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
周笙滚烫的眼泪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
江芸芸盯着她出了神,可嘴巴却还是莫名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麻木,会欺骗自己,可我不是,所以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当我第一次看到万民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快乐,原来我真的让他们站了起来……我尝到了甜头,怎么能……能再装作看不见呢。”
“可你,你会死的。”周笙泪流满面说道,“自你离开扬州,我日日夜夜不敢睡觉,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因为我的一时软弱,让你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江芸芸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轻笑一声:“不,不是这样的,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一条我从未想过,也不曾走过的路。”
周笙低着头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偏又没有发出声响。
江芸芸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那条路,他们哭着走过去,我也是,但你不能因为我哭,这对你不公平。”
周笙哽咽:“这条路上已经这么多人了,多你一个又如何。”
“这条路已经这么多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江芸芸闭眼说道,“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啊。”
周笙瞬间沉默下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服,泣不成声:“芸芸,娘的芸芸,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江芸芸沉默,自来命悬一线和绝地翻盘,不过在一念之间。
她的一念便是从不回头。
她在日日夜夜的烛火中走到这里,如何能回头。
“我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江芸芸低头,靠在周笙的肩膀上,声音骤然放轻,“不要哭了,我心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人是被放出来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还是停滞不前。
一句没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问蒙了。
“江芸为官暂时来看并无大碍,但百官的态度不明,这未来如何开展工作, 而且此时只是开了一个头, 后面的事情如何办?”
刘健站在殿内, 神色为难。
“一个女人当了官, 那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有这个想法,若是还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该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阴阳之道又该如何?”
朱厚照眉心紧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觉得这事应该是个要紧的事, 但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个事情, 所以也无法回答反驳。
“之前江芸施行的健妇队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脚, 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户籍, 甚至还有下堂的官家妇,这让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贱一良,有违高皇帝设定的户籍设定,真是大胆包天, 可见是早有预谋。”
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静说道:“兰州同知的张岚的弹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废除这群女衙役, 让她们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随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侧去了。
刘健眼皮子微动, 但那很快又继续说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朝廷等待授官的进士举人数不胜数,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开了口,只怕读书人会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从旁门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稳,有违祖宗基业。”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原处半晌没说话。
“我再想想。”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刘健前脚刚离开,朱厚炜后脚就举着糖葫芦自后面溜溜达达走了出来,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夸道:“这么一听,江芸更厉害了。”
“本来就很厉害。”朱厚照皱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炜嘴巴嚼得咯吱响,含糊说道,“可江芸这么好啊,所以我觉得不是女人的问题。”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随后对着他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洗个手,脏兮兮的,别吃坏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芸玩。”朱厚炜抱着柱子,大声说道。
“玩什么啊,几岁啊,快去读书。”朱厚照不耐挥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还在生气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炜撇嘴,“两个舅舅烦死了,不爱听。”
朱厚照没搭理他,开始拿起兰州同知张岚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
江芸被放出来后,但他还是觉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没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随着江芸出狱后,越来越大,只是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
“哥……”朱厚炜的脑袋从他的胳膊下挤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如果江芸不能官,那你能娶进来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惊,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弟弟。
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我听人说要给你选皇后了,别的皇后我们也不认识啊,万一不好相处怎么办啊,但是江芸不是认识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脸:“别胡说,江芸会生气的。”
朱厚炜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当皇后也生气吗,娘一直说嫁给爹的时候很快乐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无忌气笑了,但越发觉得这话题越说越离谱,他甚至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芸的面容。
江芸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小解元长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别喜欢她。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摇了摇脑袋,面无表情把弟弟的脑袋推走:“你快去读书,马上就要十岁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没出息。”
“说两句嘛。”朱厚炜也不生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没说话,直到谷大用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芸芸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匆赶往客栈,正和李东阳,刘大夏碰了个正着。
同门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李师兄,刘师兄。”江芸芸先一步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进去吧。”
他说完率先推开门,刘大夏进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垂眸,并未说话,只是等他们进去后,也跟着进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勉强笑道。
床上的黎淳闭着眼,面上的皱纹几乎要把他淹没,连带着呼吸声也逐渐开始微弱。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的帷幔阴影落在他脸上,成了一道浓密散不开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败之色。
“老师。”李东阳瞬间落下泪来,直接跪在床边。
剩下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黎淳缓缓睁开眼,他扭头,却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芸芸,她低着头跪在那里,瞧着孤零零的。
他这几日总是控制不住想起扬州的事情。
这么一瞧,这个孩子似乎和当年一样,每次闯祸后都跟现在一样,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着头,却又让人觉得梗着脖子。
——人人都说她是胡闹的野孩子。
“其归。”他回过神来,手指微动,“你走吧。”
江芸芸错愕抬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两人。
“这,这……留下吧。”李东阳呐呐开口。
刘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觉到老爷的视线,连忙把人扶起来:“老爷也没精力说太多,我先送您离开,回头再请您来。”
江芸芸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来,茫然地看向老师。
黎淳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看向李东阳和刘大夏:“都起来吧。”
“走吧,走吧。”黎叔带她离开,清了清嗓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魂不守舍,唯有扶着栏杆才能勉强站住。
“我怎么能让老师这么为我奔波呢。”她低声说道。
——从华容到京城,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这么快赶过来呢。
黎叔心疼极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门接她入内,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老师会怨我吗?”她红着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来的。”屋内,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露出笑来,“别怪她。”
李东阳哽咽说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着头顶的燕子花纹,低声说道:“已经很懂事了,一个人走到这里,多辛苦啊。”
李东阳趴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别为难,他只是你的师妹。”黎淳的手轻轻抚摸上李东阳的脑袋,“她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这才放任她这么胡闹,你们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样,若是不行,我也不强求。”
刘大夏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归与我说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
李东阳也跟着伤心说道:“我也是,我甚至与她在内阁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