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老夫知晓这小子总是嘴硬心软,殊不知那时阿五逝去,他生生将自己关了很久,再出来时,听说脾性变得比过去愈发的差,冷血无情,喜怒无常,仿佛对这世间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过好在这小子悟性极高,又是世间少有的天资聪颖,即便是再没了师傅,只凭留下的典籍种种自行修炼,倒也成就了如今这般模样。”
老道长叙完过往,便久久没有再言语,而后看着面前的木牌,忽弯腰去捞了那酒瓶,为它轻轻地再洒上一些。
“阿五最喜饮酒,生前偷王府的酒喝,还被他亲徒弟教训过,倘若他徒弟早晓得如今还要辛苦日日上山替他带酒,却只能洒向天地,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有让他多喝一杯呢。”
李秀色只觉得这气氛沉重万分,她心中也无比酸涩,眼下天色越来越暗,她好像抬头就能看见星子,却又忽觉那星子的光芒在逐渐暗淡。
她忍不住开口:“道长。”
“您说世子出世时既是僵童,那对他今后的寿命可有什么影响?”小娘子没法直说,只能尽量斟酌着措辞:“譬如有没有什么年岁大关,到那一岁时,当年度衣真人所做阵法便会失效,再压制不住他的僵气,让他突然……突然毙命这样?”
长齐笑了:“既已作阵,当时救下,便断不会再影响他的寿命。姑娘为何会有这般顾虑?”
李秀色忍不住咳了声,小心翼翼道:“真的不会吗?”
那那个骚包十八岁生辰时,又为何会死?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看这老道长这肯定的模样,似乎又真的同这个寿命无关。
长齐开口道:“不过若是……”
只是话未说完,小娘子也还未听清,便忽听远处传来阵屁滚尿流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呼喊:“不好了!坏啦!世子要火烧道堂啦!”
第177章 捂嘴
小娘子反应比老道长灵敏多了, 闻着那呼喊,忙道声“坏了”,提着裙子便朝声源处奔去。
一路奔至观中最为偏僻的道堂之院所在, 远远闻到丝烧焦味, 再往前去, 就见着院中进进出出着许多抱盆端水的道士。
李秀色从院门进去,便见火已灭了,堂中满地污糟,散着黑烟,堂前的三尊神像也蒙了层灰。
堂中最边上站着位满面愁容的贵公子, 手里也端着个盆,此刻似是从灰土中爬出似的。
小娘子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试探问:“顾隽?”
顾大公子微笑, 笑时眉毛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李娘子。”
“……”
李秀色道:“世子呢?”
“走了。”顾大公子答得从容, 默默地接过一旁某个新进来的小道长手中的盆, 将脚底不远处一簇死而复生的火苗浇灭,悔恨道:“怪顾某方才阻拦不及。”
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抬高手拍了拍顾隽的肩,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又打量了一圈这室内,方才来得太急没太在意,眼下只觉得有些眼熟,意识到什么, 问道:“世子何处去了?”
“不知。”顾大公子依旧乖乖作答:“他只说这地方再待一刻都觉得恶心。”
长齐站在李秀色身侧, 瞧见这满目狼藉,他似乎也并无意外或有什么生气,只对着顾隽道:“多谢公子救火。”
顾隽试图为兄弟拙劣辩解:“道长, 事发突然。不知您可信其实是恰好有一簇火苗从天边飞过,又恰好飞落至了此?”
话音落,堂中一处被烧断的木柱砰一声砸落在地,气氛沉默了片刻,顾大公子改口道:“好吧,昨昨兄虽为祸首,但实属无意之举。”
长齐笑了笑:“无妨。”
顾隽一时感念这阴山观掌门的心胸之大度,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一旁的小娘子道:“此处我于幻境中见过。”那王妃便是跪在此地求满天神佛,求身旁道长,要杀了那未出世的婴孩。
长齐未置可否:“世子此举若能消几分气,倒也算值得。”
顾隽觉得这二人似在打哑谜,他抹了把面上的灰,试图问道:“不知二位说的是……”
没等问完,便被面前的老道长打断:“时候不早了,此处自有观中人收拾打理,几位今日奔波至观,实属匹配,先叫弟子带去观中客房歇息罢。”说着示意了下一侧一个小道士带路,又着重看了眼顾隽:“观中备了热水,可供公子洗浴更衣。”
一听说能沐浴,顾大公子瞬间忘了要问什么,只乖乖说了声“好的”,但他说完,默默思索了下,脚下却还站着未动。
长齐看着他道:“公子不肯走吗?”
顾隽朝外眺望一眼:“再等会儿罢,我瞧着似还有些没忙完。”
李秀色也跟着望了一圈:“还有没忙完的?我瞧着火全灭了呀。”
顾隽没吱声,倒是长齐笑了笑:“老夫今夜不会去藏经室。”
顾大公子闻言,倏然愣了瞬,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面前的道长一眼:“您……”
他瞬间了然自己特意想在此为昨昨兄他们拖延时间以作掩护的事已然败露,一时有些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长齐忽又笑道:“我那道机徒儿并未去过几次藏经室,东西放在何处也毫不知晓,想来即便是带人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你同他们说,若是寻不见,便来找我,同我说清楚到底要找什么,方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语毕,未等顾隽作答,只对他微微颔首一下,便已率先离去。
顾大公子原地怔愣,察觉身旁的小娘子碰了碰他胳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藏经阁?”
“哦哦。是这样……然后那样……”
顾隽是个乖巧的,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同小娘子讲了,讲完又问:“那李娘子方才与道长又在说什么?还有,你为何会同他一同到来?”
“哦哦。这个么……”眼见着顾大公子耳朵都快伸去她眼前了,小娘子忽而话锋一转,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有些困了,我先行一步!”
“……”
*
阴山观西侧有专门给香客备下的厢房,李秀色去看过吴荑儿,便早早便在其中一间房内歇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日接收了太多讯息的缘故,总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她有些烦躁起来,干脆从床上爬起,披上外衣出了门。
之前那道士说过,右侧拐内那最大的一间是留给广陵王世子的。小娘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径直朝那方向去了,却见屋内黑漆漆一片,俨然是没什么人。
她停顿片刻,扭头便要走,冷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石子坠落地面的声响,顺着声源望去,是院中角落的一株大树。
此时月色朦胧,天空蒙了薄薄的雾,灰云如鬼魂般流动,光影变换,依稀能照出那树上躺着的人影来。
李秀色愣了一瞬:“颜元今?”
树上的人没听见似的,并未搭理她。
她心中正觉奇怪,却又忽听不远处传来旁人的轻声呼唤:“李、李娘子,睡了吗?”
是道灵。
李秀色正要走出去应声,方张开嘴,却忽觉身后有衣袂飘动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似苍鹰猛鸷般自树上跃下,身后涌来一股清冽香气,她未及反应,只听到靠近耳边那一声铃铛铜钱的清脆,紧接着便被谁一手捂住了嘴,再是拦腰一抱,只一瞬间天旋地转,她便已四脚腾空,稳稳地坐上了树梢枝头。
小娘子恐高得紧,下意识拽住身旁人的衣服,此时此刻仍有些茫然,却发不出声来,被捂住的嘴下只有“唔唔”的声响,瞪大了眼睛瞧他,似是在问,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低头瞧着下方远处房门口前正礼貌站着等候、手里还端着个食盘的小道士。
道灵似乎有些奇怪,又在门边问了句:“李、李娘子,在吗?”
颜元今眉头轻皱,忍不住啧了一声。
李秀色也朝那门边看去,见道灵背影看上去有些踌躇,想来这小道长是晓得她未用晚膳,这是特意送来的。她心中一时感动,抬手就想将广陵王世子的手拨开去跟道灵打个招呼,后者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颜元今察觉她动作,只道:“不许说话。”
李秀色:?
小娘子蹙眉瞧他,丝毫不知这厮又是在犯什么病。
却见广陵王世子对上她的目光也丝毫不觉心虚,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空出的一只手抛了抛手中的石子,云淡风轻道:“你若回应他,我便拿这个砸他。”
“……”
李秀色眨了眨眼,见鬼似的看他。
但她到底乖乖不说话了,只任凭自己被他捂着,但因有些恐高,还是下意识朝后又挪了挪屁股,坐得更安全了些。
坐稳后又斗鸡着眼往下瞧,只觉这厮的手掌极大,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她鼻里钻,好闻是好闻,但太紧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道灵在门边等了会儿,见没有回应,便慢慢将那食盘放置在地上,小心翼翼用干净的罩子罩好了,这才要走。走出两步,又折返掏出个纸条,写了句什么在那罩中压好,这才放心离去了。
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李秀色这才松了口气。她等了半天,看向旁边,却见他目光还落在那地上的食盘处,便一时有些莫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眼下该松开了罢?
颜元今这才将贴在她唇上的手松开,下意识抚了抚掌心的湿润处,便听小娘子指纹道:“为何不叫我理会道灵道长?他等了这半天,还特意给我送吃的……”
广陵王世子目光从手心处移开:“你和他很熟?”
李秀色被生生一噎,又听他轻嗤:“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有什么好见?”
李秀色不怕死道:“那我们不也是……”
话未说完,却见广陵王世子又眯了眯眼,声音忽而变得危险起来:“说起来,你大半夜又去我房门前做什么?”
李秀色被问得一时有些心虚,但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道:“那是世子的房间?哎呀,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顾公子的屋子呢。”
颜元今看她一眼,似是懒得识破她的狡辩,笑了:“原来如此,那算了。”
李秀色清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您与卫道长在藏经阁,可曾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没有。”
李秀色“哦”了一声,又道:“找到记载邪术的经书与观中道士的名册,便能寻得那黑衣道士的线索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半晌,却忽而道:“你能坐稳吗?”
李秀色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这大树枝干还算粗壮,她此刻两手扶着两边,不往下望,倒也没那么怕,便下意识点了下头。
颜元今“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又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靠起了树,像是闭目养神起来。
李秀色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做什么,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您这是?”
“睡觉。”眼皮子都未掀一下的言简意赅。
“……”
不是,这么突然。
不过你睡觉就睡觉,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啊?
她扭头看他,正要开口,但正见着他微阖的双眼与平稳的呼吸,好似真睡着了似的一般,神色中有着一抹罕见的安静与平和,不知为何叫她忽然有些不忍打破这一丝平静,便没有作声,又默默将头扭了回来。
真古怪,还真就在上头睡了。
虽然上头的风景真的很不错。
她眺望四周,仰头捕捉天上最近的星光,又盯着流云滑动的轨迹,最后才将目光平视前方。前方,能越过这一整个道观,看见那片黑茫茫的后山,那孤立的小坟头,仿佛也隐于月色,正与此处遥遥相望。
李秀色想了许久,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开口道:“世子,我去见过了阿五。”
没有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