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她越说越气愤,背着手在小黑屋里来回踱步着:“要是说我读书差就算了,技不如人,排名倒数,我自然羞愤退学,哪里需要别人说,可我现在既然样样出挑,那我又凭什么退学。”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就连顾幺儿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现在山长和监院还没说话,学院里的有些人就开始叫嚣着‘男女有别’,‘女子就该嫁人绣花’的这些破道理,我越听越气,前几天又去打了他们一顿。”
江芸芸听呆了:“你打了两次架?怪不得给你关禁闭了。”
“是啊。”娄素自信点头,“都打赢了呢,厉害吧。”
江芸芸哎哎两声:“还挺厉害的。”
“学院里的那些靠关系进来读书的人上骑射课都不用心,瞧着跟个绣花团子一样,脚步虚浮,手臂无力,我一戳就倒了。”顾幺儿也说道,“弱得很,娄素拉弓很认真的,肯定能赢。”
“那肯定的。”娄素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谁啊,我抡圆了胳膊打的人,三个打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江芸芸和顾幺儿齐齐竖起大拇指。
“我听说你打算在讲堂辩论,这又是什么说法。”江芸芸又问。
娄素没说话,背着小手走了好几圈,然后就目光炯炯有神得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整个人往后倒去,磕磕绊绊问道:“干,干嘛。”
“你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吗?”她抱臂问道。
江芸芸点头:“你喜欢读书自然可以继续读。”
“可我是女的!”她突然强调着。
江芸芸老实巴交地啊了一声:“我,我知道了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娄素拧着眉头又问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老实说,论奇怪的,坐在她面前的,江芸芸本人更奇怪,更大胆才是,简直是拎着脑袋在科举这条路上狂奔。
娄素就是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那简直是小菜一碟,洒洒水的事情。
“不,不奇怪的。”她目光游离,战战兢兢说道。
娄素没说话了,绕着她开始打圈,脚步声哒哒的,江芸芸被那影子晃得头晕,心里越发战战兢兢的,实在是之前被茹老夫人吓得不行,这才夜逃离扬州城,谁知道一回到学校,还是女扮男装的事情,可不是心口直跳。
“你干嘛不说话啊。”顾幺儿独自一个人坐在边上,悄悄吃完了原先准备给娄素的晚饭,抹干净嘴巴,出声问道。
“那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娄素站在江芸芸面前,认真问道。
—— ——
山长心很累,原本来了一个江芸芸开学第一天打同学就算了,结果还把郡王招惹来了,之后整顿学院读书氛围,虽然闹得怨声载道,但教书的学长们可是乐见其成的,后来他一直蝉联第一,也有不少人有意见,甚至觉得抄袭,但都被压了下来,后来江芸芸走了,全体师生都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郡王也走了,山长和监院也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一个秋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好家伙,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报,娄素和人打架。
其实打架也很正常,学院里这么多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互殴的双方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人,忍不下一口气,打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没一会儿又有人连滚带爬跑进来说。
——“娄,娄公子是女的。”
袁端九十五岁的老人了,听得那叫一个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饭也不吃了,腿脚也利索了,风风火火跑过去了。
娄素的背景他一清二楚。
理学大师娄谅的孙女。
娄谅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他的老师是康斋,他自己是崇仁学派的领头人,与陈石斋、胡敬斋齐名,在江西乃至整个大明声望非常高,尤其是前几年去世时的奇景更是至今令人心生感慨。
据说有日灵山白云峰崩落数十丈,娄谅自叹命不久矣,召集家人和弟子告别,门人伤心之余安慰道‘元公、纯公皆暑月而卒,予何憾。’,没多久,娄谅逝世于家中,年七十,据说娄谅死时,盛暑日突然阴凉数日,飒然如秋,等殓事完毕,又日出如故,世人皆称其以有称圣之风,这才天人感应。
他的长子娄性,明成化年间中进士,曾任兵部郎中等职,辞官后在白鹿洞任教,所以当时娄性来信说让自己的小孩来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
孩子确实是孩子,但没说是女孩啊。
袁端一开始看着面前还一脸不服气的小孩直叹气,原本是打算把人关在房中等家人来接,谁知道院中又有人出言不逊,这小孩脾气倒是大,深夜翻墙出门去打架,三个打一个,还把一个人的门牙打断了。
他不得不把人关禁闭,也算是保护其他同学。
后来她非说要论道,山长和监院没说话,学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反响剧烈,大都是反对为主,还有保持中立不说话的。
袁端是山长,有自己的考量。
学院来了个女同窗自然不太好,传出去会惹人笑话。
但这个女学生是大师娄谅的孙女,自己读书又格外好,次次名类前茅,这才打架还受伤了,还伤了脸,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外面那些娄家弟子和族人的反感。
白鹿洞学院能恢复教学已是不易,经不起风波了。
他不得不左右安抚。
其实监院说得也对,此时直接把人赶走才是后患无穷,若是要辩也该沿袭旧风的,让他们年轻人辩一辩,借着他们的名义自然也可以在为书院打开名声。
闻实道这个想法很务实,也很贴近白鹿洞书院的历史。
白鹿洞学院成名于朱子,提起朱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和存斋先生的事情。
朱子和存斋先生虽是齐名,但见解多为不和。
朱陆之争曾有两次会讲,至今都颇具影响。
第一次是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朱子主张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判陆的教法太简易,存斋先生则主张先发明人的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认为朱的教法为支离。
第二次则是在淳熙八年的白鹿洞书院讲台,当时是朱子请存斋先生登书院讲课,讲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两次争论都意义深远,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之前辩的那都是学术,是受到世人敬仰的学问,现在辩的可就是伦理,伦理一事放到台面上,那能说得可就多了,而且一个不甚就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攻击。
现在,身为女子的娄素天然站在下风。
若是寻常人自然会知道退缩,可现在娄素却要辩,学生也要辩,就连监院,学长都在边上旁观,只有袁端心中一直颇为担忧。
他和娄素的爹娄性关系不错,自然不忍心看着娄素若是三日后一败涂地,那今后的婚配都成了难事。
所以他在听闻江芸回来后,火急火燎把人打发走去劝人了。
——算了吧,还是归家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江芸回来后带来的消息是——他也要上场辩一辩。
——为娄素辩一辩。
好极了,事情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袁端愁得面前的茶也喝不下去了,心事重重地起身准备去找监院聊聊天。
——是人就有私心,他也是有私心的。
—— ——
今日的彝伦堂热闹非常。
这里原本是书院请大儒来授课的地方,所以屋内颇为空旷,只上首摆了一张很长的案桌,如今里面则成了一个大台子。
天还未大亮,这间白墙灰瓦,四开间的屋子前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远道而来,也要来听听这闻所未闻的女子辩论。
走廊上被人用绳子拉了起来,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只有少数几个人站在左右两侧的对联边上,交头接耳说着话。
娄素之前一直满不在乎,但今日天不亮就跑去敲江芸芸的门。
“太紧张了,手都在抖。”她愁眉苦脸说道,“我要是输了,丢自己脸就算了,还要丢我祖父,我爹的脸。”
江芸芸打着哈欠坐在一侧:“今日你家人会来吗?”
娄素低着头没说话了。
江芸芸眼皮子抬了抬,好心安慰道:“没来才好,等会输了,脸一盖,之后回家也没人认识你。”
娄素叹气,皱着脸:“你还挺会安慰人啊。”
“还行吧。”江芸芸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揉了一把脸后才站起来,“我去洗个脸,也好准备准备去彝伦堂了。”
娄素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地走了。
“哎,你说能赢吗?”一个小脑袋从窗边挤进来,好奇问道。
虽然只是深秋,但山中的早上已经开始结霜了,江芸芸打了水洗了脸,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也瞬间睁开了,只是一睁眼就看到顾幺儿鬼鬼祟祟凑过来,然后掏出自己皱巴巴的毛巾,打算蹭一下江芸芸的水抹一把脸。
“不知道能不能赢,而且能不能赢也不重要。”江芸芸开始掏出珍珠膏搓脸。
她随便抠出一坨放在手心,这膏体质地颇硬,但放在微亮的日光下还能看到大量珍珠被碾碎后的粼粼光泽。
“还挺香的。”顾幺儿凑上闻了闻。
江芸芸在掌心融化后就在脸上呼噜呼噜地抹了一把,连带着脖子都涂上,一点也不浪费。
这是周笙临走前非要塞到她包里的,好大一罐,说是为了防止秋冬小心皲了脸,还说一瓶五两银子,一点也不能浪费的。
小穷鬼到这里以后,就还没用过好东西,所以搓自己脸上一点也不带心疼的。
顾幺儿也好奇伸手去掏,然后也跟着她有模有样的搓脸。
两人动作都颇为粗鲁,没一会儿小脸就红扑扑起来。
“我听不懂。”顾幺儿又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开始给自己梳头发,把头发丝整整齐齐包在方巾里,甚至还悄悄抹了一点头油,免得额头细小的碎发掉下来,显得不庄重。
“你今日怎么还打扮起来了。”顾幺儿拖着下巴,好奇问道。
“因为今日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江芸芸说。
顾幺儿不解:“这不是娄素的事情吗?与你有何关系。”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神色如常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她来到这里后很少照镜子,大都是自己胡乱穿衣服弄头发,差不多就行了,可直到今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她像寻常一样写好作业在院子里打拳锻炼身体,顾幺儿嫌热,就在廊檐下睡觉,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正午时,娄素捧着鱼缸哭唧唧跑过来说自己养的鱼死了。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一看。
低下头的那一刻。
她突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