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不想大夫人听完, 拍手叫好, “做得好!我原还担心,真娘对家里人面软, 拿不住下面这些人,今日这一遭,正好立威了。”
小丫头们悄悄松了口气, 正说话间,秦妈妈进来回:“袁平、周兰等几个管事来了。”
大夫人顿了一顿,问:“洛锦来了没有?”
秦妈妈摇摇头,又说了几个没来的人名,包括她男人在内。
大夫人听完,方露出一点笑,秦妈妈轻声问:“我打发他们走?”
“去吧。告诉他们,这个家里,阿真的话和我的话是一样的。阿真说事情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花头?”大夫人眉目冷冷,谁给他们的底气,认为能挑拨得她出面,为他们撑腰,反驳她自己的女儿?
秦妈妈会意应下。
钱妈妈领着女使替大夫人换上家常衣服,一边笑道:“咱们大娘子今日真是威风极了,我瞧就连七夫人院里那些老妈妈们都老老实实的,旁人更是敬服,我听几个老人私下都说大娘子有您年轻时的风范。方才含霜又领着两个小丫头赏了伤药出去,此番恩威并施,更免去人心后患了。”
大夫人神情快慰,“正当如此。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今日所有犯罪之人的家眷,全部都要一起发配到庄子上,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家里的名册真娘那虽有,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晚些你去帮含霜整顿。”
家里有人落罪被赶出府内,他们的亲近人口就不宜再留在府内服侍,以免其中有人暗怀怨怼,对主子不利。大夫人听徐问真吩咐到这一点,便十分肯定女儿的周全。
只是大夫人想着,问真久在府外,含霜等人没理过家事,对府内的人口关系必然没有钱妈妈她们熟悉。还是叫钱妈妈去帮忙,更稳妥周全些。
钱妈妈恭敬领命,大夫人换好衣裳,坐在妆凳前,重梳家常发式,收拾整齐,才重往东上院去。
时值初冬,京城气候已经转冷,大长公主房中仍然温暖如春,屋内一簇簇怒放的晚菊带来满室清香,大盏大盏的金龙出云和紫玉、绿珠,这些在外面千金难求的名品在大长公主房中开得遍地生香。
大长公主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徐问真搂着两个孩子剥栗子吃,见大夫人来到,笑着招呼:“快进来烤火暖和暖和。瞧瞧我们真娘,今日可威风坏了。”
话里带着亲近的促狭与打趣。
明苓却连忙道:“姑母不坏!”
明瑞急忙吞下一口栗子,“不坏不坏!”
徐问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有这种反应,好笑地道:“太婆是说姑母威风呢,不是说姑母坏。”
她一边安抚小孩,一边又有些疑惑,大夫人面色微变,唤坐在徐问真身边吃果子的问星,“十七娘领着明瑞明苓到里间榻上玩去可好?”
问星不明所以,乖乖地答应下,大长公主吩咐:“把这两盘果子给他们端着。”
一盘是秋梨、山楂、石榴等时令水果,一盘是蒸栗、煨芋并盐焙的松仁胡桃等干果。
问星拿起一个圆滚滚、红艳艳的大石榴,轻而易举地钓走明瑞明苓这两条小馋鱼。
大夫人才轻声道:“明瑞明苓在宫里听到一点不该听的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话,只看方才明瑞明苓在大长公主说问真“坏”时,反应那般强烈,便可想而知了。
大长公主脸色有一瞬的阴沉,很快又轻笑起来,“真是,笼中困兽犹知斗啊。”
大夫人倒是没有太着急——端看她回来时的状态,就知道皇后并没占到好处。
她轻声说:“皇后只稍稍开了个头,明苓便不干了,拉着明瑞撒泼打滚,不许皇后说她姑母不好,明瑞反应慢点,气得直哭,两个小魔王将含章宫上下搅得一锅粥,我看皇后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皇后想要说闲话挑拨两个孩子与徐问真的关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不想刚开了个头便铩羽而归,还被小魔王们闹得宫里一团乱,许久才把孩子哄好,人两位又置气,说她说姑母坏话,是坏人,连她那的点心果子都不肯吃。
皇后一时怄得要死,偏生大夫人不是任人揉搓的面人。
有宫人在场,她对皇后自然恭敬客气,可有时候软刀子戳人,拿准了软肋七寸,可比明苓明瑞的混世魔王闹法来得疼多了。
大夫人的话不便在宫外复述,但大长公主凭借她对这个儿妇的了解,可以肯定,这会含章宫一定已请太医开治头痛的药了。
皇后仅剩的两条命根子,可就在徐家,而且一心向着她最恨的徐问真。
大夫人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绝不添油加醋恐吓威胁的斯文人。
虽然这一番没落下风,大长公主还是低声提醒:“明瑞明苓渐渐长大懂事,与皇后那边的来往千万要注意,他们身边服侍的人要格外留心——”
大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神情平和的徐问真,见她静静坐在那喝茶,并无急色,瞪她道:“是为了谁?你上心些!”
徐问真无奈道:“孙女听着呢。对他们身边的人,孙女哪能不上心?自然是千万般防范。如今他们还在我身边住着,哪怕日后搬出去了,有枕雪漱雪呢,而且……以皇后如今的实力,在宫里兴风作浪都难,想要往他们两个身边安插人,不是难上加难吗?”
大长公主肃容道:“虽然如此,不得不防,须知百足之虫,断而不蹶。”
徐问真当然清楚这一点,她不仅清楚这个道理,还很清楚皇后在宫外的势力分布,包括他们如今还剩下小猫几只。
但这话不能对祖母与母亲说,不放松警惕确实是对的,徐问真认真应下祖母的教诲。
大长公主对皇后实在深恶痛绝,恨不得她立刻去见阎王。只是如今的形势,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可皇后之心一日不死,就像只烦人的虫子,哪怕她如今已经失去了对宫外动手的能力,失去了属于皇后的权利,很擅长在小处给徐家,尤其是问真找不痛快。
譬如这一回,在明瑞明苓说问真“坏”,目的或许并不只是泄愤,还希望在两个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给问真的日后留下隐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家这两个孩子交由本房姑母扶养,而非养在祖母膝下,就是希望他们未来为姑母奉老的意思。
若能成功挑拨明瑞明苓与问真离心,甚至恨上问真,实在是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这法子烦人得很,就像夏日的小虫子,打又打不绝,看似不痛不痒,可不知道哪一下,就将人咬出伤来。
只要明瑞明苓和皇后接触,就是无法避免的。
然而想要彻底断绝明瑞明苓与宫中的接触,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圣人都不会愿意。
——圣人还指望着,看着昌寿仅剩的这两个孩子,皇后能冷静些、理智些,像个正常人一些。
真真是,叫人一身力气只能拳头打在棉花上。
大夫人t慢慢说:“总是防备,只是下策,我想,等明瑞明苓稍知些事,那些旧事还是不要瞒着他们为好。不然叫有心人从中利用,离间感情,岂不令人痛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有时只是一点模糊不清的言语,就足以在人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随着岁月流逝,并不能被抚慰痊愈,而是逐渐溃烂,形成疤痕。
事关人心,不得不防。
徐问真转过头,隔着柔软的锦帷看向明瑞明苓。
大长公主已经拿定主意,“是该如此。”她看向徐问真,“你若在这些小处上心软,才是害人害己。”
徐问真微微颔首,“孙女明白。”
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就是预防有心人从中挑拨最好的方法。只是他们还太小了,说那些事情,既听不明白,对他们来说太残忍。
“等他们入学吧。”大夫人轻轻地,无声一叹,然而态度一直很坚定,“这些长辈故事,事关他们生身母亲,总是要叫他们知道的。”
不然万一叫人言语挑拨两句,就认为是徐家或者问真害了昌寿,生出异心,岂不成祸患?
他们能对徐家做的事情或许有限,但若恨上问真,对问真来说绝对是致命之伤。
大夫人绝不能容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孩子。
哪怕两边都是骨肉,总有轻重。
扣眼珠子是疼,又岂有挖去心肝痛?
大夫人神情坚决。
大长公主面露赞同之色,见问真没有言声,又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认为他们太早知道,心中太痛苦。但是你们感情这样好,如果真叫他们以为是你杀了昌寿,抢夺孩子,他们心中岂不更痛?”
徐问真道:“我只是在想,皇后还是太有闲心了一些。——明瑞明苓那边,入学后再迟几年说最好,刚入学太早,只怕听不明白,到外面乱说露了行迹反而不好。这几年,他们仍在我身边,哪怕皇后想动什么手脚是有限的。”
先不说皇后如今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连种菜都嫌不够用的人手,以明瑞明苓身边的防备水平,今早明苓身边有一个妈妈多说半句闲话,半日之内没被踢出明德堂,算徐问真改念佛——慈悲了。
“事情的真相我并不反对告诉他们,昌寿之死,倘若最后连她的孩子们都不明不白,岂不是太委屈了?”
她不想养出两盆经不住风雨的温室花朵,他们总要走出她和家族的庇佑,成为家族的新一代力量,如果连一点母亲之死的真相都舍不得告诉他们,能养出什么顶天立地的当家根苗。
想起早逝的可怜的侄孙女,大长公主闭了闭眼。
徐问真不欲多说这些影响心情的事,笑着道:“阿娘一早走前,嘱咐厨房煮好紫苏酒来饮宴,还叫人备好的红羊枝杖,正巧田庄上送鲜物来,我翻单子,叫人添了香木炙鹿、酒醋鱼鲊、水晶脍等冷热酒菜,咱们不如到园子里暖香阁中吃,那里的老桂树如今还花开未谢,稍一靠近便是阵阵花香扑鼻。”
大长公主听了说好,命人呼了娘子、小郎们下学过来,叫大厨房递上菜单子来,每人勾选想吃的菜式,在暖香阁里热热闹闹摆三大桌。
问满从七房院里与见明一同过来。
她听说家中出事,下午连忙告假回来,在七夫人房中留了半日,这回大长公主传唤,她才赶了过来。
徐问真瞧她脸色不大对的模样,招手叫她到身边暖和处来坐,倒了一碗茶给她:“怎么了?”
见明欲言又止,问满抿着唇摇摇头,坐在她身边垂着头喝茶。
大长公主见状,脸色有一瞬的微沉,复又笑了起来,“看我们满娘这小脸,被外头风都吹皱了。还不打水来服侍小娘子洗脸?”
上房内婢女们立刻忙碌起来,有条不紊地用铜面盆打来温热的水,并取来面药、郁金油、蔷薇水等物,徐问真道:“我前送来的面脂是用金银花露调的,肌肤干痒时用不错,取来一些吧。”
婢女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取来一个小巧的官窑净白彩绘忍冬花圆钵,温水对着蔷薇水净了面,一点柔和馥郁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清香的面脂在脸颊上薄薄涂开,原本紧绷的问满渐渐放松下来。
徐问真握了握她的手,哪怕有暖茶温着,冰凉僵硬。
大长公主问:“你们娘怎么没来?”
见明站起来,回道:“我娘说她整顿梳妆一番,吃一些再来,叫我代为向祖母陈情,请祖母恕罪。”
——然而他进屋的时候是板着脸,显然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长公主看了跟着问满和见明同来的妈妈一眼,那是早些时候徐问真从公主这借过去照看七夫人的人,老妈妈眼神示意问满,大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
这是七夫人今天在王家的那里受了怕,在问真手里吃了瘪,对着宝贝儿子不舍得发作,便全排喧到问满身上了。
如今七房全家,徐纪七夫人是舍不得惹的,见明见新她舍不得,问圆是心虚加上不敢招惹——吵不过,问显大多时候还是小心肝,就剩问满这一个看起来好捏的软柿子。
问满本性腼腆柔弱,平日里虽有些主意,但比起问圆那天不怕地不怕,撸起袖子就敢干的可差远了,问圆一回家,她就如小雏鸟回到大鸟妈妈怀里,更经不着风雨。
今日猛然被七夫人针对,在七夫人房里,一开始还能分辨两句,然而七夫人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劈头盖脸骂她“不孝”“胳膊肘往外拐”,她只能僵着身子低头认了。
见明声援问满——包括替“冒犯他亲娘”的长姊问真、“和离回家惹来一堆麻烦”的亲姊问圆说话,遭了一顿排喧。
大长公主趁空听了老妈妈的回话,半晌,竟然笑出声来,“好,好啊。”
老妈妈轻声道:“咱们娘子今日在她院里立了一番威望,七夫人心里是怕的;四娘子更是从不听七夫人歪缠,七夫人既怕咱们娘子,又辩不过四娘子,只能从六娘子那开刀了。”
“我顾着她的身孕,几回事都没与她掰扯,倒叫她以为我这老的死了。”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说旧日种种,光是今日七夫人竟然还叫王氏进去、近身见她,还为王氏一顶金项圈、口中几点金银打动,便叫她火冒三丈了。
你自己有身孕的人,不知道小心;一身腥又对你女儿不好的亲家,你还客气亲近地接待?
大长公主静了半晌,竟又憋出一声笑来。
老妈妈知道她是气狠了,连忙劝解,又想请徐问真进来。
“我更衣你请真娘进来做什么?生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咱们在这说人坏话?”大长公主白她一眼,“我没那么傻,为了个蠢人置气!”
老妈妈松了口气,又忙劝道:“七夫人身子沉重,您纵然有不满,看在没出世的小娘子、小郎君面上。”
“如非看在他们面上,光圆娘回来后,她陈氏说的那些蠢话、办的那些蠢事,就够她吃我一顿排喧了,有她今天欺负我年轻小娘子面软辈分低的份?”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行了,我心里有数,又不是都要大动干戈辩驳啼骂,蛇打七寸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要整治七夫人,还是得靠她家的人。
大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磨后槽牙,“徐纪是个废物蠢货!他要娶回来的息妇,他倒是教明白!教不明白不说,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
她骂自己儿子是废物蠢货,老妈妈哪敢接茬,大长公主冷笑,“你们就是看他是自己郎君,总惯纵着他,其实他都多大人了?息妇是他自己要娶的,娶回来无论怎样都得给我受着!家事理不明白,叫孩子一味低头忍委屈,他那息妇是个不懂事的,我不找他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