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虽然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干预政事,但后来永乐时,开始选内使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学习,通常老师选翰林官四员来教习,但自来读书人看不上太监,故而教书都很是敷衍,这些太监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你倒是给我们翰林院找了个好活计,一个个都没有人愿意出面的。”某日,刚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的顾鼎臣把人拦下,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有人愿意的,这可是陛下亲自开口的事情。”
“自然有,惟中第一个响应了。”顾鼎臣说完,又想着两人大概是不认识的,就解释着,“惟中是和我同一届考上来的进士,姓严名嵩,袁州府分宜县的。”
江芸芸雷达立马被引动,一下子来了精神:“谁!”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听到严嵩这个名字好几次了, 这算是她在这个时代听过的少数的,震耳欲聋的名字,但几次打听下来, 却又觉得这人和记忆中的人略有不同,直到今天,她穿过翰林院长长的游廊,打算亲自去见一下这人。
严嵩听闻这位权倾天下的江阁老是来见他的, 立马诚惶诚恐站起来,一脸不安地低着头, 神色窘迫犹豫,但又有一丝雀跃。
他边上的同僚也跟着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年轻阁老,眼神交汇间露出好奇打量之色, 一时间气氛紧张又兴奋。
按照他们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这位过分年轻的阁老还有的是时间,故而他们大都是远远见过一面。
这样的人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灿烂耀眼, 凑近了看更觉的温文尔雅,麟凤芝兰。
“你就是严惟中。”江芸芸对着这些年级可能比她还大,但却又算是她后辈的翰林学士们颔首, 态度平和温柔,随后目光看向其中一人,笑问道。
听说面前的人只比自己大两岁, 目前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 穿着青色的官服,留着文人最喜欢的胡子, 瞧着文弱清瘦, 还有一丝清高斯文。
人人都说江阁老脾气极好, 说话素来温柔动听,严嵩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那声音明明格外动听,但那双眼睛却又好似黑暗中潜藏的野兽,正不动声色牢牢把他巡视着,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是,下官拜见江阁老。”严嵩小步快走上前,谦卑行礼,后背一阵阵发凉,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听闻你因病,退官十年。”江芸芸的目光点到为止,眨眼间那点攻击性便被收敛,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身体可还有大碍?”
外人一听这话心中惊讶江阁老竟然还能知道这事,心中不由揣测起来,也对严嵩多看了一眼。
但严嵩却不由冷汗淋漓,暗想自己和这位江阁老是否有过过节。
他不认为一个政务繁忙的内阁阁老,应该知道自己这位十多年不曾晋升的翰林编修的如此小事。
“依然痊愈。”严嵩硬着头皮,谨慎开口,“多谢江阁老惦记。”
江芸芸颔首:“听闻你自愿入内书房教授这些小黄门教书,可是真的?”
严嵩更是不安。
宣德年间始办内书堂,位于司礼监院内,第一人山长就是大学士陈山,后来以词臣任之,但后续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越演越烈,导致这个教书先生就成了编撰编修又或者是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
没多几年,两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内书房形同虚设,只是如今被旧事重提,能进翰林院的人放在外面也都是被人追捧的读书人,一路过关斩将才能来到这里,现在要去教宫内的小黄门,一个个都觉得受辱,响应的没几个。
严嵩是在一片反对中,第一个响应的翰林官,为此还受到不少非议。
“是,下官认为若是宦官识字明礼,更有利于朝廷稳定,故而愿意入内书堂教书。”他垂眸,最后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试探说道。
“难道不怕他们干政吗?”江芸芸反问。
这事目前主流舆论上最重要的一个反对声音。
严嵩沉吟片刻,大胆抬眸,悄悄扫了一眼不动声色,摸不清具体想法的人,随后放稳呼吸,冷静答道。
“汉唐皆为强国,却衰于寺人之手,故而太祖严令宦官毋得识字,可太监作为最靠近皇帝之人,尤其是朝堂政策越来越多,批红之策越来越重要,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而宣德帝这才设立内书堂,故而干政是有,但若是他们仁义识礼,就能大大克制自己的欲望,做到一心为陛下。”
——这些问题,他早早就都想好,只等着有人问起。
此事半月前就在翰林院引起了巨大的声浪,人人议论,却没有人站出来,严嵩复官回来后就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自小就被他爹寄予厚望,五岁在严祠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成为二甲第二名,被选为庶吉士,自此严嵩终于完成父亲的心愿一心出人头地,奈何一场大病让他被迫引退十年,此后又因为朝中无人无法回归,只能听着那些似而非似的京城流言心中妄想。
——一直都很不甘心。
严嵩咬牙,故而他在听到这道圣旨的一瞬间,就有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必须要走出去,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翰林院,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真正权力的中心,哪怕背负骂名。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今日一触及到这位大明最年轻的阁老似乎洞悉一切的清澈眸光,心底的那点欲望被无限放大的同时又好像被痛头一击。
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似乎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那种被人牢牢桎梏的窒息感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
江芸芸为官近二十年,早已见过无数官员,不论什么小心思,在她眼底都尽显无疑,不论眼前这位严嵩到底是不是今后权倾天下的大奸臣,但此刻,他依旧颇为稚嫩。
不论是不是,他到底是在自己手心中。
江芸芸平静想道。
——不会让他翻出什么花来。
“倒也有几份远见。”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明明洞悉他揣测君上的心思,却没有发怒,只是对着陪着自己一起来的顾鼎臣,一脸笑意地夸道:“翰林院有如此慈以养仁,敬以持德的翰林,想来能为内学堂带去新的气象。”
一直没说话的顾鼎臣本来对江阁老坚持想去看严嵩的态度吓了一跳,脑子也绕过无数想法,想着两人有没有关系,自己对严嵩的态度又如何,如此重重想下来,两人按理该是毫无交集的。
刚才他又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大致明白江芸是在为内书堂造势,这些大人物一颗心八百个心眼了,惯会来这一招。
“可不是,说不定从他手下能培养出一个明礼仁义的司礼监大太监呢。”最后,他也如是顺势说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光看向其他人,最后看向角落里的一人:“子容,听说上个月九年期满,按例晋升,升为翰林院侍读了。”
徐缙万万没想到,江芸知道自己,匆匆上前行礼。
“王首辅请我赴宴好几次,奈何都公务缠身,脱不出身来。”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是仪表堂堂的俊秀儿郎,怪不得王首辅一眼就相中了,把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你。”
徐缙笑了笑,不好意思说道:“岳父总说您爱打趣人。”
江芸芸笑说着:“优秀郎君总是多看一眼的。”
“以中,不知你爹可还安好?”江芸芸又很快看向另外一人,“谢阁老当年就以容貌俊美闻名,不曾想你这个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本躲在人后的谢丕不得不走了出来,对着她恭敬行礼,眉眼低垂:“家父安康,平日喜欢和年轻学子交流学问,有劳江阁老惦记。”
谢丕乃谢迁之子,之前因刘瑾只是谢迁罢官遣乡,谢丕受父亲牵连,也被贬斥为民,后来刘瑾被诛,朝中也有想要谢迁官复原职的声浪,但很快又匆匆被压下,但谢家几个子弟则被奉诏征用。
谢丕也就回到了翰林院继续做编修,升俸一级。
顾鼎臣附和着:“一门两鼎甲,大明第一书香门第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他叔父若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在九江任兵备副使。”
谢丕是不想和江芸打交道的,毕竟和她靠太近,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站队,但他也万万没想到,江芸对谢家人的去处还颇为了解,瞬间警惕起来。
“好好干吧。”江芸芸点到为止,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颔首微笑:“功以才成,业由才广,国家需要你们尽快成长起来。”
屋内的人大都觉得江阁老的最后一眼是看向自己的,一时间皆神色激动。
江芸芸离开后,整个翰林院都沸腾起来,一时间众人奔走相告,把刚才那寥寥几句的话说得能翻出花来。
虽说内阁官员大都出自翰林院,但那些人和现在在翰林任职的人不知隔了多少代,大部分人都是远远见过一面,稍微有些关系的,也都是在私人宴会上见过几面,但其中江芸见过的人最少。
她太忙了,也不太出门,性格喜静,故而整个翰林院见过的人寥寥无几。
严嵩一脸痴迷地看着江芸离开,心中的欲望再也克制不住。
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高高在上,那些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睥睨架势,她明明都不显,可偏偏那淡淡一眼,就能让人汗毛直立。
内阁,他想要去内阁,去亲手冠平生。
“你这去翰林院一趟,名单都要写不下去了,一个个抢着要去当老师呢。”半月后,王鏊揣着折子,不高兴抱怨道,“但还吓唬我女婿做什么,吓得他连夜来找我,生怕自己得罪你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胆子,我这不是想着之前你几次邀我,但我都脱不开身,今日无巧不成书,在翰林院正巧见到你这位女婿了,可不是拉过来说几句话。”
王鏊冷笑一声:“本来你也可以做我女婿的。”
“那不合适。”江芸芸摸了摸小脸,“王首辅这年纪正是拼的时候呢。”
“拼什么,我都六十六了,你要成了我王家外戚,我这退得也安心一点呢。”王鏊叹气,倪了一眼江芸,一脸遗憾,“可惜了,我家小孩你一个也没看上。”
江芸芸笑说着:“六十六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年纪,您之前撰成的《震泽长语》文词醇正,别出心裁,颇为生动呢。”
王鏊摸着胡子笑:“能得你江其归一句夸,这本书就算不错了。”
江芸芸转移话题,把手中的折子递过去:“王伯安刚到江西就做出了不少攻击呢,直接讨伐了大帽山的盗贼,大获全胜。”
王鏊仔仔细细看了看作战过程,惊叹道:“不错不错,用兵有诡异独断之感,狡诈专兵才治得了这些盗贼。”
“再看这本弹劾的折子。”江芸芸又递上一本折子。
王鏊看完之后,似笑非笑地冷笑一声:“剿匪的时候,也不见御史的精力这么充沛。”
“江西客家人不少,但也不好管理,所以他恢复了前朝的保伍制度,根据“父老——子弟兵”的想法,直接让当地建立可以和盗贼相抵抗的力量,御史担忧他拥兵自重也不为过。”江芸芸笑着指了指后面那一页的内容。
“我是觉得他后面的举措互补得很好,颁布文告,兴办学校,推行《十家牌法》和《南赣乡约》,还大量刻印儒学经典,让教书先生的待遇不仅从钱上提高了,还有社会层面上得到了优待,整修了那所濂溪书院亲自教学,一手抓武装,一手抓文教,瞧这个行动力,还真是雷厉风行。”
“倒是个能人。”王鏊喃喃自语,“怪不得你对他这么自信。”
江芸芸露出怀念的笑来:“他十四岁就开始学习弓马,不过是没有发挥的机会罢了,‘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他就是这么做的,今日起,王守仁的名声将响彻整个大明。”
—— ——
内廷有太监考核压着,内部人心晃动,就连远在兰州的冯喜春也跟着插手一番,整个内廷,外加各路太监大换血,与此同时,内书堂选了十到二十岁的小宦官两百人开始正式教学,这些人大概只会剩下十来人进入司礼监,下一代内廷的权力更替,不可谓不厮杀到底。
外朝也不消停,先是藩王在听闻山西竟然先一步背着他们投降,答应把两个王府每年禄米都折为银后,其后三代也有不少人愿意读书考取功名,这不是完完全全投了江芸。
这些藩王愤愤不平,从攻击江芸开始,立马大肆举报江西一脉的藩王。
朱厚照有意做给天下藩王看,故而此事就直接留中不发当没看到,甚至还似而非是放出信号——你好好跟着我干,之前的事情我能既往不咎。
事已至此,藩王一步退让,后面不得不节节败退。
只是后续关于郡主也能袭王爵的争论再一次涌了上来,眼看这事已经铁板钉钉了,也有不少藩王确实生不出男孩,故而开始推波助澜,不再争论男人女人的事情,反而开始强烈要求把这事推上正轨,赶紧给我出台正式的文件,把此事的一应规章给定下来。
再者户科给事中黄重三月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回事再一次被放出来。
折子上说的是四件事情——其一两京大臣迁转太快,当重名器。
其二:在外司府州县升调不常,当久任用。
其三:巡抚、巡按官论荐失实,当慎考核。
其四:抽分衙门,诛求太滥,当省征课。
这折子一开始是在梁储手中的,他也都移交吏部,但毕竟明年才开始大考,吏部自然也是留中不发,万万没想到,赶在年末了,这事又被翻出来了。
“升迁太快啊。”张道长坐在椅子上摘菜,嘟囔着,“点你呢。”
江芸芸抓着小猫梳毛,小猫年纪也大了,也知道每到过年都有这一遭,也就不再挣扎,躺在地上装死,尾巴一甩一甩的。
“老师,我想出门游学。”从外面回来的顾知拉着陈禾颖突然站在她面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