抬了过来,季芷忙道:“大夫人已经有所赐下,实在愧不敢受。”
徐问真翻了一页书,随口道:“阿娘给的是家里的,我给的是我的,有什么不敢受?我又穿不过来,含霜她们年年做,这里还有白芍的,你们俩回去自分吧。”
来到京城有数月,季芷渐渐习惯了都城高门的豪阔,认识到了徐问真对亲近之人的优待与大方,再推拒反而显得过于生疏客套,于是含笑收下。
当日在江州,他们绝望之际,唯有徐大娘子伸出援手,当时她只能胡乱抓住递来的一根救命稻草,后来暗自庆幸于遇到的是徐问真,庆幸于徐问真的果敢与善良。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这位徐大娘子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明德堂中上下几十人,问真平日并无厉色,却得上下敬服,能将几十人的心拧成一条绳,其魄力心性绝非寻常人能及。
就连她,在明德堂住了数月,不禁为徐问真而折服,真情实意地生出亲近与信赖。
含威怀德,待尊长、姊妹孝敬亲密并不难得,那都是她的至亲之人,难得的是她对与她而言身份卑微到不值一提之人,能怀有平常甚至怜惜之心。
人品高洁、手腕强硬、处事良善又有分寸、父母宽容慈爱……季芷不禁感慨,倘若徐问真是男子,而她有妹妹,徐问真绝对是托付终身的绝好人选——唯有家世,他们家实在配不上而已。
如此品行,实在令人向往。
幸好徐问真是女子,她没有妹妹,所以她能轻松地当玩笑话说出。她一
边扶徐问真的脉,一边笑着说:“倘若娘子是男人,我家有个娘子,只怕做梦都想许配给您。”
徐问真本来要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迟疑了一下。
含霜难得失态,忍不住看向季芷,季芷以为她在惊讶,笑吟吟道:“怜贫惜弱而不风流,处事端方有节,待人温和有礼,你家娘子倘若是个郎君,只怕你t家大郎便没有尚公主的机会了。”
徐问真笑眼看她:“那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季芷以为她是开玩笑,淡定地道:“那我先回去先问问我娘,我那自幼失散的妹子现在哪里。”
她从前跟着季父学医、在医馆中帮忙,生活需要她沉稳干脆、不苟言笑,才能令人信服。
在明德堂混了这些日子,跟着的是看似正经其实最洒脱不羁,爱乱开玩笑的徐问真,接触最多的白芍是冷着脸讲笑话的好手,她渐渐受到影响,成为了白芍的同道知己。
按理说,这会徐问真应该已经笑开了,大约还会表示愿意拿什么什么好东西出来做聘礼。
然而今日,徐问真却缓缓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微笑。
季芷心尖不知为何,突地一跳。
“娘子?”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靠直觉,带着母亲与弟弟在江州苟延残喘,用孱弱的身体为破败的家遮风挡雨,坚持到了救星的到来。
现在,她直觉她可亲可爱的恩人娘子有些不对劲。
“或许,弟弟可以呢?”虽然并没有与季蘅有任何超出上下级范畴的交流,徐问真对着她比较欣赏的季芷,还是不禁有些心虚。
季芷震惊得定在原地,好一会,嘴唇嗫嚅着挤出一句:“您、看上阿蘅哪里了?”
徐问真坐直一点身子,摆出正直严肃的姿态,“我自然并非贪好颜色之人,只是至少三两年内,我身边得有个人,借阿蘅之名,能免去许多麻烦事端。我视你为至交,阿蘅便如我的弟弟,我又岂会有觊觎之心?如果事成,虽然借他之名行事,但我待他必如待弟弟一般,绝无觊觎异心,这一点我可以立誓。”
她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心虚,季芷忙道:“不,我自然相信您的品行。”
她又听徐问真继续道:“你放心,不会耽误阿蘅太多时间。就让他名义上跟我三年,只是要委屈他,这三年里暂时不能成婚。前些日子你说,他这几年没有婚许的打算,如此倒不算耽误太多。阿蘅如果愿意帮这个忙,他可谓助我良多,我绝不负他,这三年里,无论阿蘅打算做什么,我都会倾力帮他的。”
季芷低声道:“您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徐问真沉默一瞬,“这个人选并非必须是阿蘅,但我身边却必须得有个人。而如果是阿蘅——我能更解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