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第121章
沈江云觉得自己不能也不应该忘了初心。
然而沈江云又十分清楚, 前路艰难险阻,并非只有一腔热血孤勇便可以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冷静下来仔细去思索如何应对的策略, 倘若只是蛮干,不仅仅自己要丢了性命, 还要牵累家人。
沈江霖在听了谢静姝的话后,对谢静姝的总结归纳能力十分赞赏,虽然她没有办法脱离许多观念上的制约, 但是她已经可以从过去的历史中归纳总结出适用于现在的规律, 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谢静姝有一句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大哥若是直接上呈奏折给陛下, 那就做好要与全天下所有的权贵们为敌的准备。
一个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得了一群人的力量?
这几乎是注定要失败的一件事。
只是大哥的想法,他同样可以理解, 大哥的志向便是为百姓做一些实事, 他并不好高骛远,从来都是自己有多少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情,之前在自己的官位上做事,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曾懈怠, 他不因自己官位低而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重要, 他时常对自己说, 只要自己多做对一点, 就或许让多一点的人有益。
他现在只是在这个职位上, 发现了这个事情,然后想要解决这个事情罢了。
沈江云俊美的五官紧皱在一起, 他有些烦躁不安地坐回了座位,猛饮了一口茶后,下了决心道:“弟妹说的没错, 我不能让二弟和我同样冒这个风险。”
沈江云原本认为通过沈江霖去呈上奏折能最快达成目的,现在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后,沈江云觉得自己绝不能连累了二弟。
他可以重新找路子去面圣去呈奏折,但是一定要将二弟摘出去。
不能因为他的想法抱负,而连累了二弟。
沈江霖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大哥,这事情,只要你一旦想要做了,那就不可能将家族兄弟甩在身后,若是捅破之后默默无闻翻不出来浪那也就算了,若是事态搞大了,对方会无孔不入,攻击你的方方面面,除非你现在就叛出宗族与大嫂断情绝爱,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一丝一毫的弱点的。”‘
沈江云被沈江霖的话说的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沈江霖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历史上每一个要进行土地变法的人,他与他的家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沈江云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断情绝爱如何可能?
他怎么舍得离开钟扶黎?怎么舍得抛弃两个弱子,便是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他也不能放下啊!
“二弟、二弟妹,那你们的意思,这件事应该就到此为止吗?”
沈江云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感,仿佛他又成了当年那个孩童,必须遵从父亲母亲的话,不得越出雷池一步,否则就是止不尽的说教和指责。
只是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是,孩童时代的他,是被迫接受这一切,而现在的他,却是主动去断绝所有可能。
孩童的他尚且懵懂,只是为了免受惩罚凭借本能听话做事,而现在的他,却是清醒地去阻止自己内心的声音,做一个“泯然众人矣”的官员。
谢静姝有些吓到了,她很担忧是不是自己的话过分严重了,导致沈江云现在的抑郁模样,有些忐忑地看了沈江霖一眼,希望他劝慰劝慰大哥,不要让他继续难受下去。
沈江霖确实开口了,但是说的话却和谢静姝想的并不一样:“大哥,其实方法还是有的,只是确实前路漫漫,绝非一日之功。”
沈江云立即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江霖,急切道:“二弟,还请教我!”
这话他说起来一点都不觉得什么,从小到大,二弟教会他的事情多了去了。
若是按照他本来的性格,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城府,或许直接就和上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不会考虑如此之多的事情。
从沈江霖身上,沈江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也是在一路成长的。
沈江霖开始分析起来:“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非位高权重者不能实现,以你我现在之官位,根本左右不了时局,你想将此上奏给陛下,确实是可以的,但是就算是如今的陛下,恐怕同样力有不逮。”
沈江云目露吃惊之色,就算是陛下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同意他的想法,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沈江云此时还只是京城官场里的一个小人物,他距离权力的核心甚远,所以并不清楚朝堂上的局势,在他心中,周承翊作为一国之主,自然有无上的权利,只要是陛下想要做到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若是陛下都做不成,那么,我们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的田税收入越来越少,流民越来越多,最后分崩离析,这竟是无人可以改变的状况吗?”
沈江云口中喃喃道,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非也,若是想要应对的方法,还是有的。”沈江霖没有卖关子,而是单刀直入,给出了答案。
“应对策略有三。第一便是刚刚静姝说的,想办法让那些侵吞土地的权贵阶层放弃自己的所得利益,停止对土地的兼并,当然,想要让全天下的士绅全部遵纪守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小范围的拨乱反正,等到陛下坐稳江山后,依旧是可以实现的,打击贪赃枉法之徒,利用宰肥羊的手段,定期收拾几个巨贪之徒,抄家罚没其财产,就如同元朗之流,揪出一个元朗,便拿回了无数的金银和土地,大大增加了国库收入,去年年关朝廷上下就是借此过了个好年,便是先帝的葬礼花费,何尝不也是从中拿出了一大笔银子。”
否则以国库目前的状况,永嘉帝的葬礼根本办不到这么风光。
谢静姝同样在一边听的入了神,一时之间忘了沈江云也在侧,好似她和沈江霖往常两人对话一般,的提问道:“这样一来,是治标不治本,不过确实可以延缓病症,只要陛下有意,时不时地打压一批这样的巨贪,将土地收回朝廷集中管理,便能养活更多的百姓。”
沈江云也有所获,他联想到先帝的做法,似乎也是这般,但是他听到了沈江霖说方法有三,他并不觉得这就是上策,连忙追问其他两种方法。
“第二种方法,就是自上而下的改革。”
“改革?”谢静姝和沈江云异口同声道,他们大概能明白这个“改革”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要如何去改。
“是的,既然是因为流民失去了土地而造成的灭亡,那么只要将百姓不要捆绑在土地上就是。哪怕没有土地,百姓依旧可以生存下来,就不存在地少人多的争端了。”
沈江云被沈江霖的话惊异到了:“可是,百姓不种地还能做什么?”
在沈江云故有的思路里,普通老百姓就是要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不管是做生意的还是做工匠的,最终他们赚了银子后还是买田地,士绅们同样如此,土地才是所有人财产的核心。
谢静姝却思维很快地反驳道:“可以不种地的,他们可以经商做工,那些织女不是就可以不种地但是能养活家人吗?”
沈江云摇头:“但是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织布啊!都去经商都去做工了,生产这么多东西后又卖给谁去?”
沈江霖笑了,对着沈江云肯定道:“大哥想的没错,所以我说是至上而下的改革,不仅仅要改士农工商的地位,还要改大周朝的经济增长模式,不仅仅要生产出产品,还需要想好将这么多的产品销往何处,如果自己内部消化不了的话,那么还需要将目光看向周边国家以及海外。”
“如今大哥在户部,若是有机会能看到这两年大周销往蒙古各部的产品,算一算其中所产生的利润以及因为开通了边境互市而养活的人口数据的话,大哥应该就能找到更多的事实依据了。”
沈江云彻底沉默了。
此时的沉默,不像之前,这是一种心灵被震撼的沉默,他不明白他二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可以想出这样的方式。
这完全就是跳脱出了眼前,站到了一个让人仰望的高度,才能有这样的想法,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若非沈江霖今日将话这般说透,他便是自己琢磨十年二十年,都得不出这样的结论,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将百姓从土地上解绑,不就是彻底可以解决隐匿田地的问题了吗?等到了那个时候,沈江云都可以想象,土地不再是所有人的执念,那它的价值自然会一再往下降,一直到很多人都不屑于当农民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再提清丈天下土地之事,又有何难?
甚至,沈江云又想到,若是这般时候,土地还会是所有人争抢的资源吗?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间的运行规则又会什么?他们又要拿出什么样的策略去治理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沈江云想到这一步的时候,便止住了,他无法再进一步地去深思,那样的世界全然突破了他的想象,就像是现代人去妄想十一维度的世界,他知道他存在,但是他无法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具体是怎样的。
这个方法沈江云觉得是可以治根的,但是其难度,远远超越第一种方式,宏大到或许不是光靠他们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更不是光靠他一个人,或者是沈家一族人可以做到的事情,这是真正的百年大计,而就在今时今日,由他二弟如同和他唠家常一般地说了出来,沈江云看沈江霖的目光,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惊。
哪怕他从来都知道二弟的眼光想法非同常人,但是如此超前旁人百年的长远思想,依旧将沈江云震地说不出话来。
谢静姝同样直直地盯着沈江霖,心中波涛汹涌,眼神赤热无比,她与沈江云想的又是两件事。
沈江云想到的是国家社稷,谢静姝想的是,明明她和沈江霖看的是同一本史书,为什么沈江霖可以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而她在面对大哥提出的问题时,会觉得那是一条无法改变的死路?
沈江霖的大脑,究竟是如何构造的,才能总有如此惊人的想法?
在这一刻,谢静姝甚至觉得沈江霖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迷人地动人心魄,当沈江霖修长的手指端起青瓷茶盏时,只是这样一个十分平常的举动,都让谢静姝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小鹿乱撞,让她根本不敢直视沈江霖的耀目。
沈江云的喉咙口有些干涩,摩挲着手边空掉的茶杯久久不曾言语,第二个方法已经如此惊人,他已经不知道接下来沈江霖还有多少惊人之语。
两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江霖,宛如两个最好学的学生,要将沈江霖的一字一言都牢牢记在心中,此刻两人都觉得,只要从沈江霖口中说出来的话,那就是警世恒言。
第122章
沈江霖的声音一向是不疾不徐的, 可是他的话却能轻而易举地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力,只听他继续开口道:“还有第三种方法,若是不想如此费力地变革, 那就只能将土地继续扩大。”
“扩大?如何扩大?大周的土地就这么多,如今各地的荒地也都几乎开垦了出来, 若是山林或是碎石之地,实在是太过为难人了。”
沈江云最近一直在研究各种土地的利用类型,扩大土地面积也是他在思索的问题, 但是一直到现在, 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真正能够扩大整个大周朝的土地。
谢静姝的面色却逐渐开始凝重起来, 她脑海中已经想到了沈江霖说的“扩大”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夫君说的, 应该是通过战争手段, 进行快速扩张土地。”
战争,掠夺,永远是最快的手段。
只是简单的通过砍伐林地、填平沟河之地,那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再如何腾挪也腾挪不出来多少的地, 只有通过战争的手段, 才能快速地、大面积地得到土地。
这样的方式其实也很好理解, 毕竟每一个王朝创立之初, 其实就是在通过战争的手段,将所有的土地集中在帝王手中, 再进行统一的再分配。
既然如今的土地不够分了,那就再去战争、再去抢掠,将内在积压的矛盾转移到外部战争中去, 从中寻求缓解矛盾的方式方法。
沈江霖的策略一个比一个更让人震惊,可是细细想来,竟然确实都是行的通的方式。
这些自然都是可行的办法,毕竟后人已经用一次又一次的历史经验教训给出了答案,沈江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回溯,能够比较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
沈江霖一开始没有想过让他大哥去碰这些,若是简单的党争或是其他具体政务的处理,沈江霖都会无比坚定地站在沈江云的身后,全心全意地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
可是沈江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管是他大哥要选择哪种方式,那都会是一条充满了荆棘的坎坷之路,甚至于,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哪怕是走到他生命的尽头,也不一定能实现的。
然而看到大哥为此如此困扰万分,沈江霖还是将他能够给到的办法都和沈江云一一说清楚了。
至少不要让他糊里糊涂地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更不要被人胡乱利用了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只有将一切都摊开给他大哥看了,让他了解清楚前方到底是什么,再做抉择的时候,他才能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内心。
所以看到此刻沈江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后,沈江霖既不打扰也不催促,只是默默无言地给沈江云续了一杯茶。
过了许久,沈江云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将沈江霖说的所有话都过了一遍后,最终语气艰涩道:“以我现在之能,不管是哪一种办法,都无法达成,我,我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沈江云这话说的完全发自肺腑,毕竟是在亲弟弟面前,他没必要去伪装任何东西,只是他依旧觉得双颊微微有些发烫,为自己的位卑力弱,也为自己看到前方之困难而产生的胆怯之意。
沈江云不怕自己死,但是他很怕许多人会因他而死。
这三种方式,不管是哪一种,最后都是会充满了淋漓的鲜血,杀戮、变革、战争,每一条路都是权力的极致斗争,沈江云尚且拎得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要达成那样的目标,靠他自己,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然心生退意。
沈江霖心中低低轻叹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大哥,这就是他真正的兄弟。
哪怕再如何迫切地想要做一件事,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目标加诸在其他人的身上,更不会强人所难,他是心软的,是善良的,是想做一个真正的利国利民的好官的。
拳拳赤子之心,幽幽爱民之意,在他大哥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杀伐果决的人,很多历史上的名臣权臣,都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可是沈江霖认为,只有像他大哥这样的人,急人之所急、忧人之所忧,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官。
至少比起他来,他才是百姓期待的那种官员。
见沈江云有些待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想要起身离开,却被沈江霖按住了:“大哥且慢,其实小弟这里还有一些想法没有说完。”
沈江云已有退意,但是弟弟有话要说,沈江云还是会耐心认真去听的。
“大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之行,亦始于足下,我认为这个事不是不能做,但是要做的巧,如今以你我的官位,根本不能碰这个,但是如果是陛下主动想起这件事呢?是陛下想要查一查呢?至少抄一批贪官的家,收归一些土地,肃清一下目前贪腐成风的情况,还是可以做到的。”
“咱们大周的国库收入每年都在减少,大哥你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虽然做不到一步登天,但是先让当权者引起注意,稍稍延缓田税的问题,让更多的百姓从中受益,这还是可以做到的。”
“大哥,我还是那句话,救一人,与救天下人,有时候一样重要,况且如果能做到这些,已经远不止可以救一人了。”
沈江霖说的很简单,但是沈江云却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他没理解错的话,弟弟的意思,竟然是要想办法设计陛下??
让陛下主动去了解这个事情,将陛下当枪使,自己却要隐在后面,稳坐钓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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