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沉稳不动的黎风抬眸轻轻扫了一眼。
黎循传僵硬地停在远处,面露着急之色。
晚毫神色一动,只是他刚有动静,黎家的仆人便露出警觉之色。
“我父亲想要把我送人,我不想成为云边孤雁,水上浮萍,任人摆布,所以我来到黎家。”江芸芸平静说着,心中却也好似放下一块石头。
她并非擅长说谎之人,黎家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难受。
黎循传,黎淳,黎老夫人,乃至黎家的仆从,他们并没有轻视,践踏微寒羸弱的江芸。
在她惶然来到这里时,沉默地看着江家的奢华和腐败,感受到阶级,贫困带来的威胁,黎家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垂死挣扎的唯一一条路。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明白我所做的到底对不对。”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我找到一个江家畏惧的人,我就可以摆脱被人桎梏的困境。”
黎循传惊呆站在原处。
“可我……”屋内,江芸芸声音微微哽咽,“也是真心想要读书,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黎淳垂眸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小人,有片刻的恍惚。
年少时家中并不富裕,他也曾辗转求学,到最后拜得名师,成就一番功业,其中辛苦自然不言而喻。
无数个日夜中,他也曾如此告诉自己。
走出黎家,走出宁县,走出华容,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成了天顺元年的状元,历经三朝,起落朝野,到现在遗憾致仕。
屋内,黎淳沉默地注视着江芸芸。
屋外,所有人都盯着黎淳。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你非圣无法,心性狂痴,行为率易,迟早会惹下杀身之祸,我不想因你而晚年失节。”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小童,平静说道。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黎循传若非被诚勇拉着,只怕是要冲进去为江芸芸说情。
一直心情紧绷的晚毫终于露出笑来。
黎淳并不理会外面众人的心绪起伏,只是继续说道:“可偏也是你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我不忍你一颗赤子之心在人间平白磋磨。”
江芸芸怔怔抬头。
面前的老者已经满鬓白发,那双苍老的眼睛被层层眼皮压着,不笑时总有些严厉,可此刻,那双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悲悯。
黎淳叹气:“暴者化为仁,邪者变为正,为教育之根本,我今日收你,只愿你上师周礼,下友颜鲁,为爱人以德之士,行品行高洁之事。”
江芸芸恍惚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首那人无声地注视着她,他的面容足够威严,可眸光又是万般悲悯。
江芸芸沉默许久,最后缓缓叩首:“谨记老师教诲。”
“我此生收过不少弟子,大都是湖广人,又或是在翰林院时陛下指定,并未随我离家颠簸,若非民安耳根软,误信他言,我也不会来扬州。”黎淳咳嗽一声,意味深长说道。
晚毫微微变了脸色。
“你是扬州人,大明科考要回原籍考试,但我已经年迈多病,致仕归乡,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华容读书。”
江芸芸神色恍惚。
她终于成了黎淳的徒弟。
可黎淳要他一同去华容。
“我想回家问问家人。”她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黎淳并不生气,点了点头:“也该如此。”
他起身,亲自扶起江芸芸:“我送你八个字,你若是真的明白了,今后也许能逢凶化吉。”
江芸芸行礼:“还请老师赐教。”
黎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 ——
周笙怔怔地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起来:“跟着老师去湖广也好,离开这里,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
江芸芸沉默,还是多嘴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考试要回原籍。”
“没关系的,你若当真想当男子,本就该高飞。”周笙见她为难,伸手去握她的手,认真说道,“不要因为我和渝姐儿耽误了自己。”
“那哥哥以后还回来吗?”江渝吃着缠糖,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点头:“若是可以参加考试了,自然就可以回来。”
“那什么时候参加考试啊,也是明年吗?”江渝天真不知事,童言童语问着。
周笙拍了拍脑袋,把她怀里的那包缠糖拿走:“省着点吃,先去洗个手,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渝眼巴巴地看着糖被收走了,闹脾气坐着不动弹。
“芸哥儿,老爷请您过去。”门口,陈妈妈低声说道。
屋内三人脸色各异。
江渝害怕地爬进周笙的怀里,周笙也一脸惶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起身,笑着安抚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去就回。”
屋外,陈妈妈小声说道:“江来富在门口等您,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芸芸眯眼看着规矩站在门口的人,镇定说道:“左右不过是我读书的事情,不是大问题,你放宽心回去和娘还有渝姐儿一起吃饭就是。”
陈妈妈看着小少年沉着镇定的侧脸,喟叹道:“芸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走向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怎么还劳动大管家亲自来?”
江来富态度谦卑恭敬:“哪里的话,您如今也是遇风化龙的人物了,怕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周到,自然是亲自来。”
江芸芸似笑非笑,也不多问,直接越过他去:“走吧。”
江如琅也曾是个读书人,江家最大的那间书房就是他的。
那是一间位于内外院中间的一间两层轩室,二楼是开阔形的平台,可远眺大半个江家,一楼则是日常读书的地方,进入这间小楼便要穿过面前的荷花池。
弯弯曲曲的小桥下,翠绿的荷花平铺在水面上,肥硕的金鱼在水下摇曳,荡开一层层涟漪,正中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好似浮云漂浮在水面上,水流涓涓落下,又似一道瀑布。
穿过莲花池,踏上小楼前的大平坦空地,左右两棵松树凌霜劲条,翠盖笼烟,两侧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造型别致,颜色鲜艳。
小楼大门敞开,江如琅坐在正中的书桌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入内行礼,却又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
江如琅紧盯着着面前的小童。
江芸长得和他生母格外相似,一张巴掌大的脸,皮肤雪白,瞳仁漆黑,长眉整齐,只神色并不柔弱,好似一把尘封的剑,也因此冲淡了眉宇间的艳色。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孩子,今日却又倏地有些陌生。
“你今日在黎公面前大放厥词,可是知罪?”他收回视线,尖声质问道。
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空洞畏惧,反而好似点了一把火,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明亮起来。
“难道你想把我送给王爷这件事情是假?”她大声反问着。
江如琅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他这些年早已习惯众人追捧,哪里被人如此质问过,更别说开口之人,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稚子。
“大胆,我是你爹,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他恼羞成怒地拍了拍桌子,大怒,“你要反了不成。”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经完全没有读书人气质的人,那张狂暴涨红扭曲的脸上是怨恨不甘。
她有一瞬间是失望的。
不知道这些年来,年少的江芸到底有没有对这位父亲有过倾慕之情,花园难道真的可以一次又一次误入吗?
哪会有人不怕疼。
江芸所求的,不过是为人父最基本的关怀罢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江如琅暴怒,想要拿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却又蓦得停下,任由茶盏里的水染湿了自己的手背,随后重重放回桌面上,“你现在有了黎淳给你撑腰,你就觉得了不起是不是?”
江芸芸垂眸只觉得厌恶,为小院里的母子三人这些年受的苦感到不值,淡淡说道:“今日寻我,难道只是为了骂我一顿吗?”
江如琅重重喘了一口气:“听说你要随黎公回华容?”
“有此打算。”江芸芸答。
“你年纪尚小,此番远行,我这边为你挑了几个人。”江如琅强势说道,“过几年,你再接江蕴过去,让他跟着黎公读书。”
江芸芸低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这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做不到?”江如琅不悦问道。
江芸芸抬眸,直接说道:“这事我不能答应。”
“你如今还未立业,就敢和我对着干。”江如琅大怒,“江家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我就知道你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夫人说的没错,你便是再好,也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等你今后做了官,我便要去通政司告你。”
江芸芸不为所动:“收徒是老师的事情,江蕴也不归我管,此事我不能应承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本就该为他铺路!”江如琅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轻笑一声,针锋相对:“他是你儿子。”
“你自然不必为蕴儿操心。”屏风后蓦得传出大夫人平静的声音,“我们只想要借着你的名头把蕴儿送去。”
江芸芸目光落在之前一直不曾注意的旭日东升图的座屏上。
曹蓁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依旧是这般富贵华丽的模样,细长脖颈高昂,神色倨傲:“我不会白让蕴儿占了你的便宜,到时你读书的一应费用,我会替你出了。”
江芸芸沉默。
曹蓁是个聪明人,一开口就拿捏住了江芸芸的死穴。
她没钱,她要穷疯了,若是要读书,要往上走,没有钱是绝不可能的。
“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曹蓁见她脸色,冷笑一声,不屑开口。
“我想要我娘和渝姐儿和我一起走。”江芸芸心思回转,随后试探提出条件。
她占了江芸的身体,就必须对她们母女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