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请他出来吧。”他的声音被缥缈的烛火一惊,显出几分杀气腾腾的凌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哎, 怎么见了我就跑。”大山深处的村庄中,一个明显是汉族长相的人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黎族人身后穷追不舍,“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
路上有看热闹的人用黎语说着话,脸上大都带着讥笑之色, 汉人边走边瞪他们好几眼。
走在前面的人背着重重柴火, 目不斜视, 更是疾步快走, 不愿意停留。
“杂种呢。”有人故意用古里古怪的汉语大声说道。
“胡说什么!”吕志大怒,立刻厉声呵斥道, “再胡说以后你们寨子的粮食我可就不高价收了。”
那人还不服气, 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走了。
几人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然后和他们反方向走了。
“走这么快做什么。”吕志见人走远了,还是心中恼怒, 但一抬头见对面的人走了八丈远了, 又连忙提着衣摆赶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耐下心来, 小心翼翼哄道, “我的好侄子,山路难走, 我走了好久了,脚都走累了。”
面前快走的人,也不知是走累了, 还是真的听到了,还当真慢下脚步。
吕志心中大喜, 紧赶慢赶跑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寨最角落的地方, 和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 那些并排在一起的状如倒扣船只的竹架棚房子不同,这里格外荒凉,边上的屋子是汉人才会搭建的木房子,只底下高高架空起来,用来养鸡和去湿排水,边上则是中了一圈木棉花,如今郁郁葱葱地长着绿叶,生机勃勃。
“过来做什么?”那黎人放下肩上的柴火,面无表情开口。
吕志连忙凑过来,小声说道:“闻帕保,听说你娘最近又病了。”
德龙塘闻帕保没说话,开始举起斧头劈柴。
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胳膊因为抡起斧头而凸显出强壮的肌肉,他站在木桩前,每一下都用力而准确,没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木头。
“你娘这个病是富贵病,就要一直养着。”吕志站在不远处,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白瓷瓶,“诺,我找人配的人参荣阳丸,听说很滋补身体,好多后院的夫人们都在吃呢,如今在琼山县可是一药难求。”
德龙塘闻帕保把最后一根柴劈了,这才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眼非常有黎人特色,眉眼深邃,但轮廓间却有些汉人的柔和,只是他眼神冷冽,瞧这有些凶悍,冷不丁看人时总会让人眼皮子一跳。
“看我做什么。”吕志讪讪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一瓶,平日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温水送服。”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没有接过去,他拎着那把重重的斧头,面无表情问道:“又要我做什么?”
吕志捏紧手中的瓷瓶:“我最近碰上一个刺头。”
德龙塘闻帕保把斧头靠在木桩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整理木头。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但那人实在太刺头了,我们老爷催我催得紧,我……”吕志小心翼翼去看面前不动如山的人。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在整整齐齐收拾这些木头。
他从开始会走路时就要干家务,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干的一手好家务。
那些柴被他整整齐齐垒了起来,连着头尾都是按顺序长短堆着的。
“我走到这位置不容易。”吕志苦着脸,继续打着感情牌,“我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就丢了我的饭碗啊,我要是没了工作,以后你娘病了也不方便是不是。”
德龙塘闻帕保动作一停。
“哎哎,我可没别的意思,这些年我对你们也是照顾有加的,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走得早,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的,这些年你娘病了,我也是尽心帮忙的。”吕志开始翻旧账。
德龙塘闻帕保站起来。
他身形不高,但体型壮硕,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干,干嘛!”吕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来又觉得要有长辈的威严,便厉色内荏质问道。
“我以为……”德龙塘闻帕保面无表情说道,“杀了那个人就算两清了。”
吕志嘴角僵硬,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本来是好了的。”
大家都以为此时结束了,但谁知道又来一个比张侻还头铁的小县令。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丈量田亩,吕家第一个遭殃。
吕家第一个完蛋,那他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小管事不是也彻底没了用处嘛。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只是冷淡收回视线,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柴,镇定说道:“杀了一个县令就算了结我们这么多年的恩情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吕志神色瞬间阴冷。
“你娘的病不看了!”他不甘心问道,“她这么大年纪了可要好药好菜养着,可现在你听听还坐在织机上面呢,你自己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去汉人的地方,整日种地打猎能有几个钱,怎么照顾你娘,你对得起你爹嘛,你们这些生黎就是没有良心。”
德龙塘闻帕保充耳不闻,只是耐心地把里面的柴火按照粗细大小以此分类好,若是有湿的,又单独拎出来,他做事格外有条理,甚至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繁琐。
“你……”吕志忍不住上前一步,苦口婆心劝道,“最后一回了,我们老爷肯定也能和上一次一样把你摘出来,而且你是生黎,逃到这大山中我们既找不到你,也不敢找你。”
“你娘的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你难道不要给她攒下钱吗?你现在还年轻,但谁知道打猎有没有个意外啊。”
“这次成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们娘俩往后就不愁吃喝了,你还干什么种地打猎的苦日子,今后只管带你娘进城享福不就好了。”
吕志在他边上喋喋不休地劝着,德龙塘闻帕保不为所动还是仔仔细细把那一捆和人差不多体型大小的柴都收拾干净才停了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吕志有些不高兴了。
德龙塘闻帕保回头,认真说道:“可我不想杀人了,我不喜欢血。”
吕志看着他年轻的,肖像他弟弟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又开始把一只只四处蹦跶的鸡都抓到鸡笼里,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每一个角落里都扫的干干净净。
吕志呆怔地站在原处,任由黄土在身边弥漫。
德龙塘闻帕保绕过他,把每一次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最后盯着他脚下的那一片土地,眉头紧皱。
“德印保。”楼上的织布机停了,随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摸着门走了出来,“是你吗?”
德龙塘闻帕保抬头,笑说着:“娘,是我。”
“你这一去这么久,我很担心。”那女子穿着青布贯头衣,衣侧和袖口处都有精细的祥云绣,下着黎锦短筒裙,发髻被一根精致的骨簪雕挽起来。
“想多捡一些柴,所以走远了些。”德龙塘闻帕保笑说着。
“山上都是野兽也太危险了。”那女子的眼睛明显不太好了,瞧着雾蒙蒙的没有生气,“院子里还有人吗?”
“是吕管家……”
“拜保,是我。”吕志先一口开口。
“是吕大哥啊。”那女子察觉到他出声的位置,含笑看了过来。
“哎,是我。”吕志笑说着,“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
女子叹气:“这些年劳您多费心了,快进来坐坐吧。”
吕志笑着表示没关系,眼尾悄悄去看德龙塘闻帕保。
德龙塘闻帕保拿着扫帚低着头,没说话,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那我就上来喝杯水。”吕志话锋一转,热情说道。
“进来吧,正好煮了甜糟汤,上来尝一下味道如何。”
“好好好。”吕志忙不迭上去了。
等人走后,德龙塘闻帕保用力扫了扫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然后把所有垃圾扫到远处,然后堆起来,这才拎着扫帚回来了。
他没有上去一起待客,反而开始把刚才抓来的一木桶的虫倒出来,混着秕谷子来喂鸡,他趁着鸡在吃饭又动作利索收拾了鸡窝,关紧鸡窝大门,这才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里面在聊什么,只能听到吕志时不时拔高的音调,还有娘的笑声。
德龙塘闻帕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没有说话,听着小院里难得的热闹动静。
他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一向是村子里的怪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志提着黎族才有的山兰酒、一串灰水糯米粽,还有一件精致色彩浓艳的绣品,站在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着话:“别送了别送了,坐下坐下,瞧着脸色真是不好,那东西可别省着,不舒服一定要吃啊,我自己走,行,行行让德印保送我,他很乖的,一定送我的,你快去休息吧。”
屋内传来咳嗽的声音。
德龙塘闻帕保连忙站起来,仰头张望着。
“老毛病了担心什么,天都要黑了,我要下山了,你送送我吧。”吕志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台阶下的大侄子,随口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收回视线,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闷闷嗯了一声。
“住山里不是个事,穷山僻壤的,你娘真有事,你去找那些不中用的巫医不成,只有正经大夫才能救命。”
“我弟弟就你一个儿子,他当年书也不读了,对你娘一见钟情,非要和你娘来这里住,现在好了,被狼咬了,救也没得救,你们村子真狠啊,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还教你们读书,你们关键时候把他一个人扔着,自己跑了,真是狼心狗肺啊,你们这些生黎,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你娘脸色真的不好看,你有空带她去医馆看看,少听那些村子里的鬼话,什么神神鬼鬼,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就要看大夫,去看最好的大夫。”
“还有啊,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怎么婚事还没着落啊,也没生个孩子给我弟弟留个后,我就跟你说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女人,你就是随我去琼山县,哪怕去码头搬东西,我都能给你说个好亲事来。”
吕志喋喋不休,口气中充满抱怨和不屑。
生黎,那就是不开化的蛮夷!
德龙塘闻帕保闷声不吭走在他边上。
“哎,你这人怎么从小都是噘嘴葫芦啊。”吕志不高兴了,“不与你说了,今日真是白来一趟了,一点好也没落下,还贴了这么贵的东西走。”
德龙塘闻帕保把人送到村口就不动了。
吕志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道:“算了算了。”
“什么时候杀人。”德龙塘闻帕保沉默了一路,在他临走前,终于冷冷提出条件,“但我要三百两银子。”
吕志倒吸一口气:“我哪有这么多钱。”
德龙塘闻帕保低着头,没说话了,但瞧着态度坚决。
吕志明显心中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说道:“行,那你做好准备吧,我肯定把钱给你凑过来,这次和上次一样,成功之后你就跑到山里呆一个月,你娘一个寡妇又瞎了眼睛,还是你们村子里的自己人,官府肯定不会为难她,再说了还有我们老爷呢。”
德龙塘闻帕保轻轻嗯了一声,用脚踢了踢脚下的泥。
黎族的人都会赤足走路,但他从小就喜欢穿鞋,在整个村落里更加格格不入了。
—— ——
海南的七八月雨水下个不停,几乎每日都会有阵雨。
半月时间,江芸芸已经把吕家的地都量了一遍,十顷六十亩亩良田,每亩都是上等的肥田,整个琼山县据说也才五十多顷开垦的荒地,还是上中下加在一起的,如今吕家一人独占这么多地,偏吕家在衙门里上报的地只有两百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