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沈江云嘴唇嗫嚅了几下,有心想要帮沈江霖开罪,但是他知晓自己母亲的脾气,此刻说任何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如让她先发泄一下,再认罪哀求,说不定还能好些。
只是到底,连累了二弟。
魏氏自然气怒难当,在她看来,沈江云已经有很多时间没有再碰过画画了,怎么就沈江霖一来,他就又开始作画了?
若不是沈江霖引诱,云哥儿又如何会如此?
今日来发现的得亏是她,若是侯爷发现了,又会如何?想到沈锐的脾气,魏氏发自心底地打了个冷颤——她都不敢去深想此情此景。
“不好好读书,竟然让你大哥陪着你一起胡闹!是不是如今不在主院住着了,心思野了,还有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吗?”
魏氏由于过于的气怒和惊怕,声音语调不断上扬,到最后都有点破音了。
“孝”字大如山,魏氏天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这样一句话砸下来,足以让沈江霖手足无措。
但是他到底不是那个真正的十岁小儿了。
沈江霖自然知道魏氏此刻的想法——不舍得打骂亲儿子,就从其他人身上杀鸡儆猴。
而他此时此刻自然就是这只“猴”。
沈江霖抬起头来,一双眼直视魏氏的双眸,目光澄澈干净,口中声音并无起伏,毫无情绪道:“儿子不敢。”
魏氏似乎能从这双漂亮的眼仁中看到自己此刻气怒扭曲的脸,以及,她想要用沈江霖来警醒云哥儿的心。
魏氏的心霎时一颤,仿佛又回到了大年初一那日,自己冤枉了他,那孩子当日也是那么一双漂亮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似乎要着火了一般。
魏氏恍然之间有一种感觉,沈江霖平日里看着少言寡语的,不出头不冒尖,但是这孩子心里如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这样被一个孩子的眼神逼退的情绪显然是让魏氏接受不了的,稍稍地理智回笼后,愤怒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这是什么眼神?难道就连他一个庶子,都要开始挑战起她作为嫡母的权威了么?
“哼!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既然这么爱走爱逛,那我便罚你禁足一个月,你可有不服?”
怒火虽盛,到底魏氏还是有些心虚的,只能硬撑着死盯着沈江霖的眼,冷声道。
她可不能被一个庶子给拿捏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她也不是一个能心狠的人,只要他别碍了云哥儿的前程,从此以后就能远了云哥儿,那她作为嫡母,便也可以既往不咎。
魏氏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只认为自己已算宽宏大量。
没想到还没得到沈江霖的答复,便听自己的儿子沈江云直接驳斥她道:“母亲,万万不可!画画只是由儿子一人而起,二弟过来是来请教我四书上的问题,我们讨论完功课,我实在技痒难耐,才将自己以前所作的画作拿出来给二弟品评的,若母亲要罚,只罚我一人便可!罚二弟,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江云言辞铿锵,寸步不让,梗着头看向魏氏,双目通红,里头透出的是压抑着的怒气和对沈江霖的维护,竟是对她这个母亲半点尊重皆无!
魏氏被气地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书案角上,剧烈的疼痛感猛然袭来,双手撑住了书案,才好悬没有摔倒。
她为了这个儿子付出了多少心力,如今竟然为了一个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异母兄弟,敢来驳斥自己了?还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在说她故意要冤枉诬陷沈江霖?!
这名声要是传了出去,她还如何见人?
恐怕满京城的人都要说她苛刻庶子,为母不慈!
这就是她的好儿子?辛辛苦苦养育了十五年,一个错眼都不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捧给他,而今却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远远比沈江云的话语更利、更伤人。
沈江云将所有的一切都拦在了自己的身上,同时他也真的觉得自己画画不干沈江霖一丁点的事情,他怎么受罚都成,但是要罚到二弟身上,那就是欺人太甚了!
沈江云以前不明白,自己这个二弟为何总是少言寡语、有时候说话还喜欢阴阳怪气的,甚至对他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那个时候的沈江云认为是弟弟性格执拗不讨喜,如今他与沈江霖关系日益亲密,又亲眼目睹了一切事情的起因经过,终于明白了为何二弟之前是那副样子的了。
明明是他犯错,母亲却先责罚二弟,而二弟却已经习以为常,只说“儿子知错了”,这让沈江云心中那一团火越烧越旺——因自己的无能和懦弱,没有在一开始就替沈江霖去澄清,而是想着等到母亲火气降下来一些后再去分辨;更因为那种感同身受的压抑和无处分说的痛苦!
他能理解为什么母亲要这样去做,就像他幼时很喜欢的那一只小橘猫似的,因为耽误了读书,因为惹得父亲不喜,母亲就将那只猫给扔了,扔了之后依旧好言劝慰他,要知礼懂事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是侯府唯一的嫡子,是以后要挑大梁的人,如何能够玩物丧志?
今日的二弟就如同昔年的那只小猫,是他再一次敞开心扉能够述说心里话的倾听者,但是母亲今日却又一次要将二弟和他隔得远远的,让二弟再也不敢靠近他!
是不是只要他喜欢的一切,他们都要夺走?
是不是只要他珍视的人和物,他们都要厌恶?
是不是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提线木偶?
母子两个相似的眉眼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各自升腾着怒火,小书房内静静燃烧着的银丝炭明明是将温度保持在一个适宜的体感,此刻母子两个的额头上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刚刚燃烧过的画作纸张,此刻已经成了一堆灰烬,唯有空气的焦灼味,在这个安静的过分的空间内,展示着自己曾经存在过。
北风凛冽,风打窗框,毛毡帘子轻微晃动,一丝一毫的响动,此刻在书房内都显得格外明显。
屋内沈江云身后跪着秋白,魏氏身后站着春桃和春雨,三个做下人的,头垂到胸口,一点喘息声都不敢发出来,生怕殃及鱼池。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沈江霖叹息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被卷在一起的斗方,双手捧着呈给魏氏:“母亲,您的一片苦心我和大哥都能理解,也甘愿受您教诲,只是还请母亲看一眼大哥的画作,再作评判。这是刚刚儿子唯一救下来的一张画作,母亲就是想要把大哥的这份心血给烧了,也请您看一眼再烧吧!”
目前的情况,谁先开口谁就会成为触怒魏氏的那个人,就是魏氏的贴身丫鬟春桃都不敢吱声,今日的母子大战,总有一方要败下阵来,这不是任何人能劝阻的了的。
所以沈江霖的发声让所有人都愕然了,春桃看向沈江霖的眼神中露出不忍之色。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魏氏将画作接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原因无他,沈江霖说了“心血”二字,让她无法忽视,同时此刻她也急需一个台阶让自己走下来。
沈江云一向算是乖顺,这也是魏氏第一次领教到沈江云的叛逆和怒火。
魏氏此刻终于感受到,儿子长大了,不再似小的时候那般听话了。
魏氏当然看过以前沈江云的画作,无非是一些临摹前人或者是画景画物之作,魏氏出身高门,自己本身也会作画,这一点鉴赏力是有的。
虽然看自己儿子总是自带光环,但是魏氏心里清楚,沈江云的画作不过尔尔,再加上沈锐根本不同意沈江云画画的事情,没有名师指点,野路子的画作成不了什么气候。
就像是她,也能提笔画几下,但是能成名成家,流芳百世么?
看画只是一个台阶,一个缓冲,看完之后要如何去收拾接下来的残局,才是魏氏借着看画之间去思考的。
然而,入目的画作,却让魏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深夜对着烛光做针线活,四周漆黑,但是因为有一盏烛火,所以照的女子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明亮中,烛光所笼罩的物体也是如此,光影分界在这张画作中被应用活了。
正是因为光影的作用,让观画者一眼就能看懂作画人想要表达的感情,在一片黑暗中,唯有那女子的一双眼,充满了柔和慈爱、熠熠生辉。
魏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画手法,整个人有些被震住了。
同时,略有些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那画像上的女子尽管画的有些写意,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她。
是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云哥儿发了烧,那时候他尚未搬到自己的院子里住,就住在魏氏的院子里,她不放心发烧的儿子由下人照顾,自己在他房里守着,怕瞌睡了听不到儿子叫唤,就命下人将其他烛火都灭了,不影响云哥儿睡觉,只剩下一盏,她坐在月牙桌前给云哥儿缝着中衣,消磨时间。
魏氏的怒气一下子就泄了,颤抖着双手看着这幅画,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将这幅画丢进炭盆里去了。
眼泪水淌了下来,魏氏连忙抽出一条丝帕去掩眼角,生怕眼泪水滴落到了画作上,把它给毁了。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魏氏坐回了圈椅内,有些有气无力地将这些仆人们一同挥退。
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魏氏只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手脚都有些发软。
沈江云只是扫一眼那张画作,就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惊诧于刚刚沈江霖的眼疾手快,保下来一张最重要的,同时看到魏氏脸上的表情,心里头也慢慢开始不是滋味起来。
“母亲……”沈江云轻声唤了一声魏氏,魏氏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沈江云兄弟二人,见两人还跪着,便道:“都起来坐下来说吧。”
兄弟二人行礼落座,魏氏的目光从沈江云身上慢慢挪到了沈江霖身上,怒气消散过后,魏氏理智已经彻底回笼,平日里的当家主母的作派和气势又慢慢回来了:“霖哥儿,今日是母亲太激动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江霖脸上闪过惊慌,连连摆手:“怎么会呢,母亲!我从来不会怪母亲的!只不过……”
魏氏原本只想安抚沈江霖几句,让他不要因为今日之事大肆声张出去,几个下人她自会调理,但是沈江霖若是对她心怀怨恨,保不齐就要到侯爷面前说三道四。
魏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囫囵喝下,清心静气的同时,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夜自己这样的所作所为其实十分不妥当。
不说其他,若是动静再闹大一点,给侯爷知道了,那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魏氏纵然同样对沈江云要求严格,但是她到底是女子,心肠更软,莫说是打孩子,就是沈江云碰破了一点油皮,她也舍不得。
就是要处理,也该私下里冷静处理啊。
好在门口候着的,除了她带来的心腹,就只有一个秋白,不足为虑。
当然,她也不想让庶子与她彻底离心,否则之前数年的忍耐和花费的心思都付诸东流。
沈江霖的“不敢怪罪”是应有之意,魏氏并不奇怪,但是见他似乎有话想说,吞吞吐吐的样子,魏氏柳眉蹙起,强压住内心的那一丝不耐道:“霖哥儿还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沈江霖这才看了一眼沈江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诚恳道:“母亲,大哥爱画也擅画,儿子虽说不是非常精通,可是一看大哥的画,就比之别人不同,似是自创一派一般。大哥曾告诉我,您和父亲都不愿意让大哥画画,是怕耽误大哥读书,可如今大哥学业得秦先生夸赞,闲暇之余又能抽空作画,您和父亲为何一定要阻止大哥,让大哥不得开心颜呢?”
沈江霖的话出自真心真意,每一句都敲打在魏氏的心上。
她自从看了那副画后,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刚刚的粗暴,再想到今日秦先生对沈江云的赞誉,她突然也有些醒过神来——是啊,以前侯爷不让儿子画画,是怕耽误学业,可如今学业一直在进步,怎么就还不能让人空暇的时候作两幅画,排解一下烦闷了?
就是她,对着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每次核对完账本都是满心烦乱,抽空看看话本子,听底下丫鬟们说说京中发生的新鲜趣事,才觉松快一些。
云哥儿说大不大,才十五岁的少年郎,难道就非得将人往死里逼么?
她云哥儿又不是没有祖宗荫蔽,就是什么都不做,以后也能入朝做官,更何况现如今应了父母之愿,每日勤勤恳恳读书,就一点点闲暇时光都不可得吗?
侯爷说儿子必须读书进学,考中举人进士,光耀门楣,便不可三心二意,心有他顾。
可,侯爷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儿子在画画上其实是很有天赋的,又不是什么不良嗜好,就非得将孩子逼成这样吗?
魏氏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个寒颤。
这外头男人的事情,哪里容的上她置喙,侯爷这样说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魏氏压下这些纷乱的想法,脸上的神色极不自然,她不敢再去深想,继续摆着母亲的架子草草又叮嘱了沈江云两句,一定要以学业为重,切不可疏漏,今日此事便罢了等言之后,就不再久坐,起身去了正厅前面的抱厦处,点了所有沈江云院子里的下人前来,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这才又带着人走了。
沈江云知道今日难关已过,还好有二弟帮忙,否则今日恐怕难以收场。
刚刚在和母亲魏氏对峙的时候,沈江云甚至感觉到自己心里关着一头怒吼的狮子,似乎在下一瞬就要冲破牢笼,甚至他大脑里都叫嚣着,以后他学也不上了,画也不画了,就做一滩烂泥,看他们又能拿他如何!
还好,话没有说到最绝,事情也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大哥,母亲面硬心软,她看了你的画,也是肯定你是有才华的,只要学业上不受影响,想来以后母亲非但不会干涉你画画,还会帮你在父亲面前遮掩,这回,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闹了一场,夜色渐浓,沈江霖也要准备告辞离开了。
沈江云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对这个弟弟是越来越喜爱和信任了:“二弟,今夜若不是有你帮我,我真是……总之,谢谢!”
沈江霖仰起头认真地看向沈江云,踮起脚尖同样拍了拍沈江云的胳膊,让沈江云有些错愕和发笑之余,便听他道:“大哥,你我兄弟二人之间,永远无需言谢。”
沈江云喉头微哽,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的事情,在侯府中未曾掀起过丝毫波澜,只知道当家主母夜探“松林草堂”,不仅仅对“松林草堂”中的下人们重重敲打了一番,甚至大少爷身边的秋白也因为伺候不周而吃了挂落,被罚银三月,秋白一声不吭地领罚,一点都不敢给自己辩白。
秋白不仅仅不敢辩白,甚至还庆幸,当日大少爷和二少爷讨论的是画画,若是将他买来讨好大少爷的话本子拿出来讨论,那他估计此刻已经是步碧月的后尘了!
当时他也只是见主子苦闷,想要讨好一番,中了主子的意了,好得些赏赐。此次之后,秋白差点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动这些小心思了。
沈江霖这边的“清风苑”看似一如往常,可是“烧画事件”后,沈江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原本还对他这边有些敷衍的大厨房,如今领回来的饭菜,不仅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还会探析他的喜好口味来做;每半月领一次的炭,如今变成了十天便可领一次;每月用于读书的笔墨纸砚从之前的五两份例变成了八两份例。
沈江霖心里头对魏氏的示好是满意的,虽然性子急躁目光也短浅了一点,但是魏氏该有的当家主母的派头和肚量,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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