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只盼云哥儿年纪再大一点了,能看得清人心隔肚皮,尤其是隔着肚皮出生的兄弟,总归是要各自提防着的。
“春雨,你冒雪走一趟,让厨房今天多熬煮些红糖姜汤,给云哥儿送去,驱驱寒,院试在即,可别这个时候受了风寒。”
春雨刚应了声,撑着油纸伞要走,魏氏又叫住了她:“罢了,给霖哥儿也端过去一碗,用温鼎装着给两个哥儿送去。”
温鼎是一种下层带着炭火的保温食盒,这样才能保证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送过去的汤水食物依旧是温热的。
魏氏的面子情一向做的很好,当她从春雨口中知道,两位哥儿都在认真读书,也都乖乖喝完了姜汤之后,对云哥儿如此用心读书心里头十分满意,但是霖哥儿县试头一场都考完了,还如此装腔作势,实在是让人费解。
在魏氏看来,沈江霖这次要去下场,简直就是小儿家的胡闹,她家云哥儿师从名师秦勉,还到十三岁才下场一试,而且当时只堪堪通过了县试五场,止步于府试,沈江霖十一岁,在沈氏族学里和老秀才张先生随意念了四年书,就能去考了?
若是这样都能考的中,那岂不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考中了?
只是沈江霖便要去考,她也不能拦着,侯爷都同意,她能说什么?
反正侯府家大业大,也不差他那几两报名银子,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人,他要硬撑着去考,只怕最后县试没考过,考出一身病来。
只是这些都是魏氏心中的腹诽,表面上一片关心,实际上是净等着瞧好戏呢。
沈锐今日照常上衙,因着今日下大雪,全然没有记起来今天他小儿子要去参加县试,反而对着鹅毛大雪有感而发,和太常寺几位同僚下了衙去了一家烫锅子的店,几人围炉而坐,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锅子,一边喝着烫好的酒,又是作吟雪诗,又是赞着瑞雪兆丰年,一直吃到了店家打烊了,才各自坐上轿子回府。
沈江霖不论别人如何,他有自己的一套作息,从考场回到“清风苑”后,他就让人烧了滚烫的热水,在房间内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家常的衣物,任由王嬷嬷用棉帕将他的头发绞干,暖阁内的炕早就烧的热乎乎的,沈江霖盘腿坐在上面,在炕几上吃了一碗热汤面,然后便提笔开始写字。
虽然今日起的早,但是沈江霖少年人精力充沛,丝毫不觉困意,况且吃完就睡也不符合他的养生之道,通过今日的科考试题,他有些明白那位谢府尹的出题思路,对于接下来四场会考些什么,也有了点猜测。
猜不到细节,但是猜一猜大方向是可以的。
观其行,闻其言,那位谢大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都会在他的出题思路中展现出来。
今日的考核不算难,沈江霖估算着,他们族学中的五人应该是都能过的,就沈万吉可能有点危险,沈万吉性子不沉稳,之前几年都没有好好学,完全是仗着学的时间久,这一年又拼命去赶,脑子还算聪明,勉强参加了这次的科考。
不过若是他认真答题,中间没出个什么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他考完之后便自己先走了,也没有和他们再碰过头,三日之后便是第一场县试放榜,放榜之后就是第二场开始,之后接连考完四场,县试方算结束。
沈江霖埋头认真书写,暖阁内唯有王嬷嬷跪坐在炕尾,轻柔地帮沈江霖擦拭着发尾的湿发,心中又是欣慰霖哥儿越来越长大懂事了,知道读书上进;又很是苦恼,孩子越大主意越正,叫他不要洗头偏要去洗,也不怕大雪天的着凉头痛。
为了这个,王嬷嬷还叫人端了两个炭盆过来,暖阁内暖气十足,一丝寒气都透不进来。
王嬷嬷动作放的很轻,生怕惊扰到沈江霖写字。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一片一片覆盖在“清风苑”的碎石小径上,“汪翠桥”上,那丛竹林如今已看不出绿色,枝头上挂满了白雪,北风减消,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有如碎玉之声,天地之间,惟余茫茫一片纯白,静谧安详。
与沈江霖的淡然自若不同,沈万吉他们考完试后,结伴而回,一路上都在讨论今日的几道试题,纷纷说着自己的答案,大家各有忧愁,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答会不会偏题,一会儿又想着那样写会不会让阅卷官不喜,越说越忐忑,等回到了家中的时候,家中人早就翘首以盼,连忙热汤热水地迎接上来,只能暂且忘了心中的烦扰,先将自己收拾了,再去吃上一顿,大脑才从县试的紧张中释放出来。
沈万吉用完饭食后,便冲着孙氏长叹了一声:“娘,我这次或许考不上,感觉没答好题目,心里没底。”
孙氏在一旁帮着沈万吉收拾碗筷的手一顿,见一向笑嘻嘻的儿子脸上堆满愁容,想了想安慰道:“咱原本也没想着要去考,还是你霖二叔说你可以试一试,咱才去试一试的。能考中最好,考不中咱就安安心心去学点其他手艺,你年纪也到了,读不读书的,其实都没啥了。”
沈万吉知道他娘说的都是真话,可是心里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烦闷更甚。
哪怕之前自己一直没想过要参加科举,可是自从霖二叔肯定了他的课业,自从自己也开始在举业上做出了努力,尤其是这一年,他不说自己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日夜苦读,希望自己能不辜负霖二叔的期待。
没有一个人,在对一件事拼尽全力之后,依旧是不求回报的。
沈万吉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平日里,沈万吉见到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沈锐,但是沈锐是族亲,而且每年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能远远看上一眼,其实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更没有见过沈锐穿官服。
今日头一回见到了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谢大人,绯色官袍加身,往高台上一坐,底下噤若寒蝉,出行官兵开道、执事举牌,所有人纷纷避让,这样的权势赫赫,十分能触动少年人的心。
若是不参加科考,可能他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大官。
沈万吉心里头隐隐琢磨出来,这是一道通天梯,只有挤上去了,方能成为人上人,否则永远就只能做一个最底层的百姓。
他心里烦乱,一会儿觉得可能自己考的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考的不好,将自己的答案放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拿出书本去读,更是一个个字在眼前飘过,但是一点没往心里去,读了个啥都不知道。
冬天天黑的早,沈万吉之前用过饭了,就没和家里人一起用晚饭,自己窝在暖坑上看着书发呆。
这时候外面院门口有人敲门,沈万吉的爹筷子停了一下,仔细去听:“孩儿他娘,好像有人敲门?”
孙氏也听到了,她放下筷子,从坑上下来,穿上鞋又套上一件袄子:“我出去看看,你们爷两且吃着。”
心里头也是嘀咕,这么冷的天,谁啊?
结果一开门便是将双手插在袖子里,穿着一身蓑衣的小厮知节。
知节是沈江霖的小厮,孙氏有几次看到过知节跟在沈江霖后头去族学的。
“哟!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到里头暖和暖和!”
孙氏连忙热情地要把人往里拽,知节却赶忙拦着了:“婶子,我家少爷让我将这个给您家大爷,您给他吧,我还有几家要跑,天太冷了,我先去了啊!”
孙氏连叫都叫不住,知节一溜烟就往里跑,她一看手头的东西,是一沓纸,她一个字都认不得,不过也知道这个时候送过来,定是要给儿子的紧要东西,连忙拿了去东厢房给儿子看。
沈万吉一听到是沈江霖派人送东西过来,原本歪在暖坑上,顿时整个人坐立起来,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入目的就是沈万吉熟悉的馆阁体笔迹,因为对着沈江霖的笔记抄过许多遍,所以他的沈江霖的笔迹十分熟稔,甚至在自己书写过程中,都下意识地去模仿沈江霖的写法。
第一张纸写的是沈江霖对他的告诫,言他第一场只要没有什么意外,规规矩矩答完卷子,必定没有问题,让他不要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好好开始准备第二场。
后面几页则是根据今日谢大人的出题思路,结合他们之前看过的谢大人生平手札,再次抽丝剥茧地探讨谢大人到底是怎么一个官员,他的政治理念是什么,甚至他真实的心态是什么,沈江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后面还据此押了几道题,让他在最近三日的空闲时间里,好生琢磨琢磨。
沈万吉看到后面,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他甚至能想到,沈江霖一回到家,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写下这些,而且不是写一份,他肯定一写写了四份,赶在侯府下钥前,让人送了过来,就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哪怕沈万吉比沈江霖大了四岁,但是如今,这一声“霖二叔”,他叫的真真切切、心服口服。
因为沈江霖的亲笔,沈万吉顿时又燃起了无限斗志,将沈江霖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细心揣摩,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他的科举之路上,他有霖二叔,也只有霖二叔。
在此冬夜,其他三家人家也收到了沈江霖的手稿,心中起伏不定,大约是同沈万吉差不多的想法,四家人家都有一个房间,烛火燃到三更方熄,就为了再多读一会儿书。
第二日一大早,县试第一场的卷子已经全部糊名封好,放到了谢识玄的案头,由他审批。
这次县试,总共有一千一百余人参加,试卷便也有这么多份,照理应该由谢识玄一个人完成,但是实在工作量太大,好在谢识玄手头还有好几个师爷,他们便负责初筛,对于一些字迹不端、行文狗屁不通或者卷面有污损者,直接黜落。
即便只是初筛,也几乎筛下去一半考卷,毕竟县试第一场鱼龙混杂,很多只是略读了两年书便来碰运气的,也大有人在,年年如此,并不稀奇。
剩下的一半卷子,则是需要谢识玄来一一看过了。
第一场县试,最终取中三百余人,录取比率在三比一,也是相当严苛了。
等到三日后发榜,红榜直接张贴在顺天府衙门口的大木板上,许多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与其家人都会跑过来看,沈江霖只派了知节过去看,知节跟着沈江霖认识了许多字,看个红榜不成问题。
红榜上不写姓名,不写名次,只有座次号,沈江霖是丁字六号,知节便挤进人群一个一个地去找,很快便找到了沈江霖的座次号,高兴地手舞足蹈。
不过他没忘记沈江霖的嘱咐,又去找沈家另外四个考生的座次号,果然一一在列,没有一个被筛下来的!
知节把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魏氏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江霖竟然真的中了?!
虽然与自己的预期大相径庭,但是魏氏转念一想,不过就是县试第一场过了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当年云哥儿第一次下场,可是连过五场的。
徐姨娘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心中痛快的不得了,她不懂外头科考的厉害,只觉得自己儿子果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初次科考,说中就中了,甚至还自个儿掏了银子,让大厨房额外做了两道荤菜送过来,请了王嬷嬷一道来吃,两人一边吃着酒,一边说着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徐姨娘不胜酒力,吃酒吃的脸坨红,最后被王嬷嬷扶到了榻上。
徐姨娘口中喷着酒气,拉着王嬷嬷道:“嬷嬷,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给霖哥儿添了麻烦。如今看他越发出息了,我这心里啊,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就都咽下去了,再没有想不开的了。”
王嬷嬷一直跟着沈江霖,哪里看不到沈江霖的变化,一个孩子逐渐成长懂事,有时候似乎很漫长,有时候又好似发生在一瞬间似的,她比徐姨娘更加心疼这一年来沈江霖在课业上的付出,也比任何人都相信,她家哥儿是个能有出息的。
王嬷嬷拍了拍徐姨娘的手背,宽慰道:“您啊,往后别再东想西想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在她们想来,沈江霖能过第一场,就一定能过第二场,哪怕这次不过,沈江霖还这么小,往后一定是这块读书人的料子,中举当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在众人各方心思下,县试的第二场马上又要开始了。
第36章
第二场基本上和第一场的流程相似, 只是幸运的是,最近几日天色放晴,不再下雪, 温度也有所回升,等到发放卷子的时候, 太阳也升起来了,照在人身上还有一丝暖意,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连四场, 日日都要去考场报道, 虽然越到后面,搜子搜捡的速度越快, 但是依旧每日受冻,好在沈江霖自从穿越过来后, 每天都有坚持锻炼, 后面领了月例后,又额外问大厨房每日点一碗羊奶喝。
大厨房得了利,倒是这方面很是殷勤,日日来送, 从不遗漏。
沈江霖的身体素质算是不错的, 但是考场上更多的还是文弱书生, 一连四日考下来, 名次如何暂且不知道, 沈江霖只发现身边考着的人,不时就会消失几个, 恐怕就是因为身体撑不住了,无法来应考了。
看来,科考从另一方面来说, 不仅仅是考学识,还要考身体素养。
不知道这一条算不算上头的人有意为之。
但是想一想,却是很有道理。
若是朝廷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去选拔人才,结果选中的人是个身体不好的,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不断,又如何能够治理国家、辅佐君王?
沈江霖对于揣摩人性很有一套,后四场他甚至还押中了两道题,谢识玄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出题四平八稳,四场考核中并未出现过任何怪题、偏题。
谢识玄出身世家,三代书香门第,少年成名,二十五岁中的进士,步步高升,如今三十七岁便任正三品顺天府尹,仕途坦荡,流传出来的文章诗词,气格开阔,基底厚实,自有一番风骨。
沈江霖曾在给沈家子弟的手稿中道,谢识玄一生顺遂,其出题如做官,讲究一个四平八稳,但是我们答题不能太过老成板正,其心中藏有猛虎,自有一股意气,不要被表象迷了眼睛。
京中很多人都道,谢识玄这位顺天府尹,是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之人,否则坐不到这个顺天府尹的位置,可是沈江霖从他多年来的施政手段、经手过的案件手札中却品夺出,谢识玄此人的雷厉风行之处。
譬如之前的商户科举之争,谢家人作为世家名门,站的其实是反对派,但是谢识玄在其中却没有任何行动。
要知道谢识玄如今是谢家一族中官位最高者之一,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是最大的表示——他与谢家持的是反对意见。
许多人只看表面文章,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然而很多时候,一个人没有做什么,亦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一个敢于和整个家族站在对立面,持不同政见的顺天府尹,会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只知道圆滑世故却无自己立场之辈吗?
基于沈江霖对于谢识玄此人的判断,后面四场科考中,沈江霖的文章便更加凸显少年之气,格局远大、胸有抱负,文采精华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要将文章写出与谢识玄的共鸣之意。
人有百种,文有千等,便是千古词人,亦分派别,婉约有之,豪放有之,孰高孰低,只是见仁见智罢了。
故而,自古以来,人们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意思。
谢府尹一个人要阅三百余人的卷子,每个人因为他所受的教育、生长环境、所见所思不同,写出来的文章亦不同,或有辞藻华丽者;或有文风平实但言之有物者;或有气象万千、不拘一格者,不一而足。
在大家基本功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如何能让阅卷官眼前一亮,单纯的溜须拍马人家已经见惯了,根本触达不到内心,只有真正能用文字引起其共鸣者,才能稳当取中。
沈江霖不觉得揣摩监考官的心思来修饰文风有什么不妥,毕竟科考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等到谢识玄将所有考生的卷子一一批改完成后,终于到了拆卷之日。
为了以示公平,每一张卷子都是用白纸糊掉名字,等到阅卷官确定好每一场的前五十名后,再通过每一场的评分进行排名,若五场考试中,有排名异常者,则会再找出他另外几场的卷子出来重新审查,以免有错漏。
等到典吏将白纸一一拆封,名次进行了统计完成之后,便呈给了谢识玄。
谢识玄入目的第一眼,便是“荣安侯府沈江霖”这几个字。
谢识玄长眉皱起,若是没记错,沈江霖便是那年岁十一的小子。
谢识玄为官十几载,眼光何等毒辣,第一场沈江霖在他面前行礼唱保的时候,谢识玄就注意到了此子,一来他是此次科考中年纪最小的,比较引人注目,二来沈江霖眉宇间气度不凡,搜子抖落那件雪貂毛大氅的时候,谢识玄也瞥了一眼,这样的大氅便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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